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锴《痴人说梦》补谈

2011-02-09 07:42沈治钧
关键词:刊刻抄本嘉庆

沈治钧

(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学院,北京 100083)

范锴《痴人说梦》补谈

沈治钧

(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学院,北京 100083)

范锴的生年,当是乾隆三十年(1765)乙酉。他的《痴人说梦》,当成书于嘉庆二十二年(1817)丁丑,其主体部分则有写成于嘉庆八年(1803)癸亥之前的可能。根据避“寧”字讳的特殊情形,不难确定,国家图书馆藏本(原属周绍良)的原始刻板,当制成于道光帝登基(嘉庆二十五年庚辰八月二十七日,公元1820年10月3日)之前,故可称嘉庆末年刊本。它是道光帝登基之后刷印的,原版已遭铲挖,但有两处“寧”字完好无损,属漏网之鱼,亦即吞舟之鱼。《痴人说梦》的刊刻年代可以证明,此书写定于嘉庆朝。

范锴;《痴人说梦》;成书年代;避讳;刊刻年代

苕溪渔隐范锴的《痴人说梦》是早期红学史上的一部重要著作,赢得了多项第一。如美籍华人教授周策纵所说:“他的书最先为《红楼梦》编年,最先为大观园制图,最先为《红楼梦》做校勘记,为《红楼梦》版本研究之始祖。”因此,周策纵强调,范锴当与周春(1729—1815)和裕瑞(1771—1838)齐名,是乾嘉之际“最优秀的《红楼梦》研究者”之一,甚至“也许可能是第一个真正的‘红学家’”[1]。周策纵此说凸显了《痴人说梦》的史料价值非凡,范锴的红学贡献可观。

拙作《黄小田批语和范锴所见旧抄本》即以黄批和范著为依据,试图证明:“《痴人说梦》中的《镌石订疑》作为《红楼梦》版本流传史料是信实可靠的,它确乎是乾嘉时期的作品。……范锴所见旧抄本是乾隆年间众多《红楼梦》抄本中的一种,是真实存在过的佚失文献,现存脂评系统的抄本(指甲戌、己卯、庚辰、梦稿、列藏、蒙府、戚序、南图、舒序、甲辰、郑藏本)即其版本家族的实物孑遗。”[2]关于范锴及其《痴人说梦》,另有若干琐细事项,拙作虽加了一两条注释,却嫌语焉不详。此文是一个补充。

一、关于范锴的生年

在近人编纂的各类工具书中,关于范锴生卒年的标注五花八门,均未精确。陈毓罴《红楼梦说书考》辨证较详,可惜小有疏忽[3]。

因为陈毓罴是著名红学家,擅长考据,所以他的研究结论影响很大,后来的学人多沿袭其误。拙作则采朱德慈之说,即定范锴生卒年为(1765—1844)[4]。其中卒年的证据比较孤单,或可再加斟酌,但生年当是能够确定的。

关于生年,朱德慈提出了一条根据。《华笑庼杂笔》自叙云:“余年八十矣,时道光二十有四年,岁次阏逢执徐,月在圉余,醉司命日,苕溪渔叟范锴识于竹西客舍。”其中说“余年八十矣”,这个“八十”当指虚岁(此为传统计龄方式)。换言之,此时范锴周岁79。道光二十四年甲辰是公元1844年,则算式为:1844-79=1765,可知范锴生于公元1765年,亦即乾隆三十年乙酉。若取壬午说,则他生于曹雪芹逝后两年。至嘉庆八年(1803)癸亥,范锴已周岁38,虚岁39,自然具备完成《痴人说梦》的年龄条件。

此处推算范锴生年的一个关键是,须分清周岁和虚岁的差别。计算我国(另有日本、韩国、朝鲜、琉球、越南等儒家文化圈内诸国)历史人物的生卒年,都得注意这种差别。陈毓罴于范锴生年算早一岁,就是在这个细小的地方疏忽了。且看他的两条依据。

其一,《幽华诗略》跋尾署“道光二十有一年岁次辛丑季冬,乌程范锴识于汉汭寓居,时年七十有七”。本年是公元1841年,“时年七十有七”当指虚岁,则其周岁是76。生年算式当为:1841-76=1765,可知范锴生于乾隆三十年(1765)乙酉。这跟朱德慈据《华笑庼杂笔》自叙所得出的结论相同。陈毓罴为什么会算错呢?估计他的算式为:1841-77=1764,结果生年算早了一岁。他的疏忽在于,把“时年七十有七”当成了周岁。

