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记言、记事是中国史学的传统,为改变旧的史学秩序,司马谈提出了新的史学思想。在此基础上,司马迁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撰写《史记》提出了新的文化使命。司马迁“爱奇”的文化品质与其家学相关。汉文化的胜利是楚文化的胜利,楚人的浪漫气质既铸造了汉人的灵魂,同时也铸造了司马迁的浪漫情怀。社会经济的繁荣不但增强了汉王朝的国力,而且还助长了向外求索的豪气,给司马迁以深刻的影响。三次壮游为司马迁关注奇人奇事提供了依据,奇人奇事成为司马迁探讨兴衰之理的重要内容。秦汉人物是司马迁关心的重点对象,《史记》重点叙述这些人物的事迹,是为了更好地承担和阐释“原始察终,见盛现衰”、“稽其成败兴坏之理”的思想。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文化使命;史官
中图分类号:K204.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4608(2011)01-0065-07收稿日期:2010—07—18
基金项目:江苏省社科规划基金(06JSBZW008)
作者简介:张强,博士,淮阴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223300
史官的文化使命是什么?搞清这一问题,对于了解司马迁撰写《史记》的动机、司马迁与史官文化的关系、《史记》的结构及谋篇布局、《史记》的着力点等具有重要的意义。鉴于前人对这一问题缺少足够的认识,本文拟就这一问题谈谈自己的看法。
一、司马迁与史官文化传统及史学革命
中国有悠久的史学传统,其文化传承与史官秉笔直书的品格有莫大的关系。《礼记·玉藻》云:“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稍后,班固阐释道:“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记言、记事是中国史学书写的基本格式。在这一历史进程中。史官不但揭开了记录中国历史的序幕,而且通过他们的记录展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风貌。
记言、记事是史官的职责。这种情况持续到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生活的时代,开始发生重大的变化。司马谈临终时教导司马马迁说:“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②司马谈将新的文化使命赋予史官给司马迁以深刻的影响,乃至于司马迁明确地表示“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史记·太史公自序》)。在这一过程中,司马迁通过清算“君举必书”的缺陷,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为逻辑起点,赋予《史记》以新的文化使命。进而言之,在反省史官记言、记事的使命时,司马迁以“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为体例提出了新史学追求的文化目标。具体地讲,一是以“本纪”为纲,以“世家”、“列传”为目,在丰富帝王政迹的基础上关注人事与社会运动变化的规律;二是创立“表”,通过大事记来联络和补充纪传,郑重地提出“表”记载的大事是历史进程中应关注的重点;三是通过分述天文、历法、兵律、水利、经济、文化、艺术等专门史,从新的视角提醒人们关注社会进程中容易忽视的方面。这三个方面拧结在一起,既承担了司马迁“一家之言”(司马迁《报任少卿书》)的史学诉求,同时也从体例上为后世史学树立起新的标尺。清人赵翼指出:“司马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本纪以序帝王,世家以记侯国,十表以系时事,八书以详制度,列传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编之中。自此例一定,历代作史者遂不能出其范围,信史家之极则也。”如果没有司马迁确立的新史学叙述原则,中国的史学水平也许会停留在先秦阶段;如果没有《史记》,“二十四史”的体例很可能是多元的,无法形成划一的文化格式和文化秩序。
司马迁建立的新史学秩序,大大地改变了先秦史学旧有的结构。与“君举必书”最大的区别是,司马迁以“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史记·太史公自序》)承担了发现社会运动规律的责任,以“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提出了史述应在总结历史经验和教训的基础上为后世服务的政治主张。从这一角度看,真正给史学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深刻的革命的是司马迁。进而言之,司马迁以《史记》为新史学树立起高不可及的标尺,是在反省旧史学的过程中完成的。
