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青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论汤显祖的诗学思想
魏青青
(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汤显祖是明代著名的戏曲家,不仅戏曲写得好,他的诗学思想也非常丰富。在发生论上,他提出“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的创作理念,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提倡抒写性灵,不拘格套。在构成论上,他认为“世总为情,情生诗歌”,万物之情,各有其志。在审美论上,他有着“情理统一”的美学追求。
汤显祖;诗学思想;发生论;构成论;审美论
汤显祖是明代著名的戏曲家,学界关注较多的是他的戏曲[1-4],其实他的诗文也都形神兼备,他的诗学思想也十分丰富。近年来有学者开始研究汤显祖的诗歌创作[5],也有对汤显祖文学观的研究[6]。然而,仍未有学者对他的诗学思想进行系统而全面的研究。本文试从发生论、构成论、审美论三个层次来阐述汤显祖诗学思想,抛砖引玉,以期引起更多注意。
在文学创作方面,汤显祖不仅在戏曲方面成就卓越,他在诗歌方面的造诣也极高,他的诗学思想尤为丰富而新颖独特。在诗学发生论上,他创造性地提出了“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①汤显祖. 玉茗堂文[C] // 汤显祖. 汤显祖诗文集: 下册. 徐朔方, 笺校.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2. 本文所引汤显祖序文均出于此, 不再一一作注.的创作理念。
汤显祖主张文章应自然,也就是浑然天成,强调灵性在创作过程中的重要影响。他反对前后七子的摹拟风气,力主创新。他在《序丘毛伯稿》中说:“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知。”在这里的所谓奇士,就是狂狷之士,有自己的见解和操守,不攀龙附凤,不随波逐流。汤显祖的文字揭示了创作者和作品的直接关系。只有奇士,才能创作出杰作。只有飞动的文字才能历经沧桑,穿越古今。汤显祖本人就是一位狂狷之士,他早年做了罗汝芳的学生,跟罗学道,读“非圣之书”,后又与激进的禅宗大师紫柏交友,深受他们的影响。汤显祖对激进的思想家李贽尤其敬仰,读李贽《焚书》一文,十分倾慕。他说:“如明德先生者(汝芳),时在吾心眼中矣,见以可上人(紫柏)之雄,听以李百泉(贽)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李贽不仅在品格上不愿与专制统治者同流合污,且在政治上锋芒毕露。因为独特的个性,他的作品和文学精神也别具一格。汤显祖在《合奇序》中明确提出:“士有志于千秋,宁为狂狷,毋为乡愿。”他的主张和李贽有许多共同之处。李贽敢于批判旧说、提倡新说,提出了“童心说”,主要目的是批判“失去真心”的假道学。汤显祖早年师承罗汝芳,所以其思想深受阳明心学,特别是泰州学派的影响。汤显祖对后七子复古摹拟的文学思潮十分不满。
因为与袁中郎同时,汤显祖的“士奇说”之论调与“公安派”相接近。“公安派”一直以提倡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标榜于世。汤显祖论文讲究“奇”,强调创作者思想是否“奇”,直接体现其作品的价值和对后世的影响。袁宏道在文艺创作上也提出文学创作要“奇”,他的“奇”和一般所讲的“奇”有所不同,并非人为造作之“奇”,而是符合人之真性情、不模仿前人而极其自然者的“奇”。袁宏道说:“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字法句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7]这种“新奇”,就在于它不师法前人,而师法自然,凭新而出,此乃为“新格”之高格。这一观点与汤显祖的“自然灵气”的提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汤显祖认为,文学作品中的深挚真情来源于作家的灵性,不仅是情生诗歌,而且诗行于神。汤显祖在文学创作时,不仅讲究“至情”,而且讲究“神”。他在《耳伯麻姑游诗序》中曾这样描述过“神”:“其诗之传者,神情合至,或一至焉;一无所至,而必曰传者,亦世多不许也。”这里所谓的“神”,就是指作家的灵性。只有超凡脱俗的文学著作才可能流传于世,为世人所认可。作者在创作上要神情并重,或者,至少要达到神情之一,才能有价值、有意义,否则,不宜流传。汤显祖《合其序》云:
