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佳
关于文人画的定义,陈师曾在《文人画之价值》一文中提出:“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功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所谓文人画。”又说:“文人画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这里面不仅提出了文人画所应具备的条件,即应具有浓厚人文价值,而且把画家的人品和才情提高到了先于技术之上的地位,着重突出以人和人的文化修养为先的人文精神。被称为文人画的画,已经不单纯是艺术品,而是画家个人修养品德的承载体,而文人画绘画的过程,也被认作为画者情感心绪的表露,更多的成了文人雅士的心灵事业。纵观文人画的发展历程,苏轼在其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他以其自身的文化修养和社会地位,给当时及后世以深远的影响。
文人参与创作的传统可以说是源远流长的,从东汉时期天文学家张衡、东汉末蔡邕,到东晋之后南北朝时期的王微、宗炳、谢赫、梁元帝,再到唐代,文人画画得就更多了。由此可见,中国绘画的文人化、文学化倾向早就暗含在它的基因中了。儒家的画论讲究读书,其用处为:汰俗、养性、明理。反映到文人画上比较明显的应该是文人画对于“品格”的追求。而老子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知其白,守其黑”等观念,对后世注重气韵和表现文人画的内涵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到了魏晋,玄学日盛,“魏晋风韵”渐渐成为了后世文人画的一个重要精神源头。而唐代的大诗人王维则对文人画的精神导向起到更为直接的作用。所以当历史进入艺术极其繁荣的宋代,文人思想与绘画艺术的结合更为广泛和亲密。
苏轼早年喜爱的是“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放风格,所作诗文意气风发,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的历练,晚年则对含蓄入微的淡雅之气极为推崇。究其原因,是与其个人经历分不开的。他早年的政治态度偏于保守,曾上奏神宗,反对王安石变法。而在新旧党争之中,苏轼屡遭打击而被贬,先后至杭州、密州(今山东诸城)、徐州、湖州等地任地方官,又因诗文中之言,被捕下狱。哲宗复朝,他官至翰林学士,但后来又被贬到惠州,再贬到琼州 (今海南岛)。宋徽宗即位后,苏轼遇赦北还,但死于途中。由于思想上受儒家和庄子的影响,以及宦途的得失遭遇、生活的颠沛流离,苏轼产生了许多矛盾的想法,形成了一种忧民伤时、旷达颓放的复杂性格。苏轼诗画中所表现出来的消沉自适思想、洒脱傲放风格,与他一生升降荣辱的境遇,都有着密切的关系。正如他自题《偃松图》所言:“怪怪奇奇,盖是描写胸中磊落不平之气,以玩世者也。”借枯木顽石寄情遣兴,写出胸中逸气,傲于人间,这便是苏轼绘画创作求“象外”之意的真谛。
苏轼作为文士和诗人在士大夫中享有很高的地位,他有深厚的艺术修养,而且与当时的知名画家文同、人物画家李公麟、山水画大师王诜交往甚密,同时也参与文人画的创作,这些条件都让他能以一种更全面、更广阔的视野认识绘画,而且他不同于普通技艺者的理解力和学识让他更有能力表达自己的创作思想,渠道更为宽泛,受众也更为众多。在他的诗文题跋中对于绘画的各种见解比比皆是,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广了其绘画思想。
苏轼倡导文人画,最广为人知的是其对王维的推崇,在其多处诗词中均大加赞扬,例如:“摩诘本词客,亦自名画师。平生出入辋川上,鸟飞鱼泳嫌人知。山光盎盎著眉睫,水声活活流肝脾。行吟坐咏皆自见,飘然不作世俗辞……”但是,通过研究我们发现,王维的绘画技巧与理论对文人画的发展究竟产生了多大作用是非常值得怀疑的,因为王维的画迹在唐代都不多见,宋代以后流传的大都是后人的摹本或伪托之作。即使有真迹传世也不会很多,更无法系统总结出其创作风格。所以苏轼的极力推崇,更多的应该是为自己的这种理论寻找历史的先例和现实的证据,就像苏轼推崇文同,也是把文同看作赞同他的文人画理论与实践的同道者,是在扩大他的艺术主张的影响,以使后人看到绘画作为一种个人情感流露的艺术方式,与诗、文具有相同的功能,统一于士大夫知识分子的身上。苏轼努力使人们相信,这不但有唐代王维作为先例,现在的人也可以如此,文同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据吗?
苏轼把诗歌和绘画都看作是一种抒发个人情感的艺术,这样便将绘画艺术提到一个更高的层次来看待,从一种完全是技术性的工作中解脱出来,成为文人们的一种自觉的表达手段。他认为,绘画作为艺术,应当是与作为艺术的诗有着相似的创作规律、相似的欣赏原则,当然也就应当有相同的地位。“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这样,便使唐代阎立本这种工匠的技艺一跃而与在士大夫的传统艺术中占有最高地位的诗歌创作平起平坐了。正是这种对意气的推崇,所以他对文同等文人画家十分欣赏,他说:“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如兔起鹘落,稍纵即逝矣。”从元代倪云林的“墨池挹涓滴,寓我无边春”的山水,到明代徐青藤“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萧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的墨葡萄,再到清代郑板桥“一枝一叶总关情”的竹子,无不受到苏轼的这种影响。
将书法带入绘画,意味着将有“笔墨”这样一个词来评价文人画技巧。而渐渐发展到后来,“笔墨”逐渐成为文人画传统中最重要的技法标志,以至于一个画家的作品是否有“笔墨”,成为他是否已经掌握了文人画技法的标尺。这种作法经米蒂、杨补之等人的发展,到了元代,柯九思认为画竹“凡踢枝当用行书法为之”,而赵孟頫则明白提出“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这种传统发展到明、清两代的文人画家,就变成鉴定一幅画艺术水准的高下,重要的标准便是看其有没有“笔墨趣味”,因而后来的文人画家们纷纷称自己的画作是“写”出来而非画出来的。所以,苏轼正是把这种理念带入绘画中,使得文人画具有其他画种不可比拟的优势。
沈颢在《画麈》中写道:“古来豪杰不得志之时,则渔耶樵耶,隐而不出。士人不得志,就往往寄情于书画或琴酒以度时日。”苏轼所推崇的这种文人画形式,则十分符合文人这种遁世自娱的心理,以画寄托思想成为风尚,从而给后代的绘画带来了以文人画为主流的重要转折。宋亡元兴,蒙古贵族废除科举制度,又将百姓分为蒙古、色目、北人、南人四等,南人最贱,从而造成江南文人“学而优则仕”梦想的破灭,曾在宋代十分活跃的职业画家活动趋于沉寂,加上元代后期政治腐败,各种矛盾错综尖锐,众多的文人士大夫滋生了厌世和逃世心理,转而将绘画作为个人精神上自我调节的手段,这更使得苏轼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理论广泛被接受。
由于苏轼的努力提倡,在北宋初年兴起的这种新画风很快在士大夫中流行开来。北宋中叶以后,绘画史上出现了一大批文人画家,如王诜、李公麟等,而他们几乎都与苏轼有一定的关系,这或许并非是历史的偶然。
[1]舒士俊.水墨的诗情——从传统文人画到现代水墨画.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12,(1).
[2]徐书城.中国绘画断代史丛书——宋代绘画史.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
[3]云告.宋人画评.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12,(1).
[4]邵力华.永远的水墨.朝华出版社,2004.
[5]周雨.文人画的审美品格.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
[6]万新华.元代四大家文人画的重要里程碑.辽宁美术出版社,2003.
[7]颜中其.苏轼论文艺.北京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