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伟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魏晋间人以父亡为“孤露”[注]《孟子·梁惠王下》:“幼而无父曰‘孤’。”[清]王棠著《知新录》:“魏晋间人,以父亡为‘露’”(《续修四库全书》本)。,“孤露”即孤单无所荫庇之意。魏晋之际的“竹林七贤”多幼年失父,这种“孤露”身世对他们的性格和心态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对此已有学者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做过先行的研究。[1]“竹林七贤”中,阮籍性格较为独特,时人钦佩其气度玄远,兖州刺史王昶“自以不能测”(《晋书》本传);他的诗歌风格也较为隐晦,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评其《咏怀》诗“阮旨遥深”,因阮诗“文多隐避”,后世以为“难以情测”(《文选》李善注)。有鉴于阮籍为人与为文的独特性,本文取之为个案,对其幼年的“孤露”身世与其成长心迹,以及诗文创作之间的关系进行一番“情测”。笔者认为,阮籍幼年的“孤露”身世,与他崇敬女性的心态、政治游移姿态,以及文化徘徊状态,具有潜在的一致性。幼年的“孤露”身世造就了阮籍的女性眷恋心迹,在他后来的成长过程中依恋而又背离的心理特点与他形影相随,这促使了一种独特的“孤露”心态的形成——不即不离。这种“孤露”心态贯穿于阮籍成年以后的政治态度、玄学思考与文学创作中。
《晋书》本传记述了阮籍居母丧期间的种种“纵情背礼”(何曾弹劾阮籍语)之举:“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继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决,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至灭性。”[2]1360阮籍的种种骇俗之举遭到了“名教中人”的严厉抨击,前人多纠结于阮籍的“纵情背礼”,至于他何以“殆至灭性”却未受关注,阮籍的“性至孝”的人情意蕴值得充分体味,对他的“孤露”身世也应该做一番深入的探析。
阮籍的父亲阮瑀乃“建安七子”之一,阮瑀亡故时阮籍年仅三岁,[3]阮母在丧夫之后的悲苦境况,王粲《寡妇赋》有所刻画:“提孤孩兮出户,与之步兮东箱”,“欲引刀以自裁,顾弱子而复停”[4]234-235,“孤孩”与“弱子”成为阮母继续存活于人世的精神寄托,可以想见孤儿和寡母在艰辛境遇下的相濡以沫。按照社会学的观念,寡母对失父的孤子容易倾注更多的关爱,而孤子对母性的关爱具有更多的诉求,这种心理诉求易于转化为对美好女性的内在向往,进而升华为对女性的崇敬之情。西方文学家曾经探讨过男性成长历程中对女性的崇敬心理:“这是一种从童年时代就开始的羞怯、敬慕之情,一生中为女性的美,为妇女在生活中的地位,为对她们的怜悯和对她们的恐惧所挫伤而震惊”。[注]苏联文学家帕斯捷尔纳克1926 年与里尔克通信,参见卢敦基等编《孤独的慰藉——百年诺贝尔文学奖回眸》,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出版第175页。对于阮籍来说,他对于美好女性的“敬慕之情”剥落了“羞怯”的成分:“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2]1361阮籍“震惊”于美好女性的夭亡,亲自去吊哀,尽情地释放怜悯、伤悼之情,毫不掩饰:“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2]1361《晋书》史臣评曰:“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史传着重展示的是阮籍的真率性情,他对待女性的微妙态度则未予揭示。