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友章 王春燕 (湖北省鄂州市第一中学)
《语文课程标准》强调:“语文教学要注重语言的积累、感悟和运用,注重基本技能训练,给学生打下扎实的语文基础。”伽达默尔曾在《哲学解释学》中说过:“在语言中,而且只有在语言中,我们才能遇到我们在世界中从未‘遇到’的东西……”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文学的基本材料。从语言的角度来观察分析文学作品,是欣赏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方面。鲁迅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而且是现代杰出的语言大师。他的作品语言准确、简洁而又生动形象,能恰到好处地表达种种思维的、情感的节奏,使行文富有韵味而且魅力无穷。本文试从鲁迅遣词造句的矛盾艺术出发,浅谈其语言艺术。
鲁迅先生在他的作品中,运用矛盾语开篇、行文及收束全文,往往寥寥数语,就能画龙点睛地反映事物的本质,而且能确切地、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所需要表达的内容,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细细把玩这些矛盾语,能领悟文中的奥妙,体会文章的感情,从而与艺术大师的丹青妙笔展开真正的“对话”。
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有诗云:“文章看落笔,议论驰后先。破石出至宝,决高泻长川。”意思是说写文章要特别注重开篇落笔之处,如果下笔便石破天惊,涌现精华,则全篇就如高崖泻水,气势如虹。《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故乡》《雪》《孔乙己》等文,用矛盾语开篇,直接点题。这种写法不仅干净利落,入题快捷,而且道是无情却有情,往往情深意长。
例如,《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开篇写道:“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似乎”“确凿”,一模棱,一肯定。看似矛盾,实则表达了作者对百草园的无限热爱和依恋之情,也正是他当时被冷落被排斥后独处阁楼的心境的反映。
又如,《雪》一落笔便写道:“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冰冷的”“坚硬的”这两个冷色调的词语,强调的是雪不屈的精神;“灿烂的”这个暖色调的词语,则强调这种精神是值得赞赏的。冷暖之间看似矛盾,实则流露出了感情的倾向性——对朔雪的赞颂。
再如,《孔乙己》这样介绍孔乙己的出场:“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惟一的人。”仅仅十七个字,便点出了孔乙己的尴尬处境。既然是穿长衫的,理应踱进屋里慢慢地坐喝,然而,孔乙己却踱不进去,因为他“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他只能跟短衣帮一样,靠柜外站着喝酒。既然穷到这步田地,就该脱下那件又脏又破的长衫,走进短衣帮的行列,然而他却不能,因为他思想深处铭刻着那个时代赋予的教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使得他自以为高人一等,看不起劳动和劳动人民,即使处在穷愁潦倒的境况之下,也不肯正视现实,还要摆读书人的架子。于是,孔乙己成了病态社会的病态人物,成了咸亨酒店上不去下不来的特殊顾客——穿长衫而又站着喝酒的唯一的人。短短十七个字,用看似矛盾的语言,对孔乙己这个矛盾人物的思想性格特征及形象作了高度准确而又形象的概括——一个在当时的社会中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可笑又可怜的苦人和弱者。
鲁迅开篇的这些矛盾语,是他思想、感情、审美、智慧的展示。如果以这些感性语言材料为突破口,就能把蕴含在字里行间的情感结合体验表达出来,从而也就启发了学生的生命发展。
古人说:“好的结尾,犹如咀嚼干果,品尝香茗,令人回味再三。”鲁迅利用矛盾语收束全文,简洁有力,往往产生“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孔乙己》留给我们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大约”“的确”,看似矛盾,其实仔细想想很有道理:孔乙己是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是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没有人关心他的命运,即使他“的确死了”,谁能确切地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所以,只能是“大约”。孔乙己本来就“不会营生”,又被打折了腿,失去了生存能力,在那样残酷冷漠的社会,他是不可能生活下去的。同时,孔乙己又是个好喝懒做的人,只要有一口气,就是爬也要爬到咸亨酒店来喝上一口的,然而从初冬到年关,到第二年的端午,再到中秋,又到年关,始终没见孔乙己来,看来孔乙己并非“许是死了”,而是“的确死了”。这样的结尾如撞钟,清音有余,留给我们丰富想象的余地。可见,“大约”“的确”是鲁迅特有的“非语法性”修辞手法,表现了他深厚的、炉火纯青的语言功力,他不愧是一位杰出的语言艺术大师。
