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利
(山西师范大学,山西 临汾 041000)
苏童的《河岸》发表于《收获》2009年第2期,这是继《碧奴》后,苏童的又一部长篇小说。在这篇小说中苏童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赋予了“我”(库东亮)全知全能的视角,叙述“我”目睹了那个荒唐年代的所有悲喜剧,洞察了所有人细微的心理活动。
“一切都与我父亲有关”,暗示了小说的起点,在将“我”划进故事的同时,也划到了旁观者的席位。读者透过“我”(库东亮)的双眼,看到了家庭、亲情发生了极大变化。叙述者“我”带领读者一次次穿梭于油坊镇的大街小巷,从综合大楼、菜场、土地粮油加工站到学校、棉花仓库、煤山,再到金雀河上向阳船队七号船,甚至包括电线杆、邮箱,故事总是在不断变换地点的同时又一次次展开叙述。
由于受到第一人称视角的限制,“我”对于历史的叙述不免有些暧昧和含混不清,在整部作品中历史始终是个“谜”。第一人称的叙述决定了叙述成为了限制性叙述,并带有一定的主观性。不像第三人称全知性视角叙述那样客观和中肯。
第一人称的限制性的叙述视角决定了“我”对于历史的追忆凭借的只能是想象,这也决定了“我”视野的局限性,形成了对于历史理解的多种可能性,这样的可能性导致了人的身份认同危机。
比如对于谁是邓少香遗孤的问题,就有多种说法,开始认为是“我”的父亲乔文轩,后来傻子扁金又来争夺这一殊荣,再后来又有人说是中学的蒋老师,可是最终那个专门研究革命历史的青年干部却指出,邓少香根本没有结婚,所以也不可能有什么遗孤,这就使所有人的竞争都成了一场闹剧,或者说,这根本不属于真实的历史,而只是人们的流言,这样的流言在没有历史见证人的前提下,获得了理所当然的合法性,它成为了赋予人权力与尊严,抑或是杀死权力与尊严的语码,人们在它的辖制下,身份变得含混不清,命运变得沉浮不定。
再比如,邓少香的身世也同样镀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据文具店的老尹说,邓少香根本不是凤凰镇棺材铺老板的女儿,她只是被人领养的一个孤儿,所以她的故乡根本不是凤凰镇,籍贯也只能待考。老尹的表述,让“我”感到很迷惘,而且使“我”产生了一个幻觉:
我想象着邓少香的儿童时代,依稀看见一个满面灰尘的小女孩,衣衫褴褛,头发像一蓬乱草,她光着脚在年代久远的油坊镇码头上奔跑,嘴里叫喊着妈妈。我看不清小女孩尘土遮盖的面孔……我看见她躺在凤凰镇棺材铺的一口棺材里,泪痕未干,目光已经流转,她好奇地打量棺材外面的世界,一边向我招手,进来,进来,你快进来呀!我不知道那棺材里的小女孩究竟是谁……[1]
因为第一人称限制性叙述角度,使得“我”凭借想象,只能是凭借想象来塑造那段历史,来塑造邓少香这一人物形象,并且想通过慧仙这一样板来看清邓少香的真实面目,可是无论“我”怎样努力,“我”的视线终究是模糊的,“我”根本无法辨清哪个是慧仙,哪个是邓少香。
文本采用这样的叙述方式传达出这样一个信息:这样的困惑不仅仅是属于“我”,同样也属于父亲乔文轩和那一时期的整整一代人。向人们展示了历史就像一个万能的主宰者,神秘兮兮,把人类玩弄于股掌之中,同时它又给人类设置了一个个谜局,在这样的谜局中,人类找不到自我,只能像一叶浮萍,渐渐地淡出历史的尘烟暮霭,而人类终究无法揭开历史的神秘面纱,使得文本极富于戏剧性。
另外,文本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方式使得叙述人“我”与父亲的角色联系更为紧密、自然。而且,第一人称的叙述角度使得叙述人“我”表现出了对每个个体的成长过程的在乎。主人公对往事的回顾是富有戏剧性的回顾。《河岸》把视线聚焦在一个叫油坊镇的地方,讲述的一个“时刻不忘阶级斗争”的荒唐年代的人的疼痛的记忆。这样的记忆由“我”的父亲(乔文轩)和“我”这一中心叙述人来展现。但主要还是通过叙述者“我”的记忆来展现。在第一人称“我”的视角下,一个身份因为“鱼形胎记”而受到变异的父亲形象得到了很好的展示。
父亲原是油坊镇的党委书记,因屁股上的神秘“鱼形胎记”,被指认为是革命烈士邓少香的遗孤,备受人们的尊敬。但是神秘工作组的到来,却否定了父亲是“遗孤”的说法,使父亲不仅失去了权威性的地位,而且之前那些猥亵的事件,也在母亲(乔丽敏)的审问下水落石出。从此,父亲变得胆怯、懦弱,他对现实采取了逃避的态度,仓皇地离开了陆地,逃亡到船上。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安全地逃逸,赵春美的出现和辱骂,迫使父亲阉割了自己,以向世人赎罪。这样一种自虐式的残忍方法,使父亲暂时获得了内心的平静,但也因此丧失了正常的人性。在世人的眼中,父亲是一个不完整的人,这种残缺也使父亲不敢面对世人,所以他在船上开始了蛰居式的生活,直到他背着邓少香的纪念碑沉入水底。“我”洞悉了父亲所有的秘密,对于父亲,“我”痛恨他的怯弱,也同情他的不幸。
小说中的叙述者“我”,承传了父亲身上所有的精神因子。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就是父亲的影子,是他生命的延续,这就使“我”和父亲的心灵必然是息息相通的,文中多次模糊了“我”和父亲的界限,最为明显的一处是我打水的一次经历:“那天下午的金雀河躁动不安,我起身拿了吊桶去河里吊水,吊桶投进河里,收集起一片河水的秘语,河水在吊桶里说,下来,下来。我在灶上支锅烧水,河水煮开了依旧不依不饶,河水的秘语在铁锅里沸腾,下来,下来,下来。我坐在船头守着火灶,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惧,我不知道河水的秘语是赠给谁的,是给我还是给我父亲。”[2]