其二,《幽华诗略》卷四载书画家常道性(芝仙)七言古诗一首,标题是《甲申六月,范白舫六十寿辰,时君客夔府,爰赋长诗寄祝,以为一觞之献》,有云:“芙蕖开遍六月中,正值先生六十寿。”此处“甲申”是指道光四年(1824),“六十寿”指虚岁六十整,则周岁59。那么,正确算式当为:1824-59=1765,即生于乾隆三十年。这跟前面的推算结果相同。陈毓罴的错误算式似为:1824-60=1764,还是算早了一岁。

关于范锴的生年,陈毓罴提出了两条根据,朱德慈提出了一条根据。我据《乌程范氏著述暨汇刻书》本核查了一遍,没什么问题。倘若计算正确的话,这三条根据的结果当是一样的,即指向同一个结论——范锴生于乾隆三十年(1765)乙酉。问题出在了周岁和虚岁的差别上,朱德慈注意到了,陈毓罴没有注意到,因而计算结果便呈现出了一年的差异。类似的小小舛错,在史学界经常出现,在红学领域也不乏其例①例如邓庆佑在《清代官员履历档案材料全编》中觅得戚蓼生仕宦履历文书,探骊得珠,创获不小,惜将戚氏生年算早了一岁。刘世德著文商榷。参看邓庆佑《戚蓼生研究》(上),载《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1辑;刘世德《关于戚蓼生的生年》,载《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6辑。再如关于二知道人蔡家琬的生年,刘公早已确定为乾隆二十八年(1763)癸未,邓公今年却错指为乾隆二十七年(1762)壬午,依然早算了一年。参看刘世德《〈红楼梦说梦〉作者考》,载《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1辑;邓庆佑《二知道人蔡家琬及其〈红楼梦说梦〉》,载《红楼梦学刊》2011年第1辑。邓公本有忽视虚岁与周岁差异的思维定式,故其《红学人物小传》(载《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3辑)沿袭了陈毓罴关于范锴生年的疏忽。。这虽然不是什么大节,可毕竟影响了学术结论的精确性和科学性,理应小心。曹雪芹卒年壬午说、癸未说、甲申说,公元纪年也只相差一年,大家犹争论不休,道理正在于此。今辨范锴生年,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今后若能觅得关于范锴生年的明文记载,那当然更好。目前不够凿实的是他的卒年,学界同仁尚须留意。

二、关于《痴人说梦》的成书年代

范锴的《痴人说梦》究竟成书于什么时候,这个问题比较重要。判断书中所记“旧抄本”属于哪个年代的产物,范著写成的时间是个明确的参照坐标。现有两条依据:一是卷首序:“丁丑之夏遇苕溪渔隐于京师,手一卷示余。览其名,《痴人说梦》也。……吾闻子之为是书也,密行细札,数易稿而后成。充子之力,蕲至古人,不难也。是编其嚆矢欤?是岁十月既望仙掌峰樵者书。”这篇序写于丁丑年十月十六日。二是小引,尾署“丁丑重九后二日观闲居士书”。这篇小引写于丁丑年九月十一日②以上仙掌峰樵者序和观闲居士小引均据《痴人说梦》国家图书馆藏本,见该书卷首。参看一粟《红楼梦书录》第249页至25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一般认为,这两个“丁丑”指的就是嘉庆二十二年(1817)。此说可信。范锴高寿,但他一生也只遇到过一个丁丑,那就是嘉庆二十二年。这是程甲本问世的第二十六个年头。

倘然有人不知道、不相信或不确定《痴人说梦》的作者“苕溪渔隐”就是范锴,便会心生疑问:会不会晚至光绪三年(1877)丁丑,乃至民国二十六年(1937)丁丑?藏书家黄裳谈及《痴人说梦》时曾表示,“初疑非声山作”及“不知亦声山作否”,又说:“近见一书,言其人光绪中犹存,似亦不无可能。”[5]那本书的作者大概误以为仙掌峰樵者序“丁丑之夏遇苕溪渔隐于京师”云云中的“丁丑”指光绪三年。若果真如此,范锴便至少活到一百十三岁(周岁112)了,自属顶级掌故,搁现在也是爆炸性的新闻,当有明文历史记录。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眼下至少有三条依据。

