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平
(厦门大学 哲学系,厦门 361005 )
近些年来,在西方科学哲学中兴起了“实践论的”科学哲学。笔者曾在《以实践的观念理解科学》(《社会科学》2010年第3期)一文中,比较了马克思的“实践论”科学观与劳斯、伊德等人将实践作为理解科学的哲学原则的“诠释学的现象学”科学哲学之间的关系,指出当代“诠释学的现象学”对科学的实践论理解与马克思在其哲学-经济学文本中展示的对科学的存在论理解,在理论上表现出“互补”的情形。马克思对科学的存在论解读,是将科学作为实践活动放在人类社会历史及其发展的大框架下进行的,虽然与当代的科学诠释学、现象学相比马克思对于科学实践缺乏微观上的具体分析,对科学实践的理解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他那个时代科学实践水平的局限,但马克思提出的理解科学的实践的思维方式及其解释原则却具有当代性,他对于科学与社会生产力、社会交往、社会生产、资本、工业、技术以及意识形态等的存在论关系的阐述,是科学哲学未来发展的重要的理论遗产。在本文中,我们就系统探讨马克思以实践的思维方式理解科学都有哪些基本的哲学原则,这些原则是马克思科学哲学的核心,是表征马克思科学哲学思想当代性的主要方面。
马克思开创了以实践生存论作为科学哲学的本体论,从本体论理解科学的哲学路线。这是马克思科学哲学最基本的哲学原则。
马克思理解科学的实践生存论的本体论,是以“现实的人”为基石构筑的。所谓“现实的人”即是以实践的方式存在着的从事实践活动的并在实践中发展自身的人,用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话说就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且从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还可以描绘出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反响的发展”。[1]“现实的人”,既是马克思超越费尔巴哈的抽象人本学和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的理论视域,是马克思批判性地解读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创立新经济学的哲学方法论,也是马克思批判地历史地理解科学、技术与社会,创立唯物史观的哲学方法论。“现实的人”构成了马克思科学哲学的哲学视域。
马克思以“现实的人”理解科学的思想,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有集中体现,而它的明确的、系统的表述则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第1章“费尔巴哈”中实现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揭示资本主义社会“劳动本质的异化”,批判国民经济学的虚假性,其哲学前提就是“现实的人”,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国民经济学抽象地把劳动看作物”,[2]“不考察不劳动时的工人,不把工人作为人来考察”。[2](P232)同样,当马克思将劳动看作人与自然的中介,提出“正是在创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2](P274)自然科学“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变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做准备,尽管它不得不使非人化充分发展”,[2](P307)“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等命题时,其哲学前提也是“现实的人”。而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更加明确地指出了自己新哲学的“前提是人”,“但不是处在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他并且认为,“只要描绘出这个能动的生活过程,历史就不像那些本身还是抽象的经验论者所认为的那样,是一堆僵死的事实的汇集,也不是像唯心主义所认为的那样,是想象的主体的想象活动。”[1](P73)在这本被理论界称为马克思哲学的理论原则第一次得到系统、具体阐述的著作中,科学以及以之为基础的工业被作为有机组成得到了历史的唯物主义的解释,而马克思的哲学前提就是“现实的人”。
