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颖
(华东师范大学,上海 200000)
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中说:“人生之命运,固无异于悲剧。”但中国古代戏剧讲究团圆之趣的喜剧多而悲剧少,“翁做高官婿状元,夫妻子母大团圆”的结局比比皆是。纪君祥的戏剧《赵氏孤儿》打破了“先离后合”、“始困终亨”的团圆格局,通过屠岸贾的搜孤与程婴、韩厥、公孙杵臼等的托孤、救孤、抚孤和复孤,既表现了屠岸贾的凶残与奸诈,又突出了程婴等人的义烈与自我牺牲,构成一部表现忠臣义士和权奸斗争的壮烈悲剧。尽管有赵孤复仇这样一条“光明的尾巴”,可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赵氏孤儿》的悲剧性从以下几个方面表现出来。
《赵氏孤儿》全名《冤报冤赵氏孤儿》,取材于《左传》、《史记·赵世家》,讲述春秋晋灵公时赵盾与屠岸贾两个家族的矛盾斗争,纪君祥根据《史记·赵世家》,以及刘向的《新序》、《说苑》所记载的历史故事,对历史材料进行了加工,作了很多改动,使得故事在结构上显得精巧紧凑。在这些改动中,至关重要的两处是把他人的婴儿变成程婴自己的儿子,另一处是让屠岸贾将赵氏孤儿纳为义子。这种改动使得剧中的3个主要人物程婴、屠岸贾、赵氏孤儿的关系之间充满了张力。在这样的情势下,戏剧冲突尖锐激烈,矛盾连续不断,层层迭进,气氛始终紧张而扣人心弦,戏剧效果特别强烈。
戏剧中春秋晋灵公昏庸无度,大将军屠岸贾专权,杀上卿赵盾全家300余人。赵盾子朔为驸马,亦被假传圣旨逼令自杀。时公主有孕在身,幽禁宫中,差将军韩厥率兵把守,一旦生下遗腹子即斩草除根。公主生下赵氏孤儿,交付门客草泽医生程婴,然后自缢。程婴藏了孤儿欲出宫门,被韩厥搜出。程婴说明原委,韩厥当即放行,自刎而死。屠岸贾得知,下令三天内交出赵氏孤儿,否则屠杀全国一月以上半岁以下所有婴孩。为解救赵氏孤儿和全国无辜婴孩,程婴来到太平庄找退休归农的老宰辅公孙杵臼商议,决定由程婴献出自己的儿子顶替赵氏孤儿,交予公孙杵臼抚养,再由程婴向屠岸贾告发。屠岸贾率兵杀气腾腾扑向太平庄,搜出假孤儿,挥剑砍作三段,公孙杵臼被严刑拷打,撞阶而死。屠岸贾以程婴为心腹,收程婴之子(真正的赵氏孤儿)为义子。20年后,赵氏孤儿长大成人,文武双全,程婴告以血海深仇真相。赵氏孤儿恍然大悟,悲愤交加,手刃奸贼,报仇雪恨。程婴见大仇已报,悲喜交集,自尽而死。在黑暗年代,呼唤正义,讴歌为正义而献身的自我牺牲精神,并坚信正义必将战胜邪恶,鲜明地表达了中国人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传统观念。
《赵氏孤儿》这一悲怆的历史故事,被称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哈姆雷特》,从《史记》到元杂剧,《赵氏孤儿》发展成一部巨大的心灵剧,一部描写仁人志士舍生取义、前仆后继报仇雪恨的悲剧,大起大落,艳烈凄厉,荡气回肠。戏中的赵、屠岸两家的纠葛,超越了文武不和、忠奸斗争的范围。屠岸贾要杀尽晋国儿童,这就使得仁人志士的斗争具有了解救人民危难的性质。剧中的韩厥、公孙杵臼、程婴,为了正义事业都作出了重大的牺牲,或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或献出了亲生的儿子,冒着生命危险与奸臣作斗争。他们没有在强暴势力面前屈服,坚信正义一定会战胜邪恶。他们是为真理、为正义而自觉献身的。