其一,大兴刘铨福(约1818—约1873)写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上的题跋云:“《红楼梦》纷纷效颦者,无一可取,唯《痴人说梦》一种,及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种尚可翫,惜不得与佟四哥三弦子一弹唱耳。此本是《石头记》真本,批者事皆目击,故得其详也。癸亥春日白云吟客笔。”(钤“白云吟客”阳文印)③见《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246页A面,台湾商务印书馆,1961年。此处“癸亥”是同治二年(1863)。这时候刘铨福已读过《痴人说梦》,那么它的仙掌峰樵者序和观闲居士小引中所说的“丁丑”,当然只能是指嘉庆二十二年,而不可能晚至光绪三年,更不可能晚至民国二十六年。二知道人即合肥蔡家琬(1763—1835后),与范锴同时,他的《红楼梦说梦》有嘉庆十七年(1812)壬申解红轩刊本,周绍良“求之多年”,偶于琉璃厂藻玉堂得见,极欲购藏,而为康生“强留之”[6]。刘铨福在跋中把《痴人说梦》放在了《红楼梦说梦》前面,至少表明他觉得这两部书的产生年代相近,《痴人说梦》不会比《红楼梦说梦》晚太多。

其二,即拙作所引黄小田(1795—1867)批语“有撰《痴人说梦》者,谓旧抄本作‘伏侍小姐’,便无味”云云。黄小田比刘铨福年长,只比范锴小三十岁,他读过《痴人说梦》,卒于同治六年(1867)丁卯,此前的“丁丑”当然只能是嘉庆二十二年。更不可能早到乾隆二十二年(1757)丁丑,那时候范锴尚未出生,程甲本也还没有问世。黄小田批语在相关论题中的特殊价值在于,它不仅点出了《痴人说梦》这个书名,还提到了《痴人说梦》所记的那部“旧抄本”,还引用了范锴校出的异文“伏侍小姐”——梦稿、蒙府、戚序、南图本均同。这份参照材料是个客观存在,当无可置疑。

其三,红豆词人杨葆光(1830—1912)也可作证。他过录黄小田这条批语(见七十七回)的时间是光绪元年(1875)乙亥季冬(公元已至1876年)——六十四回回末记云:“乙亥季冬覆校于干山。”八十五回回末记云:“乙亥季冬雨窗复校。红豆词人。”九十回回末又记云:“乙亥季冬自珠溪返棹,夜窗重校。红豆词人。”九十九回回末也记云:“乙亥小除夕山居覆校。红豆词人。”(一百回回末同)至一百五回回末方记云:“丙子正月二日雪夜覆校。红豆词人。”①见梁白泉辑录《黄小田红楼梦评语》(三)、(五)、(六)、(八),载《东南文化》1986年第2期、1987年第2期、1987年第3期及1988年第2期;李汉秋、陆林整理本第770页、第1043页、第1096页、第1199页、第1259页,黄山书社,1989年。按杨葆光留在过录本上的此类题记,可与严文儒等校点《订顽日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对看,两者若合符契。另据杨葆光跋,他的过录工作正完成于“丙子春”。他说:“此书为黄小田先生所评,书中前后呼应、起伏关键,悉为批出,阅者颇易醒目。……曩尝从先生假手批本,录未竟,先生文孙索去。乙亥冬,自杭郡归,复从夬斋妇兄假录出本续成之。韩子扬生、张子心庵亦与焉。既毕,并识于后。丙子春,红豆词人。”下钤白文“杨葆光印”②见胡文彬《红楼梦叙录》第42页,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年;梁白泉辑录《黄小田红楼梦评语》(九)第3028条,载《东南文化》1989年第2期;李汉秋、陆林整理本卷首第1页。。丙子的明年,即光绪三年(1877)才是下一个“丁丑”,前一个“丁丑”依旧只能是嘉庆二十二年。