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物寻常得以合之。苏子瞻枯燥竹石,绝异古今画格,乃愈奇妙。若以画格程之,几不入格。米家山水人物,不够用意。略施数笔,形象宛然,正使有意为之,亦复不佳。故复笔墨小技,可以入神而证圣自非通人,谁与解此。
汤显祖以苏轼和米芾的画为例,进一步说明文艺创作要靠灵气,方能“入神”。不拘格调才能创作出有灵性、有特点的作品。文学作品,如果模拟他人,失去自我,就会落入俗套,不能达到卓尔不群的效果。因而,文学作品要卓越就要脱俗,在创作上就要出奇制胜。
汤显祖曾以龙自喻,谓:“观物之动者自龙至极微,莫不有体。文之大小类是,独有灵性者,自为龙耳。”龙之变化无穷,龙之变化不可测。惟变化不可穷,变化不可测者,始为天下之至文,亦为天下之奇文。这是他论文所以“欲于笔墨之外,言所欲言”的原因。言所欲言,则“上下天地,来去古今,可以伸屈长短,生灭如意。”这才见出奇士的心灵,这才能达到创作者与作品的完美结合,这是对“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的最佳诠释。
自古文人皆多情,汤显祖尤其如此。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领悟到他的“至情”。汤显祖在我们的印象中,是个“情圣”。他的作品中有因情而生、因情而死的杜丽娘。汤显祖不仅将“至情”表现在他的戏曲作品中,同时也注入到他的诗歌创作上。
汤显祖认为“情”是人与生俱来的,喜、怒、哀、乐、恶、欲等种种情感都会随环境遭遇的变化而在人的心灵中跌宕起伏,交织碰撞。诗文曲赋就是这些情感的外观和宣泄,是人的精神世界的外向化。所以诗歌产生于情,情是诗歌创作的原动力。他说“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天下之声音笑貌大小生死,不出乎是……”
这一思想在汤显祖的诗歌创作中有最直接的体现。他在《十咏·魏王分香》一诗中写道①汤显祖. 问棘邮草[C] // 汤显祖. 汤显祖集: 第1册. 徐朔方, 校注. 北京: 中华书局, 1962. 本文所引汤显祖诗歌均出于此, 不再一一作注.:“事业易萎谢,恩爱难消沉。虞歌与戚舞,英雄同此心。”在《铜雀伎》一诗中写道;“吴起张巡总为名,到才识此中轻。若言铜雀分香假,泣向虞兮亦世情。”在《戚夫人》一诗中写道:“后宫齐高唱,哀响入云翔。终日不能言,倚瑟涕合长。心知万岁后,谁能怜赵王,千秋铜雀台,婉娈为力香。”汤显祖在这里提到了两种类型的人:杀妻求将的吴起,杀爱妾以飨军士的张巡,这种人是无情的;对虞姬歌而泣下的项羽,为戚夫人作楚歌的刘邦,为诸夫人分香的曹操,是有情的。汤显祖鄙弃无情之人,而崇尚有情者。
汤显祖本人的情感世界极为丰富,因而他的诗文也抒发了各种情感。《西塘庄池上怀大父作》、《西塘烟渚忆大父征君》流露出对祖父的敬爱;《却喜》、《忽忽吟》表现了对父母的孝顺;《望乡哭弟儒祖》等诗表现了对兄弟的友爱。他与妻子情爱笃深,吴氏卒后20年,汤显祖还写了《清明悼亡五首》表达对亡妻的深切怀念。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汤显祖对晚辈和友人的情感。汤显祖子女中多人早殇,他均有诗哭之,表现了作为父亲的痛心感觉。如《哭女元祥元英》、《平昌哭殇女蟾秀、七女二绝》等诗。最让他伤心的是儿子士遽的离世。汤显祖有了三个女儿之后才有这个儿子,当时他年纪挺大了,加之,士遽生性聪慧,更得汤显祖怜爱。不幸的是,士遽英年早逝,病逝时,年仅23岁。当时,士遽带病应考,汤显祖十分挂念,写下许多诗文以表担忧,如《庚子七月晦吴观察得月亭举烛沾酒,云各有子秋试,望之,怅然成韵八绝》,在诗中多流露出不安和自责。得知丧音后,在诗中写道:“宋朝已死王元泽,直到明殂汤士遽。恨杀临川隔江左,半山无路得乘驴。”王元泽是王安石之子,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汤显祖以王元泽比其儿子士遽,对士遽的评价是很高的。其后,汤显祖又有多篇悼念士遽之作,真可谓“说这士遽即断肠”。
汤显祖对知心朋友的情感也在诗歌中有所表现。如悼李贽《叹卓老》:“自是精灵爱出家,钵头何必向京华?知教笑舞临刀杖,烂醉诸天雨染花。”悼紫柏禅师《西哭三首》:“三年江上别,病余秋气凄。万物随黄落,伤心紫柏西。”李贽、紫柏禅师的离去对汤显祖而言犹如失去手足。他们是知音、是知心,而非一般朋友,故诗歌中的情感之深挚,非同寻常。
汤显祖有着对亲友的深情,又多次经历亲人的死亡和朋友的生离死别。他说:“人生而有情。思欢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啸歌,形诸动摇。或一往而尽,或积日而不能自休。自凤凰鸟兽以至巴渝夷鬼,无不能舞不能歌,以灵机自相转活,而况吾人。”(《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他认为,人生来有情,这是人性所至。即便是动物,都能将情表之于行动上,何况人呢?
