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向真
(郑州铁路局工会,郑州450052)
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 1914—1996)几乎是20世纪的一个奇迹。她轰动了整个世界,以她的小说、电影、社会言论,以及她的个性魅力和她令人艳羡的传奇般的爱情。
拥有神秘的创作世界、外面的写作世界、私人的生活世界三重世界之奇妙的杜拉斯,她生命的精彩不可重复和模仿。三重世界是杜拉斯的造化,她创设它们,阅历它们,享受它们,由它们而彰显出生命的光彩,三倍的光彩。
少女和青年时代的杜拉斯光亮高阔的额头下,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透出妩媚和风情。但我更喜爱老年的她那张被酒精被一年又一年的痛苦、战争、死亡以及写作弄皴弄皱的脸。经历了孤独与绝望的这张脸深邃、凝定、自信,拂尽年青时的轻浅矫情。这张布满褶皱的脸更亲切更真实,更贴近生活的本质,它由内而外地显现出不可比拟的生动和阅尽人间春色与沧桑的淡定。
神秘——杜拉斯创作世界的景象。杜拉斯众多的小说、电影作品的景象,杜拉斯特有的调子——凄迷、忧伤、空茫,那是期待爱来填充来温暖的冷寂空间,冷寂中还潜伏着危险的张力,暴力和死亡似乎一触即发。
是天性里莫名不安的渴望?是童年记忆里中国海黑色的巨浪扑打着母亲一次次艰辛沮丧地围造起的堤坝?是那有些惶恐的记忆追迫着她的灵魂?还是孤独、痛苦、敏感使得她更渴望爱?然而,通常的爱情无法使她孤苦的灵魂获得满足。于是,追求生命的极致——爱的极致,临近死亡的那种极致的爱——毁灭。写作将她推到生命体验的极致,写作又拯救了她,使她的渴望她的欲念她的疯狂有了皈依。她不停地写,不停地皈依。写作,她灵魂狂舞的舞台,她灵魂奔跑的极地,她意念中的归属之地。然而,她说,她的写作永远从零开始。于是,她的归属之地永远在意念之中。她的灵魂永远在途中,在流浪的途中。她说:
你能遇到的最严重的事情就是写作,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比它更猛烈的事了,要说有,那便是生孩子。再说,我也分不出写作与生命的差异,它和什么一样重要。我最近写的东西,对《大西洋的男人》、《奥蕾莉亚·斯坦纳》的思考都是源于内界,我在身外,在我周围没看到有什么对等的东西。
爱情,欲望,那些难以言说的事物,杜拉斯于晦暗不明之中赋予它们魔力和神圣。在她看来,思想在它最初和最后的瞬间同感觉混同一处。她说,因为绝望才存在,才感知存在。一切从绝望开始。她这里的存在不仅仅是活着的人,而是形而上意义的人,追求生命意义的人。
我在想,杜拉斯的作品有几十部,哪一部融合了她创作的多种元素并且最能显现她创作的特质?应该是《情人》。杜拉斯这部获得1984年龚古尔文学奖的小说《情人》,几乎显出了杜拉斯神秘世界的所有特质。这一年,70岁的杜拉斯回过头来,用当年那个少女的视角写她人生的第一次恋情。70岁的杜拉斯在记忆的长河徜徉,她让初恋的感觉再一次呈现、涨满,涌入笔端。
一个法国少女与一个中国青年的情爱故事,竟携带着人性的众多密码。那生命本质的绝望渗入心底和骨髓。
那时光里,刻着贫穷对一个白人少女心灵的烙印,缠绕着少女对母亲的爱与恨、对大哥的怨怼和对小哥哥的怜悯,印记着少女眼中的印度支那的黄昏和夜晚。如同经历的这第一次恋情,少女眼中的景色和对生活的印象也是原初的,那是可能影响一个人一生的童性记忆——
