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世界的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标准”

2011-03-17 16:32李进超
关键词:世界性当代文学外语

李进超

(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191)

走向世界的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标准”

李进超

(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191)

在当今国际化的语境下,中国文学承担着走向世界的使命。然而,德国汉学家顾彬近几年却对中国文学,尤其是对中国当代文学做出了很多批判。他依据“世界文学的标准”提出,中国当代文学基本上不属于世界文学。他的批判引起了中国作家和学者们的讨论,这是值得中国文学进行反思的。在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进程中,文学的民族性与世界性的关系,是必然要面对和思考的问题。

中国文学;顾彬;世界文学的标准;民族性;世界性

一、中国文学遭遇“世界文学的标准”

2009年10月,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中国作为此次书展的主宾国,集中展示了我国出版业成果与文化特色,引起了文化界的广泛关注。作为全球最大的图书业博览会,法兰克福书展堪称世界出版业的嘉年华,也是作家们的盛事和文化的盛会。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率一百多位中国作家赴德国参加书展,成为了“中国作家最大规模的一次海外集中亮相”[1]。书展上,很多中国作家作品,特别是当代作家作品,被翻译成了许多欧洲语言展示了出来。“德国之行”归来之后,铁凝在中国作家协会召开的创作座谈会上作了一个简短发言:从德国之行说起,走向世界的中国文学。发言就由此前她率一百多位中国作家赴德国参加法兰克福书展开始,由此切入“中国走向世界”的主题。大意是文学是沟通的桥梁,全球化语境给中国作家提供了更广阔的可能性,作家要承担起文化责任,随着“中国制造”的声誉日隆,中国当代文学也初具世界气象:不仅中国作家作品被译介到国外,海外华人作家作品也得以在国内出版,形势一片大好。

当然,铁凝也没有忘记谈到,在国际化语境之下,中国文学与中国文化所面临的困境,“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目前在国际文化竞争中还处于弱势,由于语言、文化甚至政治的原因,中国文学走向世界还面临着重重困难,还需要做大量耐心细致的工作,包括进一步加强与国际主流文学界的交流,进一步加强与国际汉学界的联系。但在这种文化交流不平衡、不对称的情况下,我们越是要保持我们的文化自信和艺术自信,越是要警惕被‘他者’化,也就是说,人家说好,我们也认为好,人家不说好,我们就不自信。我想,一个作家,首要的、第一位的还是为自己的母语读者写作,他从与自己的传统、自己的人民的血肉联系中吸取力量和灵感,同时,一个作家的最高荣耀也首先是他的母语读者的肯定和赞赏。离开了这一点,我们就失去了我们的根基,我们的写作就会变为国际文化市场上依据他人需求的订单生产。”[2]铁凝这段话所传达出的意思是:中国文学在面临世界化潮流时,不要迷失,要坚守自己的民族立场。

然而,铁凝这篇发言所传达出的信息和坚守民族立场的主题,却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当下中国当代文学所面临的一个有些沉重的话题:一位叫顾彬的德国汉学家,以日耳曼民族特有的倔强性格,近年来,坚持不懈的对中国当代文学所进行的批评。2006年,顾彬接受“德国之声”电视台采访,说中国当代作家既胆小怕事又盲目自大,而且还文人相轻,窝里横,他还说卫慧、棉棉等人的作品是垃圾等。2007年3月,中国人民大学举行的“世界汉学大会”上,举行了一场名为“汉学视野下的20世纪中国文学”研讨会,参会的有中国众多作家、专家、学者,顾彬发表演讲,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中国文学在1949年以前基本上属于世界文学的一部分,1949年以后,除了诗歌以外,基本上都不属于世界文学,原因就在于,1949年之前的作家都是翻译家,而之后的作家大部分不懂外语。而只有换一个角度,才能认清自己的文化传统与写作[3]。这场讨论会几乎演变成了“顾彬讨论会”。从2006年开始,媒体采访、各种报道铺天盖地,而顾彬在任何场合都坚持己见,说他的标准是世界文学的标准。顾彬的言论被称为“中国文学垃圾论”,掀起了轩然大波,引发了“中国作家、批评家集体反击”,顾彬的“外语论”和“世界文学的标准”则首当其冲。

