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龙
(南阳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河南 南阳 473061)
试论文学概论之研究
——以龚鹏程《文学散步》为例
王金龙
(南阳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河南 南阳 473061)
龚鹏程的《文学散步》,现在仍可给文学概论的重写热提供诸多启示:一、必须明确文学概论的基本问题,去掉伪问题和多余问题;二、文学概论的撰写应具有问题意识、价值取向和生命关怀;三、文学概论的撰写应融合中西,但立足点和旨归应是中国文学传统和美学传统。
文学概论;《文学散步》;教材
韦勒克和沃伦的《文学理论》把文学研究区分出文学理论、文学史、文学批评三个分支。尽管三个分支之间互有联系,但基本的分野仍然存在。文学理论或文学概论(Literature Theory),侧重于研究文学的基本原理、范畴、标准、方法论等。与研究具体作品、具体的文学现象截然不同。当然,这是狭义的文学理论,广义的文学理论则包含所有的文学观念。如今,文艺学的研究方向五花八门,但对文学基础理论即狭义的文学理论的研究仍是重中之重。它由一系列问题构成:什么是文学?文学和其他学科的关系如何?文学有什么用?诸如此类的问题可以随着时代发展、学科发展、学术发展等又衍生、细化出一些新问题。这些问题如果悬而不决,那么文学史、文学批评的工作就无法进行,围绕着文学的一切事业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这些问题的解决不可能一劳永逸,但至少要获得一个时代的基本认同,满足一个时代的实际需要。同时,也会满足人类至始至终都存在的“爱智”需要。当理论的增殖与社会需要脱节时,理论也会自我反思,会以培养反思精神和逻辑思考能力的理由继续存在。简而言之,文学理论的功能,一是规范功能,一是解释功能。有时候两者密不可分。比如,陆机在《文赋》中提出“诗缘情而绮靡”。这个关于诗的文学观念,既解释了什么是“诗”,又规范了“诗”应该是什么样的。
在学科独立自主的情况下,对文学基本问题的解释和规范应该多样化,开放化,所以文学概论的写法也应该多样化,开放化。但事实上并不如此。
文学概论课程是随着现代教育体制的确立而产生的。最早具有“文学概论”性质的是1903年张之洞等人制订的《奏定学堂章程·大学堂章程(大学堂附通儒院)》中的“文学研究法”,这门课是京师大学堂“文学科大学”和“中国文学门”的第一门主课,需要连上三个学年,在课程说明中其宗旨是“研究文学之要义”,从其具体条目看,毋宁说是“四库之集部概论”。只是在提到“东文文法”、“泰西文法”时略微可见时代之影响。后来在京师大学堂实际讲授这门课的是桐城派健将姚永朴,1916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其《文学研究法》。但随着姚永朴1917年的辞职,《北京大学日刊》所登“文科本科现行课程”,“中国文学门”已无“文学研究法”,取代它的是“中国文学”一课,但讲授老师仍是国学功底深厚的黄侃、刘师培、吴梅等人,课程类似于“中国文学的概论”。在当时西学及东洋学的影响下,文学概论课尽管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摇摆,但是文学概论的讲授者和撰写者根底基本都在国学传统,如马宗霍、姜亮夫、刘永济、赵景深、马仲舒,等等。但是,不容否认的是,文学概论课这个西学东渐的的产物,其教材在编撰方式上受日本人本间久雄《新文学概论》、美国人温彻斯特《文学原理》的影响越来越大。比如老舍的《文学概论讲义》(1930—1934年在齐鲁大学的讲稿)即分四部分,一谈中国历代文学思想,一从文学的特质、创造、起源谈何为文学,一谈文学的形式,包括风格、体裁和种类,一谈文学批评。老舍先生文笔思辨俱佳,且多创作金针,该书概念术语、编撰方式等颇具“现代”色彩,和最初的“文学研究法”和后来的“中国文学”早已不可同日而语。