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敏
(长江大学艺术学院,湖北荆州434023)
论西曲歌的情爱表现特征
梁惠敏
(长江大学艺术学院,湖北荆州434023)
西曲歌绝大多数为情歌,既写商人与多情女的离别之情,也写农村青年男女清新自然的爱情,既描绘节俗中男女一起歌舞的欢快之情,也直接描绘两情相悦,男欢女爱之情。西曲歌写情的手法多样,内涵丰富,较之吴歌,有平民与贵族之间的审美差异。其原因在于当时南北文化的融合,使西曲歌中杂有中原曲调,又因荆、郢、樊、邓远离中央,与北方胡人边境相接,人口杂居之地,人文环境受到北方文化的影响有关。但吴歌西曲尚情的总体风貌比较一致。
西曲歌;情爱;表现特征
文学作品的体裁总是决定着它应有的内涵,中国南朝西曲歌作为“曲”自然也规定了它应有的内涵。王昆吾先生曾将“谣”和“曲”做过区别说明:“一旦作为作品题目,‘谣’和‘曲’就有了两重用法:一方面,代表歌谣和曲子;另一方面,代表歌的风格或歌曲的风格。……具体分析一下各种题作‘谣’或‘曲’的作品,便能发现以‘谣’为题者,往往文辞质俚、风格朴拙、格调古拗,题材富于批判精神;而以曲为题者,往往音节和谐振婉,情调缠绵,多写男女相思及相悦,富南方歌辞风格。这就表明:命题之中,有文学的考虑,而不仅是音乐的考虑。”[1](P335)西曲歌是古代中国南方民歌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种,以王昆吾先生之论,自然是音节和谐振婉,情调缠绵,多写男女相思及相悦。《乐府诗集》收录西曲歌34曲,绝大多数都是情歌,富有南方歌辞风格,这正体现出荆楚文学艺术“尚情”的审美特点。
一
荆楚民歌的尚情之风源远流长,早在《诗》之《周南》、《召南》与《楚辞·九歌》之中的《湘君》、《湘夫人》、《山鬼》等作,就鲜明地呈现出江汉之间民歌手与文人们的尚情之风。西曲歌继承了二南与《楚辞·九歌》中《湘君》、《湘夫人》、《山鬼》等作关于写男女情思的审美品格,将其抒写得情味盎然,动人心绪。但由于前人惯以儒家礼乐教化观评说这一类的作品,常常视其为“哀淫靡曼之辞”,如 《乐府诗集》卷六十一引《宋书·乐志》云:“自晋迁江左,下逮隋、唐,德泽浸微,风化不竞,去圣逾远,繁音日滋。艳曲兴于南朝,胡音生于北俗。哀淫靡曼之辞,迭作并起,流而忘反,以至陵夷。原其所由,盖不能制雅乐以相变,大抵多溺于郑、卫,由是新声炽而雅音废矣。”其实,当我们对这些作品稍加品味,不难感受到那个时代商业社会、市井生活浓厚的生活气息,同时也深刻地体味到下层人民鲜活的爱情生活,以及结合农村劳动、民风民俗特点来描写爱情的开朗明快的笔调。
首先,西曲歌最善于写男女离别之情:
《石城乐》:布帆百余幅,环环在江津。执手双泪落,何时见欢还?
《莫愁乐》: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这里描写情人离别的场景,表达出一种依依惜别的深情,感人至深。
《那呵滩》两首也是写男女别离时的情歌,以对唱的形式出现,别有情味:
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
篙折当更觅,橹折当更安。各自是官人,那得到头还。
女子以真挚的情思表达出真情的愿望;男子的对答,则又有一种身不由己的遗憾和悲哀。
再如《估客乐》写商人经商外出,男女离别之情:
郎作十里行,侬作九里送。拔侬头上钗,与郎资路用。
有信数寄书,无信心相忆。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
这位女子可谓一往情深,不仅十里相送,还把自己头上的金钗用作男人经商之资,但是自古商人重利轻别离,女子心底自然不免充满“一去无消息”的担忧,将女性的心理活动真实地描绘出来,令人心绪感动。以至于唐代李白情不自禁仿西曲而作《江夏行》云:“忆昔娇小姿,春心亦自持。为言嫁夫婿,得免长相思。谁知嫁商贾,令人却愁苦。自从为夫妻,何曾在乡土。去年下扬州,相送黄鹤楼。眼看帆去远,心逐江水流。”李白在《估客乐》的基础上扩大了篇幅,对男女情爱描写得更加细腻,将商人妇的心理活动展示得更加真切。由于《估客乐》中的“拔侬头上钗,与郎资路用”把男女分离时的情景写得格外生动,给诗歌带来了自然而别致的情味,从而在梁代就被诗人所化用。如陆罩的《闺怨》:“自怜断带日,偏恨分钗时。留步惜余影,含意结愁眉。徒知令异昔,空使怨成思。欲以别离意,独向蘼芜悲。”这里的“分钗”显然是言离别之恨,紧承《估客乐》本意而来,意谓而今情郎一去不返,想必头钗也为其提供了一定的资费,女子自然要对自己当初的“分钗”举动感到悔恨。所以,此处“偏恨分钗时”化用“拔侬头上钗,与郎资路用 ”诗意,将女主人公的情丝表达得曲折生动,别有韵味。
中国地域辽阔,离别之后,由于山水的阻隔,交通的不便,音信传达甚为艰难,常常带来男女的相思与愁苦,从而使这类作品以悲怨为主调。《楚辞·九歌·少司命》说“悲莫悲兮生别离”,江淹《别赋》亦云:“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西曲歌中也有此类感动人心之作,如《寿阳乐》即是。《古今乐录》说:“宋南平穆王(刘铄)为豫州所作也。”《乐府》作古词,谓其歌辞“盖叙伤别望归之思”:
可怜八公山,在寿阳。别后莫相忘!