阮籍曾与兄嫂道别,触犯了礼教忌讳,遭到时人的讥讽,他说:“礼岂为我辈设邪?”阮籍内心深处对于女性的温存态度,外显为“不拘礼俗”(《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语)之举,这正是他“坦荡”本性的一种展示,其中所传达的隐情,约略勾勒出阮籍对于女性的眷恋心迹。阮籍对于女性的“敬慕之情”在其诗文作品中也有所体现,他笔下的女性多是皎洁芬芳的美好形象,如“婉娈有芬芳”的江滨二妃(《咏怀》其二),“皎若白日光”的西方佳人(《咏怀》其十九),“焕耀光华”的闲都子(《咏怀》其二十七),“翩翩耀荣”的女娃(《清思赋》)等等。阮籍对女性书写多有“香草美人”之托谕,但对女性形象的刻画,却是阮籍女性态度的某种反映。《晋书》本传另载一事也透露出这方面的信息,“有司言有子杀母者,籍曰:‘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杀父,天下之极恶,乃以为可乎?’籍曰:‘禽兽知其母而不知其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兽之不若’。众乃悦服”。[2]1360在阮籍的伦理观念里,“母”与“父”有其轻重差别,父亲的过早缺失和对母亲的温情依赖,对阮籍的心灵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阮籍的这种“失言”行为,不妨看做是崇敬母性的心理反应,也是“孤露”心态的投射。
阮籍《鸠赋》序云:“嘉平中得两鸠子,常食以黍稷之旨,后卒为狗所杀,故为作赋”,赋中有“嘉七子之修容”句化自《诗·曹风·鸤鸠》,此所谓“鸠”当即据此,“得两鸠子”可能有所托讽,不见得实有其事,阮籍对鸤鸠孤子的悯伤则不失为自身“孤露”心态的体认和映带。孤儿成长过程中对于女性的眷恋心迹会有某种程度的背离,“孤露”心态向外展现为复杂的形态。社会学认为,这与“角色转变”有关:“孤儿的角色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父亲去世即意味着父亲角色的消隐。父亲是儿子的角色楷模,同时也是儿子最重要的保护者和帮助者。父亲角色消隐的目的是期待男主人公成年品格的完成。”[5]失父的孤儿常常背负起来自宗族乡党的品格期待,这种“成年品格”的期待属于“父亲角色”的外在认同,外在期许一旦转变为自我认同,往往使他们的胸怀抱负非同凡响。《咏怀》十五、六十一等诗篇对少年时代的追述,充分展示了阮籍对德操与志节的自我期许。阮籍在少年时代确有非凡的政治抱负,“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乃叹曰:‘时无英才,使竖子成名乎!’”(《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体现出少年阮籍的“济世志”(《晋书》本传)与“傲世情”(《世说新语·德行》篇注引《文士传》)。
阮籍成长过程中对父亲角色的效仿和追忆,在其生平事迹与诗文创作中也有迹可循。阮籍少年时不肯与王昶相见,后来又辞绝蒋济、曹爽等人的征辟,后人会心于阮籍屡逃征辟与其父阮瑀具有相似之处,明及朴《阮嗣宗文集叙》曰:“昔元瑜避操,操焚林出山,迨记谢蒋济,逢怒乃就。斯其家庭事,安知父子不尝恨此”。[6]411阮瑀先后逃避过曹洪和曹操的征辟,据《三国志》载:“建安中,都护曹洪欲使掌书记,瑀终不为屈”[2]600,又裴松之注《文士传》曰:“太祖雅闻瑀名,辟之,不应,连见偪促,乃逃入山中。太祖使人焚山,得瑀”[2]601,此即所谓“焚林出山”之说。