1949年建国后,出现了从俄文翻译而来的“文艺学”,实即文学学。在国务院学位委员会颁布的研究生培养目录中,“文学”门类下,下属的“中国语言文学”是一级学科,又下属的“文艺学”是二级学科。从业人员主要研究文学理论。在台湾地区,文学理论专业则归属于外文系。其后大陆的文学概论教材受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甚深,而文学理论的学理性、实践性均暗昧不明。与之前不同的是,撰写和讲授文学概论课的老师基本上是文艺学出身。50年代的文学概论教材是向苏联学习,典型样板是季靡非耶夫的《文学原理》(平民出版社1953年版)和谢皮洛娃的《文艺学概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六七十年代的文学概论教材典型样板是以群编的《文学基本原理》(上海文艺出版社1963年版)和蔡仪编的《文学概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编写思想要遵循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理论视角都是马列文论的认识论、反映论。类似的文学概论教材千篇一律,即使改革开放多年之后,这种影响仍然存在。文学理论界对此批判甚多,兹不具述。
我们在此脉络、背景下,来看龚鹏程的《文学散步》。作者于1979年执教于台湾淡江大学以来,感到最难教难学的科目就是文学概论。而在1984年应《文艺月刊》之邀,撰写专栏,概论文学。成19篇,即《文学散步》一书,首版于1985年。随后获台湾“教育部”教材改进甲等奖。于今“殆已数十刷”,大陆于2006年由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出第4版。
与以前的文学概论相比,该书具有如下特色:(1)有为而作。该书主要针对当时台湾地区盛行的文学概论教材的弊病:一是充满了多余的问题和假问题;二是陈陈相因,毫无生气,从本间久雄写于1926年的《新文学概论》到出版于1981年的台湾涂公遂的《文学概论》,目录和基本内容竟相差无几;三是文笔普遍生硬。(2)内容新颖。《文学散步》不谈文学的本质、定义、起源而谈文学的语言特质、文学的欣赏、功能、意义,不谈意识形态而谈文学与道德、哲学、历史、社会的关系。而且作者认为创作方法、文体及文体流变、文艺思潮等这些内容“应该交给文学史去处理才是”,“那些自然主义、写实主义、象征主义之流派兴衰云云,亦不该混入其中,当交由批评史叙说”。[1](9)所以,《文学散步》是以文学基本问题为线索,环环相扣,结合实际,既对文学基本问题给出了自己的思考,又能解决文学爱好者和研究者遇到的实际问题。(3)充满问题意识。书中作者的设问处处可见,且多是文学爱好者和研究者关心的问题:为什么替文学下个定义是不可能的?文学果真需要科学来撑腰吗?何谓欣赏?美在何处?为什么要欣赏文学作品?如何培养美感能力?文学知识的性质究竟如何?与其他知识的关系究竟如何?形式与内容之争的问题如何解决?文学显示或传达了什么意义?文学史的编写是否可能?为什么哲学著作可以变成文学作品?……(4)深入浅出,娓娓道来。书名虽然是仿造宗白华《美学散步》,所以论述方式若散步之闲缓,“因为散步虽有起讫,却无规矩;虽有章法,却不期于严谨精密。偶然适志,更不需要舞蹈之必博人欣赏赞叹”[1](11)。论述上不像其他文学概论那样板起面孔说教,而是像同朋友、学生边散步边谈心一样。这即使在现在的文学概论教材中也是无人能及。诚然,作者本是名作家名诗人,但难能可贵的是这种写作追求和定位。另外,不求论证的严谨精密,本是作者的自谦之辞,要知道,论述方式的深入浅出,实则来自清晰的逻辑思路和问题意识。
当然,笔者这样的概括并不全面,仅仅说明《文学散步》迥然不同于以前的文学概论也不是目的所在。根本目的是要以此说明《文学散步》在现在的文学概论教材中所具有的革新意义和启示。黎湘萍在该书第4版“跋”中认为“在《文学散步》之后,台湾似还未能出现超越龚著的文论著作,而大陆文论,这些年来,实已难免边缘化的命运,因而不少人转向文化研究,虽然新颖可喜,毕竟离文学已远”[1](215)。是不是这样呢?