《故乡》这样收篇:“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结尾这思辨性的精辟议论,写出了对历史的反思,对现实的关注,对未来的希望;写出了自己对真善美的呼唤,对假丑恶的鞭挞。语言深沉而隽永,已成了令人难忘的警句,激发着一代又一代人去追求美好的未来,去创造美好的未来,从而实现了文章的现实意义和社会价值。
反义词所表达的是相互矛盾的概念,经常能够更鲜明地揭示出矛盾事物的两个对立面,更清楚地暴露矛盾事物的对立性,因此,在语言表达上,常有其特殊的修辞功能。在句子中,反义词经常被用作修辞上对比、映衬的手段,从而使文章具有更加鲜明的色彩和更加强烈的说服力。品味作品中意蕴丰富的反义词,是一种美的享受,能体悟出语言的艺术张力。
《社戏》中,当船飞向赵庄时“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而归航离开时“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或“朦胧”,或“皎洁”,看似矛盾,实则是不同情境下不同心境的写照。前者烘托了欢喜的心情,“我”陶醉于江南水乡美丽的月色之中:后者衬托了依依不舍之情,何况悠扬的横笛又吹到“我”的耳边来,撩动“我”的心弦。
《故乡》中的闰土与“我”多年后重逢,“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欢喜”与“凄凉”这两种迥然不同的表情一时间浮现于闰土的脸上,非常鲜明生动地刻画出闰土见到“我”时的神情和心理活动过程。“欢喜”的是终于见到儿时的好朋友了,感到“凄凉”的是自己这些年来所遭受的精神压迫和痛苦。
转折关系,由于语意上的差别,可以分为“重转”和“轻转”两种。重转句前后两个分句在意思上有明显的对立,要求使用成对的关联词语。而轻转句前后两个分句意思虽然不一致,但并不对立,或者并不着重强调这种不一致。鲁迅先生的语言深沉洗练,他很擅长使用转折关系复句中的轻转句。细到一个句子之中,再到意思跳跃不大的段落之间的小过渡,大到篇章之中大的过渡,我们都能见到它的身影,其标志就是关联词语“但”“但是”等。
《藤野先生》中有一段描写:“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作者首先用形象的比喻描绘上野公园樱花的美景,继而用一“但”字一转,看似轻松实则笔力深沉,以极其厌恶的情绪和辛辣讽刺的笔触,描写了东京中国留学生浑浑噩噩、糜烂庸俗的生活。他们迷恋于异国他乡的烂漫的樱花,并把象征种族压迫的辫子弄成各种花样,不以为丑,反以为美。远大的抱负 (鲁迅是抱着“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志向渡海而来的)与灰色的环境之间形成了尖锐的矛盾,不得不离此他去了。
《阿长与〈山海经〉》:“这是我向来没有和她说过的,我知道她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但”所领起的语句,表明“我”对阿长心存隔膜乃至轻视;同时,为后面阿长买来《山海经》铺垫蓄势。
《雪》:“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鲁迅在极力描写了滋润美艳的江南的雪后,用了一个峻急的“但是”一转,进而对“朔方的雪”进行描述。看似并不需要转折,可加上这个“但是”之后,在对比之中使情感的倾向性更加明显。这需要细细体会。
总之,品读这样的语言,需要敛身正坐,淡定自然;屏气凝神,心静如水;细读慢嚼,虚心涵咏,才能曲径通幽,真正地品味到汉语言文字的无穷韵味,从而在品读中涵咏濡养语言鉴赏能力。
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从这个意义上说,帮助学生促进语言的发展,就是营造学生的文化和精神家园。鲁迅先生的语言艺术可谓博大精深,遣词造句的矛盾艺术只是其语言运用独创性的一个极小的方面。品读这些矛盾语,可以帮助学生更好地解读语言,建构语言,丰满语言;并在这个过程中学习和吸收语言,摸索语言规律,获得言语智慧,受到情感熏陶,获得思维启迪,享受审美乐趣,得到人文精神的滋养,从而促进学生生命的发展。由此看来,语文教学中的语言活动,实质上就是生命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