作为悲剧,其基调是高昂的,始终洋溢着磅礴的正义精神,因此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称:“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就元剧的语言风格而论,崇尚“本色”,大量运用俗语、俚悟,以及衬字、双声、叠韵,生动跳挞地绘形绘色。剧作者往往毫无遮拦地让人物尽情宣泄爱与恨。有些剧作者甚至还借剧中人歌哭笑啼,释放胸中积悃,发泄对现实不满的感情。朱权在《太和正音谱》里用“雪里梅花”四个字来概括纪君祥的创作,主要是从语言风格的角度着眼。屠岸贾让程婴棒打公孙杵臼一幕,写得惊心动魄,程婴与公孙两人的自我牺牲,那种前赴后继的复仇精神,屠岸贾的阴险狡猾,表现得淋漓尽致:
(屠岸贾云)程婴,你不行杖,敢怕指攀出你么?(程婴云)元帅,小人行杖便了。(做拿杖子打科)(屠岸贾云)程婴,我见你把棍子拣了又拣,只拣着那细棍子,敢怕打得他疼了,要指攀下你来。(程婴云者)我就拿大棍子打者。(屠岸贾云)住者!你头里只拣着那细棍子打,如今你却拿起大棍子来,三两下打死了呵,你就做得个死无招对。(程婴云)着我那细棍子又不是,拿大棍子又不是,好着我两下做人难也。(屠岸贾云)程婴,这只拿中等棍子打。公孙杵臼老匹夫,你可知道行杖的就是程婴么?
虽然并未过多直接描写程婴的心理活动,但是从两人的对话中看出程婴极为复杂、难堪的心绪,还有屠岸贾的奸诈和步步紧逼。而公孙杵臼的沉默则显示出他对为救孤而自我牺牲的计划的忠诚。这些细节处使人物的人格力量与形象特色凸显了出来。韩厥决定放走程婴和所携赵氏孤儿时的一段唱词:“子见他腮脸上泪成痕,口角内乳食喷,子转的一双小眼将人认。紧帮帮匣子内束着腰身,低矮矮怎舒伸。”也表达了对无辜的弱小者的同情。
剧中人物或杀身成仁,或忍辱负重,以实现其自觉承担使命的行为,通过作者高超的语言技巧的塑造,便有了人格完成的意义和崇高的悲剧美感。程婴是贯穿全剧始终的人物,灭孤势力(屠岸贾)的由强转弱,救孤势力的由弱到强,所有戏剧冲突的发展,都是通过程婴来实现的。从救孤出宫到助孤复仇,始终都有程婴参加,而且他是关键人物。他的活动,成了把全剧各个人物、各个事件串连起来的红线。如果说剧中塑造的韩厥、公孙杵臼、赵氏孤儿等一个个可歌可泣的人物、一个个感人肺腑的场面,是一颗颗璀璨的珍珠的话,那么程婴就是串联这些珍珠的红线。用程婴这条红线贯穿始终,才使得戏剧结构严谨、完美、统一。
元朝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的统治者建立的统一政权。蒙古铁骑是带着奴隶制时代的野蛮习性进入中原地区的,民族压迫深重,尽管忽必烈要求继承蒙古族的祖宗成法,采取中原王朝的仪文制度,力图把两者融合起来,但彼此之间不可能没有隔阂。元朝统治者对广大汉族地区的占据和统治,明显具有民族夺掠性质。例如元军南下攻宋,官兵嗜杀,大肆抢掠,民族对立的情绪未见缓和,加上吏治腐败,阶级压迫深重,因此,社会一直激烈动荡。元杂剧有不少作品写到贪官污吏、权豪势要对人民的压迫,不少作品透露出愤激昂扬的情绪,这正是在火与血交并的时代人民反抗精神的反映。
强烈的家族复仇意识在《赵氏孤儿》剧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在表现这种复仇意识时,作者又强调了弱者对于残暴势力压迫的反抗。元统治者入主中原后,不重视文化教育,对汉人存在深深的敌意与猜忌心理,长期不肯采用科举选士制度;地方上以不识汉字、不通汉文化的蒙古人、色目人为官,以汉人作吏。宋王室自认是春秋晋国赵氏的后裔,因而对保存赵孤的程婴、公孙杵臼等多次加以追封。南渡之际,徽、钦二帝被掳,赵宋王朝风雨飘摇,“存赵孤”更被赋予了强烈的现实政治意义。