夜晚,有一些夜晚,我还记得,没有忘记。那种蓝色比天穹还要深邃邈远,蓝色被掩在一切厚度后面,笼罩在世界的深处。我看天空,那就是从蓝色中横向穿射出来的一条纯一的光带,一种超出色彩之外的冷冷的融化状态。……光从天上飞流而下,化作透明的瀑布,沉潜于无声与静止之墓。空气是蓝色的,可以掬于手间。蓝。天空就是这种光的亮度持续地闪耀。夜照耀着一切,照亮了大河两岸的原野一直到一望无际的尽头。每一夜都是独特的,每一夜都可以叫做夜的绵延的时间。夜的声音就是乡野的犬吠发出的声音。犬向着不可知的神秘发出长吠。它们从一个个村庄彼此呼应,这样的呼应一直持续到夜的空间与时间从整体上消失。
夜的神秘——如一幅多变的景色嵌入童年杜拉斯的心灵图式,先验的图式。一颗心灵与这沉潜邈远的夜,谁选择了谁?偶然的相遇,还是必然的契合?此后杜拉斯一生的文学写作无不罩上这神秘的色彩。她的调子及她那简短跳跃的句子,为人们展开了凄迷、邈远的想象空间。杜拉斯在漫长的一生里,不断地回望她的少年时光,那些特殊的生活痕迹,那些或甜蜜或哀伤或痛苦的感情。虽然在18岁离开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印度支那——她记忆的源头,创作的源头。
一个法国少女被一个中国富商的儿子引诱,继而二人疯狂而伤情地相爱,继而分离。《情人》的调式是爱情本质的调式:伤痛、无助、绝望、激情、癫狂、欲仙欲死…… 让你永远伤怀,痛彻骨髓。
《情人》的文字里散发着无以言表的凄凉。身体和心灵在逃逸中相遇、相融,伴着辛酸和恐惧:
她的母亲怀着梦想在殖民地创业,在一次次与洪水抗争的围坝中,陷入绝望;与堤岸的那个男人的分离,使少女的她发现了爱,发现了永恒。她想到堤岸的那个男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她对母亲和大哥的爱交织着恨;她对自己柔弱的小哥哥怀有不可理喻的爱——兄妹乱伦倾向的爱;意想中,她对寄宿女校同学美丽的海·拉的欣赏和爱几乎到了危险的暴力边缘;她装扮奇异,夜不归校,以叛逆社会伦理道德的姿态,被人群孤立;她被贫穷和愤怒剥夺,没有了梦幻;她体验了离弃、分离的痛苦,体验了生命的极致——死的感觉;她充满情欲的渴望,逃离孤独的渴望;她意识到死是永恒,永远分离的爱也是永恒……这是一个奇异的人,一个有着强烈渴望的——渴望爱的极致、渴望暴力、渴望毁灭的人。
杜拉斯此前与此后所有的作品,所有的创作内容,都能在《情人》里找到同源的对应元素。如前面所讲,这本书显出了杜拉斯神秘世界的所有特质。70岁的杜拉斯回望她人生情欲与绝望的起点,让少女的“我”来讲述她自己的故事。杜拉斯将自己此时大半辈子的人生体验、积淀、眼界,不露声色地隐藏在叙事人的讲述中。如将《情人》里的每一种元素展开,都能写成一本内容厚重的作品。
《情人》的故事线索比较清晰,叙事的手法比较传统。杜拉斯早期的作品《无耻之徒》、《平静的生活》也是比较传统的叙事,虽然它们的主人公背负了过多的悲剧成分。尤其是《平静的生活》,25岁的女主人在目睹了欲望和死亡之后,出走,又苍凉、平静地回到农庄,与心爱的人开始新的生活。
