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理想高于天

张海迪

童年时，我曾是一个只能每天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孩儿，我的父亲和母亲很少给我买糖果和玩具，而给我更多的是精神关怀。他们让我自己学着读书写字，让我读家里书架上的书，也给我买过和借过很多书。在自学的日子里，书是我的老师和同学，后来，我在书中找到了自己的同志和朋友。在过去的一些年，我三次当选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担任过山东省作协副主席和创作室主任，这不是说职务，是说在奋斗中能为人民做些事。我很感谢父亲和母亲，感谢他们让我读过的书，书给了我知识，给了我人生的理想。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是《革命烈士诗抄》，那是父亲送我的礼物，那一年我只有10岁。

1965年的10月，父亲背我去看电影——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看到一些革命者慷慨赴死，我被深深地感动了，他们唱着：坐牢算什么，我们是革命者，屠刀下不变色。生要站着生；死也站着死。还有一位革命志士唱道：戴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看完电影，父亲背我回家，在路上我问了他很多个为什么。为什么那些烈士不怕坐牢，为什么他们不怕死。父亲说，因为他们是共产党员。

第二天，父亲给我买来一本《革命烈士诗抄》，他告诉我，电影《东方红》有的歌词是根据这书里的诗改编的，翻开诗集，夏明翰大义凛然的身影犹在眼前：

砍头不要紧，

只要主义真。

杀了夏明翰，

还有后来人!

在《革命烈士诗抄》里我也找到陈然烈士的诗：

任脚下响着沉重的脚镣，

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

我不需要什么自白，

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

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

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

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

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

这就是我——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

高唱凯歌埋葬蒋家王朝!

父亲曾对我说，革命者是无所畏惧的，一个人要有理想，要勇敢坚强，不向任何困难低头。也许这是那个时代的父亲们给很多孩子说过的话。一直到今天，那本《革命烈士诗抄》还放在我的书架上，书已经发黄变旧了，书皮也掉了，可我依然十分珍爱。几十年过去，这本书我不知道读了多少遍。

小时候我躺在病床上，父亲常常坐在床边给我读书。带我坐火车去治病，在路途上也要给我读书。我依偎在父亲的胸前感到很温暖，之所以感到温暖，不仅仅因为父亲的胸怀是我坚实的依靠，更重要的是父亲用浑厚的嗓音为我读一本又一本书。他给我读过《革命烈士诗抄》中的很多诗篇。听父亲读书我总是感动，总是流下眼泪。父亲给我读过陈辉烈士的诗：

也许吧，

我的歌声明天不幸停止，

我的生命

被敌人撕碎，

然而，我的血肉呵，

它将化作芬芳的花朵，

开在你的路上。

那花儿呀——

红的是忠贞，

黄的是纯洁，

白的是爱情，

绿的是幸福，

紫的是顽强。

那时候，父亲给予我的鼓励太多了，他要我不怕困难，战胜疾病，刻苦学习，将来要为人民服务。我记下了父亲为我读书的声音，也记下了他对我的期望。即使在下放贫困农村的艰苦日子里，我也让自己看到美好的未来。我总是在书中寻找理想，寻找那些不屈不挠的人们，并把他们作为自己的榜样，像他们一样过有意义的生活，发奋努力，为社会尽责。

这本《革命烈士诗抄》不仅激励我们奋发向上，也让我们珍惜生命，珍惜自由，珍惜生活中美好的一切。每个人的生活都不能重复，生命更不能重复。我曾想过，那些烈士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他们一定懂得生命的宝贵，但是他们为什么能在党和人民需要的时候献出自己的一切呢?令人感动的是，有些人就牺牲在胜利前夕，那时他们还很年轻：

同志们，听吧!

像春雷爆炸的，

是人民解放军的炮声!

人民解放了，

人民胜利了!