阮氏父子不肯轻易屈节应征府辟,这种父子映带的“家庭事”,恐怕不能排除阮籍对父亲角色模仿的因素。阮籍《咏怀》诗也间有追念其父的端绪,如其四十七:“生命辰安在,忧戚涕沾襟。高鸟翔山冈,燕雀栖下林。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心。崇山有鸣鹤,岂可相追寻。”黄节云:“籍为瑀之子,此诗悲生命之不辰,而追念其父之节操也。故用瑀《咏史诗》‘叹气若青云。’”[7]58悲念生命流逝,化用乃父之诗,这种追忆本身是对“父亲角色”的自觉和认同。步入成年之后,阮籍担负起家族的责任感,他清醒地认识到家人安危是切身利害所在,“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咏怀》其三)庇护妻子儿女以保全自身性命为前提,自身的安危与家族的祸福捆束在一起。清人曾国藩评阮籍《咏怀》诗(其七十七)曰:“此首谓死不足忧,但恐有平生亲好迫之死于非命”[7]93,对阮籍周旋于政治漩涡的良苦用心可谓是别有会心。
阮籍的角色逐渐从“孤儿”向“父亲”转换,并且担负起荣辱兴衰的宗族责任,在转换过程中,他对母性的眷恋心迹逐渐背离,但是在他的诗文创作中,崇敬女性的心迹依然未能完全蜕去,阮籍由此而形成了一种依恋而又背离的心灵特征,即“孤露”心态。
在古代社会的家族结构中,作为一家之主的男性离世之后,孤儿寡母会在一定程度上得到家族的庇护。尽管如此,孤儿对人世的悲凉感受往往刻骨铭心,可以说,阮籍诗文中所表现出来的悲凉气息,很大程度上源出于此。除了家族的庇护,阮籍还有来自亡父故旧的抚恤。阮瑀与曹操父子关系密切,曾为曹操司空府军师祭酒,管记室,军国书檄多出其手,后为仓曹掾蜀[2]600,阮瑀与曹丕也相处甚得。作为阮瑀的旧友,曹丕曾分别作诗与赋表示伤悼,其《寡妇诗》序曰:“友人阮元瑜早亡,伤其妻子孤寡,为作此诗”[8]403,其《寡妇赋》序亦有悯伤阮籍母子孤苦的议论:“陈留阮元瑜,与余有旧,薄命早亡。每感存其遗孤,未尝不怆然伤心。故作斯赋,以叙其妻子悲苦之情”(潘岳《寡妇赋》李善注引)[4]233。曹丕后来即位为魏文帝,帝王对旧友“遗孤”的悯伤,以及对母子“悲苦之情”的哀恤,这在孤儿寡母的心底岂能毫无波澜?《咏怀》其三十七:“人情有感慨,荡漾焉能排?”阮籍终其政治生涯,总是“依违避就”[9]124,除却政治利害的理性因素,其身世经历中的感情因素也应该纳入考量的范围之内。
阮籍在政治生涯中处事谨慎,从未直接表露过对曹魏宗室的态度,但是在《咏怀》诗中“遥深之旨”却多有体现。曹氏后裔多昏聩无能,国政荒乱,阮籍《咏怀》诗多处提到“魏都”、“大梁”,应是有所托旨,如其三十一:“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清人陈沆《诗比兴笺》即认为“此借古以寓今也”[7]41,古魏都与今魏都之间存在讽喻关系,此诗当是讥刺魏明帝为政之乱。其十六:“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何焯曰:“大梁,战国时魏地,借以指王室”。[7]23其二十九:“昔余游大梁,登于黄华颠”,诗中“大梁”景象凄凉:“幽荒邈悠悠,凄怆怀所怜”,当是怀古伤今之作,借以表达对曹魏宗室的失望之感。
曹魏君主稍具雄略者唯有高贵乡公曹髦,被钟会议为“才同陈思,武类太祖”(《三国志·高贵乡公髦本纪》),阮籍对这位英年早逝的“少主”怀有特殊的感情,高贵乡公遇害一事,在阮籍《咏怀》诗中有所体现。如其二十一:“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清人蒋师爚认为本诗或讽喻此事。[7]29诗境与史实较为契合的是《咏怀》六十五:“朱颜茂春华,辩慧怀清真”,“轻荡易恍惚,飘摇弃其身,”与陈寿《三国志》所论高贵乡公之品性相扣合:“高贵公才慧夙成,好问尚辞,盖亦文帝之风流也;然轻躁忿肆,自蹈大祸”。[2]154诗中的明暗喻指关系也较为直接:“王子十五年”,“十五”乃王子乔夭亡之年,高贵乡公即位之岁亦为十五;“飘摇弃其身”,王子乔仙化可曰“弃身”,高贵乡公被害亦可曰“弃身”。张琦认为“此伤高贵乡公”[6]372,黄节亦持此见:“盖此诗伤高贵乡公而作也”[7]78,笔者也认同此说。