父亲放浪不羁的性格在“我”的身上更是得到了明显的传承。母亲审问父亲后留下的那本神秘的日记本,成为了我性启蒙的教科书,所以“我”很小就产生了性的萌动和欲望,而父亲的监视让我感到本能的压抑,“我”深深地陷入了性苦闷之中。这种压抑和苦闷,形成了“我”不健全的人性形态。文本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方式使得叙述人“我”与父亲的角色联系更为紧密、自然了。但文本的叙述会经常从第一人称叙述角度跳跃到第三人称叙述角度,进行人称间的穿插。小说在写到“我”在粮油加工站的宿舍里居住时,把“癞皮狗”与“母亲”放在一起,以及后来的跟慧仙找母亲反而碰到“我”的母亲时的躲进厕所,体现出肮脏与神圣的结合,是对其母子关系的极大反讽,对我母亲的依恋更多体现的是回顾性自我的感受。“回到宿舍她的脸是阴沉的,看见我无动于衷地躺在床上抠脚丫……”[3],“无动于衷”是从人物当时的行为处境出发,但他又看到了他母亲的心理反应,由此证明,这里的“我”是双重角色,即人物和叙述人,双重自我,并且二者同时在场。在这里,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就得到了限制。小说的叙述方式兼具了叙述和回顾的双重性质,有了第三人称叙述的影子。
视点越界在小说中时常会看到。文本的下篇开头明显将视点越界推到了首位。人称由“我”向“她”转向。有关慧仙成长经历的叙事效果接近于第三人称全知性视角,因此,叙述者由“我”被迫向“她”转向。
在下篇中“理发”这一章节中,当慧仙在理发店看到“我”但又想不起“我”的名字时,“我看见慧仙的目光投过来,余怒未消,懒懒的,很散漫的,突然双眸一亮,她似乎认出了我,用一把梳子指着我说,是你呀,你是那个——那个什么亮嘛。她对我莞尔一笑,惊喜的表情中夹杂着困惑。我看着她绞尽脑汁回忆我名字的样子,心里沮丧极了,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记不起我的名字了……”“她一定是注意到了我失望的表情,内疚地笑着……”。[4]在这里的“我”在叙述中是参与者与旁观者,是兼具了叙述和回顾的双重自我,使叙事兼有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
华莱士·马丁在《当代叙事学》中讲道:“叙述者可能会通过某些语句的时间与时态使他们的作品与现实分离,但是也有其他语句,它们缺少这些表明虚构性的标志,它们直截了当地使用话语和交流的语言。每一个不可能被定位在时间和空间中的叙述者都创造一个包含人物的世界,对于这些人物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他们的现实。为了理解视点的功能上的重要性,我们必须扩展其意义范围,使其不仅包括人物与叙述者的关系,而且包括人物之间的关系。每个人物都能够像叙述者所做的那样,提供一个透视行动的角度。
在语法人称和进入意识被视为视点的规定性特征时,关于这一题目的传统阐释忽略了一个关键性的区别。“‘进入意识’有两层含意,一个第三人称叙述者可以看进人物的内心,也可以通过其内心来看。在第一种情况中,叙述者是观看者,人物的内心被观看。在第二种情况中,人物是观看者,世界被观看;这一情况中,叙述者似乎已经把看的功能委托给人物,这就好像是一个含有‘我注意到……然后我意识到’这类措辞的第一人称故事被以第三人称改写了(‘她注意到……然后她意识到’)”。[5]
《河岸》的下篇花了大量的笔墨来写慧仙。这部分对于慧仙的成长经历是在“我”的视点下完成的,但是“我”只能是从当下的经历和感知来进行回顾,无法深入人物的内心。于是小说在下篇进行了视点越界,实现了从第一人称叙述角度跳跃到第三人称叙述角度,进行人称间的穿插。就如华莱士·马丁所言:“一个第三人称叙述者可以看进人物的内心,也可以通过其内心来看。在第一种情况中,叙述者是观看者,人物的内心被观看。在第二种情况中,人物是观看者,世界被观看;这一情况中,叙述者似乎已经把看的功能委托给人物,这就好像是一个含有‘我注意到……然后我意识到’这类措辞的第一人称故事被以第三人称改写了。 ”[6]
《河岸》以它极其丰富的内涵和极其混杂的面目,为读者书写了一个成长的故事、一个历史时代的片段。本文从叙事人称来展开对《河岸》这部文本的分析。叙述人称主要是运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但是在下篇的叙述中出现了很多的视点越界,叙述人称从“我”转向了“她”,进行了人称的穿插,实现了叙述角度从第一人称向第三人称的转化。
[1]苏童.河岸[J].收获,2009,(2):164.
[2]苏童.河岸[J].收获,2009,(2):197.
[3]苏童.河岸[J].收获,2009,(2):132.
[4]苏童.河岸[J].收获,2009,(2):182.
[5][6]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3: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