司马迁的新史学是在清算旧史学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在历史的进程中,史为什么能率先成为文化的掌握者?这与史的前身是巫觋有莫大的关系。女巫为巫,男巫为觋。巫觋是神职人员,负责氏族的祭祀活动。在神灵信仰盛行的年代,巫觋是沟通人与神之间的桥梁。当人类无法解释山川万物枯荣生死的自然现象时,因相信万物有灵,于是创造了异己的世界即神祇世界。神祇世界出现以后,由谁来传达神进而是上帝的旨意呢?由谁来建立人与神之间的联系呢?在历史的寻找中,他们把这一使命交给了巫觋。在人类守望神祇的年代,为了从人生此岸到达神祇彼岸,人类不断地用自身的活动续写着神衹新篇,用文化描绘神祇世界中的美妙。在他们看来,凡是现实世界没有的,神祇世界中肯定会有,而且肯定会比想象中的更加美好。既然神祇世界充满了期待,那么,就应该努力地寻找到达的途径。在这中间,巫觋扮演了重要角色。经过苦苦的求索,文化寻求的必然结果是创造出天梯神话。当天梯架起了人神交通的桥梁时,人类为取得的文化成果而欣喜鼓舞。遗撼的是,现实世界永远造不出通向神祇世界的天梯,也永远不会出现上帝为欢迎人类主动地放下天梯。尽管如此,寄托人类理想的神祇世界实在是太美丽了,美丽得让人心动。这样一来,人类需要用新的诉求来填补失缺的文化心理。在这一过程中,最容易办到的只能是取之现存,通过巫觋来传达神的指示。巫觋是神职人员,当他们振振有词地娱神祭神、自觉地为世俗政权服务时,因宣示君权神授,受到君主的优待和重视。巫觋的称谓繁多。据《周礼》等先秦文献,巫觋有大祝、小祝、大史、小史、卜人、占人等称谓。祭神如神在,巫觋煞有其事的祭祀,一方面使宗教祭祀成为世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另一方面由宗教祭祀延伸出来的活动又不断地增添新的文化诉求。
据《周易》,上古时期“巫史”并称。这一事实表明,巫觋作为知识的传播者和文化的传承者,经历了从巫觋到巫官,从巫官再到史官的历程。“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司马迁虽是为自己的境遇鸣不平,但从一个侧面道出了巫觋与史官之间的天然联系。在世俗化的进程中,巫觋由侍奉神灵到为君主服务。神职人员身份的变化以文化诉求为先导的。具体地讲,国家制度建立以后,由祭神到祭祖,祭祀活动的世俗化和职事分工的细致化拧结在一起,史官遂成为为君主服务的掌书人员。王国维指出:
“史为掌书之官,自古为要职。殷商以前,其官之尊卑虽不可知,然大小官名及职事之名,多由史出,则史之位尊地要可知矣。””史官记言、记事遂确立了旧史学的文化传统。很有意味的是,这一传统一经确立,从没有人提出过需要变化其文化诉求的格式。
对旧史学率先提出质疑的是司马谈、司马迁父子。这是个充满了人文气息的年代。这一时期,六经摇身一变成为先王政典即先王留下的统治大法。在这一背景下,当司马迁接受了其父的史学思想、对“君举必书”的旧史学秩序提出质疑时,六经自身的史学品质、文化品质和思想品质必然要成为新史学尊崇的最高范本。“考信于六艺”(《史记·伯夷列传》)、“折中于夫子”(《史记·孔子世家》)是司马迁史述时遵循的思想路线。“六艺”是指六经,即《诗》、《书》、《易》、《礼》、《乐》、《春秋》;“夫子”是指孔子。“六经”的提法初见于《庄子。天运》,起初,并不是儒家的专利。如汉初,新道家陆贾在推明治国之理时,曾经常在高祖刘邦面前称说《诗》、《书》(《史记·郦生陆贾列传》)。又如汉初的官方哲学是黄老学说,但“好刑名之言”(《史记·儒林列传》)汉文帝已在朝廷立一经博士,即《诗》学博士。这些情况均表明,六经显于汉朝与其具有先王政典的品质有直接的关系。然而,儒家重视传统和讲究家学,当先秦诸子及后学表现出轻视文化传统的时候,儒家却通过师传和家传把六经捧为治道的最高法典。这种情况持续到汉武帝一朝——儒家战胜黄老学说成为一枝独秀的官方学说时,六经的阐释权已彻底地转移到儒家那里。在这一背景下,儒家以六经为先王政典的思维方式直接支配着司马迁的思想和行为。“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史记·太史公自序》),司马迁认为,在“论考之行事”(《史记·太史公自序》)的基础上撰写《史记》,之所以要以六经为依据,是因为六经既是可信的文献资料,而且还是研究治道之理的思想和灵魂。