马克思从“现实的人”出发,何以确立的是实践生存论的哲学原则,我国哲学界对此已多有论述。笔者认为,“现实的人”作为哲学基点,已逻辑地蕴含着实践生存论的全部内容。概要地讲,在马克思那里,“现实的人”具有这样几个基本含义:(1)“现实的人”“直接是自然存在物”,(2)“现实的人”本质地是社会存在物,(3)“现实的人”是对象性的人或者对象性的活动,(4)“现实的人”是一个自我实现的过程。“现实的人”作为哲学的出发点,表现出了马克思哲学的三种“实践生存论”维度:一是,马克思强调“现实的人”本真地是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活动;二是,马克思通过对感性的生存实践活动对于人的基本存在论地位的强调,进一步揭示了人与周围环境和人与自身的关系,揭示了人通过改变世界而使人的生命的意义实现其“全部丰富性”的机制;三是,马克思哲学从“现实的人”的生存出发,宗旨是人的自由和解放,马克思以丰富的事实阐述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的异化的生存状况,强调人只有在现实社会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对“现实的人”的生存和发展的普遍关照,是马克思哲学,也是马克思科学哲学的理论宗旨。
马克思从“现实的人”理解科学,确立了科学哲学的实践生存论的本体论。它包括以下内容:(1)“现实的人”的思维方式,即将“现实的人”现实存在的事实,即现实生存实践,作为批判、审视关于人和科学的任何本体论、认识论前提的哲学基点。以现实的从事实践的人为出发点,这是马克思科学哲学与康德对科学的“纯粹理性批判”,海德格尔对科学的生存论批判,以及逻辑实证主义、科学历史主义在哲学前提上的根本区别。承认人的现实存在,或者强调人的现实性,这在西方现代哲学,包括科学哲学的许多哲学派别都是可以做到的,但将“现实的人”的存在,也就是人的现实生存实践活动、人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作为哲学构成自己的前提,作为理解科学、技术、工业等的逻辑出发点,这却是马克思哲学区别于传统的理性形而上学的本真特征,是马克思科学哲学区别于现代西方科学哲学、科学社会学的基本特征。马克思将现实的人作为科学哲学的出发点,确定了人的实践劳动具有的综合的意义,以及它对于科学活动具有的先于逻辑、理智、知识,优先于人对世界的科学认识关系的基础存在论意义。(2)“现实的人”的现实的生存实践,是决定关于科学主体、科学客体、科学知识、科学活动的一切规定和属性的原初的本体论关系。这个领域是前逻辑的人与自然的关联,它以原初的意义形式生成和规定着科学活动的要素及其展开。“现实的人”的现实的生存实践,作为科学哲学的前提(这一前提也是一个事实),像公理一样逻辑地蕴涵了科学的一切属性和科学活动的所有维度。人的生存实践是人的世界的生成机制,被人们看作自明的作为科学主体的人本身是人的这种生存实践的历史性产物,有限性、历史性是科学主体的本真属性;被看作客观自在的与人无关的自然界,虽具有对于人的存在的优先性,但也只有在人的生存实践活动中才能获得并实现其现实意义。马克思说:“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一种非现实的、非感性的、只是思想上的即只是虚构出来的存在物,是抽象的东西”;[2](P325)“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自然界”。[2](P307)(3)人的生存实践现实地表现为工业的产生和展开,也就是马克思说的:“全部人的活动迄今为止都是劳动,也就是工业”,工业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展示”,“是自然界对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历史关系”。[2](P306-307)因此,在马克思看来,工业与科学的本体论关系,是理解和解释科学的发生、发展的基本关系。
当我们共时态地比较马克思科学哲学和现代西方科学哲学的关系,就会清晰地显现出马克思实践生存论的科学哲学原则的当代性。
首先,马克思以“现实的人”作为自己哲学的基点,深入到了人与世界的前概念、前逻辑、前反思的人与世界的原初关联,它不仅直接避免了哲学前提上的独断论,而且深刻地揭示出了现代西方科学哲学在哲学前提上的“独断性”、“虚假性”(如逻辑主义的“世界的本质是逻辑”的假定,历史主义的“人本质上是精神的历史存在”的假定)。“现实的人”的哲学基点,实践生存论的思维方式,使马克思科学哲学在哲学原则上表现出了现代西方科学哲学所不具有的彻底性。
其次,马克思将“现实的人”的生存实践看作是先于逻辑、理性,比逻辑、理性更为本原的生成一切科学关系的本体论关系,开辟了从本体论——而且是实践生存论本体论——理解现实、感性、存在的意义、科学的意义与本质的哲学道路,它不仅弥补了现有的科学哲学理论——包括现代西方科学哲学和我国的科学认识论——弱化甚至否认本体论的理论缺陷,而且从哲学原则的高度建设性地指出了理解一切科学认识论和方法论问题的机制。
