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蕾
(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重识“善译”观的理论价值
余 蕾
(安徽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本文以马建忠和胡适分别于1894年和1914年提出的“善译”翻译观为基础,探讨其理论意义。首先,对现今研究“善译”观的某些观点予以驳议;接着,对比马胡二人“善译”观中的主要思想,指出它是关于译者中心论的理论模式;最后,从中国传统哲学中追溯“善译”的理论来源。
“善译”观;理论意义;译者中心论;中国传统哲学
在中国近现代史上,有两位翻译理论家提出过“善译”翻译观。第一位是被誉为“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的先驱”的马建忠,他于1894年向清朝廷提出设立翻译书院的建议时,在其拟订的翻译书院章程中提出的“善译”翻译观;另一位是被称为“20世纪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一位中心人物”的胡适,1914,他阅读了马君武与苏曼殊翻译的英国诗人拜伦所著《哀希腊歌》的两篇译作之后,发表“善译”论,指出翻译的基本要求。与此同时,他还亲自动手重新翻译《哀希腊歌》,详细记叙其翻译过程以阐释“善译”观。
同为“善译”翻译观,马胡二人的翻译标准和思想内涵有何异同之处? 它们的核心思想是什么?支撑它的内在规律和思想基础又是什么?本文试图通过对这些问题进行解答来重新认识“善译”观理论价值。
马建忠关于“善译”的精彩陈述得到了很多翻译研究者的关注。陈福康认为马氏的译论“已经涉及风格学、文法学、修辞学,以致进入一般文化研究的领域了……已与现代等值翻译理论非常接近。”这句话等于确认了“善译”观的理论前瞻性,因为“等值”或“对等”作为现代翻译学中的核心概念之一,直到1953年才由前苏联语言学家费道罗夫第一次在其重要著作《翻译理论概要》中提出。但是,之后一些学者则将“善译”观完全等同于现代翻译学理论。例如,梅美莲认为马氏的“善译”理论已具有现代意义的和完全意义的等效翻译理论概念;王洪涛则从现代翻译理论的角度,指出“善译”理论“通过标举读者反应意识开中国翻译研究读者中心论范式之先河”。虽然他们的观点是对传统翻译理论的积极肯定,但是由于没有系统地解读 “善译”观,他们难免走进了“善译”观之现代阐释的误区。
首先,“善译”观还不具备完备的西方语言学理论基础。王东风曾指出:“几乎所有的西方语言学翻译理论的背后都有着语言学的一个或者多个理论系统的支撑。”等值理论的代表人物之一、英国人卡特福德 (Catford)于1965年提出的理论受益于弗斯(Firth)的翻译理论和韩礼德 (Halliday)的系统语法,他借用了系统功能语法对语言的描述分类并应用层次、范畴以及级阶的语言学理论作为论述语际转换的理论依据,力求科学阐释翻译过程中的转换规律和翻译等值问题。而美国翻译理论家奈达(Nida)提出“动态对等”或“等效翻译”原理则是建立在乔姆斯基(N.Chomsky)的转换生成语言学的基础之上。反观“善译”观产生的历史时期,不论是马建忠提倡的西学,还是胡适的文学翻译,其目的都是译介与借鉴,现代语言学翻译理论的学科体系尚未确立。
中国近代语言学史上最瞩目的成就是马建忠的《马氏文通》,虽然它是我国第一部用现代语言学理论研究中国语法的著作,促进了中国语法体系的建立,因而在我国语言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即便如此,语法学仅能算作语言学的一个分支,它与现代意义上的语言学理论差距仍然相当遥远,因此,以马建忠的《马氏文通》作为“善译”论的语言学理论基石并由此认定“善译”已经具备现代翻译理论的概念是没有说服力的。同理,学科发展的局限性也决定了“善译”观中所体现的读者意识并非当代读者接受理论。接受理论于20世纪70年代兴起于德国,以现象学和阐释学原理为基础,强调读者是文本接受的决定性因素和能动的主体。接受理论读者带着一定的前理解或者期待视野与文本对话,是文本的理解者、阐释者和文本意义的实现者。读者接受理论认为翻译活动的中心不是译者,而是读者。“善译”观强调译者的中心作用,要求译者“确知其意旨之所在”、重视译文“能使阅者所得之益”。