在国内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理论界一直存在“重写文学概论”的热潮。2000年以来出版了不少重要的文学概论教材,盛行于各大学之间,如顾祖钊著的《文学原理新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董学文、张永刚合著的《文学原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吴中杰著的《文艺学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版),南帆著的《文学理论新读本》(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王一川著的《文学理论》(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王先霈、孙文宪主编的《文学理论导引》(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版),陶东风著的《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杨春时著的《文学理论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版),等等。
这些教材所取得的突破性成就自不待言。但是,把首版于1985年的《文学散步》与之相比,仍然可以看出《文学散步》的独特性、超前性、革新性。
在内容上,有些教材仍然论述文学体裁、文学思潮、文学起源等问题。那么,如何看待呢?龚鹏程在《文学散步》“序言”中谈道:“文学的起源既如生命的起源一样,难以究诘,又无法完全仰赖考古资料以供佐证,最多只能运用心理学的方法去推测上古人类艺术创作的需要和活动。这样的推测,固然不能说是全无意义,但是请问:研究文学者,何以要探询这渺远难考的起源问题呢?难道不是想借以确定文学的功能是什么吗?对于文学起源的说辞,其实就是他对文学功能的辩护和自造的佐证!”[1](9)其说甚辩。然而现在不少流行的文学概论仍津津乐道于文学的起源或发生。与以往不同的是,不再单纯地归结为“劳动说”,而是承认其它说法的合理性,或者在原来各种说法上修补,如以社会实践取代“劳动说”,以“原型说”完善“巫术说”等。但没有从根本上认识到这样一个假问题,对现今的读者已不具有再反思的意义。
再比如,文学体裁、文学思潮、文学类型等论述在某些文学概论中仍然是重要内容。有的教材甚至还包括西方文学理论流派的简介和中国古代文论的简介。作为教材倒无可厚非,对于中文系学生学习文学史、学习西方文论、古代文论课程也有入门之功。但是,这些内容另有课程专讲,更重要的是这些内容与由文学基本问题构成的文学概论无关。文学概论的研究,不是从“概论”出发,而要从“文学”出发,解决文学内在的知识论规律和方法学基础的问题。诚如董学文、张永刚合著的《文学原理》所言:“文学原理倘不把根本的东西留住,而是过多地铺张一些派生的东西,那么,它就会像滚雪球似的愈来愈大。‘做大易,做纯粹难’。回到最基本的范畴,抓住最基本的问题,靠理论本身的逻辑产生一种魅力和吸引力,这样的文学原理才能成活,才能涵容其他学说并产生新的理论生长点,才能更靠近文学创作,也才能更具有启发性和可读性。”[2](2—3)
至于谈文学的定义、本质之类,同样是受到过去非历史的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的影响很深。文学概论可以论述“什么是文学”,但不是给读者提供现成的“答案”,更不是自明性地由此为论述的起点来讨论文学的其他问题。对其他问题的论述同样也是这样。诚如龚鹏程在《文学散步》首版“后记”中所言:“因为我们习惯地以为它是一门现成的学科,所以它无法给予读者反省性的思考,提供学习者重建其文学认知及进行文学研究的根据。”[1](209)陶东风的《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对此批判甚多。这本在文学理论界颇获好评的文学概论教材,编写思路正是要“以当代西方知识社会学为基本武器重建文艺学知识的社会历史语境,有条件地吸收包括‘后’学在内的西方反本质主义的某些合理因素,以发挥其建设性的解构功能(重新建构新的解构功能)。知识社会学的视角要求我们摆脱非历史的(de-histor-ized)、非语境化(de-contextualized)的知识生产模式,强调文化生产与知识生产的历史性、地方性、实践性与语境性。”[3](21)其实,“本质”而且“主义”的思维方式,和政治主导意识形态的渗透有关。作为学科的文学理论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所取得的观念进步,和思想的解放、主导意识形态控制的松动密不可分。即使2000年以来,童庆炳主编的国家级文学理论教材,仍然要以“马克思主义”作为理论指南,仍然要论述“社会主义时期的文学活动”。[4]再者,这种思维方式,和单纯注重学科知识积累而忽视问题意识有关。由于建国后大陆文学概论的研究者基本是文艺学出身,注重学科的知识积累自是分内之事,加上课堂讲授、考试等实际需要,不免时久生弊。正因为缺少问题意识,文艺学的知识才如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然而,其中充满了多少伪知识和赘余的知识啊!
