杨贵星
合大火
1958年4月20日,中国第一个人民公社——河南省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诞生。之后,人民公社制度迅速在全国推行开来。人民公社的宗旨是走集体合作化道路,农村实行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制,以生产队为基本单位,要求家家户户把农具牲口、粮食炊具、杂物等所有家产都拿出来交给生产队,然后到生产队的食堂吃大锅饭。不过,社员得凭工分领饭票吃饭。
那时,我刚能记事。刚开始合大火,有些社员家里由于孩子多,成年劳动力少,挣的工分少,经常吃不饱饭,便偷偷把藏起来的锅拿出来,或烧热茶,或煮热汤,垫补一下肚子。当时,这是严重违规的,按照集体化的政策,就算想喝口热水都得到食堂,家里不准有炊烟。我家门外有个高台,每到早中晚吃饭时间,生产队长便拿个铁锤子,站到高台上四处张望,只要发现谁家里冒炊烟,就跑过去不由分说地把锅台给人家推倒,用锤子把锅和炊具一顿乱砸。
生产队长砸锅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把铁锅拿去炼钢铁。当时,全国都在高喊“赶英超美”的口号,上上下下都热火朝天地大炼钢铁,到处是土法上马的小炼钢炉,民间几乎所有铁制品都被弄到炼钢炉里去了。
生产队长经过一番整治,社员们都不敢再偷偷生火了,可大队领导还是不放心,1959年初还采取过防微杜渐的方法,就是社员们互换住房。你家的房子腾出来,让别人去住,你又去住其他人家的房子。这样一来,谁家都不能再藏什么东西了。
我家在土改时分了两间地主的破瓦房,当时被要求让出来,全家搬到村后一个孤寡老人住的单间破茅草屋里。房子被随意调换,各家各户除了被褥、衣服外,所有物品都成集体共有,这被认为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我家在老人的茅草屋里一住就是三四年,直到大食堂散伙,1962年春我们才搬回自己家里。
饥不择食
我们家搬到茅草屋后,父亲便去了几百里外的地方修水库,我和哥哥、妹妹年纪都小,生活重担全部落到母亲一个人身上。
母亲身体不好,还是小脚,连走路都走不快,更不用说下地干活了。可那时生产队要求,凡有劳动能力的社员都必须按时下地干活,评工分。食堂的饭是凭工分买饭票供应的,不干活,没有工分,也就无法到食堂吃饭。母亲走路慢,上工常常迟到,经常被克扣工分。母亲挣的工分少,很难养活我们兄妹几个,一家人经常吃不饱饭。尤其到了晚上,肚子饿得睡不着觉,便抱着母亲哭闹。母亲没有办法,只得半夜起来,领着我们到外边找吃的。那时,庄稼地都有人看管,谁要是偷地里的东西,被逮住后是要游街示众的。我们不敢去庄稼地里,只得到荒坟坡找吃的。可各处的野菜早已被饥饿的社员们剜得干干净净,能找到的只有蓖麻叶和野倭瓜叶。这些东西十分难吃,一般人都不敢尝试。我们饿得没有办法,能找到这些东西已经十分幸运了。
一天晚上,母亲带着我们摘了很多蓖麻叶和野倭瓜叶,还意外摸到了一个胳膊粗的野倭瓜。带着这些“战利品”回家后,母亲犯难了,由于不准冒烟点火,无法将这些东西煮熟。我们舔着舌头眼巴巴地围着母亲,母亲无奈之下,只得把这些东西洗了洗,让我们生吃。
蓖麻叶有一股特别难闻的气味,搁到嘴里就反胃。而最难吃的是倭瓜叶,上边有毛刺,割得舌头生疼,味道还很苦涩,令人作呕。母亲见我们咽不下去,连忙把那个小倭瓜洗了洗,切开分给我们。
倭瓜比叶子好吃多了,我们狼吞虎咽起来。然而还没吃几口,我们就一个个倒下了。原来生倭瓜有一种黏稠的汁液,这种汁液刺激性很强,还有一定毒素。我们一吃到肚里,便感觉十分难受,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打起滚来。母亲吓坏了,连忙端来凉水不住地灌进我们嘴里。
我和哥哥年纪稍大些,有一定抵抗力,母亲给我们喂了水后,我俩一阵呕吐,终于慢慢缓过神来。可小妹就没那么幸运了。她当时才一岁半,身体很弱,加上肚子里空空的,吃了倭瓜便开始上吐下泻,第二天嘴里更是冒出白沫。母亲忙把她抱到公社卫生院,医生见小妹口冒白沫,检查后说得了“风气病”(一种风邪侵袭所致的神经性疾病),不碍事。他开了1毛2分钱的药,嘱咐母亲回家给小妹增加点营养,然后把药一吃就没事了。