首先,顾彬说中国当代作家不懂外语,所以水平很差,可是文学和外语有什么关系?有学者提出,文学创作和擅长学习外语,完全有可能是两个不同的才能。不懂外语照样可以写作,而且能够写出好的作品。荷马、但丁、莎士比亚、乃至歌德,哪个懂外语了?还不照样成了世界大文豪?所以说顾彬的“外语论”纯粹是武断,或者就是出于西方人的傲慢。

其次,顾彬说他的标准“最后肯定是世界文学的标准”,可是“世界文学”难道不包括中国文学吗?这是“谁的‘世界’,谁的‘世界文学’?”有人甚至反问顾彬的“世界文学”是否包含“非洲文学”、“第三世界文学”。结论是顾彬所谓的“世界文学”不过是“西方文学”甚至是“德国文学”,体现的是赤裸裸的西方中心主义,“顾彬先生所谓的‘外语/世界(文学)’的真正表述也许应该是‘西方语言/西方文学’”[4]。因而,顾彬的“中国文学垃圾论”是一种文学歧视的产物。

二、中国文学走向“世界文学”的反思

对于顾彬这些“荒谬”的观点,我们的作家、批评家们对中国当代文学作了正面的肯定。就在上文提到的那次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上,中国作家王蒙面对德国人,甚或世界,发表了一篇激情洋溢的演讲,宣称“中国文学处在它最好的时候”[5]。之后不久,当代文学研究专家、北京大学陈晓明教授宣称“今天的中国文学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6]。

然而,认真来理解一下顾彬的观点就会发现,问题并非那么简单。

首先,顾彬并没说过不懂外语就不能创作优秀的文学作品这样的话语。其“外语论”的出发点在于,他认为当代作家的语言能力很差,其原因是“中国的语言在1949—1979年间遭到破坏,因此中国作家有必要从头学中文”[7]。而学习外语,一则可以丰富词汇,这本是鲁迅的观点;二则能开阔眼界,避免盲目自大。客观地说,这些针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语言观没什么不对,事实上这也是中国批评者们自己的观点。另外,在顾彬的言论中,外语作为语言,是同文化的敏感性、写作的体验、开放的视阈等密切相关的,是最为本质的存在,而当批评者把外语仅仅看成是一种“才能”时,出发点显然是语言工具论,这和顾彬的语言观显然不是一个层面的。

其次,顾彬在他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中说,他所说的“世界文学”意味着“一种超越时代和民族,所有人都能理解和对所有人都有效的文学”[8],作为标准,强调的是超越“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的“世界性”,与具体的国别文学并没有多大关系,至少指的不是各民族文学的简单集合。最后,说顾彬是西方中心主义,也是不合适的。顾彬在一次访谈中说:“你要问我的文学评价的参照系是什么,我告诉你,既是从古代到现在的中国文学史的判断,也有欧美一百年以来的当代小说的发展,这些,都是我评价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尺度和参照。我的参照系很宏阔,很大,所以会比较苛刻,不留情面。”[9]实际上,作为汉学家,顾彬的参照主要还是中国现代文学、特别是鲁迅。他强调文学作品的语言要做到“一字不易”的观点,也是深得中国古代作家“推敲”的精髓。所以,所谓的“中心主义”,其实更应该说是“中国中心主义”。而且,顾彬明确说,他批评的是中国当代文学,而批评者却把“中国当代文学”有意无意地置换成了“中国文学”。

其实,我们应该静下心来,以“顾彬事件”为契机,认真反思一下,当代文学为何走到了如今这种为广大读者所不满的境地。我们不应把顾彬当作中国文学的侮辱者,而应把他视为敢于揭开“皇帝新装”的“老小孩”加以欢迎。事实上,他提出了很多中肯的批评,比如:中国作家语言功底差,作品粗制滥造,不忍卒读;当代很多作品把中国人表现的粗俗不堪,是在侮辱中国人;中国的批评家拿“红包”写文章,太可怕,等等。这些批评无不切中要害,发人深思。而当前最有现实意义的还是他提出的“世界文学的标准”,是他以“世界文学的标准”来衡量中国当代文学的严厉与苛刻。铁凝说,中国文学要走向世界。可是我们若没有世界级的作品,又怎能走向世界?

