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再生金属产业回眸与前瞻（六）

记者：您在上期的杂志上谈到了白银回收产业的情况，任何事情总有其“风起于青萍之末”的发端时期，这些发端是一个产业的根，同时也是这个产业的遗传基因，您能否从自身的角度谈谈这些年来的感受和您对这个行业的认识？

翟昕：再生金属产业准入的门坎儿很低，很多的乡镇企业凭着些许资金的铺垫便一脚进门走下去了，而且在全国很多地方一拥而上，形成了小企业扑天盖地的局面。直到今天，我国仍然没有解决小企业林立的问题，其实，这其中有个误解，效率低、规模小、产业配套不完善，环保设施不力，产品档次不高，这与行业的性质关联并不大。再生金属产业不是技术含量不高的行业，虽然冶金工业十分古老，但是一直在发展，从今天的情况来看，冶金工业一直朝着节能、环保、科学、加现代化的方向发展。对于再生金属产业来说，很多人认为这是一个新兴的行业，其实，再生金属始终是有色金属工业的一部分，不仅两者在原理上是相通的，而且与原生金属工业在工艺路线、处理装备甚至人才培养的目标上，都是密不可分的。

全球再生金属产业大规模兴起于上个世纪中叶，现代文明给有色金属的使用带来了巨大的空间维度，有色金属制品在国民经济的各个领域大量使用之后，这些退役的装备如何合理地进入资源大循环过程，这不仅是个经济学?题，同时也是个社会问题。所有的有色金属原料最初都??矿产资源，但是，随着经济与社会的发展，特别是??明的全球普及，再生资源的数量日增，如何对这些?能量和工业加工特征和文明印记的物料予以科学合?发利用，这是全球共同的问题。再生资源利用的价值发现并不是个难事儿，刚刚走出计划经济桎梏的中国乡镇企业首先盯住了这块潜力巨大但却无人问津的领域。不管是从工业三废中回收白银还是从民用生活所产出的各种铝制品的重熔。再生金属产业正是从白银黄金的回收开始的。这里有个故事，是我的亲身经历。1973年，在整个教育领域的学工学农的浪潮之中，在江苏省徐州市第六中学，几位化学老师用三口大缸开始了他们的创业历程，他们带领着学工劳动的学生到各个制镜厂、保温瓶厂、照相馆和晶体管厂去回收含有贵金属的各种废品和下脚料，通过在大缸里溶解、沉淀，在坩埚炉熔炼除渣提纯，获得了大量的白银黄金，由此办起了提炼稀贵金属的加工厂。他们回收的地域不断扩大，与当地几百个工矿企业单位建立联系，几年之后，这个校办企业已经提炼出相当可观的黄金和白银，此后，他们又把回收的视角扩大到钼、铂、钨、钯、镍、铜、铂铑合金等稀贵金属。我国是一个玻璃纤维生产大国，在玻璃熔融到喷丝的过程中要用铂铑合金制成的坩埚和喷丝板，这些价值昂贵的坩埚材料高温下逐步挥发到炉体的耐火砖中，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贵金属的富集。这个校办工厂就与各个玻纤厂联系，将报废的耐火砖运回来，通过物理和化学的方法将那些沾附在耐火砖上的铂铑合金回收出来。今天看来，工艺流程太简单了，可在当时的状况下是由校办工厂的师生干出来的，又适逢全国科技大会的前后，因而成了一个典型。于是这个校办工厂被国家物资总局整体建制收编组建了稀贵金属研究机构，此后一大批科技人员陆续来到这个在几口大缸的基础上兴建起来的贵金属回收研究平台，此事在当时全国回收利用企业中传为美谈。以三废淘金为起点的徐州第六中学校办工厂到成为专业化的稀贵金属提炼厂再到部级科研单位，这个校办企业靠着回收三废完成了从泥腿子到正规军的华丽转身。其实在他们刚刚开始从垃圾里淘金的时候，我国的一些农民也在这个行当上默默地干了起来，只不过，他们只干不说。改革开放之前，国民经济捉襟见肘，而最困难的无疑是农民。当时，农民的收入是那么的微薄，一个壮劳动力在田地上一天的劳动所得几分钱到几毛钱而已，怎么能养家糊口？广袤大地上涌动着一条条细流。穷则思变的人们开始走出家门。在山东的临沂，几个村庄的人们开始到全国各地收购废旧铅酸蓄电池，一个一个地运回来开始了土法炼铅；湖南汨罗和江西丰城的农民靠着收购废品形成了自发的市场，全国各地的乡镇企业没有供应指标便在这些市场里寻觅着自己的原料；浙江永康的农民则在走遍全国的修锅镶牙的营生之余看到了小五金的巨大市场。而浙江仙居和湖南永兴的人们则在回收三废中获得了自己的“第一桶金”。说起从含银废料中找到自己的营生，还是湖南永兴人的历史悠长。早在明末清初的南洋就有一大批回收白银黄金的湖南人活跃于海内外，这个行当虽然被市井社会所轻视，但的确能养家糊口。尽管在上个世纪全国各地都有从照相馆废水里回收白银的人们在各地奔波着，但惟有浙江仙居人和湖南永兴人坚持了下来，两个都处于偏僻小县都有上万人在全国各地寻觅着废料中的黄金白银。多年以来，在湖南永兴和浙江仙居的几个乡镇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几百家小作坊，经过了三十多年的世事变迁，到了2010年，湖南永兴的回收业户经过整合缩减到128家，而且从当初仅仅回收白银变成了整个贵金属回收完整的系列。永兴已成为我国稀贵金属最大产地，2010年这里生产白银2030吨、黄金6.8吨、铋4100吨、铂族金属5.2吨，其他有色金属15.8万吨。而且在产业层次上也有了一些值得欣喜的变化。近几年，永兴回收利用企业逐步从当初小打小闹小作坊式的窠臼中逐步走了出来，以企业为主体的技术创新主导体系，通过企业与大专院校、科研院所和国有大中型企业的技术合作，实现了传统冶炼技术、贵金属精深加工技术、环保工艺水平的提质升级，一些冶金技术和部分工艺路线和装备向着更高的层次走去，有的企业已经在多金属复杂渣料综合处理工艺研究与应用上取得一定进展，企业创办的研发机构在业界具有一定的领路作用。有的企业与高等院校合作建立了技术创新中心和深加工研究中心。这里已被科技部认定为国家稀贵金属再生利用产业化基地，当年的小作坊群落已在产业化的路上动身了。