辞家远行去。空为君,明知岁月驶。
笼窗取凉风,弹素琴。一叹复一吟。
夜相思,望不来。人乐我独悲!
丈夫辞家远行,久而不归,虽弹素琴以慰相思,但相思似挥之不去缠绵之绳,缠裹着独处思妇之心,以至有“一叹复一叹”的哀叹与“人乐我独悲”的相思与悲伤。
梁武帝《襄阳蹋铜蹄》则与《寿阳乐》的写法迥异,既写了离别的愁苦,也写相思的悲伤,更写最终相聚的幻像,从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喜剧故事:
陌头征人去,闺中女下机。含情不能言,送别沾罗衣。
草树非一香,花叶百种色。寄语故情人,知我心相忆。
龙马紫金鞍,翠毦白玉羁。照耀双阙下,知是襄阳儿。
第一首写闺中少妇与情人的离别,第二首则写她在春天里的相思,第三首又写她与情人的相聚,由相别到相思、相聚,最后给人以喜剧故事的结局。虽然现实生活中更多的是失望的结局,但作者宁可相信从相别到相思,最终有相聚的想象,让相思的女人陶醉于这种想象之中,也不让相思的女人失望和悲伤。《三洲歌》更多一些想象的成份:
送欢板桥弯,相待三山头。遥见千幅帆,知是逐风流。
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
湘东酃醁酒,广州龙头铛。玉樽金镂碗,与郎双杯行。
《古今乐录》云:“《三洲歌》者,商客数游巴陵三江口往还,因共作此歌。”生意场上的商人总是“利”字在先,生活中的男欢女爱多是逢场作戏,并不十分在乎女人们的缠绵之情,但《三洲歌》中的这位多情女子送“欢”板桥弯,直到“三山隐行舟”,“欢”的船帆都看不见了,仍心有不甘,以想象化作比目鱼而随“欢”千里游,想象到湘东、广州“玉樽金镂碗,与郎双杯行”的浪漫温情,完全打破了钟嵘《诗品·总论》所谓“离别托诗以怨”的抒情模式,离别反倒成为畅想未来恩爱甜美生活的契机。
其次,写农村青年男女的爱情生活,清新自然而又含蓄蕴藉,虽然这类作品不多,但在西曲歌中却十分显眼,如《拔蒲》二首:
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
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荆楚之地于端午节为了驱邪避害,有挂菖蒲的习俗。这里写一对正处在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同去拔菖蒲,为了倾吐恋情,结果是“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清新含蓄,情趣盎然。与《诗经·周南·卷耳》中“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的诗句相比较,虽然《卷耳》以思念征夫的妇女的口吻来写,此处却是一对青年男女陶醉在美好的爱情生活之中,但都是因情误工,一个“不盈顷筐”,一个“竟日不成把”,隔代之诗,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唐代张祜仿《拔蒲》作《拔蒲歌》:“拔蒲来,领郎镜湖边。郎心在何处,莫趁新莲去。拔得无心蒲,问郎看好无。”透过女子担心男子另有新的吸引目标,要这位男子专一爱自己:“拔得无心蒲,问郎看好无。”确实另有一番情趣。
《采桑度》一曰《采桑》,描绘采桑女与情人一起采桑的情事,质朴自然,无复雕饰,也没有《乐府诗集》中《陌上桑》与《秋胡行》曲折故事所表现的道德主题,却乡味浓郁。《唐书·乐志》曰:“《采桑》因三洲曲而生,……梁时作。”《古今乐录》曰:“《采桑度》旧舞十六人,梁八人,即非梁时作矣。”无论是否为梁代之作,但它确是西曲歌中少有的几首描绘农村男女之间自然之情的情歌:
冶游采桑女,尽有芳春色。姿容应春媚,粉黛不加饰。
春月采桑时,林下与欢俱。养蚕不满百,那得罗绣襦。
采桑盛阳月,绿叶何翩翩。攀条上树表,牵坏紫罗裙。
美丽的采桑女与心上人一起去采桑,粉黛不施,一如平常,“攀条上树表,牵坏紫罗裙”,也写得极其自然。还有《作蚕丝》以农村常见的蚕丝说事:
蚕春不应老,昼夜常怀丝。何惜微躯捐,缠绵自有时。
素丝非常质,屈折成绮罗。敢辞机杼劳,但恐花色多。
