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显友
(重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47)
寻觅语言家园
——论《尤利西斯》里的爱尔兰英语
吴显友
(重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47)
从一次令人匪夷所思的庭审着手,结合爱尔兰英语发展的历史语境和文本语料,本文对《尤利西斯》里频繁使用的爱尔兰英语语料进行文学文体学阐释,探讨在英国殖民统治时期爱尔兰语的生存危机以及它与民族身份认同之间的重要关系。从历史的维度看,爱尔兰英语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两种不同意识形态之间长期博弈的产物,体现着二者特定的权力意向和权力关系;从文本的角度看,爱尔兰英语对争取民族独立、维护民族话语权及民族身份认同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是乔伊斯和他的同胞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
爱尔兰英语;话语权;精神家园;《尤利西斯》
乔伊斯是爱尔兰为数不多、用爱尔兰英语进行创作的作家之一。在乔伊斯的作品里,细心的读者和评论家随处可见爱尔兰英语。不少乔学研究者,如Wall[1]、Wales[2]、Kallen[3]、吴显友[4]等都对乔伊斯作品里的爱尔兰英语在语音、词汇、句法、语义等层面上的语体特征进行了较深入、细致的探讨,但尚未能结合当时的政治、历史、文化语境对该语体的重要功能展开论述。《尤利西斯》不是用单一、纯正的标准英语,而是用多种媒介,如盖尔语(爱尔兰英语)和标准英语创作的,从而形成了一个语体混用、“多声共鸣”的互文本空间。那么,在创作这部举世公认的意识流巨著时,乔伊斯为何没有选用标准英语为唯一的创作媒介以迎合当时英国殖民统治者的口味,而是选用多种媒介进行创作呢?
对语言与民族的关系,不少学者,如海德格尔、洪堡特、博厄斯、萨皮尔、沃尔夫、索绪尔等都做了精辟的论述。洪堡特曾指出:“一个民族所在的生活环境、气候条件,它的宗教、社会建制、风俗习惯等等,一定程度上都可以和这个民族脱离开来。然而有一样东西性质全然不同,是一个民族无论如何无法舍弃的,那就是它的语言,因为语言是一个民族生存所必须的‘呼吸’,是它的灵魂之所在。”[5]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6]在海德格尔看来,语言成为存在本体的立足点,存在最终都归于语言,且在语言中寻觅家园。实际上,语言不仅仅是思维、交往的工具,它是存在的方式,跟艺术一样,它保存了存在;语言还是文化的载体,与一个民族赖以生存的政治、历史、文化等语境休戚相关。本文借用文学文体学的阐释方法,结合当时的历史文化语境和文本语料对《尤利西斯》里的爱尔兰英语的重要功能进行阐释,力求揭示在英国殖民统治时期爱尔兰英语的生存状况以及它与爱尔兰民族独立、身份认同之间的重要关系。
乔伊斯记录的一段真实的命案庭审片段,显然与《尤利西斯》所表现的语言观有着直接的关联。
