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宇宙
(湖南文理学院 法学院, 湖南 常德 415000)
马克思文化思想考论
陈宇宙
(湖南文理学院 法学院, 湖南 常德 415000)
从马克思的思想发展线索来看,马克思文化思想的形成经历了一个从抽象王国到现实世界的实质性嬗变过程。随着世界观转变的最终完成,马克思找到了文化得以生成和发展的真实根源——实践,并最终将“人的文化”的系统研究融贯和体现在他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之中,从而使“自然—人—社会”构成了完整的统一性总体。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重新审视马克思的文化思想,使其在基本理论的层面上得到重释和澄明,对于发展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指导当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马克思;文化思想;历史唯物主义
在当代社会,文化与经济、政治相互交融、相互作用,其价值日益充分突显出来,成为社会经济发展的强大内驱力乃至主导性力量。如亨廷顿所言:“在一个世界各国人民都以文化来界定自己的时代,一个没有文化核心而仅依赖政治信条来界定自己的社会哪里会有立足之地?”[1]因此,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重新审视马克思的文化思想,使其在基本理论的层面上得到重释和澄明,对于发展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指导当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当中,作为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马克思终其一生较少使用“文化”一词。正如有的研究者所说:“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的考察,我们发现一个现象,即马克思、恩格斯较少使用‘文化’概念。”[2]据笔者的初步统计,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版全50卷近三千万文字中,“文化”一词总共只出现约318次。“文化”一词使用最多的是:第45卷26处,第19卷24处,第41卷22处,第7卷21处,第2、21卷各16处,第6卷15处,第23卷13处,第16卷12处,第1卷11处。其余则在10处及在以下,第48、49卷完全没有提到这一概念。但是,我们不能因为马克思较少使用“文化”这一概念,就断定马克思文化思想是“缺席”的,进而排除、否定马克思对文化理论的创见。
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马克思较少使用“文化”概念,并不是因为他对建构和扩展自己的文化理论缺乏信心。在这一点上,英国著名学者威廉斯所说的话有一定道理。他认为,“马克思本人曾想建构一种文化理论,但没有完全建成”,因为“他的远见卓识使他认识到这个问题的困难性与复杂性以及他实事求是的立身行事的准则”,以致对文化问题的研究采取了非常“谨慎”的态度[3]337。按照威廉斯的观点,马克思确实一直在建构自己的文化理论,只是由于“谨慎”的原因才没有最终完全建成而已。但是,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就没有马克思那么“谨慎”了,“在不同的场合和在不同的作家中都各取所需地使用那些命题”,以致造成了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的“一片混乱”[3]349。
是否真如威廉斯所言,马克思以后的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一片混乱”,我们姑且置而不论。但是,毋庸置疑的是,马克思的文化思想并未“缺席”,他也确实建构了自己独特的文化理论。马克思的文化理论之所以没有最终完全建成,除了所谓“谨慎”的因素在起作用外,更根本的原因在于,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和马克思本人的理论直觉不断促使他把目光投向了比文化“软实力”问题更为重要的问题——“硬实力”问题,以致其文化理论被当时时代的重大问题所遮蔽。因此,在马克思的整个理论体系之中,其文化理论没有也不可能取得完全独立的地位,而是笼罩在马克思后来创立的唯物史观所具有的结构性动力的贯通式研究之中。换句话说,马克思将“人的文化”的系统研究融贯到了他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之中,并以之为基础,与之相伴随、相交织。