以蚕丝的缠绵、花色,妙合双关,表达出一个女子忧心男子为众多“花色”所诱惑,正合于民歌风味。《作蚕丝》与《采桑度》中的女主人公的表现,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保存了民歌本真的风味。不无遗憾的是,由于荆、襄、郢、邓浓厚的城市商业生活,吸引了贩运途中的商人、估客、游子,从而冲淡了农村田园生活色彩,以致于人们忽略了这类农村情歌的搜集,“所谓南朝民间乐府,稍具有乡村意味者,惟上数曲而已”[2](P234)。
其三,通过描写特别的节俗,表现女性欢快之情的,也别具风味。如《江陵乐》:
不复蹋踶人,踶地地欲穿。盆隘欢绳断,蹋坏绛罗裙。
不复出场戏,踶场生青草。试作两三回,踶场方就好。
阳春二三月,相将蹋百草。逢人驻足看,扬声皆言好。
暂出后园看,见花多忆子。乌鸟双双飞,侬欢今何在。
诗中描绘出古代江陵的踏歌习俗,踏地为节,边歌边舞,是一种以自娱为主的群体舞蹈。《古今乐录》曰:“《江陵乐》,旧舞十六人,梁八人。”杜佑《通典》曰:“江陵,古荆州之域,春秋时楚之郢地,秦置南郡,晋为荆州,东晋、宋、齐以为重镇。梁元帝都之有纪南城,楚渚宫在焉。”江陵自古有阳春二三月妇女群体出门踏青的习俗,这四首诗就是表现妇女们踏青时,边歌边舞的热闹场面与欢快心情的。妇女们放开脚步,尽情欢乐,以至于“踢坏绛罗裙”。歌舞的热闹场面也引起了“逢人驻足看,扬声皆言好”的赞赏,但在诗的结尾处写到这位女子在歌舞的热闹过后,自己还没有如乌鸟那样成双成对,又不免留下一种失落之感,用笔真实生动。
江陵踏歌兴起于汉代,发展于南朝,兴盛于唐代,如刘禹锡《踏歌行四首》就对江陵的踏歌习俗有过生动的描绘。与《江陵乐 》相较,刘禹锡更注重描绘春江月出,大堤女郎连袂踏歌的场景与楚宫故地的地方特色,而没有在意西曲《江陵乐》所重在“乌鸟双双飞,侬欢今何在”的言情色彩。
其四,最能反映西曲歌尚情特点的还是那些直接描绘两情相悦,男欢女爱之情的作品。如《孟珠》,又名《丹阳孟珠歌》:
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道逢游冶郎,恨不早相识。
望欢四五年,实情将懊恼。原得无人处,回身与郎抱。
将欢期三更,合冥欢如何。走马放苍鹰,飞驰赴郎期。
这几首民歌本是当时明白晓畅的民间歌曲,但由于时代的遥远,有些词句尚不易明白,于是萧涤非先生有一个说明:“实情犹言委实,将欢,犹言与欢。合冥,犹言合昏,谓天已全黑。冥与暝通。按《读曲》歌云‘合冥过藩来,向晓开门去’,则‘合冥’亦当时常言。”[2](P236)从《孟珠》中所引四首诗中我们不难感受到有情人表达情感的直白。第一首写女子为俊男所吸引,从而证明了美貌、英俊是产生情爱的第一要素,正如后来韦庄《思帝乡》所谓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终被无情弃,不能羞。”第二首表白得更大胆,将四五年积累的情思化作“原得无人处,回身与郎抱”的意念;第三首有了实现约会的最终结果,于是乘着傍晚而“走马放苍鹰,飞驰赴郎期”。从爱慕之情的产生,到想象亲热的表达,再到约会的最终实现,自然抒写,水到渠成,作者向我们叙述的就是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
西曲歌的形式特点,是体制小巧,大多为五言四句,语言清新自然,正如《大子夜歌》所说“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不知歌谣妙,声势出口心”。清妙的民歌随口唱来,不假雕饰,无需做作,便将内心深处细腻缠绵的情感真切地表现出来。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当数抒情长诗《西洲曲》。这首民歌可能经过文人的加工润色,内容是写一个青年女子的相思之情,中间穿插着不同季节的景物变化和女主人公的活动、服饰及仪容的点染描绘,一层深过一层地展示人物内心的情思,将那种无尽的相思表现得极为细腻缠绵而又委婉含蓄。全诗以“莲”双关“怜”,以“丝”双关“思”之类的同音字,不仅使得语言更加活泼,而且在表情达意上也更加含蓄委婉。