记者：我国的贵金属回收从小作坊起家到目前在贵金属回收利用领域已经成为国际关注的重要基地，当前我国贵金属回收面临的主要问题是什么，目前制约我国贵金属回收产业化的主要障碍是什么？

翟昕：今天，我国在贵金属回收尤其是白银和黄金回收方面，技术已经不是什么难题，难就难在如何让这种三废的回收的工艺过程符合循环经济的要求，符合环境保护的要求。这仍然是需要花大力气研究并要去实施的。当初，从三废中回收白银黄金，只要具备高中化学的有关知识便可以当师傅了，况且这种回收只要具备简单的火法和湿法冶金简便设备就行，聪明的人们在琢磨处理贵金属与贱金属分离的小炉子上既有先辈的口授心传又有自己的创意奇招，而且从三废中回收黄金白银谁也不知道是如何鼓捣的，当时，我国的环境保护部门尚未建立，随便一个人把照相馆里的定影液弄到没有人的地方去，简单地用一些化学药品倒进去搅一搅，沉淀下来的含银渣装起来了，剩下的废水随处倒进了下水道，没人知道也没人管；随便在一个城镇周边建立一个火法处理三废的工厂只要没人举报便可“挨一日算一日”，今天行么？说是“变废为宝”，你总不能把财富带走，污染给留下吧？无论是政府还是居民都会让他吹灯拔蜡。即使是在今天的贵金属回收集中地，二次污染仍然是当地居民和政府主管部门揪心的痛处。这也是当初这个行当招致了这么多的小作坊的建立，今天又让政府主管部门要下决心进行整顿与整合的动因。应当看到，从三废中回收贵金属与原生金属的冶炼有着很大的区别，目前在白银和黄金总产量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重金属的冶炼副产品，从重金属的冶炼过程中回收贵金属至今仍然是冶金领域的重要课题。国内外冶金界都在研究如何让伴生在常用有色金属中的贵金属最大限度地提取出来，获得较高的贵金属回收率，在这方面，我国有色金属工业与国际先进水平相比仍有一定的差距。三十多年的时间里，白银价格长期低迷，从常用有色金属冶炼过程中回收白银是个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即使回收率高也获得不了多少利润，因此白银回收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而从工业废弃物中回收贵金属相对来说有它的优势和简单之处。因为当时人们对废料既不知道价值也不知道如何计价，只要能把那些脏兮兮的东西清理掉就算了事了。几年前，在永兴，我的一位朋友曾跟我聊天，说起在三十年前北方的一个冶炼厂有一个废渣山，几十吨的冶炼废渣被他买回来，从中提取了的白银数量之大当时让他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叙述中那位朋友眼中闪动着的泪光让我难以忘怀。今天，形势变了。人们的眼界和价值观都发生了巨大变化。而今，黄金白银价格的高企，尤其是进口铜、铅锌矿石中贵金属计价在成本中所占的比重不断增大，回收率达不到，则利润大大降低，于是回收率问题搬上了冶炼企业的议事日程。另一个变化是，随着经济与社会的发展，各种电子产品“你方唱罢我登场”，对应的是大量的贵金属随着这些物品涌流到废物堆里；过去只是从几个品种的废料中回收贵金属的简单处理，而现在变得更加复杂，最明显的就是各种电子产品及其电路板中所含有的贵金属如何回收，这是一个世界性难题。如果工艺设备不当，则在回收了贵金属的同时给又给环境带来了二次污染。如果切实按照严格的环保标准建设生产线，成本高昂自不待言。发达国家曾经一度将这些电子垃圾向发展中国家包括中国大量转运。