2000年以来,文艺学界的反思逐渐多了,上文提到的重要的文学概论教材都是反思后的成果。直到现今,文艺学界的反思依然在继续。但当笔者面对首版于1985年的《文学散步》时,不免感到尴尬:何以这本充满了问题意识、独特见解且文笔绝佳的文学概论,大陆文艺学界为什么却很少吸收借鉴呢?
目前,文艺学界比较一致地认为,现在的文艺学缺乏对当下纷纭复杂的文化审美现象进行合理解释;没有自己本土的理论体系,中国文论在世界上依然“失语”;理论话语过剩,而解决创作、欣赏文学的实际问题不够,研究者常常空对空地“自说自话”,等等。所以,一方面,全球化、现代性、后现代、文化研究、视觉文化、消费文化、生态文化、媒介文化等依然是文学理论界研究的热点,另一方面,关于重写文学概论的呼声依然很高。通过把《文学散步》和2000年来的文学概论教材进行对比,以后的文学概论撰写首先应明确文学概论研究的对象和基本理论问题,其次要有问题意识和反思意识,不是现成的“答案”,而是带领读者一起思考。另外更重要的是,《文学散步》在重建中国文论的话语上依然具有启发意义。
(1)融会中西,重建中国文论话语
曹顺庆在上世纪90年代曾指摘国内文学理论界的“失语症”,多年来一直致力于重建中国文论话语,使文学概论的撰写走出政府主导和西方文论主导的撰写模式。他认为:“在编写中国文学理论时要把握好两个原则,一是以中国本土的文学基本话语形态为主导,结合中国当下的文学实际展开纵贯历史的理论总结和归纳,二是要有海纳百川的世界眼光,在中外文论的对话中突出并发展中国文论话语的基本精神。”[5]而《文学散步》本身就是地道的中国文论话语。
龚鹏程出身中文系,所以黎湘萍称该书“为中文系在文学理论领域的真正发声”。书中提到的文学问题及问题依托的文学经验、例证大多是中国本土的,尤其是作者秉承的“生命美学”观念。在《跋:“狐狸”文论》中黎湘萍谈到该书在当时的贡献:“第一,它是台湾中文系年轻学人中最有意识地运用中外美学方法来讨论‘文学内在’的‘知识论规律’与‘方法学基础’问题的,这对向来重视传统经学的中文系不啻是一大跃进;第二,它是最具有生命意识的文论。他有意识地吸纳了中国哲学(特别是儒学)中强调生命和心性的思想,由此而上接中国传统的精神史,使他的文论虽然看似具有非本质主义的特征,实际却奠定在生命美学的基础上,而在表层上,则是回归文学本身最基本的语言层面进行分析。”[1](213—214)关于体现生命美学的论述在《文学散步》中处处可见:
文学作品中,人的存在却因意义的关系而显示出社会存在的意愿,并进而要求精神意识的沟通,强调生命并非孤立的存在,而是诸生命实体间相互激荡、投射、关照,以完成生命交通合一的快慰。[1](24)
通过欣赏文学作品的美感活动,我们既与作品共同创造了一个“美”,也丰富充实了我们自己的生命内容,使我们藉着文学作品扩大、提升、净化了我们的生命体验。[1](35)
唯有一面通过读者本人的生命与意识建立美感价值观,一面又能了然作家及文化群体的美感,读者才能打破个体有限生命的局限,出入古今,通达人我,在灵魂深处灿溢涌动各种生机和喜悦。[1](45)
人们接受文学教育,不是要学习如何爬到树上去采一根香蕉,而是在品味整个种族或人类的意义体系,从文化生命之中开发自我内在的意义世界,在存在的感受和认识方面做深入地挖掘,成为一个有文化涵养、有意义生活的人。[1](96)