从认识的客观规律来看,认识一个复杂的事物,要经过从实践到认识,从认识到实践的多次反复才能完成。从客观方面看,人对事物本质的认识要受到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和科学技术发展水平的限制。当条件不具备时,就难以拓展和深入人的认识。产生“善译”观的历史条件又如何呢?根据马建忠在《拟设翻译书院议》里的描述,当时翻译质量差到“触人欲呕”的境地,翻译所面临的现实困境是:“盖通洋文者不达汉文,通汉文者又不达洋文……所译之书皆驳杂迂讹,为天下识者所鄙夷而讪笑也……欲求一精通洋语洋文兼善华文而造其堂奥,足当译书之任者,横览中西,同心盖寡。”另一方面,“译书之不容少缓,而译书之才不得不及时早就也”。主观愿望必须符合客观需要的要求,《拟设翻译书院议》明确指出了翻译对中国反抗外国欺侮,并最后战胜外敌的重大意义和创设翻译书院、展开翻译活动、培养翻译译人才的紧迫性。精通中文和洋文的专业人才是保证翻译质量的根本,这些基本要求决定了译者是翻译活动的中心。
胡适虽然没有指出当时文学翻译的现状,但是我们仍然能够从相关的历史研究中了解到晚清翻译界已经开始大量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同时,漏译误译乃至篡改原文的现象非常多。胡适在《哀希腊歌》中所附的翻译批评正好折射了这一翻译现象,翻译质量不高、翻译人才缺乏必然使译者成为“善译”论的核心问题。
尽管以现代西方翻译理论去演绎“善译”观的方法存在着缺陷,“善译”观所表现出来的现代性特征仍然令人瞩目。他们打破了中国传统翻译理论以“案本—求信—神似—化境”为主线的、以文本为中心的模式,突出译者在翻译中的作用;同时将读者纳入翻译视野,进一步确立译者的中心地位,并初步构建了“原作(者)→译者→读者”这一完整的翻译本体论体系:
第一,强调“原意”。马建忠强调翻译时要“确知其意旨之所在”,胡适则称自己于原意不敢稍失①,即便为各节所作的注释,也要“根据群籍,不敢以己意揣测”。
第二,译者观。首先不妨回顾马建忠关于“善译”的那段精彩译论:
夫译之为事难矣,译之将奈何?其平日冥心钩考,必先将所译者与所以译者两国之文字深嗜笃好,字栉句比,以考彼此文字孳生之源,同异之故,所有相当之实义,委曲推究,务审其音声之高下,析其字句之繁简,尽其文体之变,及其义理粗深奥折之所由然。夫如是,则一书到手,经营反复,确知其意旨之所在,而又摹写其神情,仿佛其语气,然后心悟神解,振笔而书,译成之文,适如其所译而止,而曾无毫发出入于其间,夫而后能使阅者所得之益,与观原文无异,是则为善译也已”。
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马氏的“善译”标准强调了翻译过程中译者的介入。首先,从语言层面上来看,“审”要求译者仔细阅读原文并判断原文的语调语气;“栉”、“比”和“析”表示译者要仔细梳理和比较;“委屈推究”和“考”是要译者拿出考据的功夫,弄清楚语义和词源;第二,表现在文体风格层面。 “尽”与“及”要求译者透彻领会原文的文体风格;并在此基础上,“确知其意旨之所在,而又摹写其神情,仿佛其语气,然后心悟神解,振笔而书”。其中“知”、“摹写”、“仿佛”、“心悟神解,振笔而书”这些动词都生动刻画了译者的理解与表达能力对翻译所起的作用。
胡适通过对翻译过程的描写突出译者对文本的操作。由于《哀希腊歌》中有丰富的历史文化形象,使得胡适更进一步将翻译从纯语言层面转向语言文化层面。以诗歌的第二章为例,他在日记中评点道:
此章追思荷马和阿难(即阿难克利安)(Homer and Anacercon)两大诗人。 第一句“The Scian and Teian muse”即指二人。荷马生于Scios,故曰Scian。阿难生于Teos,故云Teian。马译为“莫说侁佃二族事”云云,故全章尽误。苏译“窣诃与谛诃,词人之所生”,稍得之矣。惟原文不指所生之地,乃指其地之诗人也,吾故直以荷马、阿难译之。
诗歌中的缪斯源于古希腊“人神合一”文化,是希腊神话中的九位古老的女神,它们代表通过传统的音乐和舞蹈、即时的和流传的歌所表达出来的传说,后人多用缪斯代指诗人。而加了限定词“Scian and Teian”之后,其内涵扩大,外延缩小,专指这两地的诗人。如果仅仅满足于表层语符等值,只要将苏曼殊的翻译略做改动,直译成“窣诃与谛诃之词人”就行了。问题在于,“窣诃与谛诃”是希腊的地理概念,文化语境的缺失使译者打破了历史时空的限制,直接呈现诗人荷马和阿难这两个历史人物形象。再来看第二句“The hero’s harp,the lover’s lute”。 “harp”和“lute”这两种乐器,演奏风格不同,前者适合英雄叙事诗,后者适合爱情诗,诗人借此代指荷马和阿难的诗歌风格。因此,诗歌的前后两句是密切联系,不可割裂的。通过与马、苏两家的译文进行对比,就可以看出胡适“字栉句比,考彼文字孳生之源”的精神:
莫说侁佃二族事,繁华一夕尽消沉。万玉哀鸣侠子瑟,群珠乱落美人琴。窣诃与谛诃,词人之所生。壮士弹坎侯,静女揄鸣筝。(苏曼殊)
悠悠兮,我何所思?荷马兮阿难。慷慨兮歌英雄,缠绵兮叙幽欢。(胡适)
君武和苏曼殊的翻译虽然都很美,但是尽失原意,无法传达诗人思念古人,热爱故土的热烈情怀。再者,谈到文体风格,胡适认为自己的译作“所用体较恣肆自如,……于原文神情不敢稍失,每委屈以达之。”例如诗歌的第三章中 “I dreamed that Greece might still be free”,胡适认为原文乃愿望之词,苏译“希腊如可兴,我从梦中睹”太弱了。又如诗歌中第五章第二句 “And where art thou,my country?”,胡适认为 “非用骚体不能达其呼故国而问之之神情也。”第三,更具进步意义的是,胡适关注到译者主观因素对译文的影响。以诗歌中第十二章为例,他记下了这样一段批评文字:
按此二章盖愤极之词。其意以为屈服于同种只英主,尤可忍也;若异族之主,则万不可忍受耳。盖当时民族主义方炽,故诗人与种族观念尤再三言之。民权之说,几 为所掩。君武译此二章,似有意更易其辞,故有“本族暴君罪当诛,异族暴君今何如”云云,其用心盖可谅也。
显然,这段文字反映了译者的意识形态对文本的操纵,只不过翻译文化学派到1990年代才粉墨登场,胡适当时还未能用当代翻译学术语来诠释这一现象,但是他对这个问题的关注说明了译者研究在胡适的翻译思想里已经具备显学特征。
第三,读者意识。马建忠认为好的翻译“能使阅者所得之益,与观原文无异”,这里的“阅者”即读者,是马建忠传播西学的对象--当时的封建士大夫阶层。他希望通过翻译西学让当封建统治阶层学习西方科学技术和治国之道。胡适认为“词旨幽晦”的译作“读者不能了然”;由于诗中“屡用史事”,因而翻译时“更为之注释,以便读者”。
胡适曾经说过,“译书第一要对原作者负责任,求不失原意;第二要对读者负责任,求他们能懂;第三要对自己负责任,求不致自欺欺人②”。这三重责任的核心正是译者,准确诠释了“善译”观之“译者中心论”,同时也为研究“善译”观提供了启示,那就是将理论话语还原到当时那个时代的历史文化语境当中,向中国传统思想寻找理论源泉。
首先是中国学术传统的影响。从汉代儒生训诂、考订的治学方法发展演变到清代乾嘉学派的考据学,这些学派或有重视名物训诂、典章制度的传统,或推崇通过文字、音韵来判断和了解古书的内容和涵义,即以语言文字学为治经的途径。马建忠十五岁之前一直学习传统的旧学,‘通经史’,准备参加科举考试”。他强调翻译是要弄清楚“义理③精深奥折之所由然”,正是这种学术思维的体现。胡适曾自称有考据癖,深受乾嘉学风的影响,下过很多考据、辩伪的真功夫。虽然他们学贯中西,但是他们“善译”观中关于词源、语义、音韵、文体、修辞方面的见解明显表现了传统学术方法中的影响。
第二,中国传统伦理价值观。几千年来,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尊崇的是“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思想。伦理原则是第一位的,“善”与“不善”是一切社会行为和科学活动的准绳。翻译目的是要向国人介绍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和方法,治理国家,使国家安定繁荣,天下平定,体现了译者肩负的历史使命感。历史使命感与自我道德修养都决定了译者处于原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中心,而非高高凌驾于原作和读者之上。
第三,中国传统思维模式的影响。中国传统文化强调“天人合一”自然观,从而使中国传统文化在认识论上特别强调“心”的作用,认为认识应当“直指人心”、潜心体悟 。马建忠强调翻译过程中“心悟神解”,正是这种思维模式的体现。另一方面,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具有鲜明的整体性。“这种思维方式一方面将自然和社会结合起来,进行考察,并把社会自然作为一个统一的整体来理解……;另一方面,把认识的主客体包融在一起,不把认识客体从认识的主体中分立出来,在运思中把每个事物作为普遍联系的有机整体”。“善译”观中将原作、语言文化、译者和读者等诸多因素综合考察的方法体现了传统思维模式的特征。
以上分析说明,正确理解中国传统翻译思想就必须符合认识的客观规律,需要结合当时社会历史条件和科学发展条件。正确认识传统翻译理论的途径之一就是要回归中国传统思想。当然,我们也要清楚地认识到传统思想对学科发展的束缚。胡适曾指出:“近代中国哲学中缺乏的方法论,可以用西方自亚里斯多德以来发展了的哲学和科学方法来填补”。事实上,当代中国翻译学研究正是因为引入了西方翻译学理论才得以获得长足发展。另一方面,我们也清楚地看到,许多翻译学新理论不断地涌现出来,异彩纷呈,但是有些学派之间往往互相排斥、相互对立,整体性的传统思维模式可以帮助我们综合地、辩证地接受西方翻译理论,促进译学研究的发展。