这就是我国政府决绝地要将电子废弃物拒之于国门之外的主要原因，而这种非法转运的暗流至今仍未断绝。按照一些小作坊的做法，将废旧电路板或者露天焚烧或者在简单的炉窑中吹炼，则重金属污染和二恶英排放将大量排放；用简单的酸浸方法回收贵金属，那些腐蚀性溶剂和废水又到哪里去了？我们正在从不可持续的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上挪开，难道要重返老路不成？为了些许蝇头小利放任二次污染值得么？为何发达国家明知道这里有财富而偏要转让他人？其中的重要原因就在于处理这些物料一是要付出极大的成本，二是控制污染其代价也是高昂的。至今在沿海的某处和某些内陆地方，这些现象仍然存在。怎样获得财富又不伤环境，难题不少。其实，当你面对唾手可得的财富以及获得它所要付出的成本的时候，都会有那种彷徨与犹豫。从国外考察的情况来看，一些企业在考虑处理废弃物所产生的二次污染的时候，往往都是把解决污染放在首位，一些大型回收利用企业在冶炼和处置上投入了大量的资金来解决工艺的完善和环保设施建设，这让很多发展中国家的政府和企业望而却步。这大量的投入谁来解决？政府耶，企业耶？企业是追求利润最大化的，政府的职责和动力是什么？值得深思。

记者：许多人一直都认为，再生金属产业是个暴利行业，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这个行业面临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翟昕：在白银回收业的初期，涉足其间所要付出的成本是比较低的，而且资源是充足的。长期以来，白银价格一直处在低迷阶段，但相对于当时的经济社会环境，从事白银回收无疑是一个投入产出比较高的行当。由于受国家统购统配计划经济体制的制约，从“三废”中回收的白银回收仅限于银行收购，那些个体户回收的大部分白银只能通过黑市进行倒卖。我国作为一个二元经济结构十分明显的国家，一旦政策限制获得解脱，从社会各个角落释放出来的能量是巨大的。今天我们回望再生金属产业的发展脉络，无不感慨：任何一个具有商机的领域都会由当初的如入无人之境变成后来的人满为患，白银回收也是如此。2000年1月起，我国延续了50多年的白银统购统配管理体制结束以后，白银成为普通商品可以自由买卖，白银回收业有一段十分兴旺的时期，随后，全国不少地方都出现大批从事三废中回收白银的从业人员。照相馆、医院、矿山、电子元件厂、冶炼企业等含银废料、下脚料从原来的散户不定期回收发展到全年承包乃至集中公开招投标的方式，竞争的触角甚至延伸至边贸和国外市场；此外，随着冶炼技术和设备的提高，含银废料回收价格也逐年上涨，折合纯白银的利润从每公斤数百元减少到数十元。众人争抢一杯羹的结果必然是到后来谁也无法安生。众多企业相互在原料上的争抢和各种场合的博弈的结果是：白银回收渐渐成为微利行业。长期以来，白银价格一直不高，几乎成了被投资界忘却的品种，在这样的环境下，小企业还可以勉强生存，众多小作坊收来了原料就干，收不来便歇业。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些来无影去无踪的群体。由于从事三废回收白银的小作坊不具备开发白银高端产品的能力和条件，只能生产粗银、银锭等初级产品，而高端的超细银粉、高纯度电解银粉、银浆料、银盐感光材料、银合金等依然需要大量进口，我国白银产品结构的不合理造成了大量白银只能出口。初级产品供应严重过剩，需要大量出口；另一方面，又需要花大量外汇进口电子工业所需的银粉、银浆料等高科技产品。

