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爱风
(中国人民解放军理工大学 理学院 社科系,江苏 南京 211101)
提起归有光,我们就会想到《先妣事略》,想到《项脊轩志》,想到《寒花葬志》。确实,在归有光的各类文章中,那些抒写身世和家人朋友琐事,描写亲情的历来备受推崇。王锡爵为他写的墓志铭中就说:“所为书写怀抱之文,温润典丽,如清庙之瑟,一唱三叹,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嗟叹之,淫佚之,自不能已已。”[1]尽管在其文集中,上述题材散文及其他抒情记叙小品不足百篇,却是其散文创作中成就最高、影响最著、最为光彩夺目的部分,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那么,这些散文又缘何具有这样的艺术魅力呢?
归有光散文历来被视作唐宋派的代表,甚至是明代散文最高,虽然近年来有许多学者认为他不属于唐宋派,但是也好,非也罢,人们最感兴趣的仍是《项脊轩志》一类的文章。作为明代最杰出的散文家,归氏所作有《史记》风神,开辟出唐宋未有之境,《先妣事略》、《项脊轩志》等文章以极淡之笔写出动人之情,历来受人称赞。社科院编《中国文学史》认为,归氏的优秀作品不是那些严格按照道学家文论要求所写的文章,那些恰恰是糟粕,他写得好的是回忆往事、哀悼亲人的散文,较少道学气息,抒情气氛浓郁,语言朴素,前所罕见。郭预衡认为,归文的这类文字得到“必传”不是偶然的,自古以来书写家人父子之情的文章虽多,但像这样一往情深的却不多见,归文发自肺腑,抒情自然,并不说教,和历来宣讲伦常道义的文章相比,独具特色。夏咸淳《明代散文流变初探》说归文既无王慎中、茅坤的气势,又无唐顺之的洒脱,但其有平淡朴素之美,长于写人间真挚感情,尤其善于叙悲。
在抒情散文中,归有光用朴素简练的文笔,刻画剪裁一些生活琐事,以寄托他的感情和理想,写来如诉家常,娓娓动听,十分清新自然。他的文章如风行水上,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归氏善于把复杂内容凝缩在短小的篇幅中,也善于用参差不齐的语句表达多层次的意思。这些成就,启迪了后来的桐城派大家,丰富了我国古代文学的宝库。
归有光散文之所以独具特色,在于其散文以极淡之笔抒极致之情,具有中华民族崇尚的含蓄等浓郁的民族色彩,即中国散文的民族特征。
(一)文质彬彬。郭预衡《中国散文史》认为,先秦两汉散文,大都可以归结到实用文体中。即使到了所谓文学的自觉时代以后,中国古代散文的实用性也没有削减。曹丕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但是,追求实用并不等于就摒弃文采,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归有光的文章既重视实用性,又文采斐然,他写了很多关注现实解决问题的文章,相当实用,有御倭的,治水的,伤民的,等等;就抒情散文来说,《项脊轩志》、《寒花葬志》、《世美堂后记》、《思子亭记》等也无一不是有感而发、有意而作。
(二)情真意切。孔子有“情欲信”的主张,欧阳修也提倡“事信”的原则。从先秦老庄到司马迁的《史记》,王充的《论衡》,“真”永远都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人们把《史记》称为“实录”,杜诗称为“诗史”无不包含这一含义。归有光的文学成就与《史记》有很深的渊源关系,他的创作“得龙门家法”。他的散文语言在清新、平淡中饱含深情,动人心弦。归有光四十三岁时,长子亡故,这对于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悲痛至极,筑思子亭,并为之记。在《思子亭记》中,他饱含真情地写道:“盖吾儿居此七阅寒暑,山池草木,门阶户席之间,无处不见吾儿也。葬在县之东南门,守冢人俞老,薄暮见儿衣绿衣,在厅堂中,吾儿其不死耶!因作思子之亭。徘徊四望,长天寥廓,极目于云烟杳霭之间,当必有一日见吾儿翩然来归者。”在《先妣事略》中,作者回忆了这样的细节:“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现在我们看来,会觉得有点可笑,但在当时却是十分真实的。一个封建社会里对子女严格要求、望子成龙心切的母亲形象十分深刻。夜半醒来,尚且如此认真督促,白天要求之严就可想而知了;背诵一字无差错才高兴,可见母亲对内容已烂熟于心,同时也表现了母亲对子女的殷切希望。这些真实感人的事件的描写,十分真切地抒发了作者对母亲的怀念之情。