前述铁凝的发言描画出了当前文学所面临的“世界形势”。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速发展,“随着中国走向世界,中国的文学也在走向世界”[2],这是必然的趋势。但是坚守民族立场以应对全球化的方法也许并非上策。铁凝说,“全球化的趋势没有、也不可能泯灭不同民族和文化之间的差异,相反地,它只会进一步加强民族的文化自觉。”[2]这是我们一贯的文学立场,非常辩证,堪为真理。然而,真理并非是历史会自觉遵守的经验。回想两千多年前,神州大地上,对于中原文化来说,东夷西戎南蛮北狄等异域文化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彼此的差异并不下于当今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的差异,可是这些异域文化今安在?北魏时期倡导“胡服骑射”被视为前无古人的革新和创举,如今“西装革履”对于国人来说已不再是“洋装”。再看近半个世纪以来,随着经济的发展,普通话的推广,曾经丰富多彩的少数民族文化正日益减少,不久的将来,恐怕很难再找到纯正的少数民族文化了。近50年来,资本逻辑称霸全球,西方文化价值观念满世界殖民,不说北美印第安人、大洋洲土著等早已被同化,就连泱泱华夏文明也深受侵蚀,在如今年轻人的观念中,还能找到多少传统文化的东西?我们现在还可以地骄傲地说,历史上曾经入主中原的元朝的蒙族文化、清朝的满族文化等都被我们汉族文化同化了,但一百年后或数百年后,我们有把握说西方文化也被我们汉族文化同化了吗?全球化的浪潮滚滚而来,将不会留下任何一座孤岛。只有奋力突破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走向世界性的民族文化才能引领主潮,发扬光大。反之,若只顾埋首经营本民族的一亩三分地,终将免不了被吞没的命运。这么说虽有些杞人忧天,但绝不失为一种历史的视角。文学也应作如是观。

三、文学的民族性与世界性

文学的民族性和世界性的关系问题,也是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之间关系的焦点。顾彬要以世界文学的标准贬抑中国当代文学,批评者则针锋相对地提出民族文学的标准来抬高中国当代文学。这是所有对顾彬的反击中最有力的一点,毕竟,“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然而,民族的就一定完全是世界的吗?中国当代文学中,那些由“粪便、尿和臭屁”堆成的农民形象,那些惨无人道的酷刑和血腥的暴力,都被以最具中国特色的方式表现出来。然而,这样的作品突破了美学的界限,由审丑滑向了嗜丑,除了让人恶心,很难给人以审美享受,连“艺术”都算不上,遑论跻身世界伟大作品之列。“民族的”只有体现了世界性才是“世界的”。阿Q就是典型的例子。谁也不能否认,阿Q是地道的“中国形象”,他的“精神胜利法”入木三分地刻画出了我们“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然而,鲁迅并未止于此,而把阿Q的民族特征深挖到了“人类性”的层面,让“国民的魂灵”凸显出世界上每个人魂灵的轮廓。顾彬说:“阿Q就是每一个中国人,在某种意义上他的代表性甚至已远远地超出了中国。例如其他文化里的许多同时代人也具有他的‘精神胜利法’。在此意义上阿Q也就是每一个人,鲁迅给所有的非中国人也都留下了一个永恒的见证。”[8]40世界性意义的获得使阿Q得以比肩哈姆雷特、浮士德等形象,在世界文学形象的画廊中占有一席之地。试想,倘若鲁迅只是把笔墨着眼于旧社会雇工的满是虱子的破棉袄、癞疮疤或是最具特色的长辫子,恐怕永远也塑造不出世界性的文学形象。