优秀的作品能够做到无情者可使有情,无声者可使有声。汤显祖强调一切皆有情,故其文能感人至深,故其笔下的文学形象也因情而生。《董解元西厢·题辞》云:“万物之情,各有其志。董以董之情而索崔、张之情于花月徘徊之间,余亦余之情而索董之情于笔墨烟波之际。董之发乎情也,铿金嘎石,可以如抗如坠。余之发乎情也。宴酣啸傲,可以以翱而以翔。”
汤显祖的创作是“至情”的,在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用情至深。但这种情不是滥情,这种“情”是一种受理性节制、与理相统一的情。汤显祖说:“为诗磨损调声,……皆有意立言,久而后成。至于裁书叙心……自非内足于理,外足于辩,学无余藩,品无留伪者,其书不工;虽工,而不可与千万人共见也。”[8]他追求的是“情理统一”的审美原则。这种审美原则既不是对人的情感强行压抑,也不是让人的情感毫无节制地宣泄,它讲求的是一种情理的和谐相融。这种情理统一的原则体现了中国古典审美理想的核心——中和之美。这种审美原则直接影响了后代诗歌的发展方向。因此,出现了一次又一次的诗歌运动,或要求复古,或提倡性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中国古典诗歌在不断修正中维护了情理统一的审美理想,在波浪起伏中形成了庄正典雅的传统。明代诗歌发展的主流是复古。复古的实质就是要恢复包含“情理统一”在内的古典诗歌审美特征,所以复古派并没有忽略情感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
汤显祖处在明代的大潮中,在这一点上也深受影响。他追求的是情理统一的美学。首先,在理论上他强调情对于诗歌的作用,但不是无节制地、单纯地宣泄情感,而是把握尺度、具有理性。他的诗歌作品表达了多元化的“情”,在创作实践上努力体现“情理统一”这一古典诗歌审美特征。汤显祖的诗歌多达两千多首,与其风情摇曳、缠绵哀婉的《牡丹亭》不同的是,这些诗歌作品多反映诗人在儒家理想驱动下读书、求仕、侍亲、事君的心路历程。汤显祖是以政治家的身份被载入《明史》的,他对国家社稷和百姓疾苦充满了关切,并在政治生涯中坚守清高耿介的品性,不为名利所动、拒绝权相延揽,不惜批鳞碎首、大胆指摘朝政,体现了知识分子应有的气节和品格,用他自己的话说:“某少有伉壮不阿之气,为秀才业所消,复为屡上春官所消,然终不能消此真气。”
沈德潜曾说过:“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9]汤显祖“伉壮不阿”的人格决定了他慷慨深沉的诗歌格调。在诗中,他的忠君恋阙之情、仁民爱物之心触目可见。对君主,他以“臣心似江水,长绕孝陵云”(《迁祠部拜孝陵》)表白自己的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如同悠悠长江水,深沉执着而又绵延不绝。对于被权相张居正迫害致死的刘台,他满怀同情,并愤而写下“江陵罢事刘郎出,冠盖悲伤并一时。为问辽阳严谴日,几人曾作送行诗?”(《甲申见递北驿寺诗,多为故刘侍御台发愤者,附题其后》)他还写下了《锦衣鸟》、《感事》、《边市歌》、《吊西宁帅》、《茶马》、《疫》、《闻北土饥麦无收者》、《饥》等大量诗歌,表达对国计民生的深切关怀。
在具体的创作形式上,汤显祖同样讲究字法、句法、章法和用典。在体裁上,虽多作古体而少用律体,但讲究音婉律谐、流转自然。在用典方面,多用《史记》、《尚书》、《左传》等隋唐以前典故,隋唐以后的典故则极少涉及,这使得诗歌古雅简淡、厚重典实。汤显祖的“至情”是理性的,在情感中融入了自己的理想抱负,人生追求和价值判断,是受理性制约的。汤显祖在审美上是追求“情理统一”的。
汤显祖不仅留下了“临川四梦”这样的戏曲瑰宝,也留下了卷秩繁富的诗文创作和独树一帜的诗学思想。汤显祖的诗文因强调灵性而入乎其神,因至情而感其之真,因知性而情理统一。汤显祖的诗学思想,从发生论的角度,强调创作的“奇”;从构成论的角度,注重文本的“情”;从审美论的角度,追求情理并存。纵观汤显祖的文学创作,这一诗学思想贯穿其整个文学历程,他的诗文乃至戏曲创作都深受影响。
[1] 程芸. 也谈汤显祖戏曲与昆腔的关系[J]. 文艺研究, 2002, (1): 85-92.
[2] 王卓. “临川四梦”与汤显祖后期思想的转变[J]. 北方论丛, 2004, (4): 35-37.
[3] 孙桂平. 论《牡丹亭》的人物格局和矛盾冲突设置[J]. 温州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10, 23(2): 79-83.
