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
(徐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西楼记》在问世之初就产生了轰动,至今《楼会》、《拆书》等单出仍活跃在戏曲舞台上,艺术魅力由此可见一斑。
南畿解元,青年才子于叔夜才华横溢,善于作曲,其《锦帆乐府》风行于世,但苦于没有红颜知己。名妓穆素徽“未识其面,先慕其才”,“日夜习其歌曲,心欲归之”(第三出《砥志》),尤其是见了于的《楚江情》一曲,竟誊抄吟咏。于叔夜偶而发现穆素徽是自己“同调”,便登门拜访。二人一见倾心,私定终身。不料赵伯将谗谮,相国之子池同趁机赚取穆素徽,软硬兼施,素徽守身如玉,抵死不从。于叔夜因思成疾,一病几亡。侠士胥长公慨然相助,救出穆素徽,杀死赵伯将、池同,使得于穆二人重逢,终成眷属。
穆素徽是个青楼女子,正如她自己所说:“妾本烟花贱质。”(第八出《寎晤》)为世人所鄙弃。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自轻自贱,相反,她自尊自强,头脑清醒,眼光长远,意志坚定。她一直希望能遇到知音才俊,获得真正的幸福。
初次出场的她就略施粉黛,托病谢客在家。在满腔恨无人能解的幽怨无奈中,她道出自己“性厌铅华”,“心怜才隽”的本性,发出“风尘浪得名,沦落何时已”的慨叹与追问。她清楚地认识到,“一朝春去”,“那时候谁肯怜颦惜笑”的青楼生活难为终生所托,要获得幸福,就得找到知己,而“惟真正才人,方是情种”。所以,她心仪《锦帆乐府》的作者于叔夜,想象着能像卓文君那样 “得援琴之挑”,“永遂当垆之愿”。对于王孙公子,“任他白璧黄金,一点芳心难讨”。因此,相国之子池同几次三番邀请她都被拒绝。(第三出《砥志》)
穆素徽的第一次出场就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风姿娟秀,秉性高洁。虽身为下贱,但心比天高。她重情慕才,强烈渴求幸福,对庸俗的婚姻鄙弃排斥。同时,这些描写也为后面对她坚贞痴情形象的刻画埋下了伏笔。
于叔夜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见到了穆素徽亲笔抄写的《楚江情》花笺,得知穆对自己“日夜思念”,“常说道一朝得见”,“便死花前也遂心”(第六出《私契》),欣喜不已,欲见其人,不巧,穆素徽被池同接去赏梅,他只好决定改日登门拜访。
“未相逢神先定交”(第六出《私契》),欲见面波折横生。在这烘托蓄势之后,二人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初次见面。第八出《病晤》,穆素徽自赏梅归来便染病在家,闭门谢客。于叔夜袖笺而回后,时刻牵挂佳人,总算寻到了穆素徽家,及至门首,却又听说她染病,虽“极欲一见”,但“不好相强”,只得抱憾作别。而穆素徽一听鸨儿说有个“谢花笺的”来访,竟不顾病体,不顾于叔夜已离开,一叠声连叫“一定要请转来”,把握住了这差点儿擦肩而过的见面机会。一个小插曲,再次给故事增添了波澜,更重要的是,它初次展现了穆素徽在爱情到来时的主动与积极。
真正的会面,就集中而深刻地表现了她在追求爱情时的主动和大胆。她扶病而出,没有欲进不进的犹豫,也没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羞涩,面对他心仪已久的男子,她大胆地打量着他(照应第三处《砥志》中“尚不知容貌若何”),一旦发现对方“果然可爱风流样”后,她忍不住“凝眸相顾”。原本飘忽不定的情感此时幻化成眼前如此可人的青年才俊,怎能不进一步坚定她那颗炽热的心呢?