(三)简言传神。在《寒花葬志》中有对婢女这样的描写,“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自外入,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削之盈瓯”表现了寒花的勤快利索,“持去不与”则突出了寒花天真烂漫、活泼俏皮可爱的特点。短短几句,几个动作,就把一个天真可爱的少女形象塑造了出来,她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这么可爱的女孩却在如花之时离开人世,怎不让人伤心感怀呢?《项脊轩志》中有一段文字:“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这段文字写项脊轩修葺前后的变化,没有加以铺陈形容,只是客观地记叙了修缮的经过及前后的不同面貌,却蕴含了浓烈的情愫,于质朴中见深情。
(四)精于选材。文章选材很重要。袁枚《随园诗话》卷一言:“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贵者也;生吞活剥,不如一蔬一笋矣。牡丹、芍药,花之至富丽者也;剪彩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与论诗。”[2]他喜欢选取身边琐事,用朴素的文字慢慢道来。黄宗羲也在《明文案》卷三《张节母叶孺人墓志铭》中点明:“予读震川文为女妇者,一往情深,每以一二细事见之,使人欲涕。”[3]
这种风气倒并非归有光所开创,而是古已有之。苏轼就有许多杂记文,篇幅短小,近于随笔小品。归有光在唐宋八大家中最仰慕的恐怕就是苏轼了,在文章中提到得最多。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更是给了归有光以直接的影响。可以说,他的几篇抒情散文名篇无一不是通过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来抒发胸臆的:看到老屋想起祖母,看到枇杷树想起妻子,等等,都是怀旧思亲哀悼家人的,这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但这些看似非常平常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恰恰是穿越时代、超越阶级等形态意识,描写人类真性情的文字。因此,归有光的作品异常动人,具有一种很深的穿透力,几百年后仍然让人唏嘘动容,感伤不已。
风格是艺术作品内容与形式和谐统一所呈现出来的基本特征,是作家的精神面貌和创作个性在作品中的完美体现。因此,每一位艺术成熟的作者都会在特定的时代和独特的生活经历中,因自身的先天禀赋、思想感情、气质风度、品行性格、学识修养、兴趣爱好等众多因素的无形或直接影响,作品中必定会融入并体现出各自不同的个性来,从而产生出千姿百态、千差万别的艺术风格来。
风格即人。每个作家的风格都是与众不同的,都有他的特色之处。中国艺术特别重视艺术风格,推崇艺术风格的多样化与独创性,反对毫无个性的平庸之作与重复模仿作品,认为作品应该反映出作者个人的审美理想、个性气质、艺术修养来,并提出“文如其人”等风格与人格统一的品评观念来。
归有光的抒情散文情真意切,词约意丰,有着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这一切又都是和他的人生经历分不开的。由于久困场屋,加之家庭变故,归有光屡受情感折磨,这就使他的论文增添了浓重的感情色彩,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归有光十八年间两次丧妻,中年又丧子夭女,虽然才高八斗,在当时人们重视的事业——科举道路上却屡战屡败,苦不堪言。生活对他极其不公,甚至于非常苛刻、残忍,他的心灵也因此遭到巨大创伤。但他的修养和气质又决定了他不可能声嘶力竭地表情达意,而只能通过如泣如诉的文字来宣泄感情。他用怨而不怒、含蓄委婉的风格,从构思、立意到遣词造句,都恰到好处地抒发了一种悲伤之至却欲说还休的情感。从某种角度来讲,事业蹉跎与家庭变故反而玉成了他的散文创作,正所谓“诗人不幸诗坛幸”,才使之取得了明文第一的成就。
[1][明]归有光著.周本淳校点.震川先生集[M].王锡爵.附录《明太仆寺丞归公墓志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981.
[2]黄宗羲著.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第十册《南雷诗文集》(上)[M].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1:380.
[3]袁枚.随园诗话(卷一)[M].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5,第一版: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