这种强调读者借由作品和作者发生生命感通、交流以提高、充实自身生命体验,获取意义生活的观念,作者早期径自称之为生命美学。并说“这个形态,乃是我为学之基本态度,我对它当然是极为肯定的”[6](148)。这一观念本是我国传统文化固有的观念。《论语·泰伯》:“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通过诗礼乐的教养来完成君子人格。龚鹏程在《中国传统文化十五讲》中讲得好,归纳如下:兴是情的感发,非完全有理路可循。兴存在于诗礼乐之中。“感入”需要以情感为基础反省自我之身心,必须去掉“私情”,方能体会“万物一体之仁”。“成于乐”即是“完成生命的体验,得到情感的升华,提高精神境界,享受到人生的乐趣”。这种“乐”,即是“审美愉悦,那种发自纯粹的、最本原的情感而生的乐,既通人我,又合天人”。[7](173—180)后来孟子讲“知人论世”“尚友古人”,之所以要这样讲,就是为了把小我与他人与大我生命感通而自我提升。这种境界甚至可以如《庄子·天下》所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这个传统在中国历史上影响极大。
那么重写文学概论能不能重回上个世纪初“文学研究法”的写法呢?恐怕不行。现在的文学概论不是我国古代作品的精选读本,也不是诗法文法的罗列、分析,正如龚鹏程所言:“文学概论一如哲学概论或史学导读,它要问的,依然是文学内在的知识论规律和方法学基础的问题。”[1](8)再说,在如今的学术背景下,如要讲请关于文学的一系列问题,必然离不开外来的理论观念。一是国人浸染外来文学观念已深,二是现今谈文学者,早非一时一地之文学,乃古今中外一切文学;主张一种文学观念者,又须破除他人之文学观念,而他人之文学观念又和外来理论息息相关。《文学散步》涉及的外国文论的流派、术语比比皆是。这和20世纪初单纯讲传统之文体文法、文体流变、文字音韵训诂的变迁、文与世运的关系等论述视野迥然不同。对于向来只重传统经史子集的台湾中文系来说更是“一大跃进”。
比如符号学。索绪尔对语言符号能指和所指的区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能指与所指的结合是任意性的,而语言符号构成的文学文本可以是独立自足的。“一个语句只要合乎语法地构成,它便具有由语词和语法所形成的含义,至于它是否与外在任何实际存在的事物之间有所指涉,并不重要。”[1](125)正是在此理论基础上,龚鹏程才承认新批评“意图谬误”的部分真理性,承认文学只是用语言建构出来的幻觉世界,反对要求文学揭露社会真相、为社会服务等的荒唐做法,才能辨明风格与人格究竟在什么地方才能同一。
再比如诠释学。在历史的观念上,龚鹏程吸取了柯林乌德的历史观念,说:“历史的建构来自想象,它完全不受制于所谓的材料,史家对过去历史的了解,每一个细节都是想象的产物。”进而论述历史和文学的相似。在“如何研究文学史”的问题中,龚鹏程显然吸取了诠释学的观念,批判了重建客观的历史知识与文学理解的天真,也批判了主观理解历史的路子,而是“观画情境、观画者、画,三者合在一起,成了一个诠释学的循环”。[1](150)