再次,马克思的实践生存论决定了马克思科学哲学的哲学主题。“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P73)学界公认这是马克思实现的哲学主题的革命性变革,实际上它也表明了马克思在理解科学的问题上实现的哲学主题的变革。因为马克思对科学的理解,是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的一个重要的理论支点。旨在改变世界的马克思,他所理解的科学,就不只是纯粹的理论存在,它还必然是与技术、工业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进入人的生活、改变人的生活并现实地使人得到解放的实践。从哲学原则的高度看,马克思的实践生存论,为我们解决西方科学哲学和科学社会学关于理解科学的“内在论”与“外在论”的争论提供了理论原则。因为,如果说科学的解释功能与实践功能、理论知识与实用知识构成了科学的不同关系,那么,理解科学的内在论与外在论反思的就是这种不同关系,因而本质上是关于科学解释世界与改变世界的不同关系的表达。马克思的实践生存论,将科学的实践维度合理地引入了科学哲学,通过对科学、技术和工业本体论关系的阐述,揭示了一条以科学的内在因素为基础,由外在因素联系环境的理解路线,从而在哲学原则上指出了解决西方科学哲学和科学社会学争论的路向。
最后,马克思理解科学的实践生存论原则的当代价值,还突出地表现在它解决当代科学技术发展出现的种种问题上。马克思的实践生存论作为科学哲学的本体论,具有基础存在论的地位。可以从这一原则演绎出理解科学、技术的现实问题的“二级原则”或者“子原则”。它们是我们下面要具体论述的“人的历史性原则”、“资本作为科学发展的构成性原则”以及“人的自由与解放作为科学发展的调节原则”等。这些原则解决现代科学技术问题的能力,体现了马克思实践生存论的科学哲学原则对于科学的具体的现实问题的当代价值。
人的生存实践活动的一个基本属性是历史性。理解科学的历史性原则,是马克思确立的实践生存论的本体论必然的逻辑结果。我们认为,它为“科学的可能性”这个科学哲学的“康德问题”(波普尔语)提供了哲学的解释原则。
科学的可能性问题,是对科学进行哲学理解的核心问题。事实上,从近代自然科学产生,哲学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回答“科学是怎样可能的”这个问题。近代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关于科学知识基础的争论,实际上都是力图回答使科学知识成为科学知识的基础、条件、根据。从康德第一次明确提出“科学何以可能”这个问题算起,在对这个“康德问题”的回答中,受到关注的哲学路线总体上有三条:
首先是由康德开创,在逻辑实证主义那里达到极致的“纯粹理性”理解路线。在西方哲学的发展中,这条路线演变、分化成了两种形式:一是康德所做的通过对主体的理性认识能力的理性批判而对科学的可能性条件、发生结构等的研究,它以“先天综合判断”何以可能的形式开创了哲学理解科学的问题范式;二是逻辑实证主义实施的对科学的纯粹逻辑分析,这种分析研究通过揭示科学概念、科学理论等的先天的逻辑形式,阐述使科学成为科学的存在基础和形式条件等。尽管逻辑实证主义在科学哲学的具体内容上强调了它与康德哲学的不同,如认为在数学和自然科学中并不存在康德的“先天综合判断”,但在哲学分析的路线仍然是“康德式”的,即一方面在纯粹先天的意义上探讨使科学成为科学的逻辑形式和逻辑条件,另一方面坚持理性自身就具有普遍必然的有效性,或者如康德说的:“它们是先天立法的”。这种理解科学可能性问题的纯粹理性,具有共同的科学主体观,即非历史的“逻辑的人”,其理论结构具有相似的一般形式,即在科学知识的理解上以“先天”因素为一方,以经验因素为另一方。
其次是西方科学社会学强调的社会学理解路线。诞生于20世纪30年代的西方科学社会学,不论是对科学社会功能的反思(贝尔纳路线),还是对作为社会建制的科学与社会的互动的研究(默顿路线),实质上都是力图从科学的现实发展和社会地位来寻求“科学是如何可能的”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只不过和康德、逻辑实证主义者诉诸于科学内在的纯粹理性的因素不同,西方科学社会学强调的是科学的外在方面,如科学的社会组织、科研经费、科学计划、工商业等对于科学具有的条件性意义。这样,就形成了科学可能性问题回答的“内在主义”与“外在主义”之争。
最后是解释学的路线,其代表是科学历史主义的代表人物库恩。哲学解释学对人的前理解积极的建设性意义的阐发,深刻地影响了库恩。库恩将科学共同体作为理解科学可能性的基点,在使科学成为可能的条件中强调科学家的信念、文化传统和社会背景等前理解因素的积极意义,将历史性、社会性因素注入了科学哲学。但由于受实用主义、哲学解释学等的影响,库恩的历史人性还仅仅停留在精神的层面,忽视了比人的信念等更基本的实践层次的历史现实(如工业等),他所强调的历史性是不彻底的,这也最终导致其科学哲学走向相对主义、非理性主义。
在这三个路线中,对科学的纯粹理性理解,深刻地揭示了使科学成为可能的规范性条件,但由于对科学活动的主体性因素的忽视,它们的解答虽然是深刻的,但同时也是抽象的。科学社会学对科学的外在主义理解,虽然注意到了科学的现实的一面,但它关心的不是作为知识的科学的发生,而是作为社会建制的科学在现实社会中的整体发展问题。库恩在对科学的理解中,由于引入了共同体、学派领袖等社会学概念,曾被认为结束了上述内在主义与外在主义的争论。但由于我们上面所说的原因,库恩的科学哲学是不可能完成这一任务的。在这里,马克思的“现实的人”的思维方式和实践生存论的本体论中蕴含的人的历史性,为彻底解决理解科学的内在主义与外在主义之争提供了哲学原则,为我们历史地辩证地理解科学的可能性问题提供了哲学平台。