那么,“硬实力”问题是什么,马克思为什么要重点研究它呢?众所周知,现实的个人是一种历史性的社会存在,为各种社会条件所制约,不可能在根本意义上超越他所处时代的社会历史条件来对人的文化及其实践做出理解。马克思也不例外,只能理解他所能理解和应该理解的东西。在18、19世纪,“文化”概念的使用已经非常普遍,在西方学术界有着非常明确而重要的位置。按照常理推论,假如马克思“接着说”,把文化问题作为研究的中心问题,充其量只会成为一个著名的专家、学者,而绝不会成为后来的马克思——无产阶级和全人类解放的精神导师。与一般专家、学者不同的是,马克思并不是就文化本身来谈文化,而是转向了文化问题背后的深层逻辑——“硬实力”问题,这是马克思的睿智之处。真正促使马克思转向“硬实力”问题研究的,是在1842~1843年间,他作为《莱茵报》的主编,“第一次遇到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4]7。也就是说,当时特别需要马克思面对和解答的重大而迫切的问题,不是更多地具有符码意义的文化问题,而是对资本主义文化背后的经济关系与社会矛盾进行深刻的剖析、揭露与批判,探寻无产阶级和全人类解放的现实道路问题。正如保罗·谢弗所说:“正是这个高度物质主义的、竞争的和工业化的世界——带着它所有重大的社会、经济和政治问题,带着它的不均和混乱——成为卡尔·马克思在19世纪中叶现身的舞台。”[5]
通览马克思的思想发展历程,我们不难看出,马克思终其一生都在致力于为人类的解放事业而奋斗,而不是为了单纯的文化问题。早在中学时期,马克思就凭着自己特有的理论直觉树立了为人类解放而奋斗的远大理想。更为可敬的是,马克思一生都没有改变这一理想。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开始思索使他“苦恼的疑问”——“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在《德法年鉴》时期,他在理论上探索如何“推翻那些使人成为受屈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6]10,即由私有制所造成的一切关系。从1845年唯物史观的创立到1848年《共产党宣言》时期及后来,马克思不仅在理论上指导无产阶级,更是亲自参加、领导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也就是说,在马克思那里,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和实现人类解放才是首要的、重大的问题。以唯物史观的创立为标志的成熟时期的马克思把视野放大到了更为广阔的人类社会历史背景之中,把文化问题的研究置放到了最具根本性的物质生产实践基础之上,使“自然—人—社会”构成了完整的统一性总体。事实上,也只有把唯物史观作为文化问题研究的方法论基础,对文化问题的理解才真正具有理论上的说服力。
文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学术界历来争议甚多,歧见杂陈。正如洪堡特所说:“‘文化’这个词意义实在含混得很,使用起来非得万分小心不可。”[7]正因为如此,埃伯曼说,21世纪的文化研究“应该大胆地回到马克思那儿”,以便重新“获得一种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文化理论”,如果没有这种实质性的变革,文化研究只会变成“文化唯美化的又一个熟悉的媒介”[8]。这是极具真知灼见的。当然,我们并不否定其他文化理论的合理价值和意义。事实上,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并不能完全涵盖其他所有的文化理论。马克思的“文化”概念到底是什么涵义?要真正弄清楚这个问题,还得从马克思“文化”概念的理论渊源说起。
“文化”这个名词,在德文中为“kultur”,与英文中的“culture”一样,都是从拉丁文“cultus”演变而来的。“cultus”则至少有五种以上的含义,包括耕种、居住、练习、留心、敬神等。然而,毫无疑问的是,文化与自然相对,最初指向的是人的物质活动及其过程,表示“一种完全物质的过程,然后才比喻性地反过来用于精神生活”[9]。
但是,自18世纪“独立的‘文化’概念”[10]产生以来,德国启蒙运动中的“文化”概念,指向作为主体的人的创造性活动以及这种活动的结果或成就,特别突出人的自我观念与价值。到了19世纪,“文化”更多地指向人的精神、观念方面的成就和进步。据埃利亚斯的深入考察,德语中的“文化”,指的是对自我独特性格的确认以及反映民族自我意识、民族差异的宗教与哲学体系。它表现的是对自身的成就、进步及骄傲的感觉,其核心是指思想、道德意识、艺术、宗教等。很明显,德语中的“文化”这一概念,旨在把思想、道德意识、艺术、宗教等与政治、经济和社会现实区别开来[11]。