宋室覆亡之后,人们仍把一些忠臣义士、遗民故老反元复宋的行动直接与历史上程婴、公孙杵臼等人保存赵孤的行为相联系。《赵氏孤儿》剧中所表现的忍辱负重、百折不回的复仇精神,正是元代人民不甘奴役、誓死反抗民族压迫的精神体现。妙就妙在宋朝皇帝正好姓赵,剧中公孙杵臼又有“凭着赵家枝叶千年永,扶立晋室山河百二雄”的唱词,可以肯定作者有借古讽今、鼓动人们反元复宋的创作意图。在宋亡不久的元代舞台上演出这一历史故事,而且让主人公高唱“凭着赵家枝叶千年咏”、“你若存的赵氏孤儿,当名标青史、万古留芳”等曲辞,与当时广大汉族人民普遍存在的反元复宋的思想情绪是相吻合的。
元代第一流的大戏剧家虽然没有功名,但都是学富五车的才子。正因为不做官,生活于社会的上下层之间,才能洞见政治利弊、民生疾苦、人情真伪,才能看透仕途官场的黑暗,自然地抒写人情世态,而且表现得淋漓尽致、饱满酣畅。元剧作家总是能把简单的故事写得波澜迭宕,透彻地表现悲欢离合的情态,寄寓自己的评判;刻画人物而力图揭示出主人公的内心奥秘,曲尽形容,鲜明地显示其个性特征。
在元以前,传统的文学观念注重“温柔敦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每以简古含蓄为美。在宋代,梅尧臣说诗要“含不尽之意,见在言外”,而元代文坛的审美观,与这一传统大异其趣。传统观念认为作品要使人能像嚼橄榄那样回甘;元代许多作品读来都让人感到痛快酣畅,如饮烈酒,甚至使人痛苦到发狂的程度,因而表现出特殊的艺术魅力。《赵氏孤儿》是一部具有浓郁悲剧色彩的剧作,屠岸贾为了个人私怨而杀害赵盾全家,为了搜捕赵氏孤儿而不惜下令杀全国的小儿,残忍行径令人发指,更可悲的是他得到昏君的宠信,掌握了大权,这就使得程婴、公孙杵等人为救护无辜而进行的斗争特别艰巨,甚至要以牺牲生命和舍弃自己的后代为代价,从而打破了中国传统的中和美基调,构成了全剧惨烈悲壮的基调。
《赵氏孤儿》的悲壮沉雄主要体现在以程婴为首的一批正面人物形象塑造上,作者赋予他们不畏强权、见义勇为、视死如归的崇高品格。他们的性格随着剧情的展示凸显出来,因而显得真实感人。程婴最初受托救护赵孤时,还是出于单纯的报恩思想,而当屠岸贾声言要杀尽晋国“半岁之下,一月之上”的小儿以后,他的舍弃己子的举动,就不仅仅是为一个赵孤,同时也是为了挽救更多的无辜,他的思想境界明显地有一个升华的过程。在剧本第三折,狡诈的屠岸贾让程婴拷打公孙杵臼,以试其真伪。程婴为保住赵孤,既要担当卖友求荣的恶名,又要亲手拷打共谋者,特别是屠岸贾当着程婴的面,亲手将假冒赵孤的程子剁为三段,这都使程婴处于常人所无法承受的精神重负之下,而他在严峻的考验面前,强忍悲痛,始终不露破绽。正是在这种尖锐激烈的矛盾冲突中,程婴忍辱负重、沉着坚毅、视死如归的思想性格特点,得到了充分的表现。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里将此剧与关汉卿的《窦娥冤》并提,指出:“剧中虽有恶人交媾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赵氏孤儿》是我国最早流传到国外的古典戏剧著作之一。早在公元1733年就传到法国,在1735年就被译成法文,法国伏尔泰由之取材写了一部《中国孤儿》,公演之后,轰动了整个巴黎。德国诗人歌德也曾将它改编为《埃尔佩诺》,而意大利作家P.梅塔斯塔齐奥将之改编为《中国英雄》,在国外的影响甚至盖过《红楼梦》。此剧有这么大的影响跟它的悲剧性是分不开的,悲凉愤怒的心理投射、悲怆激烈的矛盾冲突、如同雪里梅花的语言风格、悲壮沉雄的基调,共同成就了这一不朽的悲剧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