司马迁撰写《史记》是以六经为最高范本的。六经在《史记》中的意义有三层:一是六经皆史,六经中有可信的史料,司马迁曾郑重地表示写作《史记》是为了“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史记·太史公自序》);二是孔子的《春秋》本身就是一部专门意义上的史著,司马迁以《春秋》为师法的对象,包含了对其体例和格式的自觉学习;三是司马迁接受儒家学说,视《春秋》为高于一切的史学范本。如司马迁认为:“《春秋》以道义。拨乱反之正,莫近于《春秋》。”(《史记·太史公自序》)因为这样的缘故,司马迁以孔子激励自己,把自己视为文化的自觉传承者。“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史记·太史公自序》),在司马迁看来,“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中变,五百载大变”(《史记·天官书》)。周公与孔子之间的联系是文化上的传承,那么,孔子之后有谁能成为中国文化的直接传人呢?司马迁表示要像孔子著《春秋》那样来建立自己的文化伟业,进而写出一部可以与《春秋》相比肩的《史记》。这就是说,《史记》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历史著作,而是一部传达“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思想巨著。
六经是先王政典,是中国历代治民要术的经验总结。因此,司马迁赋予《史记》的思想是,“罔(网)罗天下放失(佚)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史记·太史公自序》)。在司马迁那里,《史记》的任务是承担总结天下兴亡之理的责任。由此出发,六经除了给司马迁提供了史料和严谨的治学方法外,还给司马迁提供了研究天下兴衰之理的武器。换言之,司马迁对夏桀、商纣失国原因的探讨,对成汤、周武得天下之事迹的关注,都表现了他对历史兴亡的终极关怀以及他对现实政治的深邃思考。它给我们的启示是,《史记》开创的新史学是在批判旧有的史官文化秩序中完成的。
二、司马迁“爱奇”与
《史记》的文化品质
司马迁是中国历史上的奇人,《史记》是中国历史上的奇书。前人论述《史记》的文化品质时,特别关注司马迁“爱奇”的特点。如汉代扬雄指出:“子长多爱,爱奇也。”子长是司马迁的字,“爱奇”是说司马迁对奇异的事件即特别能展示人物精神面貌的事件有特别的兴趣。如陈涉受人雇佣耕种在田垄上,对累得七死八活的同伴说:“苟富贵,无相忘。”意思是,如果今后富贵了,我们彼此都不要忘记。当有人嘲笑他的时候,陈涉长叹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史记·陈涉世家》)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豪情,陈涉才能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率先举起反抗暴秦的义旗。又如面对秦始皇出巡时浩大的声势,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史记·项羽本纪》)其壮语为后来推翻暴秦的英勇业绩埋下了伏笔。再如王温舒任河内太守时,大搞逼供信,于是“连坐千余家”、“流血十余里”。按照古代刑律,立春后应停止刑杀,然而,这个嗜血成性的家伙竟气急败坏地大呼小叫:“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史记·酷吏列传》)像这样的情节或细节在《史记》中比比皆是,由于事件的选择与切入都十分老到,往往在三言两语中传神地勾勒出鲜活而生动的人物形象。“爱奇”是一种品质,同时也是一种技巧,贯穿于《史记》之中,它对提高《史记》人物的叙述质量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问题是,这种“爱奇”的品质是从何而来的呢?具体地讲,主要有四个方面。
其一,“爱奇”与司马迁的家学有关。司马迁出生于史官世家,史官是中国各类文化典籍的实际掌握者。司马迁叙述其父司马谈所学时说:“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史记·太史公自序》)司马谈曾任太史令,临终时对司马迁说:“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继吾祖矣。……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史记·太史公自序》)因为这样的原因,司马迁自幼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全面地掌握了一般人难以掌握的学问,而要全面地占有资料需要有溯本求源的精神,这些遂为司马迁“爱奇”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其二,汉王朝的胜利实际上是楚文化的胜利,自楚文化走向全国,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追求以后,它给西汉带来的影响不仅仅是使楚辞成为全国的唯一文学,进而诞生一种新的文体——汉赋。更重要的是,它把楚人的浪漫气质高扬为一个时代的风尚,既铸造了汉人的灵魂,同时也铸造了司马迁的浪漫情怀。如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说:“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离骚》等是楚辞的代表作品,同时也代表着楚文化的最高成果,从中不难体察楚文化对司马迁个人品质的穿透。