在马克思那里,作为哲学解释原则的人的历史性,具有二个相互联系的含义:首先是人作为类存在的历史性。马克思说:“正如一切自然物必须形成一样,人也有自己的形成过程即历史,但历史对人来说是被认识到的历史,因而它作为形成过程是一种有意识地扬弃自身的形成过程。历史是人的真正的自然史。”[1](P326)人作为类存在的历史,是人扬弃异化生成为人的历史,是人的生存实践的全部活动。这个历史同时也是自然界生成为人的历史。就像马克思说的“历史本身是自然史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2](P308)在这里,马克思从“现实的人”的生存实践,将人的历史性与自然界生成为人的历史性看着是同一个过程,这其中就蕴含着以往的任何哲学都无法包含的意义。其次是工业的历史。马克思认为这是人真正的社会存在的历史性。这是马克思立足于对他所处的“科学时代”的反思揭示的建立在自然科学基础上的大工业对于人类历史的意义。马克思的这一思想,包含在我们经常引用的马克思说的:“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如果把工业看成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2](P306-307)“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决定着社会状况,因而,始终必须把‘人类历史,同工业和交换的历史联系起来研究和探讨”[1](P80)等等话语中。“现实的人”历史性的这两个含义是相互关联、互相支撑的。一方面,人的类存在或者类生活,即是感性的生存实践活动,工业是人的感性生存实践活动在特定阶段的产物和形式,而另一方面,脱离了工业这种现代社会实践以及这种实践创造的社会关系,对于“现实的人”的历史性的理解必然是空洞的,而且正因为马克思的人的历史性概念,是建立在自然科学及以之为基础的工业实践,这种工业实践创造的社会存在的基础上的,我们说,人的历史性尽管不是马克思首创的概念,但它却具有以往的任何哲学都没有包含的内容。
人的历史性作为马克思理解科学的哲学原则,首先表明,马克思不会像康德和逻辑实证主义那样抽象地将逻辑、理念、理性等看作存在于科学活动之先、使科学成为可能的本体,而必然将人的本源性的生存实践活动看作人的抽象的、逻辑的、概念的科学认知活动的本体论基础。在马克思那里,科学活动的主体是一定社会关系中的“现实的人”,他负载者他因无选择地生存在特定的社会环境,特别是受到特定的教育而获得的自然的、政治的、宗教的、形而上学的以及科学的等观念,这些被称作“前见”的东西恰恰是使科学成为可能的主体条件,它在深层次的生存论关系上筹划并组建着科学活动。对此,马克思说:“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魔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1](P585)“人,作为人类历史的经常前提,也是人类历史的经常的产物和结果,而人只有作为自己本身的产物和结果才成为前提。”[3]因此,在实践生存论看来,康德和逻辑实证主义坚持的纯粹理性高于历史人性的理性主义,只能是绝对的抽象理性主义。虽然马克思没有直接提出认识的“前理解”这样的概念,也没有像海德格尔那样直接论述理解的生存论条件、理解的筹划性质和理解逻辑,但在马克思那里,对人的认识历史性以及被称作“解释学循环”的现象的唯物主义阐述都是非常明确的。哈贝马斯曾在阐述自己的“认识兴趣”概念时,对马克思关于人的规定也做出了相似的理解。他认为,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在认识论上具有综合的意义,他继承了黑格尔对康德非历史性的批判,开辟了一条对认识的主体进行批判反思的道路,既避免了康德非历史的主体的先验批判的局限性,又避免了黑格尔的同一哲学的极端性。[4]
其次,马克思的“现实的人”的历史性,还包含对物质环境和社会关系方面的考虑。这一点对于克服科学历史主义和哲学解释学的相对主义及其对“前理解”的抽象化理解是很有意义的。马克思说:“历史的每一阶段都遇到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的生产力总和,人对自然以及个人之间历史地形成的关系,都遇到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尽管一方面这些生产力、资金和环境为新的一代所改变,但另一方面,它们也预先规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条件,使它得到一定的发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质。”[1](P92)也就是说,在马克思那里,以人的社会实践为本体论基础的使科学成为可能的条件,除了形而上学信念等理论的观念内容,还有马克思强调的具体社会形态、生产力、资金等社会基础,以及物质生产、工业、科学实验、科学应用实践等社会实践水平。这部分内容,使马克思的人的历史性区别于科学历史主义、哲学解释学强调的人的历史性。马克思的“现实的人”的生存实践本体论,蕴含着人的历史性的完整属性。