据乔伊斯记载,在都柏林法庭审理了一桩凶杀案,法庭判决引起了轩然大波,对乔伊斯触动很大。事情的由来是:一个叫迈利斯·乔伊斯的部落长老被指控犯杀人罪被带上法庭,法庭语言是英语,而他只会讲爱尔兰语,不会说英语,结果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判了死刑。乔伊斯记录了庭审经过:
庭审是在一名翻译官翻译下进行的,庭审过程可谓悲喜参半。一边是极其呆板的翻译,一边是必恭必敬的小部落首领,他似乎在烦琐的庭审程序之后呆若木鸡。地方法官:“问被告当晚是否见过那位女士。”翻译官把问题译成了爱尔兰语,首领随即解释,语无伦次,手忙脚乱,时而用手比划,时而指指其他被告,时而向老天求救。折腾一阵后,他平静下来,翻译官转向法官:‘“法官大人’,他说‘没有’。”“问他案发时,他是否在场。”老者又开始反抗,叫喊。他听不懂别人的话,别人也听不懂他的话,他极度痛苦,有些失去控制,因愤怒、恐惧而抽泣起来。翻译官又冷冰冰地回答:‘“法官大人’,他说‘没有’”……后来据说在执行绞刑时,由于囚犯听不懂绞刑者的话,后者就狠狠地踢着可怜老者的头部,然后把它硬塞进绞刑套。[7](197-198)
一个部落首领因语言不通便遭来杀身之祸,这是何等的冤枉,他会死不瞑目的!更可悲的是,首领的死给部落带来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轻者加重部落与政府之间的矛盾和冲突,重者会给部落带来灭顶之灾。乔伊斯义愤填膺,激扬文字,在报纸上发表一篇题为“爱尔兰在受审”的文章,强烈谴责了法庭上的野蛮行径,呼吁被奴役的爱尔兰民众早日觉醒。乔伊斯写到:“那个可怜的部落首领代表的是一种(古老)文明,但并非我们现代文明的最后代表,他在法官面前又聋又哑的形象正是爱尔兰民族在法庭上的象征。”[7](228)在被喻为“天书”的《为芬尼根守灵》(1939)里,乔伊斯还提到过这个案子。乔伊斯的良苦用心不言自明:一个民族若失去了自己的语言,失去了话语权,她的命运就如同那个部落首领的下场!
从历史的维度看,爱尔兰英语是爱尔兰语和标准英语相互碰撞、融合后而形成的一种英语变体,它在语音、词汇、句法等层面上有别于其他英语变体,如美国英语、加拿大英语等,具有鲜明的爱尔兰民族文化特征和口语化特征,是都柏林市民喜闻乐见的交流媒介。然而,爱尔兰英语的形成并非一帆风顺,相反,它经历了艰难而曲折的斗争史,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两种不同意识形态之间长期博弈的产物,体现着二者之间特定的权力意向和权力关系。
自从12世纪起英语就开始在爱尔兰使用。爱尔兰英语在英语中也称为Irish(爱尔兰语)、Gaelic (盖尔语)、Irish Gaelic(爱尔兰盖尔语)或Erse(爱尔兰克尔特语)。爱尔兰语是爱尔兰共和国的官方语言,同时也是北爱尔兰官方承认的区域语言,使用人口有26万。爱尔兰语在语言分类上属于印欧语系的凯尔特语族。公元5世纪,基督教传入爱尔兰。6~11世纪,爱尔兰教士在欧洲各地建立了宗教学习中心,因此爱尔兰被誉为“学者之岛、科学家之岛”。公元12世纪,英国的入侵给凯尔特文化造成重创。1167年,盎格鲁—罗曼人入侵爱尔兰,占领了爱尔兰1/3的土地,法语和英语被带到了这快神秘的土地。当时,爱尔兰讲三种语言:爱尔兰语、法语和英语。14世纪初,罗曼—法语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爱尔兰语和英语是爱尔兰最重要的两种交流媒介。爱尔兰语的广泛使用曾一度让英国统治者忧心忡忡,担心这会导致爱尔兰文化的复苏。16世纪后半期英国进一步扩大对爱尔兰北部的征服,大规模掠夺土地,把爱尔兰人驱逐到荒山野地。自19世纪以来,英语在爱尔兰迅速传播,爱尔兰语濒临灭亡。