实际上,正如任少东、赵金铭所指出的,《痴人说梦》主体部分(即不含序和小引)的写成年代还有可能早至嘉庆八年(1803)癸亥之前——因为该书卷首题词《摸鱼子》的作者署“止止道人”[7]。张敔(1734—1803)字虎人,一字茝园、芷园、芷沅,号木者、木香、雪鸿居士,晚号止止道人。安徽桐城人,迁居江宁(今南京),寄籍历城(今济南),乾隆二十七年(1762)壬午科举人,曾官湖北应城及房县知县,以冒入商籍事发罢官。他是著名书画家,天资高迈,为人疏放不羁,兼擅篆隶真草及飞白书,山水、人物、花卉、禽鱼无不工妙,诗词亦佳。安徽省桐城县博物馆现藏《双栖图》宣纸本水墨画,右上方题五言古诗一首:“不借玉斧媒,飞向蟾蜍窟。枝上好双栖,秋香散金粟。”落款“张敔”,下钤白文印两方:“止止道人”与“虎人”[8]。画、诗、名、号、字同见一纸,此为张敔即“止止道人”的实物证据。其词有云:“问何人、鬓丝禅榻,旧游历历重诉?罗帷绣幕香风里,却到最销魂处。销魂处,怎逝水流光,梦境都非故?闲愁万缕。但破屋灯昏,空庭月冷,独共寒蛩语。”③此据《痴人说梦》国家图书馆藏本,见该书卷首。参看一粟《红楼梦书录》第250页。一副老年人的颓唐口吻。张敔去世于嘉庆八年(1803)癸亥,这说明,《痴人说梦》的主体部分在本年(程甲本印行第十二年)之前业已写成。保守一点讲,它的成书下限在嘉庆二十二年,这当是毫无疑问的。然则,范锴所见《红楼梦》“旧抄本”必定是一部乾隆年间的旧物。这部“旧抄本”与现存脂评系统诸抄本血脉相通,显而易见不是偶然的。

借助杨葆光过录的黄小田批语作参照,我们确认《痴人说梦》的成书年代不会晚于嘉庆二十二年,如此一来,“苕溪渔隐”到底是不是范锴,“止止道人”到底是不是张敔,“仙掌峰樵者”和“观闲居士”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些其实都已不太重要。个中关键在于,《痴人说梦》是嘉庆朝的著述,它所记的“旧抄本”是乾隆朝的产物。由此返观前引刘铨福在甲戌本上的题跋(提及《痴人说梦》),那究竟可信不可信,已不待言。

三、关于《痴人说梦》的刊刻年代

确定《痴人说梦》最初的刊刻年代,有助于进一步巩固关于它的成书年代的结论,也就是给它的成书年代找到一个坚实的支撑点。周绍良在《苕溪渔隐〈痴人说梦〉跋》中,未加必要说明,直接就称自己的那个藏本是“嘉庆二十二年丁丑(1817)憓红楼刊本”④周绍良《苕溪渔隐〈痴人说梦〉跋》,见《红楼梦研究论集》第298页,山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按“憓红楼”原误作“怀红楼”,盖“憓”与“懷”形近而讹,或系手民所为。一粟《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11页)及《红楼梦书录》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49页)不误。。他的立说基础,当主要是卷首仙掌峰樵者序和观闲居士小引中的“丁丑”二字。笼统讲,这是有根据的,自然不能算错。但细究起来,此书并未标明刊刻年代,则径称“嘉庆二十二年丁丑(1817)憓红楼刊本”(非指成书),那似乎就难以令人普遍信服了。至少该作些适当的解释,再找点立论的凭据。拙作沿袭周说,本属权宜之计,意在避免枝蔓。此处别立一节,试加详谈。

辨认《痴人说梦》的刊刻年代,有个现成的老办法,就是看它里面的避讳字。我借阅的是国家图书馆古籍部藏本,亦即周绍良旧藏本,没有发现“玄”、“胤”、“弘”等字(卷首止止道人题词“哀絃慢鼓”中第二字末笔不缺,各处“眞”字亦完整),也就无从据以下判断了。“絃”和“眞”可避可不避。幸而书中涉及宁国府的地方不少,可作依据。按道光帝(1782—1850)讳旻宁(本名绵宁),据《康熙字典》,当时“宁”的正体是“寧”,古字是“寗”。另知简写是“寜”,俗写是“寕”。新帝登基后当避新的圣上名讳,“旻寧”的“寧”字一般避作“寍”或“甯”,不得写成正体的“寧”字,尤其是在公开的正式场合,如参加考试、拟定奏折、抄写公文及刊刻图书的时候。有趣的是,《痴人说梦》国图藏本中竟出现了避“寧”字讳的现象,且避讳的方式有些特殊——可以说古怪。兹将相关例句开列如下:

(1)第七回回目“□國府寶玉會秦鍾”(二页B面)

(2)十一回回目“慶壽辰□府排家宴”(同上)

(3)十三回回目“王熙鳳協理□國府”(三页A面)

(4)五十三回回目“□國府除夕祭宗祠”(五页A面)

(5)七十四回回目“避嫌隙杜絕□國府”(六页B面)