总结起来,在马克思的科学哲学中,科学可能性问题的解答逻辑,不是哲学解释学的“人的历史性——前理解——科学的可能性条件”,而是“人的社会性的生存实践(人的历史性)——前理解——科学的可能性条件”。如果我们结合现代科学的发展,展开马克思的人的历史性原则,就会发现,它不仅能够像西方科学哲学那样从理论的维度解释科学的发生,而且还能够从实践的维度解释科学发生、发展的不平衡等属性。很显然,在这一问题上,哈贝马斯是真正认识到了马克思思想的深刻性。他说:“彻底的认识批判只有作为社会理论才是可能的。马克思的社会理论中就包含着这种思想,尽管从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自我理解中摘录不出这种思想。”[4](P1)
在现实社会,人的历史存在的真实内容只能到构成人的现实世界的本体性基础的社会生产方式中寻找。如果从这一原则出发历史地分析科学的系统发生、发展,我们就能发现资本及其生产方式与科学发生、发展之间的基本关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马克思理解科学的现实基础,将资本及其生产方式看作是科学发生、发展的历史性前提和具有决定作用的构成性因素,是马克思科学哲学的一个解释原则。
首先,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近代科学的系统发生不可逾越的社会基础。这是因为,其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交换关系,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体系”,人的本质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独立性”,成为具有全面需求和能力的自由的人,从而在思想和人才方面为自然科学的发生作了准备。恩格斯将这种“准备”称赞为“伟大的时代”,“人类以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一次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其二,资本主义生产为自然科学的发生提供了必要的物质工具。马克思说:“自然科学本身{自然科学是一切知识的基础}的发展,也像与生产过程有关的一切知识的发展一样,它本身仍然是在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上进行的,这种资本主义生产第一次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为自然科学创造了进行研究、观察、实验的物质手段。”[5]其三,只有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才产生了只有用科学方法才能解决的实际问题,生产成为科学应用的过程,而这种应用“成为发展科学和知识的潜力的条件”。马克思在阐述这一观点时,多次用了“第一次”,强调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不可逾越性。比如他说:“只有资本主义生产才第一次把物质生产过程变成科学在生产中的应用,——变成运用于实践的科学”;“只有在这种生产方式下,才第一次产生了只有用科学方法才能解决的实际问题。只有现在,实验和观察——以及生产过程本身的迫切需要——才第一次达到使科学的应用成为可能和必要的那样一种规模。现在,科学,人类理论的进步,得到了利用。”[5](P570)其四,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造成的科学与直接劳动的分离,是科学发生必须的内在条件和基本途径。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生产建立在社会分工的基础上,而它的发展进一步推动和深化了这种分工。在科学发展问题上,直接表现为科学与直接劳动的工人的知识、经验和技能相分离。这种分离具有积极的作用,一方面使脱离直接劳动经验的系统的科学知识和系统的科学传统的产生成为可能,另一方面使科学知识应用于生产成为可能。马克思说:“这样以来,科学作为应用于生产的科学同时就和直接劳动相分离,而在以前的生产阶段上,范围有限的知识和经验是同劳动本身直接联系在一起的,并没有发展成为同劳动相分离的独立的力量,因而整个说来从未超出制作方法的积累的范围,这种积累是一代代加以充实的,并且是很缓慢地一点点地扩大的。(凭经验掌握每一种手艺的秘密。)手和脑还没有相互分离。”[5](P570)现代科学进一步扩大了这种分离,同时也使科学、技术和生产的结合更加紧密。科学的发展越是发达,作为科学核心的,实际上是科学思维和人与自然对话的概念框架越抽象,越远离经验,科学的适用范围就越大,它对于生产的作用就越大。