19世纪初叶,爱尔兰民族主义的发展使人们重新对爱尔兰的语言、文学、历史和民间传说发生兴趣。当时,除了在偏僻的农村,盖尔语作为一种口语已经衰亡,英语成为爱尔兰的官方和民间通用语言。后来语言学家找到了翻译古代盖尔语手稿的方法,人们才得以阅读爱尔兰的古籍。19世纪末,随着民族文化复兴及爱尔兰的独立,爱尔兰语也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恢复和发展。爱尔兰独立以后,为强调其民族性,爱尔兰政府大力推行爱尔兰语,渴望拯救濒死的爱尔兰语。自18世纪以来,人们对爱尔兰古凯尔特文化发生的浓厚兴趣,深深影响了爱尔兰作家。其中最重要的是威廉姆·巴特勒·叶芝,他的作品导致了用爱尔兰语写作的复兴,他于1923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叶芝同他的朋友格里高利夫人和爱德华·马汀一道创建了爱尔兰国家剧院(艾比剧院),创造了一种用英语写成的特性鲜明的爱尔兰文学。其他一些作家,如G.格里福斯、J.巴尼姆、W.卡尔顿、G.B.萧伯纳、S.奥凯西、J.M.辛格、S.贝克特和J.乔伊斯等,也用爱尔兰英语进行创作,巧妙地向世界传播爱尔兰悠久的历史、文学与文化。一方面,爱尔兰英语的主流媒介是英语,这就迎合了当时英国殖民统治者的口味,有利于爱尔兰英语作家“用统治者的语言发出被压迫者的声音”。正如M.巴赫金在论述言语体裁时所指出的那样,人们很容易把每种相继出现的意识形态比作交际链中的言语,这可清楚地表明,每一种意识形态,从根本上讲,都是用被压迫者的声音讲出压迫者的意识形态“语言”,这与每个个体作家运用英语——压迫者的语言进行创作的情形是一样的。[8](4)另一方面,爱尔兰英语也不乏盖尔语的语音、词汇、句法等特征,带有古老的盖尔语特征和文化,是乔伊斯和他的爱尔兰同胞寻觅的精神家园。
要深刻认识乔伊斯使用爱尔兰英语的重要意义,我们不妨回到乔伊斯的作品里去看看在英国殖民统治时期爱尔兰英语的使用情况以及20世纪初期爱尔兰的政治文化语境。
近来,笔者借用Word文档的检索功能,对《尤利西斯》[9]18章进行关键词检索。输入的三个检索词是language(语言)、Irish(爱尔兰语的)和Gaelic(盖尔语),检索结果分别为53、144和8次。不难看出,“Irish”一词在作品中出现的次数最多,平均每章出现8次,尤以第12、16、17和14章出现的次数为多,分别为28、20、14和13次。第12章涉及爱尔兰的政治、经济、文化、体育、宗教、历史人物、盖尔语协会等多个方面;第16章则包括爱尔兰的教士、工业、船舶运输、土地、士兵,甚至还有爱尔兰熏肉;第17章涉及爱尔兰民族、政治独立、宗教、航运等。请看下边这则对话:
海恩斯又对她说了一段更长的话,把握十足地。
爱尔兰语,勃克·穆利根说。你有盖尔族的气质吗?
我猜那一定是爱尔兰语,她说,就是那个腔调。您是从西边儿来的吗,先生?
我是个英国人,海恩斯回答说。
他是一位英国人,勃克·穆利根说,他认为在爱尔兰,我们应该讲爱尔兰语。
当然喽,老枢说,我自己就不会说(爱尔兰语),好惭愧啊。会这个语言的人告诉我说,那可是个了不起的语言哩。
(爱尔兰语)岂止了不起,勃克·穆利根说。而且(爱尔兰语)神奇无比。再给咱倒点茶,金赤。老太太,你也来一杯好吗?