在浙江仙居，过去几年里当地税务部门对于一般纳税人执行的增殖税项目征收政策是：所加工原料为白银半成品或制成品的，就其增殖额17%计征；所加工原料为“三废”回收银的，可抵扣10%。而税务部门在白银行业所加工原料是否为“三废”回收银的问题上与业界认识不一：经营户们认为含银废弃物回收之后，将体积庞大的废弃物直接运回本地再加工成本抬高，且有些液体运输不便，在外地将原料初步加工为半成品银运回本地再加工，成本则降低很多；税务部门却又认为本地生产环节所使用的原料是否为“三废”才是关键，否则无法认定半成品银的提取来源。同时，由于许多“三废”回收加工户都是散户，“三废”回收过程中一般没有发票，所以不能享受增殖税抵扣优惠。在出口退税方面，由于银锭出口配额基本为国内大型企业所控制。在湖南永兴，金银产业主要税收依赖政策是废旧物质利废回收增值税免税政策，与原生矿产资源生产相比，存在原料供应不稳定、生产及管理成本相对较高、税负相对较重、盈利水平相对较低的现象，产业发展也在夹缝中生存。

今天，快速发展的中国白银工业，已经成为世界白银工业瞩目的焦点和亮点，中国白银产业引起了全球业界的高度关注，而白银回收作为白银主要来源之一，其回收利用产业的发展是值得关注的一个领域。虽然今年上半年银价在短期内出现暴跌，但到目前为止，全球经济基本面并未发生重大变化，全球特别是新兴市场的通胀形势依然严峻，换句话说，支撑白银价格上涨的基本因素并未改变。但是在最近几年的国际经济危机和银价波动中，白银回收企业所经历的折腾也是十分剧烈的。且不说仙居的白银回收企业在银价高企之中纷纷逃离这个行当，就说我们在上一期介绍的那个企业家这几年的大起大伏就是一个典型。说实在的，尽管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发展和积累，白银回收企业说到底仍然盘子不大，受不得大风大浪。湖南鑫达银业原本想借股改之机进行扩张发展，可是国际金融危机打断了鑫达银业的资金链，经营急转直下以致濒临破产。2008年年中，鑫达银业开始收购粗银原料，当时鑫达银业以380万/吨购进60吨粗银。5天之后，受国际银价暴跌影响，鑫达银业拿到手的粗银每吨市场交易价已下跌160万元。昔日的供货商转而变成债权人。为弥合的资金链，鑫达银业甚至使用了高息民间借贷，两年前，各项债务累计1.2亿元之巨，鑫达银业濒临破产。到了去年，白银价格同比上涨了82%，此时的鑫达银业却无力回天。

前不久，一个叫金利尔的公司注资鑫达银业，已筹集到位资金33亿元。这巨大资金背后是100多位各有产业背景的浙商，据称，这百十号日的“一致行动人”拥有中国低压电器之都乐清市及广东沿海县市下游用银企业客户资源，年消耗银2000吨，占工业应用银的40%，他们将在两年的时间里帮助鑫达银业全面恢复生产，并将现有的600吨产能提高到4000吨的实际年产量。

说到这儿，我们也并没有也不可能把这个行当中的事情说清楚。白银回收业，一个充满了故事的行当。当初曾经成千上万小舢板已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白银回收业整合成了为数不多的大船，但是今天的国际市场的海涛里，朋友们能否经受住不断起伏的波浪？我们惦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