注释:
①胡适的原话是“吾于原文神情不敢稍失,每委屈以达之。至于原意,更不待言矣”。为了表达简洁,引文稍加改动。详细可参见《胡适留学日记(上)》(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②1923年,胡适在《努力周报》上发表《译书》一文,在“译书第一要对原作者负责任,求不失原意;第二要对读者负责任,求他们能懂”以外,加上了“第三要对自己负责任,求不致自欺欺人”(陈福康.中国译学理论史稿.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发。 后来他去了台湾,曾应约到台湾国立编译馆做专题讲演,仍然持这个观点,只是次序稍有不同,他说“我们写文章,有两重责任,一是向自己负责,一是向读者负责……翻译文章时,却又三重责任,译者要向原作者负责。(刘靖之:翻译论集.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65-66页。
③ 义理,含义很多,汉魏时期,指讲求儒家经义的学问。《汉书·刘歆传》:“及 歆 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 ” 三国 魏 王肃 《<孔子家语>序》:“自 肃 成童,始志于学,而学 郑氏 学矣。然寻文责实,考其上下,义理不安,违错者多,是以夺而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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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余英时.重寻胡适历程[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A Reconsideration of the Theoretical Value of“Perfect Translation”
Yu Le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Anhui 241000)
This thesis resear ches into the theoretical significance on the basis of the notion of“Good Translation”advanced by Ma Jianzhong in 1894 and Hu Shih in 1914 respectively.Firstly,it argues against some of current researches on “Perfect Translation” ;next,it makes contrastive analysis of the main values in Ma’s and Hu’s, “Perfect Translation” and further points out its translator-centered theoretical mode;lastly,it proposes that we should trace their theoretical sources in Chinese traditional philosophy.
Notion of Perfect Translation;Theoretical Significance;Translator-Centered;Chinese Traditional Philosophy
H315
A
1674-1102(2011)05-0111-04
2011-06-09
安徽师范大学青年科学基金项目(2008xqn34);安徽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项目(2009Sk087)。
余蕾(1972-),女,安徽怀宁人,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从事翻译理论与实践、英汉语言对比研究。
[责任编辑:余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