作为德国人,马克思在从事自己的学习和理论活动时,不可能不受到当时德国精神环境的影响。当然,马克思文化思想的直接来源,则是康德和黑格尔关于人的主体性、主体与客体相互作用的思想,特别是黑格尔的“劳动”思想。正如列宁所指出的:“马克思和恩格斯不止一次地指出,他们的智慧的发展,有很多地方得益于德国的大哲学家,尤其是黑格尔。”[12]德国古典哲学提出和论证了人的主体性和主体性原则,开创了西方哲学史上的主体论思维方式,深化了理性主义的思想变革。其中,以康德和黑格尔为主要代表,他们都对文化进行了非常深入系统的研究。其共同之处在于,都把文化理解为体现人的主体性的观念性存在,使古典人本主义发展到了新的阶段。在康德看来,文化就是使人从自然存在物过渡为理性存在物的中介。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从人与自然、外在自然和内在自然的关系角度区分了“人的幸福”与“人的文化”。前者指自然的存在,是盲目的、没有任何意图的必然性,并不包含人类事业的理性构造,后者则是指“自然的最终目的”,指构成人类本质力量的精神的内在性因素。由此,康德指出,人为自然立法,因为人是有理性的存在者。作为理性的存在者,人具有“一种达到任何自行抉择的目的的能力”,因而这种“使一个存在者自由地抉择其目的之能力的”就是文化。同时,康德强调文化与自然的对应关系。他指出,文化就是“我们关于人类有理由来以之归于自然的最终目的”[13]。这样,康德强调了作为有理性的主体的人对自然需求的生命超越,突出了主体的理性、自由与创造性活动。
不仅如此,康德还特别突出了文化与文明的差异。在他看来,人类文化的进步得益于艺术和科学。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是文明得甚至于到了过分的地步”,因为人们在使用文化这一概念时“只限于虚荣的外表仪式方面表现的貌似德行的东西”,只不过是成其为“文明化”而已[14]。在康德那里,严格意义上的文化并不包括推动人类文化进步的艺术和科学,而在于使人从自然物过渡为理性物,以人的理性、道德和审美为标志的内在人格的自我完善。通过文化这一精神性的存在,人们能够逐渐达到对于人类道德理性的自觉确证,服从于理性的强制,从而进入形式的道德律令的限制之中。
康德的这一文化思想不仅直接作用于其后的黑格尔,而且在理论上引起了马克思对人与自然的存在、自然的人化和人的解放等文化哲学问题的深刻思考。如,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指出:“德国唯一实际可能的解放是从宣布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个理论出发的解放。”[6]466马克思的“人本身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一理论表述,与康德“在任何情况下把人当成目的,决不只当成工具”[15]的思想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可以说,康德关于人是唯一目的的思想,为马克思后来提出人的本质的复归和人的解放提供了积极探索的理论准备。
与康德一样,黑格尔对文化的理解同样离不开理性主义世界观。但与康德不同的是,黑格尔认为,人类的使命和单纯的自然事物的使命完全不同,“在人类的使命中,我们无时不发现那同一的稳定特性,而一切变化都归于这个特性”。 黑格尔所说的这个特性就是“精神”,也就是“一种真正的变化的能力,而且是一种达到更完善的能力——一种达到‘尽善尽美’的冲动”[16]54。黑格尔认为,精神在其发展的每一阶段上都有自我运动的特定形式,这些特定的形式可以称之为“文化”。黑格尔说:“‘文化’是一种形式上的东西……任何一类的东西能够归属于文化的领域,像前面所说的那样,就是属于‘思想的形式’。”[16]68-69在黑格尔那里,宗教、哲学、科学、艺术等都属于精神发展的每一阶段上的文化自身的特定形式。例如,黑格尔把哲学看作纯粹“思想的思想”,哲学“不外乎是这种‘形式’自身的意识——所谓‘思想的思想’”[16]69。
正因为如此,黑格尔把哲学之外的很多文化形式——“思想的作品”排除在哲学体系之外,这些作品就是宗教、政治史、法制、艺术与科学[17]11。在他看来,只有哲学才是文化的最高形式,更是“时代的精神,作为自己正在思维的精神”,因为它“并不站在它的时代以外,它就是对它的时代的实质的知识”[17]56。马克思明显受到了黑格尔这一思想的影响。在《1842年第179号‘科伦日报’社论》中,马克思指出,任何真正的哲学从来都不是世界之外的思想,而总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是“文明的活的灵魂”[6]120-121。
黑格尔历史哲学之谜在于,他认识到了“劳动”(当然是抽象的精神劳动,下同)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的重大作用。黑格尔认为,作为精神形态发展的特定形式,文化也是由“劳动”引起的,是“劳动分工”引起的结果。因此,文化并非主观性的东西,而是有其客观内容的,这种“客观”内容就是思想的直接现实性。也就是说,文化具有主客统一的本质性特征,其目的就是要在意识与思维中达到抽象形式上的普遍性——“世界理性”,体现世界的“精神”本质。正如黑格尔本人所说的:“精神的最高本性是认识和实现自己自在地所是的东西,它在世界历史中完成这一点,它在一系列规定了的形态中产生自己。”[18]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马克思高度称赞黑格尔的“劳动”思想,进而把文化理解为在人的劳动过程中创造出来的“作品”和“现实”。在马克思看来,作为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的《精神现象学》,其最后成果——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他把人的产生看作一个自我创造的过程,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把人的力量和本质对象化看作失去对象,看作外化和对这种外化的扬弃。因而,黑格尔真正“认识到劳动的本质”,把人理解为是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理解为人在劳动中经历了漫长的对象化、外化和异化,并扬弃这种外化的自我形成过程[19]163。