其三,承秦之弊,汉王朝到处是一派荒凉的景
象。《汉书·食货志上》云:“汉兴,接秦之敝,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经过文景之治,汉王朝迎来了中国封建王朝的第一个鼎盛时期,乃至出现了“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仟佰之间成群,乘柠牝者摈而不得会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汉书·食货志上》)的局面。社会经济的繁荣,不但增强了汉王朝的国力,而且还助长了向外求索的豪气。这一时期,伴随着汉武帝打击匈奴、经营西域和经营西南夷的过程,汉人要求建功立业的雄心有效地得到了激发。可以说,整个社会都把实现人生价值的理想视为主旋律。在这种情势下,司马迁必然要融人雄奇阔大的时代潮流。
其四,为收集资料,司马迁曾有三次壮游,三次壮游达数万里,每到一处,司马迁便接触了大量的奇人奇事。透过这些奇人奇事,司马迁发现了隐藏在背后的兴衰之理。在发微“通古今之变”的过程中,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提出了社会批判、道德批判的重要思想。如为项羽、韩信等人作传,都与司马迁实地考察获取第一手的资料相关。《史记》作为一部史著,在写作中既需要以文献为依据,同时也需要印证文献的可靠性。三次壮游所获得的资料为司马迁印证文献的可靠性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司马迁交代《五帝本纪》的材料来源时指出:“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从司马迁的交代中可以看到这两种倾向:一是使用史料时应持慎重的态度,应充分地考虑资料的可靠性。在史料众说纷纭的情况下,应通过文献与实地考察相互印证的办法来进行取舍;二是疑古是为了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印证文献的目的是为了使史述更加真实可信。与此同时,壮游行程中采集的资料又丰富着人物的事迹和精神面貌,在这一背景下,文献与实地考察的成果互为补充,遂给司马迁笔下的人物增添了新的异彩。
三、从《史记》的着力点看
司马迁的文化使命
关注历史是为了现实,是为了寻找历史发展的规律,读《史记》不难发现,秦汉人物是司马迁关心的重点对象。文以载道,文章是思想的载体形式,那么,司马迁是如何记载和评价秦汉之际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呢?它又是如何承担“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稽其成败兴坏之理”的呢?这里有五个方面值得注意。
其一,司马迁热切地关注秦得天下以后的风云变幻。在《秦始皇本纪》中,司马迁除记载秦始皇统一天下及治理天下的过程外,还把重点放在了揭示秦推行暴政的方面。这一内容不仅仅出现在《秦始皇本纪》中,还出现在《李斯列传》等篇中,在《秦始皇本纪》中,司马迁为了探讨秦失天下的原因,专门引用了贾谊的《过秦论》。贾谊总结秦亡天下的原因时提出了三点看法,一是“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贾谊认为,秦统一六国后,没能及时地用仁义治天下是其失天下的原因;二是“危民易与为非”,变本加厉地推行暴政其结果是把全国人民推人火坑;三是“雍蔽之伤国也”(贾谊《过秦论》),秦二世上台以后,继续推行暴政,结果是使本来已岌岌可危的政权更加雪上加霜。在《史记》中,司马迁虽然时常引用别人的话来证实自己的观点,但长篇大段地引用却只有《过秦论》一例。这里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贾谊的观点引起了司马迁的共鸣,贾谊所关心的问题,也是汉初一些有识之士共同关心的问题。在贾谊写《过秦论》之前,有陆贾的《新语》、贾山的《至言》(详细内容参见班固《汉书。贾山传》)探讨秦失天下的原因,乃至于贾谊的《过秦论》实际上带有集陆贾、贾山观点之大成的味道。关注历史是为了现实,这一点在贾谊那里十分明确。进而言之,《过秦论》因其思想深刻,使司马迁在探讨秦失天下的原因时予以了必要的关注。第二,总结秦亡天下的原因是为了探究长治久安的问题。司马迁写作《史记》的目的是为了全面地考察天道与人道之间的关系,是为了研究历史的变迁和帝王相承的大势。本着这一原则,司马迁试图通过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来思考现实中的问题。站在这一立场上,司马迁特别地注意观察秦汉间的变化大势,特别地注意总结秦亡的历史经验教训。