其实,龚鹏程对外来理论的吸取广泛而深入,运用起来以问题为中心而不是以中印西,以西释中,中西比附,更不是教条式的。可以说,在对外来理论吸取的广度和深度上,《文学散步》不仅超过了它以前的文学概论著作,而且在今后如何撰写中国人自己的文学概论上,完全可以作为取法的样板。即,龚鹏程对外来理论观念的吸收,始终以中国文学问题的研究为中心来评判甚至发展改造外来理论观念。比如龚鹏程的《文化符号学》(台湾学生书局1992年版)虽受卡西尔的符号学的影响,但与结构主义等语言学派的符号学完全不同,而是由符号形式论文化哲学,“建立一个足以与西方对话的符号学文化研究”。[6](141)再比如对诠释学的思考,处处以中国文学问题研究为中心,既吸收西方诠释学成果,又不同于西方诠释学。在研究中国文学问题的具体实践中,讨论各种诠释进路的意义取向及方法上的有效性,借由诸诠释之辨证,体会意义之蕴涵及其关联。在承认历史时空的限制下,又进一步说明人与历史的互动,进而彰显意义。这都是不同于西方诠释学的地方。[6](201—212)对龚鹏程而言,“他山之石”只是拿来“攻”中国文学问题之“玉”的工具而已,其融合中西以至超越的研究路向,完全可以给空对空的文论研究者以启发,给今后的文学概论撰写以启发。
(2)文学概论的撰写应有价值取向和生命关怀
上世纪90年代以来,大众文化蓬勃兴起,出现了许多亟待解决的文学新问题。许多文学理论工作者转向文化研究,关注现实问题,不仅扩大了文学理论的边界,而且丰富了文学研究的方法。但是,大众文化的兴起,文学也随之边缘化。作为以经典文学为依托的文学概论同样曲高和寡。那么,文学的涵义是否该由此转向文学的文化涵义呢?通俗文化的经典是否会取代精英文化的经典呢?关于文学的终极意义、价值关怀这些问题还会存在吗?我想,这些困惑是和人类目前遇到的生存问题密切相关的。人文工作者的责任也正在于引领人们从混乱的价值观中走出,使人类过上理性的尊严的有意义的生活。而文学这个人类的精神家园、民族的文化瑰宝,正有待于文学理论工作者来坚守来发扬。
《文学散步》秉承的正是启蒙运动以来逐渐形成的“美的艺术”的观念和中国《文心雕龙》中形成的文体观念。当然典型文体是中国的诗词曲赋。与大陆文学概论教材把文学定性为“审美意识形态”这个含混的概念不同,《文学散步》用“意义”代替“意识形态”,不仅简单明了,而且强调文学必先是文学,才能谈文学对社会、道德等起到的附带作用。那么,文学的主要功能、价值、意义是什么呢?即是作者一以贯之的“生命美学”。即文学关联着我们生命存在的价值和质量。其实,文学的终极意义、终极关怀、功能、价值全在于此。在这个意义上,《文学散步》的作者决不是躲在象牙塔中的审美主义者,而是在更高一层期待着文学对社会、人性的积极功能。这是文学的根本,从生存论意义上关注文学于社会人生的价值取向才是文学概论最应该思考的。文学研究可以研究文学与社会、与哲学等的关系,可以考证作家作品,可以考察文学史,但都不是文学研究的第一要义。如果我们的生命是干瘪的残缺的单向度的,即使文学作品读得再多,文学研究做得再好,除了满足人类“爱智”的需要之外,又有何用!