从马克思的思想发展线索来看,马克思文化思想的形成经历了一个从抽象王国到现实世界的实质性嬗变过程。
(一)马克思最初确立了黑格尔式的文化观念:文化就是精神
从柏林大学中后期开始到《莱茵报》时期,马克思还是一个典型的黑格尔主义者,把直承黑格尔“绝对精神”而来的“精神”或“自我意识”看作世界的本原。相应地,马克思的文化观念基本上属于历史唯心主义的,主要用来表述人类社会的精神生活、知识体系以及意识形态等。
如,在1842年的博士论文中,马克思说:“如果我们回顾一下历史,难道伊壁鸠鲁主义、斯多亚主义和怀疑主义是一些特殊现象吗?……但是,这里要研究的并不是它们对于整个文化的一般意义;这里要研究的是它们同更古老的希腊哲学的联系。”[20]194这里马克思所谓的“整个文化”,与黑格尔的精神发展各阶段的“思想的形式”一致,不是指广义上的文化,而是指艺术、科学、宗教、哲学等总体性的精神存在,“更古老的希腊哲学”则是这一精神总体中的重要部分。
在1842年《关于出版自由和公布等级会议记录的辩论》的文章中,马克思说,“自由的出版物是变物质斗争为精神斗争”,而且使“斗争的粗糙的物质形式”获得“理想化”体现的就是文化[6]74。这里,马克思将文化指向具有“精神斗争”性质的自由出版物及其承载的精神性、观念性特征,与黑格尔主义的观点并无原则上的区别。
(二)马克思受费尔巴哈的影响,形成了“文化就是人化”的思想
这是马克思深受费尔巴哈影响而产生的抽象的人本主义文化观。文化是由人创造的,具有“人化”的内在本质。对文化的“人化”本质的深刻揭示,是马克思文化思想的一大进步。但是,此时的马克思把文化等同于“人化”,实际上并没有完全跳出费尔巴哈历史唯心主义的泥沼。
在西方近代哲学史上,费尔巴哈的巨大贡献在于恢复了唯物主义的权威,从上帝那里找回了人的本质。他说:“近代哲学的任务,是将上帝现实化和人化,就是说,将神学转变为人本学,将神学溶解为人本学。”[21]在《德法年鉴》时期到《手稿》和 《神圣家族》时期,马克思深受费尔巴哈人本唯物主义思想的影响。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指出:“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6]460这种从主体的角度出发对文化的思考,具有十分鲜明的人本主义色彩。这是马克思在沿袭了理性主义文化传统的基础上,开始摆脱黑格尔“无人身的理性”,对作为主体的人的文化进行的更深远拓展。
在《手稿》中,马克思没有直接界定文化,只在个别地方使用了“文化”一词,但《手稿》无疑是马克思的第一个最为完整的文化哲学文本。《手稿》中的“人化”、“人化的自然”、“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等等,指的其实就是文化。在此时马克思的思想中,“人化”即人的劳动对象化、人的对象化活动,不仅产生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物质性的劳动成果,而且还导致了具有哲学本体性规定的整体历史性存在,更导致了具有主体性的人的历史性生成。人通过劳动(实践)活动把自己从动物世界中提升出来,超越自在、自发的纯粹生理需求,提升为具有能动性、创造性的自为主体,从而“作为人的人”而存在。
在这里,马克思看到了人与自然的最初关系,即文化的真正起点——实践。人和自然之间具有多重关系,人对自然既有实践的关系,也有认识关系、价值关系,但最根本的是实践关系。马克思指出:“在实践上,人的普遍性正表现在把整个自然界——首先作为人的直接的生活资料,其次作为人的生命活动的材料、对象和工具——变成人的无机的身体。”[19]95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人具有两重身体,一是有机的身体,二是无机的身体。人的有机身体是人的四肢、头脑、血、肉,人的无机身体就是人类改造过的自然界,或者叫人化的自然,这个人化自然像人的身体一样,已经变成了人的一部分。人不可能没有有机身体,也不能没有无机身体,没有无机身体,人也无法生存。人的生产活动是能动的类生活,是以人的有目的、有意识为前提的。生产不仅生产出特定的产品,同时也改造着自然界。人通过生产,使自然界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马克思指出:“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这种生产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通过这种生产,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19]97正是在人们“生产”和“改造对象世界”的劳动实践活动中,自然界这一人的“无机的身体”在经过改造之后,就“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广义上的文化。从这种实践观点来看人,人就不再是一种抽象化的、知性化的存在,而真正从非人走向了“人化”。