“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在这种恐怖的政治氛围下,士人对司马氏集团的血腥手腕普遍感到畏惧,即所谓“殊俗畏威”(阮籍《为郑冲劝晋王笺》),大多数士人被迫屈服,《世说新语·言语》篇载李喜应对,充分反映当时士人的心态:“司马景王东征,取上党李喜,以为从事中郎。因问喜曰:‘昔先公辟君不就,今孤召君,何以来?’喜对曰:‘先公以礼见待,故得以礼进退;明公以法见绳,喜畏法而至耳!’”[10]42对于阮籍而言,他对待司马氏的态度较为奇特。阮籍后来的仕途生涯与司马氏父子关系密切,《晋书》本传云:“宣帝为太傅,命籍为从事中郎。及帝崩,复为景帝大司马从事中郎”,后来司马昭辅政,阮籍“恒游府内,朝宴必与”,然而他又以大醉不休的方式拒绝与司马氏联姻,这应该是出于政治利害的考虑,《咏怀》其三十二王闿运评曰:“言不为魏死,耻与晋生”[7]42,王氏评说阮籍立场未必准确,但当魏晋易代,出处去就颇关生死,则是实情。对于局势的动向,阮籍有充分的认识,易代之际的政治斗争过于残酷,他不想卷入曹魏和司马氏的较量之中。当然,对于曹魏宗室,阮籍也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隐衷。曹氏父子待阮籍亡父颇为优渥,阮瑀死后,魏文帝曾亲自撰作诗赋以伤悼,这种哀恤对于阮籍来说,他不可能无动于衷,这是饱含了身世之感的夙怀与旧情,此可谓曹氏“旧恩”。阮籍游于司马大将军府,常越礼放浪,何曾等“名教中人”每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司马昭屡次调解并加以保护,嵇康云:“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与山巨源绝交书》),司马氏待阮籍可谓优厚,此又可谓“新宠”。
曹氏旧恩难以释怀,司马氏新宠又不能置身度外,阮籍在旧恩和新宠之间产生了心理摇摆。目睹曹魏宗室国政的昏乱与朽坏,阮籍的政治立场向掌控局势的强权司马氏倾斜,但是对曹氏的体恤之情又难以泯灭,已然背离而又心存眷恋。阮籍依违避就,进退失据,他在两大政治集团的夹缝间只好采取一种独特的周旋方式——不即不离。
阮籍《咏怀》诗时常呈露一种忧郁的“失群心态”:“焉见孤翔鸟,翩翩无匹群”(其四十八),“岂有孤行士,垂涕悲故时”(其四十九),他以“孤翔鸟”、“孤行士”的身份诉说着对于“群”的向往:“荆棘被原野,群鸟飞翩翩”(其二十六)。所谓“失群”,即与“群”的“疏离感”①德国田立克(Paul Tillich)认为,生命的有限性以及疏离感是人生最大的两个负面因素,参见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2006年由北京新星出版社出版,第278页。,阮籍作为“方外之人”(《世说新语·任诞》篇裴楷语),以“青白眼”自觉与“俗中人”相疏离;作为“败俗之人”(何曾语),又遭致名教中人的疏离,在这种双重疏离下,阮籍“独坐空堂上,谁可与亲者?”(其十七)陷入到心灵的孤独之中。《咏怀》其八:“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吴淇曰:“所归者何?乃生人安身立命之处也”[7]12,阮籍“安身立命之处”无处着落,缺乏坚实的心灵归宿。阮籍的《咏怀》又曾追问:“竟知忧无益,岂若归太清?”