而杜拉斯更多的作品,如《广场》、《广岛之恋》、《琴声如诉》、《毁灭,她说》、《直布罗陀水手》、《长离别》、《卡车》等,时间发生的来龙去脉,人物关系的纠葛,人的心理过程等似乎都被简化,甚至略去,只留下人物遇合的场景对话。杜拉斯让许多故事隐藏在她的人物对话里。她要让读者从对话本身、对话的情绪氛围和潜台词中,自己去领悟去串起一条故事的线索。杜拉斯的人物对话留有很大的空白——事件及其过程的空白,情境的空白,人物心理的空白。在对芜杂的创作元素筛选之后留下的诸多空白是艺术的、想象的空间。阅读杜拉斯,需要在她叙述的空白处去捕捉、去体味。
创作着的杜拉斯,她让她的写作受到控制——深思熟虑的控制。因此,她的创作显示出更大的自由,真正的自由。她躲开了绝对自由的深渊,而迈进了创作的必然王国——属于她杜拉斯的王国。
杜拉斯的许多作品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人物在焦虑、痛苦、压抑之中隐隐地期待着什么。一个个不同的场景,一次次不同的对话,最终演绎着一个主题:男人们和女人们被强烈的情欲折磨得几近病态和疯狂,他们在痛苦中期待着爱。
因此,杜拉斯创作的文字是欲望的变奏:渴望、激情、迷失、眩晕、沉寂、毁灭…… 是欲望的抒情——爱的欲望,自由的欲望,生与毁灭的欲望的抒情。黑沉沉的欲望将她引向探索自身秘密的道路,引向她自身的文学——特立独行的写作。
她不满足文学写作获得的巨大成功,转而在银幕上继续寻找她的世界——表现愿望和窒息,那产生于她少年时代炎热寂寥日子的朦胧迷乱的渴望。她说:“我不能忍受别人根据我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为了不使自己的作品被曲解,她亲自执导她的电影。她编剧,她执导。她总是临场发挥,使技师们大为震惊。她那还没有写好的书就像在她的面前,她在临场的情境中跟踪着,她要重新找到那种寂静。她拍了19部电影,4部短片。对场景,她有天赋的直觉和敏感。她的小说处女作《厚颜无耻的人》就显现了她的这一才能。用电影,她同样能将她内心的秘密传达出来。她获得了不同寻常的成功。
被过于旺盛的生命力量冲击和撼动的杜拉斯不停地写作和寻找。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这既强大又温柔的水一般的欲望。写作和寻找,她欲望的出口。她沿着自己秘密的道路无限的道路,只管往前。她内在的暴力使她的目光比别人敏锐、猛鸷,她说,每一次写作都是从零开始。她寻找人和事物原初的状态,那每一次散发着欲望和幻想的初始的清新。
奇迹般,她保持了一种天真状态——先于智慧的一种状态,尽管她具备深刻的理性。她让心中的秘密和欲望引导自己,像服从上帝一样,她服从自己的直觉。甚至,她喜欢极端的状态。
她知道,她的命运就是写作。历险、孤独、酒精都命定地与她的写作有关。她无法忍受平庸和无聊,财富和物质无法占据她的内心。写作,惟有写作能给她自由的呼吸,才使她心有所依,情有所依。就像她不断地寻求爱情,总想让那爱情里的激情保持在她的体内。惟有写作,专注于写作,她才能得到绝对的满足。她的孤独、失望、痛苦、暴力、极端,以及她散乱如流的欲望都在写作中汇合、成为她神秘的歌和世俗的欢乐。世界上任何一种爱情都已经无法代替这种爱情——写作与她相伴的激情、爱情。当然,也伴随着痛苦和无人同行的孤独。
她用《抵御太平洋的堤坝》的版税购置下诺弗莱堡。她独自在这里写作、度日。写作的投入让她忽略甚至忘却了周围人们的存在。她更加自我了,到了粗鲁野蛮的地步。朋友们纷纷回避这个忘恩负义的人。写作,使杜拉斯进入蚀骨的孤独,她的精神也发展到专制的状态,她的话语越来越绝对。有谁还能在这个女王般的作家面前保持独立?