为了与黑格尔的劳动(当然是抽象劳动)概念划界,马克思把人类真实历史中的劳动(实践)看作是在现实生活中人的感性对象化活动,而不是在精神的云雾中进行的抽象的逻辑运动。在马克思看来,人对自然的认识及改造自然的劳动是任何历史的第一个要素,劳动的结果就表现为人的作品和现实,而精神的、意识形态的东西,只是在劳动实践的基础上才产生和发展起来。马克思从理论领域和实践领域两个层面进行了区分。从理论领域来说,“植物、动物、石头、空气、光等等,一方面作为自然科学的对象,一方面作为艺术的对象,都是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无机界,是人必须事先进行加工以便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粮”[19]95。这段话经常引起误解和争论,西方有些人就是据此断定马克思是否认自然界的客观性的。其实,作为艺术对象的自然界,是经过艺术构思、通过人的加工和构思的,所以,那个自然界也变成了人的意识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食粮”,但这并不等于整个自然界变成了精神,变成了精神和意识的一部分。
从实践领域来说,“这些东西也是人的生活和人的活动的一部分。人在肉体上只有靠这些自然产品才能生活,不管这些产品是以食物、燃料、衣着的形式还是以住房等等的形式表现出来”[19]95。也就是说,文化的本质必须到人与劳动(实践)的关系中寻找,而不能只到抽象的精神观念之中或人种、民族和地理环境中去寻找。于是,在马克思所开创的“大唯物史观”的理论视野中,我们所看到的就不再是康德那神秘的“自在之物”,也不是黑格尔那充当“至上神”的“绝对精神”,而是一系列与人类文化息息相关的范畴体系。
(三)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文化思想的形成:文化是物质生产实践基础之上的社会意识形式
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起,马克思并不局限于文化本身,不再把文化等同于“人化”,而是把文化置放在物质生产实践的根本性基础之上。此时的马克思真正超越了费尔巴哈的人本唯物主义,找到了“人的文化”得以生成和发展的真实根源,即文化是在“现实的个人”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基础上,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中产生和发展的。
1859年马克思创作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是公认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经典表述”。马克思指出:“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活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在考察这些变革时,必须时刻把下面两者区别开来:一种是生产的经济条件方面所发生的物质的、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的变革,一种是人们借以意识到这个冲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4]8-9在这段论述中,马克思对人的创造性活动及其成果作了动态的结构性描绘。这一动态的结构性描绘可以简约为: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社会意识形式(法律、政治、宗教、艺术和哲学)。其中“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指的就是狭义上的文化,即观念形态的文化——表示社会结构的概念。对文化作这样的观念型理解,当然还不是至关重要的。至关重要的是,在这一动态的结构性描绘中,马克思对文化的这种观念型的理解,是建立在“现实的个人”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基础之上的。按柏拉威尔的说法,在这种结构性动力的贯通式研究中,马克思表现出了“引人入胜的雄辩”,直到他自己和读者都相信这一切为止[22]。
在1875年的《哥达纲领批判》中,马克思也特别强调文化得以产生和发展的根本性基础——物质生产实践。马克思指出:“一个除自己的劳动力外没有任何其他财产的人,在任何社会的和文化的状态中,都不得不为占有劳动的物质条件的他人做奴隶。他只有得到他人的允许才能劳动,因而只有得到他人的允许才能生存。”[23]15在这里,马克思把“社会的”和“文化的”相并列,并且将文化作为对财富的补充说明,强调的无疑是建基于物质生产实践活动基础之上的文化的精神性、观念性。《哥达纲领批判》中还有一句经常为学界引用的话:“在共产主义社会第一阶段,在它经过长久的阵痛刚刚从资本主义社会里产生出来的形态中,是不可避免的。权利永远不能超出社会的经济结构以及由经济结构所制约的社会的文化的发展。”[23]22这里,马克思不仅把“社会的”和“文化的”并列,而且把“权利”与“文化”并举,把文化看作是处于经济基础之上的、与经济相区别的社会制度和意识形态等。
