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柳朱婧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00)
《水浒传》和《红楼梦》都是我国古典小说中的璀璨明珠,代表着我国古典小说的最高成就。二者虽成书于不同的时代,内容、主题也大相径庭,但早已有前贤指出二者之间的关联。俞平伯先生曾指出:“《水浒》、《金瓶》、《红楼》三巨著实为一脉相连的。”“《红楼》作者心目中固以《水浒传》为范本。”近人王振星的《〈水浒传〉对〈红楼梦〉创作影响探析》一文也从“神话构思、座次表、十二钗、绰号”等方面探讨了二者的关系。本文拟从《水浒传》和《红楼梦》中的女性形象入手,探讨其女性形象的异同及成因。
《水浒传》是一部“男人书”,《红楼梦》则是一部“女儿谱”。但是,正因为两者中的女性形象都极其特别(前者是“女性极少,作者极力贬低”,后者是“女性极多,作者极力颂扬”),所以历来关于这两部书中的女性的讨论就极多极热烈。
目前,关于《水浒传》中的女性形象研究特别多。观点归纳起来大致有两种:一种是认为《水浒传》作者轻视女性,女性形象大多丑陋不堪。有貌美却是“万恶之首”的淫妇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等,有歹毒的虔婆王婆,即使是好女人,如梁山仅有的三位女将,也是形同小丑般,顾大嫂和孙二娘形貌丑陋,完全没有女性特征,唯一貌美的扈三娘却麻木,如同木偶般没有感情。贞洁的林冲娘子等更只是作为受害人和祸水出现,没有任何艺术生命力。
二是虽然《水浒传》中女性不如男性那样光彩照人,但作者并没有一味轻视女性。相反,作者对女性还存有尊重敬畏之心。典型例子就是梁山好汉的“尊母”情节,还有九天玄女授予宋江天书,等等。
总的来说,《水浒传》中的女性的确引人深思。作者无意刻意描绘女性,但女性在其笔下多是祸水或无力反抗的受害者。在一部完全以男人为主角的小说中,这样描写女性也不为过。但是,作者为何偏偏在梁山好汉中加入三位女性?授予宋江天书的为什么偏偏是九天玄女?所以,《水浒传》中的女性角色是模糊与矛盾的。
对于《红楼梦》中的女性,大家的观点基本一致,都认为曹雪芹打破了“男尊女卑”的传统,推崇女性,贬低男性。最常被人们引用的例证便是那句由男子之口发出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其次,作者对“女儿”和“女人”的态度又截然不同,对于出嫁前的青春“女儿”是赞扬,对于出嫁后被男人污染过的“女人”则颇有微词。其实,对“女人”的不满,也是由男子引起,所以说到底,作者是对男子不满。与《水浒传》不同,《红楼梦》中女性众多,且以“女儿”为主,虽然女儿们身份、性格各异,但作者都对他们寄予了深厚的感情。高洁孤僻的黛玉、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宝钗、心直口快敢作敢为的晴雯、有自己小心思的袭人、高傲能干的探春等共同建构了一个美好的大观园,一部伟大的《红楼梦》。
因此,有人指出曹雪芹是“女性主义的先知和曙光”,“为女性翻了个大案,从根本上奠定了女子的‘好’地位,一扫把女子视为‘尤物’、‘祸水’的男性陈腐偏执话语”。也有人指出《红楼梦》“崇尚女性,甚至将女性神化”,“蕴含着女性崇拜意识”。
综上所述,《水浒传》和《红楼梦》中的女性形象在人们心目中已有定论。对于前者,贬多褒少;对于后者,几乎全是歌颂及赞赏。是什么原因使这两部长篇巨著有如此差异呢?