她说:“我无时无刻不在写,我每时每刻都在写,即使在睡梦之中。”写作释放了她身上的暴力,将她的自我推到了尽头。一种天赋,一种极致,无人同行。
如果阅读杜拉斯《外面的世界》,就会看到另一个杜拉斯:一个负责外面的世界,消息灵通,头脑机警,对社会重大的事件和日常的事情同样给予回声的杜拉斯,与那个表达心底或黑夜里的秘密的杜拉斯判若两人。
《外面的世界》里的杜拉斯敞开自我,把目光投向自身以外的世界:战争、时政、种族问题、社会问题、当代的文学艺术、生活时尚,等等。身兼几重身份的杜拉斯游刃有余地穿行于法国当代的报刊和电台,社会生活中可能的话题几乎被她一网搜尽。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社会观察家,一个公正的新闻发言人,一个文艺评论家的多重形象,一个自由知识分子的形象。这是另一个杜拉斯:融睿智、热情、客观、公正于一身的杜拉斯。这个世界里,杜拉斯不再沉入自己的梦境和呓语,她的语言清晰、简洁,她鲜明地阐述自己的观点,表现出正义、责任、公正的评判立场。毫无媚俗之气,又为大众所接受。这里的杜拉斯端庄、敏锐、富于才情而不带狷狂之气。
1978年《巴黎晨报》上,杜拉斯由当年巴尔拜·施罗德出品的一部关于一只会说话的猩猩的电影,联想到了拯救人类的童年,拯救人类。她在这篇《这个黑色的大家伙》一文发出感慨:“没有人知道怎样才能拯救我们,拯救大猩猩,拯救鲸鱼,拯救大海,拯救童年,拯救燕子,拯救爱情。”这只与人类同处一条生物链的名叫“小非洲”的大猩猩,让杜拉斯看到它的脸上有“沮丧”的痕迹。“仿佛哑语,两只手放在两行热泪上,这两行泪从眼睛里流出来,径直流向眼睛的中心。”
对于一个被虐待被无望的爱折磨了七年,越来越迫切地要求她的情夫给她一个未来,一条出路,最后因绝望走向罪恶之路的女人,司法机构的审理却暴露出无聊与成见。杜拉斯描述的听审会过程,昭示出司法机器丑陋的一面——以看待花边新闻的虚伪和俗套来理解这类情杀案。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使她发出独特的声音:“我们不能对黑暗做出解释,但我们所能做的,是将黑暗限制在一定范围,让黑暗永远只留在属于它的那一边。”
《公交公司的这些先生们》一文,杜拉斯陈述举止优雅的T小姐被公交车撞伤,她要求赔付却迟迟得不到答复这一事件,批评行业里的官僚作风。
报纸上浮浮扬扬在对一个名叫查尔斯的60岁男人的自杀寻找种种神秘的理由,杜拉斯指出事实的真相:因贫穷而自杀。那个经历了贫穷的少女杜拉斯,在她此后的人生中把她早年的阅历化作了对民生的关注和同情。她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悲悯的情怀使她拥有超人的、敏锐的洞察力。
上述几例就可看出杜拉斯关注社会问题之深广。除了对社会诸问题诸现象的关注和评论,杜拉斯还用许多篇幅谈论了当代的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她对当代的艺术家们充满敬意,用充满爱意的笔触把他们对艺术的领悟,他们内心的活动,他们镁光灯之外另一生动的面貌展示出来。不带一丝的嫉妒和尖刻。仿佛移情,杜拉斯将自己对艺术的热爱融进了她视野里的艺术家。她说:“给我的存在以新鲜感的——我希望它只在我死了才终止——就是人们创造了上帝,还有音乐,还有写作。……它源自所有波德莱尔的诗歌,一首兰波的诗,所有贝多芬、莫扎特、巴赫,还有我自己。”
杜拉斯的中晚年,在文学写作的间隙里,访谈、叙写了大量的艺术家,且多为女性艺术家。试想一下,就女人生命的外部形式而言,已经淡出人们审美视野的女作家的她,对于年轻的女艺术家们发自内心地欣赏和赞美,基于什么样的心态?是自信,是对于美的虔敬和追求。
“她激发了埋藏在诗歌里的诗意,她唤醒了故事。……她低沉又悲郁的声音颤动着,把成千上万的观众引向一种艺术,一种在看到她之前并不知道去热爱的艺术。……她有把她的艺术,简短的艺术,推向顶峰的力量。”她如此赞美法国著名女歌剧演员维法·卡拉斯。