在马克思晚年的《人类学笔记》和《资本论》中,“文化”概念的使用也有比较集中的表现。在《人类学笔记》中,马克思认为,“非洲过去和现在都处于蒙昧时代和野蛮时代两种文化交织混杂状态”,而美洲的印第安人族系则“提供了三个顺序相承的文化时期的人类状态”[24]。在“两种文化”和“三个顺序相承的文化时期”下边,马克思特意分别加了着重线。这里的“文化”是指原始人类在物质生产实践基础上的生存技术上的发明、发现以及智力的发展。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连续用了几个“文化初期”,说:“在文化初期,已经取得的劳动生产力很低,但是需要也很低……在这个文化初期,社会上依靠别人劳动来生活的那部分人的数量,同直接生产者的数量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在文化初期,第一类自然富源具有决定性意义。”[25]这里,马克思所说的“文化初期”,指的实际上就是原始人类由于生产力水平极端低下,而处于蒙昧时代和野蛮时代的文化状态。
在如何看待文化本质的问题上,只有坚持文化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解,才具有真正的理论说服力。在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视域中,文化就是在物质生产实践基础之上,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矛盾运动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观念性存在,其最基本的前提就是“现实的个人”及其具体的社会历史实践活动。“现实的个人”是马克思文化思想的前提和出发点,这个出发点凝结着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身的最基本、最普遍的关系。只有当我们扬弃了那种对文化的实体性与实质性思维方式的区分时,把文化观上升到唯物史观的高度,把文化定义为现实的个人在物质生产实践基础之上的对象性活动及其成果中所内蕴的生命精神的呈现时,人的一切实践行为的人文价值和科学价值才会在人类真实历史的宽广视野中凸显出来。
长期以来,理论界、学术界往往拘泥于对文化的狭义与广义之分这一很能迷惑人的假问题,其理论视野在很大程度上被遮蔽了,无法使文化问题的研究实质性地摆脱其固有的困境。在关于文化问题的研究中,狭义的观念型文化的理解进路虽然具有一定的理论分析的可操作性,但是很难避免陷入唯心主义的泥坑。因为,人们对观念型文化既可以作唯物主义理解,也可以作唯心主义理解。把文化理解为建基于物质资料生产方式之上的观念形态,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但是,作唯心主义理解的观念型文化进路,由于撇开了文化的真实的发生学基础,把那些丝毫不与现实发生联系的思想、意识、精神、观念等等理解为文化,甚至进而把它理解为一个封闭自足的、可以自我解释的循环系统,势必无法科学地解答文化到底从何而来的最为基础性的问题。更进一步说,假如这种理解进路又把其他的社会存在当成被这种观念型文化所决定的东西,最终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文化决定论的唯心主义错误。
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视野中,大文化观也是不可取的。大文化观认为“文化就是人化”,把人所创造的一切都称为文化。如,学术界非常流行的占主导地位的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观念文化的三分法等,实际上所持的就是一种大文化观。但是,与前面所说的观念型文化的理解进路一样,“文化就是人化”这一命题,既可以作唯物主义的理解,也可以作唯心主义的理解。如果离开了文化得以产生和发展的真实的发生学基础,把文化看作“人为”的程序,指向根植于人的内在生命精神的人类相对稳定的生存方式,用来涵盖整个人类社会生活,那么,势必导致文化的泛化,混淆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的界限,在论述文化问题时往往会犯循环论证和文化决定论的唯心主义错误。正如亨廷顿所说的:“文化若是无所不包,就什么也说明不了。”[26]既然什么也说明不了,那么,就不如不去强调“文化”。