从成书过程方面来看,《水浒传》可以算作“历代累积型”小说。首先是有《宋史》、《资治通鉴长编》等史书记载相关事件,然后有“说话”形式的水浒英雄故事广泛流传。最重要的是南宋末年出现了一部详细的 《大宋宣和遗事》,编年叙述水浒故事。元代更是有众多的水浒戏,如“双献功”等。在这样的基础上,《水浒传》诞生了。它的作者有众多的材料和传说可以依据,因此,主观创造成分就相对少了。而《红楼梦》不一样,是一部“独立创作完成”型小说。尽管其作者和内容一致备受争议,但在这部作品面世以前,世间是无“贾宝玉”“林黛玉”之传说的。作者自传也好,臆造影射也好,他的创作完全是个人心血而无材料可依是毋庸置疑的。所以,《红楼梦》一书的主观创作成分大。
作者的主观创作凝结着作者的态度、认识、感情、倾向等于小说非常重要的因素。《水浒传》当然也凝结了作者的感情及价值判断,但作者没有办法改变宋江的性别、姓名和排行。同样,作者也不能把梁山一百零八将全换为女性。《水浒传》注定及本来就是一部以男人为绝对主角的小说。《红楼梦》则不同,作者随心所欲地给人物起名字,赋予他们性格,安排他们的归宿。作者的情感态度价值观对小说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于是,作者喜欢女儿,便能让男主角说出“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
前面说到,作者的情感态度对小说起着关键作用。而作者总是人,人的观点总是受到环境的影响。《水浒传》和《红楼梦》,一个成书于元末明初,一个成书于清朝乾隆时期,不同时代的人,观念必然受到时代的影响。
《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的生平一直都有争议。但不管是元朝还是明朝,官方的统治思想都是“理学”。宋朝理学大盛,这种思想的强势没有随着王朝的覆灭而销声匿迹,反而因为其已深入人心和其强大的“自律”要求而成为统治阶级的工具。在“存天理、灭人欲”的大旗下,人们努力追求“天理”,剿灭“人欲”。对于梁山的绿林好汉,“天理”就是“忠义”二字,对朝廷忠,对兄弟同胞义。而“人欲”,首先就是男女之欲。这种欲求越是强烈,人们就越会努力地去剿灭它。战胜的困难越大,取得的成就感就越大。因此,淡漠男女之欲就成了梁山好汉追求并践行的准则。所以,《水浒传》中出了那么多的“淫妇”,而有些在今天看来不过是大胆追求爱情。梁山好汉们在对待女性时所采取的手段都极其残忍,残杀“淫妇”也是他们实现“存天理”目标的一种手段。
清朝统治者大兴文字狱,人们已经不敢继承宋人爱阐述义理的习惯。文人们有话也不敢说,思想被禁锢,考据无奈“被兴起”。但是,历史总是向前发展的。晚明时期已经有无数人为“情”呐喊。三言二拍,《金瓶梅》,大量的性灵小品等,已经凝成一股风气,荡涤了没有人欲的变态社会,吹进了满族建立的大清朝。
清朝统治者也充分利用人欲让汉人们“灭掉”心中的“忠义”天理以巩固统治。《红楼梦》作者不是汉人,没有国家覆灭的苦痛,因此没有写历史小说让人们“以史为鉴”的情怀。但他有独特的经历让他在胸腹中积聚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不吐不快。家庭的衰落和不幸让作者深刻思考这一切的原因。他似乎得到了答案,于是,他要将这一切的经过半自传半虚构地写出来。我非常欣赏王国维先生用叔本华的悲剧理论来解读《红楼梦》,说其是“悲剧中的悲剧”,但我更认为《红楼梦》是一部哲理小说。他经历了某些事件,继而发现了某些问题的症结和原因,然后将一切付诸笔端。
《红楼梦》作者发现了什么哲理呢?便是他那关于男子女子著名的论断。如刘再复先生说:“从审美角度真正发现女子尤其是青春女子的无尽价值,即不是认识论上的发现,而是本体论上的发现。也可以说,不是伦理学上的发现,而是美学上的发现。女子是宇宙的中心,世界的精华,美的价值源头。这是本体论。”
据此理论,我们便不难理解《红楼梦》中的女儿赞了。
《水浒传》赞扬农民起义的绿林英雄的豪杰义气。它就是一部以历史事件为基本依据的武侠小说。对于宋江等人的“忠义”,统治者是接受的;对于好汉们的义气和刺激的杀伐,普通读者特别是下层普通百姓是接受的。作者没有将女性列为预定接受者之一,因为那个时代的女性基本没有话语权。《红楼梦》是自传哲理小说,所写内容也以家庭生活为主要。三纲中的两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都发生在家庭里,如果没有人伦情感,家庭就不能够称其为家,小说也就枯燥而不真实,不仅读者不接受,作者也不能借小说抒发自己“一把辛酸泪”了。
从《水浒传》中模糊矛盾甚至被妖魔化的女性到《红楼梦》中圣洁纯净的女儿群体,中国古代女性走过了漫长但必然的一段路程。一路上,女性的数量在逐渐增多,声势越来越浩大。她们的个性也越来越鲜明,不再只为男性的观赏而存在。她们大胆追求“情”(如杜丽娘),或凛冽如男子甚至超过男子而追求“义”(如李香君),甚至只为追求自己独特的存在(如林黛玉)。明清时期是女性生命本体意识复活的时代,各种美好女子走进人们心里,走进文人笔下,她们成为了和男人一样隽永的主题。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所以,这也是文学发展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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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4]胡红梅.红楼梦的女性崇拜意识及其影响[J].石河子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4).
[5]李秋晨.男权视野下的水浒传女性形象[J].菏泽学院学报,20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