[4] 安鲜红. 莎士比亚与汤显祖爱情观之比较: 解读莎士比亚喜剧和汤显祖戏曲[J]. 名作欣赏, 2010, (14): 115-117.
[5] 彭德伟, 钱贵成. 简述汤显祖诗歌艺术[J]. 江西社会科学, 1983, (4): 120-123.
[6] 左其福. 汤显祖的“唯情”文学观[J].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03, 24(1): 68-70.
[7] 袁宏道. 答李元善[C] // 钱伯城, 笺校. 袁宏道集笺校: 中册.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1: 786.
[8] 汤显祖. 玉茗堂尺牍[C] // 汤显祖. 汤显祖集: 第2册. 徐朔方, 校注.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73: 1536.
[9] 沈德潜. 说诗啐语[C] // 叶燮, 沈德潜. 原诗 一瓢诗话 说诗啐语.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 89.
Tang Xianzu’s Thoughts on Poetics
WEI Qingq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China 325035)
Tang Xianzu, a famous playwright in the Ming Dynasty, not only was good at writing traditional opera, but had his own systematic thoughts on poetics. On the theory of genesis, his writing idea was that “a talented man is blessed with a sharp mind, which in turn produces creative articles”. On this issue, he firmly opposed the doctrine of restoring ancient proposed by “Qianhou Qizi” (the 14 famous poets, named Li Mengyang, He Jingming, Xu Zhenqing, Bian Gong, Kang Hai, Wang Jiusi, Wang Tingxiang, Li Panlong Wang Shizhen, Xie Zhen, Wu Guolun, Zong Chen, Xu Zhongxing and Liang youyu, in the Ming Dynasty)and advocated the idea of writing the soul instead of confining to the conventions and patterns. On the theory of composition, he insisted on the idea that the World is full of sentiment and it is sentiment that makes poetry.He thought that everything had its own sentiment and each sentiment had its own meaning. On the aesthetic theory, he pursued his aesthetic dream of the unity of emotion and reason.
Tang Xianzu; Thoughts on Poetics; Theory of Genesis; Theory of Composition; Aesthetic Theory
(编辑:刘慧青)
I209
A
1674-3555(2011)03-0082-05
10.3875/j.issn.1674-3555.2011.03.011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2010-06-25
魏青青(1986- ),女,江西南昌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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