于是,在接下来的交谈中,她“先发制人”,占领主导地位,连问于叔夜“尊庚”、“曾娶否”、“曾聘否”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简短而明确,核心直指婚嫁问题,答案也瞬时得出:条件符合自己的理想,这三问制造了一种急促的气氛。紧接着,作品的节奏舒缓了下来,二人互诉衷情,而当对方吐露“久慕隽才”、“今幸一晤,如渴遇浆”时,她进一步明确自己的态度:“思慕经年,适逢一旦。喜慰夙怀,死且瞑目,何有于病?”此时,二人对于对方的想法都已经了然,又是她先表明了自己的心声:“三生留笑,两载神交。”“锦帆三奏,已殷殷司马之挑。”“情之所投,愿同衾穴。不知意下若何?”就这样,一对情侣,“片刻相逢,百年定约”。这番对话层次分明,缓急有致,穆素徽在这件事上的主动与果敢非常明显,作者对她的肯定与赞扬通过她自己的言行得到了充分而有力的表现。
因才生慕,因慕生情,至此,这对才子佳人定下了终身。但小人赵伯将因于叔夜改正自己的曲谱而怀恨在心,在于父面前添油加醋恶意告了于叔夜一状,于父派人打到穆素徽家,逼其搬场。第十二出《缄误》,无奈之下,穆素徽“修书一封”,约于叔夜“明夜瞒了父亲出来,舟次一会,永决终身之事”。差家人周旺送信时,周旺因怕惹出更大麻烦不肯,她马上拿出一两银子,让其务必传于于叔夜,并且再三叮嘱周旺:“此书非耍,面交他。”“讨得一件东西回我,方好信你。”危急时刻,果断而坚决,不向困难低头。不料池同闯进来,素徽情急之下误封了空笺避进房中,原笺被池同发现,与鸨儿做下计策,要趁机赚取她为妾(第十三出《疑谜》)。在家焦急等待消息的于叔夜收到信后,来不及回书,只好寄去旧玉一块,以之为记。拆开封函,却只见断发空书,误以为是决绝回音。因此,也就引出了痴情佳人独立船头的通宵空等。
在锦帆渡空等了一天的船家不耐烦,催促开船,鸨儿也在一旁撺掇并冷嘲热讽,素徽以死相胁,定要船家等到天明。她坚信情郎会“逾垣破壁,冲风冒雨而来”,并干脆自信地和鸨儿击掌为证。可惜,“人儿不至空厮等,频掠鬓,屡挑灯。凝眸似来移步影,侧耳如闻咳嗽声。心耿耿”。传神的细节描写,微妙的心理刻画,很好地表现了女主角当时的精神状态:望眼欲穿,坐立不安,以至于产生幻觉。无情的风雨把她拉回了现实:天已经亮了。苦等了一天一夜,情郎没有如期赴约。她那颗好强的心再也承受不住现实的打击,情感的大堤瞬时崩塌,痛苦的泪水夺眶而出。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相信于叔夜:“多应是亲严禁,难道恁无情?”(第十四出《空泊》)
这种对爱情的忠贞与坚守是多么难能可贵。并不是每一对恋人都能那么信任对方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完全可以让一对曾经海誓山盟过的有情人劳燕分飞。穆素徽不仅依然信任情人,而且在被骗入狼窝之后,面对池同的威逼利诱,毫不动摇,即使被施以鞭杖,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在见骗娶自己的池同第一面时,穆素徽就明白表示:“要成婚一死方休。”“除非是层峦生浪,碧波起尘。”“决不嫁禽和兽。”之后就“走进空房,把门拴着,再不肯开”(第十五出《计赚》)。池同因“略近身儿”,便被她把“面皮抓破”,“自居一室”,见面就“拖刀弄剑”,恼羞成怒,大打出手(第十九出《凌窘》)。怎奈穆素徽并不屈服,甘受“镇日的鞭杖”,“忍受待于郎”,路越险而爱弥坚,一心一意,守身如玉(第二十二出《自语》)。而当自己苦苦的等待换来的只是情人的死讯时,她“痛哭仆地”,随后“含泪进房”,“红绡系颈”,自缢殉情(第二十四出《情死》)。这种用情之专一执著,令人感慨唏嘘。也正是在纷纭多变的危殆情势下,才更加显示出女主人公的自尊自重。
为了守护爱情,穆素徽真正做到了 “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看似单纯的“片刻相逢,百年定约”,实际上是两颗纯真的心在碰撞出火花之后,彼此信赖,相知相守。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旦找到了生命中的那一半(虽然只见过一面),穆素徽宁愿用生命来换取对他的忠贞与等待。这种浓烈的情感和果敢的行为犹如烈火,让她的形象熠熠生辉。
至此,穆素徽对爱情的主动追求和誓死坚守已经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但是,故事还没结束,她被救活了。已经失去了精神支柱的她,准备超度完于叔夜再次自尽,侠士胥长公及时相救,使其脱离虎口。作者在这又安排了一个小插曲,以强化她忠贞不屈的形象。胥长公想试探一下她对于是否真心,她以为“又遇池同”,明确表示,“如再相逼,君家佩剑,妾当以颔血溅之”,在九死一生之后,穆素徽依然“志坚金石”(第三十四出《卫行》)。
直到三十八出《会玉》,她才得以重见于郎,“终成百岁良缘”。纵观全剧,男女主人公只在六出和三十八出两出中直接见面,其它场次,均是南北分离(这也是本剧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但正是这样的分离与抗争,更有力地显出了二人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尤其是女主角穆素徽。自始至终,她理智清醒,自尊自强。面对爱情,她珍惜自己作为一个人的独立的人格与权力,同时,更为精心地呵护来之不易的真爱,甚至,不惜牺牲生命捍卫爱情。
晚明之际,“肯定人欲,个性解放”的人文主义精神已经开始觉醒并渗透到文学界,作品里女性的地位相应地得到了提高。她们不再仅仅是男性的附属品,而是有着自己的思想情感和独立人格,开始自由选择配偶,主动表白并追求爱情,穆素徽就是这样的一个形象。祁彪佳评《西楼记》说:“写情之至,亦极情之变。”也正是这极为多变的情节遭遇,显示了一个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1]潘之恒.潘之恒曲话.中国戏剧出版社,1998.
[2]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六).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