母亲当时兜里仅有5分钱,不够买药,便匆匆跑回家向邻居借钱。7分钱,她跑了一天也没凑够,等第二天凑够了钱,小妹却不行了。
小妹就这样夭折了,她的样子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睛显得很机灵。
淀粉馍
小妹死后不久,我们这里又发生了更加困难的事情。
那时,全国都在大炼钢铁,导致土地荒芜,粮食严重短缺。我们这里有人想出了一个填饱肚子的办法,把麦秸打碎,提取淀粉(实际就是碎麦秸沫面),然后蒸成黑窝窝头做口粮。
这种窝窝头有点麦面的味道,吃着口感还不错,可吃到后面就出大问题了。麦秸燥劲儿大,再加上碎沫面容易沉淀和发锈,大家吃了“黑窝窝头”后都屙不出屎来,十分难受。解大便时,一家人相互用线穗子或筷子掏屁眼,那情景令人感到尴尬和无奈。通过这种方法顺利排出大便还好,好些人因排不出大便被活活憋死了。
我们家分到的窝窝头,母亲舍不得吃,几乎都让给我和哥哥吃了,结果母亲没事,却每天都要给我们通大便。
牛骨头
我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加上麦秸沫窝窝头的折磨,很快就病倒了,发高烧,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母亲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一见我生病,害怕极了,连忙找医生给我看病。经过医生诊治,我的烧退了一些,但浑身像没了骨头似的,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医生说我身体太虚弱,需要补充营养。
母亲没办法,只得跑到食堂去找管火的,给人跪下,才弄到两根光秃秃的牛腿骨。
牛腿骨拿回来后,白天不敢生火,母亲就半夜起来把骨头放进我家洗脸用的破铜盆子里炖了炖。我喝了牛骨汤,身体才慢慢复原。
坏红薯
到了1961年,大队召开社员大会,公社领导宣布解散食堂,合大火从此结束。我家重新分了自留地,我们也稍微吃得饱了一点。我的个子慢慢长高了,身体也结实起来。
1963年,我们那里再次遭受自然灾害。天气时好时坏,时旱时涝。我们公社水利条件很差,加上地势有点凹,结果是旱天旱个死,涝天也涝个死,庄家几乎是望天收。那一年,庄稼本来长得正好,地里的红薯每个都有好几斤重,结果天气变了,没日没夜地下大雨,从6月下旬开始,整整下了78天雨。路没了,土地烂了,庄稼被埋了,那情景真是惨不忍睹。
别的庄稼已没了指望,唯一能吃的就是泥窝子里的红薯。我们每天都挎个篮子,背把铁锨,淌着水到地里挖红薯。大地稀烂,一脚踩进去,半天拔不出腿来。我们艰难地挪动身体,在茫茫的泥水里瞅,一看到有绿叶露出水面,便伸手往下拽,先把红薯秧子拽出来,然后再用手探进泥窟窿里摸,不一会儿,就能摸出一块小石头大小的红薯。
刚开始,抠出来的红薯还是新鲜、正常的。慢慢地,随着泥水长时间的浸泡,红薯开始变质,表面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可放到锅里怎么煮都煮不熟。这种像木头一样硬的红薯,吃一点还没啥,吃久了肚子便受不了,整天胀鼓鼓的,还伴着一阵阵疼痛。
天气开始冷的时候,地里的水终于排尽了。庄稼地到处都是枯枝败叶,一片狼藉。大家顾不得多想,赶紧拾掇土地,开始种麦子。
麦子刚种上,大伙儿就没吃的了。有人发现从红薯地里挖出的坏红薯,晒干后磨成面也能吃。
为了充饥,人们又扛着锄头、挎着篮子,到地里挖红薯。邻居顺大爷每天吃过饭,早早下地,他一边用锄头挖着地,一边念着顺口溜:“一锄不来二锄到,三锄挖个大块宝!”这天,顺大爷在地里挖红薯,挖着挖着突然歪倒在地,口吐白沫就过世了。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因为天天吃坏了的红薯,毒性太大,被毒死的。
那时,饿死或误吃食物中毒而死的事情经常发生。我儿时好多小伙伴都没能熬过当时的饥馑岁月,早早地夭折了。我能生存下来,活到今天,盼到改革开放,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实在是万幸。(责编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