我们——

没有玷污党的荣誉，

我们死而无愧。

在我生活的道路上，书本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书让我坚强，让我乐观。1991年，我的鼻子上的皮肤得了基底细胞癌，在上海中山医院，陈中伟医生告诉我这个消息，并让我考虑是否接受手术治疗。他说，一是保守治疗，二是手术切除，但是从癌细胞的分布情况看，手术不能用麻药，否则放射状注射麻药也许会让癌细胞转移。那一会儿，我有一点耳鸣，心也紧缩了一下，可我很快镇静下来，我轻轻地说，我同意手术——这就意味着同意不打麻药，只用安定。手术之前，我想象过那种划开皮肉的疼痛，但是手术中，我没有叫一声。因为我的心是勇敢的。几个小时之后，我被推出手术室，我的脸上缠满纱布，什么也看不见。我先生过来握住我的手，我能感到他的手很凉。我对他说，今天我知道了，要是我在白色恐怖时期被敌人抓去，我什么也不会说。我问他，你会说吗?我先生赶忙回答，我也不会说的。我说，不，你会说，因为你的手很凉!其实，我在《革命烈士诗抄》里认识了很多英勇无畏的人，他们宁折不弯的品格已经凝结在我的血液里，那些诗的壮美理想也浇筑在我生命的基石上。比如周文雍烈士这样写道：

头可断，肢可折，

革命精神不可灭。

那个时代的共产党人具有坚如磐石的意志，他们对光明充满渴望，对未来充满信心。他们想象的共产主义也许只是一个幻影，但却是无比神圣的。今天我们的生活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当年的梦想。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正在走向更加幸福的生活。但是，在市场经济下的社会，共产主义依然是我们的最高理想。因此在利益和理想面前，我们经历着新的考验，在权力、金钱和美色的诱惑面前，我们的意志还能像当年那些烈士一样坚定吗?我想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哪里，对生命的追问都是有意义的。今天，一个党员干部，面对五光十色的纷繁生活，读一读《革命烈士诗抄》，依然会震撼心灵：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深的知道——

人的身躯怎能从狗的洞子爬出!

我想，一个人只要选择了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的理想，就意味着向一切功名利禄进行斗争，就要进行灵与肉的较量。今天，对于一个共产党员来说，忠实于自己的信仰比什么都宝贵。坚定自己的共产主义信念就能抵御任何糖衣炮弹的侵袭。我不会忘记这句诗：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

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

在真正的共产党人的眼里，高官厚禄、金钱美色如同粪图像，因为国家的解放、人民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这就是英雄的情怀，革命者的魄力!在《革命烈士诗抄》中有殷夫的诗，他的哥哥劝他投降，而殷夫却给哥哥写了诀别信：

别了，我最亲爱的哥哥，

你的来函促成了我的决心，

恨的是不能握一握最后的手，

再独立地向前途踏进。

在你的一方，哦，哥哥，

有的是，安逸，功业和名号，

是治者们荣赏的爵禄，

或是薄纸糊成的高帽。

但你的弟弟现在饥渴，

饥渴着的是永久的真理，

那时候，多少人为革命的理想艰苦奋斗，英勇牺牲，前面的同志倒下去，后面的人们又跟上来。我想《革命烈士诗抄》不仅仅是一本值得反复去读的书，它更是一个永放光辉的理想，引领我们去生活，去奋斗。

2010年的“五一”，我回家看父母，要走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一个信封说，到了地方再看吧。在路上，我忍不住打开信，84岁的父亲写道：

到党校学习吧，用新的理论知识武装自己，忠于自己的事业，为8300万残疾人兄弟姐妹做些什么，这是多么崇高的事业啊……

我很想对父亲说，我记着你的话，我会努力的。两个月我坚持下来了，我和同志们一起学习，一起读书，在这里我很快乐!我会像你期待的那样，永远做一个纯粹高洁的人，做一个努力为人民服务的人。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仿佛又听见你为我读《革命烈士诗抄》了……

(作者：中国残疾人联合会主席)

(本文责任编辑卢子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