(6)一百二回回目“□國府骨肉病災祲”(八页A面,此“□”处依稀可辨“寧”字上部,但该上部右侧已残缺,故非避讳字“寍”)

(7)一百五回回目“錦衣軍查抄□國府”(八页B面)

——以上《槐史编年》

(8)贾府世系“一世,演,封□國公”(十页A面)

——以上《胶东馀牒》

(9)红楼四郡王之一“西□郡王”(十六页B面)

(10)王子腾亲家“保□侯”(十七页A面)

(11)参加秦可卿丧礼之“川□侯”(同上)

(12)平原侯孙世袭二等男“蔣子□”(同上)

——以上《鉴中人影》

(13)“據第二回冷子興說□公榮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二十七页B面)

(14)七十一回正文“□國府中單請堂客”(二十九页A面)

(15)同上“□國府中請官客”(同上)

(16)第四回护官符下小注“□榮二公之後”(三十二页A面)

(17)同上“除□榮親派八房在都外”(同上)

——以上《镌石订疑》

(18)总图标题“□國府”(卷尾A面,此“□”处残存明显墨痕)

(19)宁国府画幅内“□國府”(卷尾B面)

(20)同上“□國府”(同上)

——以上《大观园图》

一共查得二十例①其中第18、19、20例所在《大观园图》画幅,顾平旦编《大观园》(文化艺术出版社1981年版)曾予展示,见该书卷首图版三,标“清刻大观园示意图(《痴人说梦》插图,嘉庆二十二年丁丑憓红楼刊本)”及“北京图书馆藏”,显据周绍良旧藏本摄制。读者可参看,惜图版不甚清晰。。很显然,“□”处原来当是“寧”字。我之所以用“□”来代替,是因为国图藏本中此处均空缺——有的完全是空白,有的则存有墨斑(轻重不等),若不读上下文(乃至不去覆案程刻本或脂评本的原文),便无从知晓空缺的是什么字了,甚至是否空缺都难以觉察。如西宁郡王、川宁侯、保宁侯、蒋子宁,恐怕没几个读者会记得他们。我第一次检视的时候,就把“蔣子□”给遗漏了。即便眼下,也不敢保证全都找了出来。

此本中的“寧”字处统统空缺(实非统统空缺,详下),这是怎么回子事情呢?如果观察到下列两例,便可恍然大悟了。它们是——

(1)六十八回回目“酸鳳姐大鬧寧國府”(六页A面)

(2)红楼人物谱“以上寧府”(二十二页A面)

第一例出自《槐史编年》,第二例出自《鉴中人影》,其中的两个正体“寧”字均完好无损。由此不难得知,前列那二十个“□”,肯定就是正体的“寧”字,标准的欲盖弥彰。那二十个正体“寧”字在原始印版上被铲挖掉了,这当是出于避道光皇帝讳的现实需要;而那两个完好无损的“寧”字,则是漏网之鱼,修版时没有被发现。

换言之,两个完好无损的正体“寧”字表明,《痴人说梦》国图藏本的原刻板是在道光帝登基之前制成的;二十个被从原刻板上铲挖掉的“寧”字则表明,这个修版之举发生在道光帝刚登基不久的时候——修版者尚不晓得避讳字究竟该怎么写(如剔去“寧”字的下部“丁”而作“寍”不知是否合式),况且此书为袖珍巾箱本,字样玲珑小巧,重新造字(如刻制“甯”字)也挺麻烦的,不如索性铲去那些犯了新帝名讳的“寧”字,既保险又安全。这也显示出了仓促而行的特殊状态。所幸当年修版的老兄不够仔细,居然留下了两条漏网之鱼,给我们判断这个本子的刊刻年代提供了不小的方便。两条漏网之鱼,从举证的角度看,就是两条吞舟之鱼。“酸鳳姐大鬧寧國府”和“避嫌隙杜絕□國府”,都在第六页上,一A面一B面,前者完好,后者空缺,可见那确乎是修版者仓促间粗心大意所致。