其二,司马迁纵横笔墨描绘了这一时期历史人物的行为举止和精神风貌。面对暴秦残酷的统治,陈涉与吴广商量道:“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史记·陈涉世家》)寥寥数语,不但深入细致地交代出陈涉扯旗造反的原因,而且透过他的言语还揭示着“天下苦秦久矣”(《史记·陈涉世家》)的思想情绪。从陈涉在大泽乡揭竿而起到刘邦建汉再度统一中国,在这一过程中,天下大乱,各类人物都登上了历史的舞台,这些出身不同的人汇聚到反秦起义的潮流中,其人物的精神风貌也是各不相同的。例如黥布年少的时候有人给他相面,说他“当刑而王”(《史记,黥布列传》),等到他壮年时果然受了黥刑,而他不但没有意志消沉,反而以为是走向成功的第一步。在汇入秦末大起义的各类人物中,他们既有像陈涉这样出身寒微的贫苦农民,也有像刘邦这样的市井游民、黥布那样的罪犯,还有像项羽那样的旧贵族。总之,群雄乘乱而起,虽然起义的目的各不相同,但推翻暴秦是他们的共同目标。为此,司马迁满怀激情地描绘了“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史记,太史公自序》)的历史。为了肯定他们反抗暴秦的历史功绩,司马迁为他们留下了一篇又一篇的传记,极有意义的是,司马迁敢于“成一家之言”,不但把项羽的事迹写入了“本纪”,把陈涉写入“世家”,而且还根据他对历史的理解,为那些入汉以后遭到剪除的异姓王作传,甚至掬出了一捧同情的泪水。这一切,都表现了司马迁敢于进行历史评判和价值评判的勇气和精神,以及他对历史独到的理解和认识。客观地讲,如果没有独立的文化品格和精神,那么,《史记》就不会具有深长的历史哲学的意味。
其三,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秦末之际,天下大乱,历史风云的变幻,使无数的王侯将相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与此同时,许多出身寒微的人又成为了叱咤风云的人物。如果我们将这些彼此之间有着一定的联系的传记合在一起加以阅读,则会发现司马迁在记载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时候,隐于其中的则是他的史诗意识。所谓史诗意识是指司马迁在描述这些历史事件和历史人
物时,一是强调秦统一中国后,天下岌岌可危的严峻形势。由于秦得天下以后,不能及时地调整政策,致使天下人心浮动。在这一大文化的历史背景中,秦以武力吞并六国,其冷酷给关东六国不同的社会群体留下了难以名状的创伤。“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史记·项羽本纪》)、“亡秦者,胡也”(《史记·秦始皇本纪》)的谶语在一定的程度上传达了六国反抗暴秦的意志和心声。为了真实地反映这一历史面貌,司马迁特别关注六国反秦的思想情绪,充分注意描述他们的个体行为与时代要求的一致性。二是关注这一时期人物的英雄传奇性。仅以项羽为例,在反秦大起义的活动中,项羽所到之处无不披靡。特别是钜鹿一战,当诸侯畏于强秦不敢救赵时,是项羽力斩宋义,率部与秦军决一死战,从而给秦王朝以致命一击。“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人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史记·项羽本纪》)在司马迁的精心描绘下,项羽成了反秦起义中最有生气的人物。宋代刘辰翁说:“叙钜鹿之战,踊跃振动,极羽平生。”(《班马异同评》)明代的茅坤也说:“项羽最得意之战,太史公最得意之文。”(《史记抄》)在《史记》中,司马迁除了注意通过重大的历史事件来表现人物的精神风貌外,还十分注意通过人物的前后行为进行关照,以此来揭示人物命运的必然性。如在写项羽勇气可嘉的同时,司马迁还注意到了项羽有勇无谋而导致的悲剧性命运。项羽年轻时学书不成,又去学剑;学剑不成,又去学“万人敌”。然而“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史记·项羽本纪》),因为有勇无谋,且缺少清醒的政治头脑,项羽失败了。尽管如此,司马迁十分注意用细节来大书特书历史人物的英雄传奇性。