历史唯物主义虽然反对大文化观,但并不排除文化的广义使用。无论科学文化还是人文文化,抑或任何其他形式的文化,如果纯粹停留在精神的抽象王国之中,那就什么也不能实现。无论如何花样翻新,它也只能是某些思想家、理论家的“盛宴”,贵族式的奢侈品而已。从这一点出发,文化的广义使用并非“转向大文化观”甚至“去唯物史观化”,只是说文化可以通过一定的物质载体、生存方式(如物质工具形式、语言文字符号系统、社会关系形式、风俗习惯和情感方式)等显现出来而已。正如怀特所说:“在作为科学的人类学产生以前,所有的文化解释理论都把人与文化联系在一切加以思考;没有人考虑到把文化与它的人类载体区分开来。”[27]事实上,文化具有无限扩张的本性,其作用所及必然延展到内蕴着思想、意识、观念、精神的物质载体、生存方式等。饮酒就有酒文化,喝茶就有茶文化(茶道),衣食住行中有服饰文化、饮食文化、建筑文化、家居文化等等。特别是在当今时代,市场社会催生了文化发展的新路向。文化与经济之间的“亲密接触”越来越频繁,其关系越来越密不可分,“经济文化化”和“文化经济化”作为关键词语被推到了理论前沿。“经济文化化”使经济中包含了更多的文化要求,带来消费的文化化,拉近了文化与经济之间的关系。在“文化经济化”的情况下,文化自身成为一种追求最大经济效益的产业(文化产业)。这样,文化被赋予了新的生机和活力,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适应时代发展要求的先进性。
在对文化作广义的使用时,必须摆脱把人的一切创造物都称为文化的大文化观的束缚,与“现实的个人”及其人类社会的历史实践及其发展水平具体地联系起来,才真正具有解决现实问题的理论阐释力。文化虽以物质载体、生存方式等显现自身及其价值,但它们并非文化本身。如,服饰本身不是文化,内蕴在服饰中的人的价值观念、审美情趣和消费偏好等等才是文化本身。可以说,文化与物质载体、生存方式等是一种密结互动的关系。如果离开了物质载体、生存方式等,文化及其价值无法得以真切的显现,如果物质载体、生存方式等离开了作为观念形态的文化,所有的物质载体都只会是僵死的材料,处于某种生存方式中的人将不再是“现实的个人”,而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要言之,作为对象性存在的“现实的个人”,在以物质生产实践为基础进行物质和精神产品的创造性活动中,在产品和行为方式中以“为人的”方式物化了自己的观念,真正实现了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即在进行着真正的文化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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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Marx’sThoughtofCulture
CHENYu-zhou
(College of Law, Hunan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 Changde 415000, China)
From the development of Marx’s thought, we can find that his thought of culture experienced a change from the abstract kingdom to the reality world. Along with the completion of the transformation of Marx’s world outlook, he found the true source from which culture is born and developed--practice. In the end, Marx put his systematic study on “person’s culture” in his theory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thus making an integrity of “nature--person--society”. Under the new historical condition, it is of significanc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Marxist cultural theory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socialism culture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to examine Marx’s thought of culture again and make it be re-explained and cleared at the basic theory level .
Marx; thought of culture; historical materialism
G0;A81
A
1674-9014(2011)03-0079-07
2011-03-20
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项目“马克思世界历史视野中的中国文化及其现代性问题研究”(0802010B)。
陈宇宙(1968-),男,湖南双峰人,湖南文理学院法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文化哲学。
(责任编辑:张群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