(其四十五)“太清”恐怕也不是理想的归宿,《咏怀》其二十:“扬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歧路染丝的变迁翻覆让他难以把握,这给他造成了极大的痛苦。阮籍在《咏怀》诗中反复诉说自己的心灵徘徊之感:“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其一),“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其七),孤独徘徊,心灵无所归依,这种“徘徊”的心灵特征可以说是阮籍“孤露”心态的一种折射。作为一种心灵特征或者人格特征,这种“徘徊”心态同样渗透到阮籍对于儒道文化的取舍中。
伏义《与阮嗣宗书》评阮籍:“术可纯儒”,近人黄节发挥其说:“然嗣宗实一纯粹之儒家也”[11]15,这种定位未必准确,但是儒家入世思想乃阮籍之“初心”则符合实情,阮籍对儒家思想终生未能忘怀。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云“唯饮酒过差耳”,阮籍晚年耽酒具有某种自戕意味。阮籍怀有一种“季业既衰”(《通易论》)的末世情怀,《咏怀》七十四:“季业道陵迟,驰骛纷垢尘”,此“季业”与《通易论》意同。儒家在大道陵迟的“季业”或有“使我速死”的“祈死”心态。《左传》成公十七年载,晋范文子晚年见君骄国乱,使其祝宗祈死曰:“君骄侈而克敌,是天益其疾也。难将作矣!爱我者惟祝我,使我速死,无及于难,范氏之福也。”[12]897阮籍“速终天年”、“得死为幸”的“祈死”心态前人已有所揭示,《咏怀》四十五:“自非凌风树,憔悴多有常”,王闿运评曰:“羡憔悴之有常,乱世以得死为幸。”[7]55陈伯君引范陈本注曰:“读嗣宗《乐论》,岂放废礼法,甘于懒散者流?沉湎麯孽以速终天年,特虞革命之见及耳。”[6]102按照人类文化学的观点,负面情绪如果得不到向外的释放,
容易郁积为向内的自戕[13],阮籍的耽酒自戕也是心灵痛苦无法解脱的恶果,其实饮酒并非所愿。阮籍以酒为名,但是《咏怀》中却几乎见不到酒的影子,有论者认为儒家思想在暗中作怪,阮籍骨子里想留给后人严肃恭正的一面。[14]164阮籍没有实现其治国抱负,这种遗憾与“欠然”让他终生难以消解,《咏怀》诗则是他人生意难平的“哀歌”[15]。
《晋书》本传云:“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道气之术”,“栖神道气之术”堪为阮籍的精神寄托与心灵抚慰,《咏怀》其十:“独有延年术,可以慰我心”。阮籍时以神仙逍遥之思“可以慰我心”,以之作为慰藉,时而以为神仙之士“可闻不可见”(其七十八),“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其四十一),以游仙为精神寄托,但寄托之处又不牢固,道教所形构的神仙世界终因怀疑而变得虚无。阮籍在其诗文中多处涉及儒、道思想之争执,但以此认定阮籍遗落儒家则未为稳妥。《咏怀》六十:“信道守诗书,义不受一餐,烈烈褒贬辞,老氏用长叹”,沈德潜曰:“儒者守义,老氏守雌,道既不同,宜闻言而长叹。魏晋人崇尚老庄,然此诗言各从其志,无进退两家之意”[7]73,沈氏持论实为公允,阮籍并论儒道二家,并无高下之分。更近一步说,阮籍崇尚道家,但也心存犹疑,《达庄论》即云:“且庄周之书何足道哉!犹未闻夫太始之论,玄古之微言乎?”
阮籍对儒家进取情怀追悔而又眷恋,对道家逍遥之思寄情而又怀疑,在这种儒、道文化的双重犹疑之下,他的心灵世界依违两可,陷入徘徊无适之中。这种文化上无所归依的“孤露”心态,与他早期的“孤露”身世形影相依,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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