不仅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历史上的科学发生中是不可缺少的,而且资本及其生产方式作为一种构成性原则实际地支配着科学的发展。马克思在揭示资本主义生产的秘密时说:“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利。它必须成为起点又成为终点。”[6]我们认为,正如资本主义生产是以资本为基础并由之组建的生产一样,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科学活动也是以资本为基础并以之为构成原则的。其一,资本以直接支持和占有生产力的方式,全面地调整着基础科学和应用科学的发展。这里比较难理解的是资本与基础科学的关系。在发达国家,比如美国,基础科学研究的主体是大学,也包括政府和企业。如贝尔电话实验室的戴维森和通用电器公司的兰格谬尔就因为他们在纯科学领域的发现而获得诺贝尔奖。著名科学社会学家巴伯说:资本对基础科学的支配,“是建立在这样一个信念之上的,即在不太长的时间内,这些基础研究将会转化为实用”[7]。更深层次的原因,如马克思说的:“资本把财富本身的生产,从而也把生产力的全面的发展,把自己的现有前提的不断变革,当作它自己再生产的前提。……社会生产力、交往、知识等等的任何发展阶段,对资本来说都只是表现为它力求加以克服的限制。”[8]其二,资本作为科学活动的构成因素调节和限制着科学的发展。在一般形式上,资本通过对科学主体的作用,成为了科学发展的内在因素,刺激、调节和限制着科学发展。资本发挥这种作用的现实基础是,科学条件(如科学仪器、科学经费)与科学劳动的分离,科学主体间的分工和协作,以及科学活动的国际化倾向等等。其三,由资本引出的资本利益与科学价值的矛盾调整着科学资源的利用和分布。所谓“科学价值”,就是科学的人类价值。资本对于科学的支持(占有),不论是以何种形式进行,都是在追求剩余价值、使自身增值或增大的原则下实现的,都是在使人本身片面化,受到限制的条件下实现的。这样,它不可避免地引出了科学价值与资本利益之间的矛盾。其四,资本以创造新的生产部门的方式促进科学的新的生长点的出现。关于这一点,马克思说:资本“要把自然科学发展到它的顶点;同样要发现、存在和满足由社会本身产生的新的需要。”[6](P392)总之,资本发展科学本质地表现为资本自身的发展,这种发展是“利用资本本身来消灭资本”的内在部分。这是马克思揭示的资本与科学的一般关系。在当代,它仍然是我们从外部认识现实社会中的科学发展秘密的钥匙。
马克思的实践生存论的科学哲学解释原则是以“现实的人”为基点的。“现实的人”的解放是科学的终极目的,也构成了现代科学发展方向的调节原则。
人的解放、自由是马克思思想的根本问题和旨趣。在对人的自由、解放的理解中,马克思始终强调它们不是思想活动,而是由历史的关系,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交往状况等促成的历史活动。这也是马克思在这一问题上与法国启蒙思想、康德哲学、黑格尔哲学的根本区别。因此,马克思高度关注科学、技术、工业在人的解放中的现实作用:“自然界没有制造出任何机器,没有制造出机车、铁路、电报、走锭精纺机等等。它们是人类劳动的产物,是变成了人类意志驾驭自然的器官或人类在自然界活动的器官的自然物质。它们是人类的手制造出来的人类头脑的器官;是物化的知识力量。”[8](P219)
但是,科学在推动社会生产力方面的巨大作用,却使人们在对科学的理解中出现了一种倾向,即倾向于把科学作为某种超越于人类或高于人类的本体看待,科学脱离了它赖以发生和发展的人类的生存状况、需要、利益和根本宗旨,就像美国科学哲学家M.W.瓦托夫斯基概括的:“一方面知道科学是理性和人类文化的最高成就,另一方面又害怕科学业已变成一种发展得超出人类的控制的不道德的和无人性的工具,一架吞噬着它目前的一切的没有灵魂的凶残机器。”[9]。马克思将这种把科学、技术抽象化、实体化,用科学与人的关系掩盖其背后的人与人的关系的实质的观点,称为“粗俗的唯心主义,甚至是一种拜物教”,“它把社会关系作为物的内在规定归之于物,从而使物神秘化”[8](P202)。实际上,在他那个时代,马克思在阐述自然科学通过工业“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的功能时,就指出自然科学“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2](P307)在马克思看来,科学本身并不能成为人的目的,“这种既是观念的财富同时又是实际的财富的发展,只不过是人的生产力的发展即财富的发展所表现的一个方面,一种形式”,[8](P34)而且,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也只是“社会的个人发展的不同方面”。[8](P219)从人的全面发展来理解科学及其应用,人的解放、自由就不仅是科学的终极目的,而且现实地是科学发展的调节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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