(括号内的内容由作者添加)
该话语片段出现在小说第1章“帖雷马科”中间部分,小说中的三个年轻人——海恩斯、穆利根、金赤,与送牛奶的老太太在年轻人租住的圆形炮塔初次相遇。该炮塔位于都柏林郊外的港口区沙湾(音译为桑迪科沃),这是1803至1806年间为了防备拿破仑率领的法军入侵,而在爱尔兰沿岸修筑的碉堡中的一座。其造型仿效法属科西嘉岛的马铁洛岬角上的海防炮塔,故名马铁洛塔。故事的时间是1904年6月16日上午8点。青年斯蒂芬·迪达勒斯因母病危,从巴黎返回都柏林。丧母后,又因父亲西蒙成天酗酒,他从家里跑出来,租了一座圆形炮塔,靠教书糊口。医科学生勃克·穆利根也搬来与他同住。穆利根还把英国人海恩斯也招进来。
在对话中,“爱尔兰语”,“爱尔兰”或“语言”出现了10次,有力地突出了谈话的主题——伟大、神奇的爱尔兰语。“爱尔兰语”不仅引起了三个爱尔兰人的浓厚兴趣,同时也是英国人海恩斯(毕业于牛津大学,为了研究凯尔特文学而来到爱尔兰)最关心的话题。可见,“爱尔兰语”不仅是该话语片段中的主题思想,也是整个作品的一个重要主题,在乔伊斯的心目中占有特别重要的位置。
例证里的盖尔语是苏格兰高地人和古代爱尔兰盖尔族的语言。“你有盖尔族的气质吗?”是爱尔兰西部农民的口头用语,意思是:“你会讲爱尔兰话吗?”对话中的“西边儿”指爱尔兰西部的偏僻农村。那里的人们依然说爱尔兰语。在小说第1章稍后的地方有如下几段描写:
一个到处流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女神假借这个卑贱者的形象,伺候着她的征服者与她那快乐的叛徒。她是受他们二者玩弄的母王八。
他这个大海的统治者,隔着海湾朝南方凝望,一片空旷,闪闪发光的天边,一艘邮船依稀冒着羽毛形的烟。
——我是两个主人的奴仆,斯蒂芬说,“一个英国人,一个意大利人。”篡夺者。
《尤利西斯》第1章还介绍了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乔伊斯对外来入侵者的憎恨。例证里的“她的征服者”、“大海的统治者”、“篡夺者”等都暗指英国殖民统治者。在第三例里,乔伊斯借小说人物斯蒂芬之口表达了他自己的尴尬身份:他是两个主人的奴仆,一是大英帝国,二是神圣罗马使徒公教会,它们是斯蒂芬在《画像》里渴望摆脱的那张“大网”。“篡夺者”是一语双关,在此可指从斯蒂芬手里讨走炮楼钥匙的勃克·穆利根,后者是英国人,勇敢、善交际、性格外向,但说话语气傲慢、话中带刺、亵渎神灵,与斯蒂芬相处不好。“篡夺者”是一个独词句,给小说的第一章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有力地突出了小说的主题:英国人是“家里的陌生人”。小说第16章“尤迈奥”里有这样一个片段:
“剥山羊皮”——假定就是那位老板——显然是别有用心。他以色厉内荏的申斥口吻,就爱尔兰的天然资源问题什么的,发泄了一通牢骚。他在一席冗长的论说中描述爱尔兰是天主的地球上无与伦比的富饶国家,远远超过英国,煤炭产量丰富,每年出口的猪肉价值六百万英镑,黄油和鸡蛋则共达一千万英镑。但是英国却向爱尔兰的穷苦人民横征暴敛,强迫他们付出惊人的巨款,并把市场上最好的肉掠夺一空。另外还说了不少诸如此类夸张的话。接着,他们的谈话就转到一般的话题上,大家一致同意这是事实。……“任何东西都能在爱尔兰的土壤里生长出来,”他说,“在纳文,埃弗拉德上校还栽培出烟草来呢。难道在任何地方能找到比得上爱尔兰所产的熏猪肉吗?但是靠犯罪行为取得的不义之财不论多么庞大,”他用渐强音蛮有把握地说——并垄断了座中的谈话——“强大的英国总有一天必然会遭到报应。破灭的日子终会到来,而且那将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破灭。……英国徒有其表,已经摇摇欲坠了,最后会崩溃在爱尔兰手里。爱尔兰将是它的‘阿戏留的脚踵’”。他又就希腊英雄阿戏留那易受伤害的部位为他们做了一番解释。由于他隔着靴子指了指腱在哪儿,就完全吸引了听众的注意,从而大家也立即恍然大悟了。他奉劝每个爱尔兰人说:留在你出生的地方,为爱尔兰而工作,为爱尔兰而生活。巴涅尔说过:爱尔兰连她的一个儿子也舍不得撒手。
故事时间是下半夜,布卢姆和斯蒂芬来到一家通宵开张的马车夫棚。那里有个红胡子水手,说他在世界各地航行了七年,即将回家去,并讲述了种种奇怪的风俗习惯。老板的绰号叫“剥山羊皮”,即杰姆斯·菲茨哈里斯的外号,他曾宰掉一只心爱的山羊以卖皮偿还酒债,遂有此绰号。顾客们风闻他就是曾参与1882年5月凤凰公园刺杀案的菲茨哈里斯,便对他肃然起敬。他被判无期徒刑,1902年假释出狱。