她写英年早逝的女演员帕斯卡尔:“她就像是卢瓦河边一座新建的城堡,迁到了法兰西艺术中心,既有她的奢华又有它的朴实。”
她评论玛丽·皮埃尔·梯耶博以性为题材的作品:“她的所有雕塑都能扩展为建筑。所有的,包括最小的,都具有一种恢宏的特征。”
她发现了让娜·索盖的画里让她沉醉的东西:“她径直走向自己的绘画,不控诉,不愤怒,坦坦然…… 这是一个北方的农民,坚强,平静,原初的本性仍然完好无损,是大自然放飞出的第一个女人,即便她仍未走出男人的古老城堡。”
没有家,没有房子,几乎一无所有的艺术家美丽娜在杜拉斯看来,却拥有最美的本性之一——慷慨与智慧的完美结合:“在这份高贵的漫不经心里,在这份对占有、对做戏的蔑视里,有的是对自由的神秘向往和投入。……一无所有意味着拥有典雅,拥有大海,拥有爱情、欢乐,也意味着拥有单纯的绝望”。“精神意义上的流浪者”,杜拉斯对美丽娜的理解是如此痛彻!她的理解来自某种意义上的亲历。对于追求极端的杜拉斯,亲历也是必然。她说,叛逆和反叛得越多,人就越丰富。
杜拉斯内心世界的深广使她将几乎法国当代所有的艺术家博纳其中,成为他们精神的同类、同仁。她与他们的艺术、心灵息息相通。
为报刊写文章,参加电台的谈话节目的杜拉斯,从她文学写作的那个自我世界——神秘的边缘世界,回到了现实社会的中心。外面世界的杜拉斯仍然是自由的,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且畅晓明白。她知道,她外面世界的写作面对的是广大的受众。就像是两个声频,神秘的创作世界传达的是灵魂深处的自我的声音,外面世界的写作传达的是对现实人事的关注和客观评说。这个发言的杜拉斯自由从容地转换着她的声频。
杜拉斯另一本随笔性质的文字《物质生活》与她的《外面的世界》有异曲同工之妙。她在序言里讲:“这本书至多代表我在某些时机,某些时日,关于某些事情的想法。所以也代表我的思想。我身上没有那种专横武断的思想。我是说,那种最后的思想。这种祸害我一向是远远避开的。”“没有专横武断的思想”——这是否增添了她这类文字的魅力?温润、伏贴、智慧的光芒从悲天悯人的情怀,从日常的情怀中自然放射出来,像清晨和傍晚的阳光,自然而然地交融于日常的场景之中,不炫目,不张扬。观察的智慧,做人的智慧,生活的智慧尽在其中。
这里,我想应该把“私人生活”界定为:真实的存在,个体生命现实意义上的存在。
那么,私人生活里的杜拉斯,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酗酒之前我就有了这样一幅酗酒的面孔,酒精跑来证明这一点。我身上本来就有烈酒的地位,对它我早有所知…… 同样,我身体里也有欲念的地位。我十五岁就有了一幅耽于逸乐的面目,尽管我还不懂什么叫逸乐。……对我来说,一切一切都是这样开始的,都是从这光艳夺目又疲惫憔悴的面容开始的……
《情人》主人公“我”的这一张少女的脸,我将其看做杜拉斯对自己的解读。她一生的欲念都写在这张脸上。而赋予这样一张脸的是杜拉斯的自我生命体征和自我生命体验。
少女“我”经历的场景和故事,可看作杜拉斯本人曾经的欲念及其展开、实现。
杜拉斯出生在赤道边的一片沼泽地——交趾支那嘉定市(现为越南的西贡)。那里湿热,令人疲惫不堪。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南海,水天相接。再远处是既恐怖又迷人的森林。这里有些难以名状的东西让人窒息、紧张,把情绪逼向极端。童年的杜拉斯过早地感到了孤独,她茫然,想逃跑,想反抗。
杜拉斯的父母都是法国人,在当地办学做教师。杜拉斯4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带着3个年幼的孩子——杜拉斯和她的两个哥哥,从有大理石和仿大理石的旧楼里搬入木屋。母亲孤立无援,在受骗买了无法种植的河岸土地之后,开始围坝。泛滥的河水冲毁了母亲的大坝,母亲无望地一年一年地围,几乎发疯。那样的生活里,母亲显示了她的野性和不屈。后来的杜拉斯,自由不羁的、甚至有暴力倾向的杜拉斯,是否继承了母亲身上的基因——母亲的勇气、冒险、桀骜不驯、英雄主义?