可见,民族的不必然就是世界的。实际上,纯粹的民族性很容易沦为民族劣根性的展览,这样的作品固然也能得到西方人的青睐,甚至“卖个大价钱”,但这跟它的文学性无关,而不过是满足了西方人的猎奇心理,迎合了他们对中国带有根深蒂固的偏见的“他者”形象。张艺谋早期改编自某些当代作家作品的电影,就因为展示了丑陋的民族特色的东西而广受批评。那些以民族特色为名,露民族陋习之实的写作,早已沦为“国际文化市场上依据他人需求的订单生产”。商业化的浪潮淹没了作家的良心,中国当代文坛中此类作品和有此“媚外”心思的作家绝非少数,这恰恰是应该加以严厉批判的。当然,民族的并不意味着陋俗,更多的还是些美好的东西。但民族的之所以是民族的就是因为不是世界的,当我们讲述一个世界性的对象,比如民主平等的精神,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理解,而当我们讲述一个民族的对象,比如中国北方农民坚韧的品性,其他民族的人也许就很难理解。这里存在一个沟通的问题。就文学而言,把自己民族的东西说的像花儿一样,但这却不为外人所理解,也不可能成为世界的,而倘若再被歪曲了,则可能带来不好的影响。顾彬曾说,作家不懂外语是很吃亏的,很多水平很高的作品,因为翻译太差而发挥不了影响,不被世界认可。在这种情况下,非说我们也是世界文学的一员,非要让世界文学承认我们,似乎没有多大的可能性。

所以,我们的文学要走向世界,就必须追求世界性。世界性并非一个空洞的概念。不同民族的人所共有的相通、相同的方面即人类共性,它构成了世界性的基础。其实,各民族间的“同”远大于“异”,只不过远不如“异”受重视罢了。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必将形成建立在人类共性基础上的世界共同体,求同存异成为趋势。当然,这个世界共同体是各民族文化碰撞、交融的产物,世界性离不开民族性、甚至是时代性,没有民族性的世界性是虚无的。然而,如同世界文学不是民族文学的简单相加一样,世界性也不是民族性的简单相加,而是在碰撞、交融的基础上形成的全新特质。任何民族的文学要想在这个共同体中获得身份,在坚守民族性的基础上还必须去表现它的世界性。阿Q的辫子挂下来、盘上去都是中国民族特色,“精神胜利法”却是人类共性的特征,两者的结合才有了世界性的文学形象阿Q。当代文学把民族性已经挖得很深了,缺少的是抬头面向世界性的态度。就此而言,顾彬的“外语论”和“世界文学的标准”其实不无借鉴意义。

[1] 朱 玲.四大关键词解读“书业奥林匹克”[N].北京青年报,2009-10-19(6).

[2]铁 凝.从德国之行说起(走向世界的中国文学):2009年10月29日在中国作协召开的文学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EB/OL].http://culture.people.com.cn/GB/87423/10314986.html,2009-10-29.

[3]孙 展,顾 彬.中国作家应该沉默20年[J].中国新闻周刊,2007(11):70-72.

[4]蔡 翔.谁的“世界”,谁的“世界文学”与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商榷[N].文汇报,2007-04-22(8).

[5]德永健.王蒙称中国是文学大国(中国文学处在最好时期)EB/OL].http://www.chinanews.com.cn/cul/news/2009/10-19/1916775.shtml,2009-10-19.

[6] 陈晓明.中国文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N].羊城晚报,2009-11-07(5).

[7]顾 彬.从语言角度看中国当代文学[J].南京大学学报,2009(2):69-76.

[8]顾 彬.20世纪中国文学史[M].范 劲,胡春春,吴勇立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9]邱华栋,顾 彬.“我内心里有一个呼救声”:顾彬访谈录[J].西部,2008(18):135-139.

Chinese Literature Toward the World and“Kubin's Standard of World Literature”

LI Jin-chao
(Institute of Literature,Tianjin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Tianjin 300191,China)

In the context of internationalization,it’s the Chinese Literature’s mission that to be known by the world.However,Walfgang Kubin,a German Sinologist,has been criticizing Chinese Literature,especially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these years.According to his“standard of world literature”,he put forward that most of the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do not belong to the“world literature”.His criticisms caused a lot of discussions by Chinese writers and scholars and this phenomenon is worthy of reflection.At this point,in the process of Chinese literature walking to the world,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nationality and universality is also an issue which needs us to consider.

Chinese literature;Walfgang Kubin;standard of world literature;nationality;universality

F540

A

1008-4339(2011)04-0381-04

20011-01-07.

李进超(1976— ),女,博士,副研究员.

李进超,jinchao365@yahoo.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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