其四,《史记》是一部以写人为主的历史著作,进而言之,是一部人学著作。但司马迁又把它视为一部“通古今之变”的政要,这样,它给司马迁提出的要求是,必须透过人物的命运来深入地表达对历史的看法。因此,司马迁把解决“天道”与“人道”之间的关系视为写作《史记》的重要原则,在解决天与人的关系的过程中,司马迁表现出对现有的宗教神学成果的怀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史记·陈涉世家》),陈涉对天命的否定,从而揭开了反抗暴秦的序幕。对项羽“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的感慨,司马迁以“身死东城,尚不觉寤(悟)而不自责,过矣”之语进行了批判(《史记·项羽本纪》)。当然也应该看到,司马迁并不是非天命者,甚至在一些地方还表现出信奉天命的意绪,尽管如此,他对人道的关心却是主要的。在处理“天道”与“人道”之间的关系时,司马迁特别关心人物命运与社会构成之间的关系,经过有意识的选择,其笔下的人物命运大都带有深长的人生哲理意味。也就是说,一个人的际遇和奋斗往往与他所处的时势相关,一些外在的因素常常决定着一个人的命运,鉴于此,司马迁特别注意从大处着眼釆关心和思考这一问题。如身经百战的李广,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着建功封侯的伟业,因时势不同始终难以实现,乃至汉文帝都替他感慨道:“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史记·李将军列传》)然而,萧何、曹参、陈平、樊哙、夏侯婴等人因赶上了好时光,虽然出身寒微,但自从随刘邦起兵以后,都建功封侯了。对此,司马迁深有感慨地说:“方其鼓刀屠狗卖赠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庭?”(《史记·樊郦滕灌列传》)两相对比,便可得知司马迁对人物进行评价时,是以时势造英雄的观念为出发点的。这一观念与司马迁在追究天与人的关系时,把人放在首要的位置上是一致的,并承担了终极关怀的价值判断。
其五,《史记》是一部以人物传记为主的历史著作,录入《史记》的各个历史人物又都是有个性的人物,由于每个人的生活境遇不同,因此,其故事也就显示出各自的特质。如何把这些人物统一于“通古今之变”的原则之下呢?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在《史记》中,司马迁采取的基本方法是,以“本纪”编年,突出其纲要的地位,让其他四体围绕着这一编年的线索展开,进而在大的文化背景上突出时代的氛围。“奉纪”在《史记》中的编年意义诚如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说:“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本纪”是《史记》中的纲目,它串联起《史记》其他四体,展示了历史人物的命运和历史事件的全过程,这是司马迁在结构《史记》时显示出来的整体意志。站在这一立场上,司马迁从发微六经人手,并赋予“十二本纪”以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的经学思想。关于这一点,我们从司马迁以《五帝本纪》为《史记》的开篇中就可得知,五帝的事迹很多,但司马迁把他们得天下的事迹定位在以德服天下的方面。这种理想政治经过司马迁的申明,进而演化为了“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的思想路线。以君德推及到臣德,有德者昌的思想作为司马迁评价历史人物的标准,贯穿于“世家”和“列传”的写作之中,特别是在秦汉之际的历史人物身上得到了生动的体现,这是毋庸讳言的。
德在历史的发展中,初义与宗教神学相关。上古有“同心同德”(《尚书·泰誓中》)之说,所谓“同心同德”是指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建立亲疏远近的等级制度,在等级制度的基础上倡导同姓同德。自周人发明了以德配天的思想以后,德在去除宗教神学外衣时具有了道德的内容和含义。德与仁的外化形式是仁与不仁的对峙,这一内容反映到秦末汉初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和身上,便成了司马迁进行价值评判和道德评判的基本观点,站在这一立场上,司马迁格外地关注秦汉之际的大势,试图在忠实地描述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事迹的时候,以思想观念的先行性对他们的个人行为作出不同程度的肯定和否定。如对刘邦、项羽等人的评价都贯彻了这一思想原则。
上述五个方面,,是司马迁关注秦汉之际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时把握的价值尺度,其总的思想方法是以六经为逻辑起点,贯穿“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思想。可以说,没有比读《史记》更激动人心的了,在司马迁的精心选择下,那一个个的历史人物无不写得龙打虎跳,读之,不得让人不得不佩服司马迁的才情。
(责任编辑:赵仁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