此时,叙述者以旁观者的身份,以调侃、挑衅的口吻向读者转述“剥山羊皮”就爱尔兰天然资源问题所“发泄的牢骚”,营造了一种紧张、不安、敌意的气氛。我们认为,该话语片段无论是在叙述技巧,还是主题思想上,都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从叙述技巧来看,叙述者采用了叙述评议、间接引语和直接引语等多种叙述手段。叙述的前部分——从开头到中间部分的直接引语处,主要是由叙述评议和间接引语组成,如叙述评议包括“他以色厉内荏的申斥口吻”、“一席冗长的论说”、“无与伦比的富饶国家”等等,叙述的后部分主要由直接引语组成。从主题思想来看,该例证再次突显了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爱尔兰民族独立问题。在“剥山羊皮”和其他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看来,一方面,爱尔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爱尔兰是天主的地球上无与伦比的富饶国家,远远超过英国,煤炭产量丰富,每年出口的猪肉价值六百万英镑,黄油和鸡蛋则共达一千万英镑”;另一方面,“英国却向爱尔兰的穷苦人民横征暴敛,强迫他们付出惊人的巨款,并把市场上最好的肉掠夺一空”。尽管如此,“剥山羊皮”等人仍然坚信“强大的英国总有一天必然会遭到报应……英国徒有其表,已经摇摇欲坠了,最后会崩溃在爱尔兰手里。爱尔兰将是它的‘阿戏留的脚踵’”,号召爱尔兰人们“留在你出生的地方,为爱尔兰而工作,为爱尔兰而生活。巴涅尔说过:爱尔兰连她的一个儿子也舍不得撒手”。值得注意的是,“剥山羊皮”引用巴涅尔的话结束了他的演讲,寓意深刻:一方面可以缅怀巴涅尔为爱尔兰民族独立事业所做出的重要贡献,另一方面又可号召人们继承巴涅尔的遗愿,为早日摆脱英国殖民主义统治,早日获得民族独立自由而努力奋斗!巴涅尔的名字在《尤利西斯》的第2、6、8、10、12、14~17等九章里多次被提及。他是爱尔兰民族运动的著名领袖,具有非凡的领导能力,主张用非暴力手段解决爱尔兰的政治危机,受到民众的广泛支持和爱戴。但由于该组织内部领导的愚昧、狭隘和内讧,加之他个人私生活方面的原因,他被迫离职。
那么,乔伊斯和他的同胞是如何看待殖民者的语言呢?乔伊斯在他早期的现实主义小说《青年艺术家的画像》(1916)的第五章里有这样直白的表述:
——我们两人刚才谈话所使用的这种语言原来是他的语言,后来才变成了我的语言。像家、基督、麦酒、主人这些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和从我嘴里说出来是多么不相同啊!我在说这些词儿和写这些字的时候可能并不感到精神上十分不安。他的语言对我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生疏,对我它永远只能是一种后天学来的语言。那些字不是我创造的,我也不能接受。我的声音拒绝说出这些字。我的灵魂对他这种语言的阴森含义感到不安。[10](213—214)
对斯蒂芬来说,英语是一种“后天学来的语言”,既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生疏”,他的灵魂“对这种语言的阴森含义感到不安”。我们知道,斯蒂芬是乔伊斯的代言人,上段文字实际上道出了乔伊斯的心声:英语是“陌生人”的语言,他在骨子里讨厌它,痛恨它。对斯蒂芬语言使用上的困境,丹尼尔·科克利有这样的论述:殖民地的教育体制要求大部分爱尔兰孩子学习一种陌生的媒介,并通过这种媒介去看待自己的祖国。[9](xxxviii)斯蒂芬“不安的灵魂”在随后的一段话里反映得更清楚。他曾对盖尔语协会负责人埋怨说:“我的祖先们扔掉自己的母语,捡起了另一种语言……他们听命于一帮外国人去统治他们。”
“语言、爱尔兰语(的)和盖尔语”等词语遍及《尤利西斯》的18个章节,有力地突出了小说的主题——维护爱尔兰英语的话语权问题。“语言是一个民族生存所必须的‘呼吸’,是它的灵魂之所在。”不难看出,语言与民族独立、民族话语权、民族身份认同等休戚相关,小说中的爱尔兰英语具有特别的意义:它不仅是一种重要的文化载体,巧妙地向世界传播着爱尔兰悠久的历史、文学与文化信息,更为重要的是,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文化语境下它保留了爱尔兰语的本质特征,对争取民族独立、维护民族话语权以及民族身份认同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本文结合爱尔兰英语发展的历史语境,从一次令人匪夷所思的法庭庭审着手,对《尤利西斯》里的爱尔兰英语语料进行了较深入、细致的文体学阐释,探讨了在英国殖民统治时期爱尔兰语的生存危机以及它与民族身份认同之间的重要关系。从历史的维度看,爱尔兰英语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两种不同意识形态之间长期博弈的产物,体现着二者特定的权力意向和权力关系。爱尔兰英语的主流媒介是英语,这就迎合了当时英国殖民统治者的口味,有利于爱尔兰英语作家“用被压迫者的声音讲出统治者的意识形态‘语言’”;从文本的角度看,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文化语境下爱尔兰英语具有特别重要的含义:对争取民族独立、维护民族话语权以及民族身份认同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是乔伊斯和他的爱尔兰同胞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乔伊斯大学毕业后于1904年便离开了他那“亲爱的肮脏的都柏林”,以后就很少回来,但他所有的作品都以爱尔兰为背景,以爱尔兰英语为书写媒介,充分体现了一个“自我放逐”的作家孤独的灵魂与滋养的故土之间难以割舍的骨肉关系。