句式上四句一换韵,又运用了连珠格的修辞法,从而形成了回环婉转的旋律。这种特殊的声韵之美,形成似断似续的审美效果,这同诗中续续相生的情景结合在一起,声情摇曳,余味无穷。所以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说:“《西洲曲》摇曳轻,六朝乐府之最艳者。初唐刘希夷、张若虚七言古诗皆从此出,言情之绝唱也。”沈德潜《古诗源》卷十二说此诗:“续续相生,连跗接萼,摇曳无穷,情味愈出”;“似绝句数首,攒簇而成,乐府中又生一体。初唐张若虚、刘希夷七言古发源于此”。这首诗是西曲歌中艺术成就最高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篇,以至于对唐诗产生了深远影响。
西曲歌写情的手法多样,内涵丰富,应特别称道的是其中《莫愁乐》描绘了一位真实历史人物——莫愁女。《唐书·乐志》云:“《莫愁乐》者,出于石城乐。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石城乐和中复有忘愁声,因有此歌。”由此可知《莫愁》从《石城乐》演变而来,可能产生于《石城乐》同时或稍后。《古今乐录》亦云:“《莫愁乐》亦云蛮乐,旧舞十六人,梁八人。”《乐府解题》亦特别作了辨证:“古歌亦有莫愁,洛阳女,与此不同。”《莫愁乐》两首为:
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据民间传说,莫愁女姓卢,名莫愁,生活于楚襄王时代,善歌舞,先闻名于民间,后入楚王宫中,历尽磨难,最终又回到了民间。莫愁女的许多传说故事,也从西楚传播到东吴。在钟祥,则留下了莫愁村、莫愁湖、莫愁渡等名胜古迹。关于莫愁的动人故事流传甚广,皆为历史人物莫愁女衍生而来。《莫愁乐》两首自然质朴地描绘了一位民间多情女子的形象。作品并不着笔于细节刻画,而是言莫愁女的生活之地,与人们近距离的亲切感受,言莫愁女与情郎相别时的情态,她仿佛就在我们的眼前,如清水芙蓉,亲切可人。由于莫愁女形象的深远影响,以至于在郢中之地的民间有“家家迎莫愁,人人说莫愁,莫愁歌一字,恰恰印心头”之说。后世关于莫愁女的诗词歌赋众多,民间传说不断,而西曲《莫愁乐》则是其中最为感人最具情味的作品。
西曲歌中,情思缠绵的主角总是女性,她们中间既有农妇、商人妇,也有官吏的妻妾,还有家妓、歌女、舞女,既有恋爱中的少女,也有失婚的女子,这些作品以反映她们的思想情感与生活遭际为主要内容,但总不出一个“情”字。
二
西曲与吴歌相比较,虽然同样写情,二者甚有差异。从身份上看,吴歌大都是上层社会的女子。如《子夜四时歌·春歌》中的两首:“珠光照绿苑,丹华粲罗星。那能闺中绣,独无怀春情。”“鲜云媚殊景,芳风散林花。佳人步春苑,绣带飞纷葩。”《子夜歌》中的“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口珠发艳歌,玉指弄娇弦”,住在豪华的园林香闺之中,或绣花,或散步,或弹琴,西曲中没有这样的描写。西曲中的女子大多是平民。最典型的如《安东平》:
凄凄烈烈,北风为雪,船道不通,步道断绝。
吴中细布,阔幅长度,我有一端,与郎作袴。
微物虽轻,拙手所作,余有三丈,为郎别厝。
制为轻巾,以奉故人,不持所好,与郎拭尘。
东平刘生,复感人情,与郎相知,当解千龄。
这位勤俭持家的女子用吴中细布为郎作袴,剩下的三丈,打算为郎作条轻巾为郎拭尘。从“拙手所作”,可知女子亲历亲为,这样的女子在吴歌中是找不出的。吴曲中虽然也有如《读曲歌》“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之类的激烈之词,但更多的是“绮帐待双情”、“腹中阴忆汝”、“慎莫罢侬莲”、“是侬泪成许”之类的吴侬软语,更多的是娇媚女人的万种风情,如《子夜歌》:“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气清明月朗,夜与君共嬉。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诸如此类的大量描写,表明情调上与西曲的差别所在。因此,从情调上看,吴歌中的女子缠绵多情,性格温柔,风情万种;西曲中的女子,勇敢果断,性格坚强,自然质朴。