童年的杜拉斯看不起与她同种肤色的白人女孩们,来看她母亲的白人她都不喜欢。她好像不属于这个族群。“我们吃水果,打野兽,赤脚在小路上走,在河里游泳,去抓鳄鱼,那时我才12岁。”尽管杜拉斯与当地的孩子们很接近,但她不是安南人。她不知自己的归属。她渴望母爱,可是母亲更爱大哥,她感觉自己被遗弃了。她是一个流浪者,精神的流浪者。尽管后来她18岁那年回到了法国。
欲望在不安、纠纷、恐惧中增强。这个痛苦和享乐的冒险家的杜拉斯,有一种使人心碎的力量。常常是,她那尚未从本能、感觉里脱离出来的喊叫和暴力,带有几分直觉和纯洁。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她被自己的写作覆盖了,吞噬了。而另一些时候,她缄默不语。她说:“生活,就是对许多事情缄口不言。很多预感的东西说不出来。生活,也是面对根本的孤独。”
杜拉斯也有失控的时候:她的孤独无法排遣的时候,她的精神漫无边际游走而无法被自我掌控的时候,她酗酒。她让酒来麻痹自己,使漫无边际的游走暂时停下来,让那孤独的噬痛暂时停下来。在她不能用写作来掌控自己的时候,她用酒精来消解自己。因为她已经无法回到日常之中。要么在创作中让精神上路,紧张地前行;要么让酒陪伴自己,在酒精中沉睡。
在她看来,生活是神秘的、偶然的,于是,她渴望冒险,渴望在冒险中遭遇生活的奇遇,哪怕是背叛和不贞。她认为爱情中最真实的是背叛和不贞——唯一不需要矫情的、本能的选择。她看出了情感的悖论:“你越是拒绝,越是反对,你经历的就越多。”
她说,她一生中的真爱、最爱是罗贝尔·昂泰尔姆,1939年她25岁时他们结婚。战时,他们参加了莫朗——后来的法国总统密特朗组织的抵抗阵线。1944年昂泰尔姆被关进集中营,杜拉斯千方百计寻找他,营救他。这期间,她加入了法国共产党,生活在男人们中间,与他们一道斗争。
第三帝国失败。1945年4月,莫朗在德国集中营发现昂泰尔姆时,他已经不成人样。战后,杜拉斯和罗贝尔恢复了他们在巴黎的圣伯努瓦寓所的欢乐。这期间,与杜拉斯相识了三年的迪奥尼斯·马斯科洛以及其他朋友经常来这里聚会。1946年,杜拉斯与昂泰尔姆离婚。次年,杜拉斯生下与马斯科洛的儿子让乌塔——让·马斯科洛。此后,杜拉斯再没有结婚。她一个人生活。虽然间或有爱,有男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1950年,杜拉斯、昂泰尔姆、马斯科洛等人被开除出共产党,因为杜拉斯所谓有伤风化的《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的出版,因为她和她的朋友们有悖于党的道德理念和生活方式。
私人生活中的那个杜拉斯是多重的、迷人的和令人无奈的。让我们看看人们眼中的她:
杜拉斯请为她的电影《黑夜号轮船》创作音乐的法国当代音乐家阿米·弗拉梅回忆他们的合作,弗拉梅认为,杜拉斯对音乐“明察秋毫…… 一个声音有一丝迟缓,一丝不准,她都特别敏锐地感觉到,同样感觉到这将给当时的画面带来何种影响。她身上有一些极为罕有的东西,一种准确的感知力。一种真实的创造力。在这个意义上,她也是一位音乐家。”她那富有韵律的文字及其内在的节奏证明了她有很好的乐感。虽然杜拉斯的钢琴造诣不深,平时只能弹奏一些小品。但她那天赋的音乐感觉使一流的音乐家由衷地赞叹。
莫妮卡·昂泰尔姆在《杜拉斯的私人生活》一文里这样描述她: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玛格丽特那样的人。她漂亮,很活跃,慷慨还风趣。我从来没有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笑过那么厉害过。当时她还不出名。……她对大家都很关心,费心费时。我是在共产党里认识她的,她是一个很优秀的政治活动分子。
年轻的杜拉斯给人的印象是如此明朗。可到后来,深度的写作使她慢慢与别人分开了,被一种黑色的野蛮的力量、被她的故事分开了。她陷入了自己写作的陷阱,自我沉迷,专制,陷于孤独而难于自拔。创作中的杜拉斯不串门,不与别人来往,此时的她完全被写作占有了,排遣了。她的目光透过厚厚的眼镜,放射出一股子狠劲儿——写作的力量。她在自我的世界里越陷越深。鲁瓦在《我们》中描绘出杜拉斯当时的肖像:“她性格粗鲁,感情激烈得近于古怪,往往十分可笑,她的狂怒和食欲都漫无止境……稳重,贪婪而又快活,脚踏实地。”
杜拉斯说自己:“我首先是一位作家,其次才是一个人,一个生活中的人。……我作为一个作家要甚于做一个饮食男女。”中年后的杜拉斯衣着几乎是固定的模式:衬衣,黑色背心,裙子,靴子。她说:“我没有必要把美丽的衣装罩在自己的身上,因为我在写作。这一类事,在写作之前才是有价值的。”