[1] Wall,Richard.An Anglo-Irish Dialect Glossary for Joyce’s Works[M].Gerrards Cross:Colin Smythe,1986.
[2] Wales,Katie.The Language of James Joyce[M].Houndmills:MacMillan Education LTD,1992.
[3] Kallen,Jeffrey L.English in Ireland.In Robert Burchfield(ed),The Cambridge History to the English Language[M].Pek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2.
[4] 吴显友.爱尔兰英语——乔伊斯的一种特殊书写媒介[J].重庆师范大学学报,2007,(6).
[5] 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M].商务印书馆,2004.
[6] 海德格尔.形而上学概论[A].20世纪西方名著导读[C].湖南出版社,1991.
[7] Joyce,James.The Critical Writings of James Joyce.E.Mason&R.Ellmann(eds)[M].New York:Viking Press,1959.
[8] Daniels,Patsy J.The Voice of the Oppressed in the Language of the Oppressor[M].New York& London: Routledge,2001.
[9] Joyce,James.Ulysses[Z].Nanjing:Yinlin Press,1996.
[10] Joyce,James.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M].Nanjing:Yilin Press,1998.
Seeking the Spiritual Homeland of Language:Hiberno-English in Ulysses
Wu Xianyou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47,China)
To begin with a queer trial of a murder case,and viewed both from the historical context and the novel,the paper has made a relatively comprehensive stylistic interpretation of some specific linguistic data concerning Hiberno-English in Ulysses,and explored the endangered state of Hiberno-English during the colonial period and its close tie with the racial identity.Historically,Hiberno-English comes as a result of the incessant struggle of two opposing ideologies of the oppressor and the oppressed,revealing a particular relationship between discourse and power;textually,Hiberno-English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helping the Irish people gaining their national independence,maintaining the national power of discourse and identifying their racial identity,and it turns out to be the spiritual homeland of Joyce and his hometown fellows.
Hiberno-English;power of discourse;spiritual homeland;Ulysses
H0
A
1673-0429(2011)04-0076-06
2011-05-16
吴显友(1965-),男,重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