当然,时下的文化研究中,提到的文学概念,依然是“美的艺术”的含义。现今学科细化精深的范式也决定了文学的含义很难再回到“文献”或“著作”的含义了。再说,文化研究者也未必从价值上认同时下一些文化现象。同时也应该注意到,不仅在中国,即使在文化研究盛行的西方,也依然存在维护传统经典的声音。维护传统经典的背后,其实渗透着深层次的价值取向和现实关怀。但是,不容否认的是,文化研究和西方一些理论视角正在改变着人们对文学概论的认知。童庆炳、陶东风、王一川、南帆等人的文学概论,开始吸收以文化研究的理论视角来重建文学理论的知识体系。比如童庆炳的《文学理论新编》用其文化诗学来重建文论体系[8],王一川开始把文本区分为“主导文化文本”“高雅文化文本”“大众文化文本”“民间文化文本”[9],陶东风用卡尔·曼海姆、福柯、布尔迪厄的理论来反思文学知识的历史性、地方性。这一方面可以看出文学概论的撰写在与时俱进,另一方面也说明文学概论的科学主义倾向。文学概论的撰写走向科学、理性、规范是学科之大幸,但同时也使文学概论越来越远离创作、欣赏,越来越难以解决文学爱好者最关心的价值和意义问题。陶东风主编的《文学理论基本问题》虽然材料丰富、概念清晰、充满反思精神,但是“殆同书抄”,少有价值指向和生命关怀。虽然现在文学概论的撰写相对自由,文学理论工作者早非昔日借助政治意识形态的“立法者”,如今的文学理论也为创作者、欣赏者所抛弃,但文学及文学理论仍然关联着社会、人生意义。所以文学概论的第一要义是参与到意义的构建中去。参与意义构建,必然涉及价值评判。比如文学在五花八门的文化现象中对人生究竟有何意义,如何从价值上批判这些文化现象,如何重新张扬文学的生命关怀,这些才是现今的文学概论撰写者必须回答的问题。这也是《文学散步》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至于书中论“文学的形式”“文学与社会、与真实、与道德、与历史、与哲学”的关系等,不过是破除旧执、重立新解而已,而最重要的仍是论“文学的意义”、“文学的功能”,前者虽表现了文学概论的解释功能,但没有后者——文学概论的规范功能——重要。因为后者才能根本体现一名人文学者的责任所在。
也许,作为文学入门的文学概论教材,对于以文学为业的人和文学爱好者来说并不重要。重写文学概论的热潮,不过是文艺学出身的学者的一种焦虑罢了。不管是为了教学、考试的需要,还是为了研究、阐释文学作品的需要,文学概论的写法尽可以多种多样。关键是,在借助文学概论入门之后,都有一个更重要、更广大的文学海洋——远比文学概论重要——等待我们去遨游呐。
[1] 龚鹏程.文学散步[M].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
[2] 董学文,张永刚.文学原理[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3] 陶东风.文学理论基本问题[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4] 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5] 曹顺庆.重写文学概论[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7,(3).
[6] 龚鹏程.文化符号学导论[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7] 龚鹏程.中国传统文化十五讲[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8] 童庆炳.文学理论新编[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9] 王一川.文学理论[M].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
A Discussion on Introduction to Literature: Take Gong Pengcheng’s Discussion on Literature Research as an Example
Wang Jinlong
(Editoral Department of Journal of Nanyang Normal University,Henan,Nanyang 473061,China)
At present,Gong Pengcheng’s Discussion on Literature Research or literally Rambling on Literature,can still provide sources of inspiration for excessive attempts at rewriting different versions of introduction to literature.First and foremost,the fundamental problems pertaining to introducing literary studies and literary theory must be clearly formulated to the exclusion of pseudo-problems and extraneous details.Second,the writing and compilation of literary introductions should be problem-conscious,value-oriented,and humanism-motivated.Third,the writing of introductions to literature should incorporate the theoretical essence of both the East and the West,with the fine traditions of the Chinese literature and aesthetics being the starting foothold as well as the ultimate end.
introduction to literature;Discussion on Literature Research;teaching material
I0
A
1673-0429(2011)04-0106-07
2011-04-21
王金龙(1976—),男,河南辉县人,南阳师范学院学报编辑部编辑,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