杜拉斯个人生活里最有传奇色彩的是晚年她与扬·安德烈亚斯的情感生活。扬的出现,是晚年杜拉斯的一个奇迹。这一年,杜拉斯65岁,扬27岁。这之前的几年,在大学一年级读哲学的扬就开始给杜拉斯写信,一直给她写。扬喜爱杜拉斯的作品,读了她的每一部书。直到有一天,杜拉斯给扬回信:“扬,来吧。”杜拉斯吸引年轻的扬走进了她的生活,她留住了扬。然而,也并不都是美好,他们争吵,她赶走扬,扬屡次出走,屡次回来。最终他们没有分离。扬使她不再酗酒,使她安静地回到写作中。她也改变了扬。扬1980年来到她家,“那时扬的样子很瘦,面色苍白……正处在某种消沉之中”。扬“刚到她家时,总是不停地打电话,每天都要打十个小时的电话。”后来,就渐渐安静了。他按照杜拉斯的吩咐为她处理信件,为她联系出版事宜。杜拉斯病倒,扬没有离开,他们朝夕相守,直到17年后杜拉斯走到生命的尽头。临走前杜拉斯说:“扬,我爱你。”杜拉斯走后,扬悄悄躲开媒体的关注,躲开了人群。隐居几年后,扬写了《玛·杜》这本书。与杜拉斯相伴17年,读遍了她所有作品的扬有资格写这本书。
创造了写作神话的杜拉斯,在她的晚年又创造了爱情的神话。她自身的魅力,她真诚的暴力,为她赢得了年轻的爱情。而爱情的力量又使她恢复了写作的力量。晚年与扬共同生活的十几年里,她写作出版了《死亡的疾病》、《情人》、《艾米莉·L》、《物质生活》、《夏雨》、《华北情人》、《写作》等,让全世界的人炫目于她那因写作焕发出的生命光彩。
郑州“城市之光”书店里,杜拉斯一个人占据了一层——她的几十本书齐齐地码在正巧是我视线高度的那一层书架上。杜拉斯,这个20世纪最具个性魅力的多产女作家,在2008年的岁末再次走近我,让我不同以往地感受她光焰般的人生。
面对杜拉斯的影像和她的作品,我想起她的话:任何写过的作品都是零。永远从零开始,突破自己的过去……
写杜拉斯,也必须从零开始。对于一个天才的、一生充满激情的原创性作家,如何摒弃概念的东西,热情无碍地进入她的世界——由爱的渴望爱的激情幻化、演绎的世界?
从零开始,进入杜拉斯的三重世界——她这方奇异世界的众妙之门。
杜拉斯——奇妙的三重世界。即便它是人为的假设。
[1]杜拉斯.情人[M].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2]杜拉斯.广岛之恋[M].谭立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3]杜拉斯.长离别[M].陈景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4]杜拉斯.毁灭,她说[M].马振骋,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5]杜拉斯.爱[M].王东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6]杜拉斯.琴声如诉[M].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7]杜拉斯.直布罗陀水手[M].边芹,译.长春: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8]杜拉斯.抵挡太平洋的堤坝[M].张容,译.长春: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9]杜拉斯.广场[M].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10]杜拉斯.外面的世界[M].袁筱一,黄荭,译.桂林:漓江出版社出版,1999.
[11]杜拉斯.物质生活[M].王道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12]杜拉斯.写作[M].桂裕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13]维尔贡德莱.玛格丽特·杜拉斯:真相与传奇[M].胡小跃,译.作家出版社,2007.
[14]贝尔纳·阿拉泽,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解读杜拉斯[C].黄荭,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15]安德烈亚.我的情人杜拉斯[M].彭伟川,译.深圳:海天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