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问相随否,不计道里长。(《襄阳乐》)
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三洲歌》)
闻欢下扬州,相送京津湾;愿得篙槽折,交郎到头还。(《那呵滩》)
望欢四五年,实情将懊恼;愿得无人处,回身与郎抱。(《孟珠》)
送郎乘艇子,不作遭风虑。横篙掷去桨,愿倒逐流去。(《杨叛儿》)
布帆百余幅,环环在江津;执手双泪落,何时见欢还。(《石城乐》)
这些歌词直抒胸臆,爽快淋漓,不受礼法约束,情感表达自由而充分。这些话绝非千金小姐或贵族妇女之所言说,只有如普通下层妇女才能有如此干脆果决之词。所以刘大杰先生指出:“吴歌艳丽而柔弱,西曲浪漫而热烈,其内容虽同为男女恋爱的描写,其作风却有不同的情调。”[3](P32)
产生吴歌与西曲的差异性,原因有多种。
首先,与北方人口的大量南迁关系甚大。永嘉之乱造成中原汉人的大量南迁,据《宋书》卷三十五志第二十五《州郡》记载:“自夷狄乱华,司、冀、雍、凉、晋、并、兖、豫、幽、平诸州一时沦没,遣民南渡,并侨置牧司,非旧土地。”大规模的“遣民南渡”,形成荆、扬二州人口激增,《宋书·何尚之传》所谓“荆、扬州,户口半天下”,必然产生南北地域文化的融合。西曲歌中杂有中原曲调,从而直接影响其审美情调也就成了很自然的现象。
其次,与当时南北对峙的政治形势关系最为重要。建业乃南朝国都,帝王、贵族集中之地,而荆、郢、樊、邓远离中央,与北方民间在商贸方面的交流比较多,虽然梁元帝萧绎曾建都江陵24年,但后被西魏与北齐夹攻,江陵灭亡,在南朝(公元420年~公元589年)169年的时间之中,时间是比较短暂的。荆雍本是南朝汉人和北方胡人边境相接人口杂居之地,人文环境自然受到北方文化的影响要多于建业,因此吴歌中的女子珠光宝气,雍容华贵,柔媚者甚多,西曲歌中的女子勇敢果断,性格坚强,自然质朴的一面接近北方民歌,与受其影响不无关系。
当然,从抒情的主要特点而论,吴歌与西曲互为影响,有着更多的共同点,同为水乡泽国的自然环境,相同的语用词汇及表达方式,有时使人难以区分。楚与吴的关系在历史上总是“吴楚”联称,不仅地缘上“吴头楚尾”相联,甚至楚语和吴语都曾被看作同一种方言。陆法言《切韵》说:“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伤重浊。”陆德明《经典释文》说:“方言差别,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为钜异,或失在浮浅,或滞于沉浊。”这里的“河北”指 “燕赵”,“江南”指“吴楚”,可见吴楚语言文化的同源性。正因为如此,二者经常混淆,如吴歌中的《黄竹子歌》:“江边黄竹子,堪作女儿箱。一船使两桨,得娘还故乡。”本为《江陵女歌》:“雨从天上落,水从桥下流。拾得娘裙带,同心结两头。”《乐府诗集》注引唐代李康成的话说:“《黄竹子歌》《江陵女歌》,皆今时吴歌也。”《乐府诗集》鲍照吴歌三首,描述的曹操的军队在夏口被孙刘联军打败,“夏口”却是西曲的地区。隋杜台卿《玉烛宝典》卷五引西曲《双行缠》,卷五、卷六引西曲《月节折杨柳歌》,卷十引西曲《江陵乐》,均把它们唤作吴歌。因此可见,吴歌西曲总体风貌比较一致,尤其是尚情的美学特点则是相同的。
[1]王昆吾.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96.
[2]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4]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I207.2
A
1673-1395(2011)01-0001-05
2010 10 -20
梁惠敏(1958—),女,湖北荆州人,副教授,主要从事荆楚民歌与声乐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