如所周知,嘉庆帝颙琰(1760—1820)是嘉庆二十五年庚辰七月二十五日(公元1820年9月2日)傍晚突然暴死于承德避暑山庄的,民间盛传那是雷劈电击的噩异结果,极不吉利,现今的清史研究专家也颇有采信此说者[9]。幸而他的祖父世宗胤禛(1678—1735)创立了秘密立储的皇位继承制度,他生前业已悄然确立了次子绵宁的储君之位。嘉庆帝既崩,绵宁遂正储君之名,一个月后,即本年八月二十七日(公历10月3日)端然御极,即皇帝位,改名“旻寧”,诏告天下,以明年(辛巳,1821)为道光元年。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率土之滨便须避忌“旻寧”的名讳了,即所谓避“国讳”。《痴人说梦》国图藏本就原刻板上铲挖“寧”字的仓促景象表明,此事极有可能就发生在嘉庆二十五年仲秋。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包括范锴自己)在道光年间或之后(民国前)拥有了《痴人说梦》嘉庆原刻板,另行刷印,于是对原板片进行铲挖修改,以便简单(空字法)适应避道光皇帝讳的要求。但是,无论如何,“酸鳳姐大鬧寧國府”和“以上寧府”这两句话中两个完好无损的正体“寧”字都可证明,《痴人说梦》的最初制版工序当完成于嘉庆年间。准确表述,当完成于嘉庆二十二年十月十六日(仙掌峰樵者序成)之后,嘉庆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七日(道光帝登基)之前(嘉庆帝驾崩后,朝廷秘不发丧,直至新君即位)。国图该藏本原属周绍良(三十六页B面下方钤“周绍良”阳文印),在与朱南铣合编的《红楼梦卷》排印本中,那些空缺的“□”均已补成了正体“寧”字,可见周绍良必定注意到了自己这个藏本以空字法避道光皇帝讳的奇特现象。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径称该藏本是“嘉庆二十二年丁丑(1817)憓红楼刊本”,那显然是估计到了此书的最初制版必在嘉庆朝。

严格而言,《痴人说梦》的最初制版在嘉庆二十二年丁丑孟冬至二十五年庚辰仲秋,这四年间(1817—1820)都有启动、实施并竣工的可能。要之,此一最初制版工序的告竣,绝无可能迟至道光元年。从这个角度看,《痴人说梦》国图藏本确乎是个嘉庆刊本。因而,周绍良“嘉庆二十二年丁丑(1817)憓红楼刊本”之说尽管未必十分谨严,却是大致可以接受的。如果精益求精,一丝不苟,那么只得说,就原刻板而言,它是个嘉庆末年刊本,具体时间不详——这样说倒是准确了,岁月上却是笼统的。周绍良的这个旧藏本真是个古籍文献宝贝——因为它格外典型。前面列出的二十处“□”表明,此书避道光皇帝讳,刊刻于清代,不得附会为民国年间的产物;两处完好无损的“寧”字则表明,它的原版制成于嘉庆朝,不得穿凿为道光元年之后的产物;因为以铲版空字法避“寧”字讳(尽管不是100%),所以国图该藏本当是道光帝登基之后刷印的产物,不得径指为嘉庆二十二年刊本。一个本子竟能同时证明三件事情(专就刻印年代而言),可谓稀罕,可谓珍贵。

坦率讲,我的见闻有限,此处只能单就国图藏本来辨析,所下断语容或有不尽周延的地方。来燕榭(黄裳)等处的藏本是否也避道光皇帝讳,是否另有别样的避讳方式,比如那两个正体的“寧”字是否已被铲挖净尽了,乃至各处是否都填补上了合乎要求的“寍”或“甯”,那需要有缘人、有心人亲自目验,尔后深究而细辨之。黄裳曾说,他在1957年初冬(“丁酉十月初六日”记“前日于姑苏”事)买得的《痴人说梦》——“不著撰人,但属苕溪渔隐。刊刻似在同光中。”[5]因疑来燕榭藏本已严格避“寧”字讳,否则藏主当不至断言“刊刻似在同光中”。可惜,该本避讳的具体情形暂不能详。黄裳看得是否仔细,也不得而知。

总而言之,《痴人说梦》最终成书(指包含仙掌峰樵者序和观闲居士小引)于嘉庆二十二年,最初刊刻于嘉庆末年,这是可以肯定的。刊刻年代明确了,这无疑对前述关于成书年代的判断形成了强有力的支持。所以说,黄小田、刘铨福、徐传经、蝶芗仙史等清代学人能够阅读、称赏、徵引、摘录《痴人说梦》中的文字,特别是所记《红楼梦》“旧抄本”上的异文,实不足为怪。据苗怀明考证,陈其泰(1800—1864)的桐花凤阁《红楼梦》批语也受到了《痴人说梦》的启示[10][11]。姚燮(1805—1864)受《痴人说梦》的影响更明显,他的《读红楼梦纲领》卷一“人索”借鉴《胶东馀牒》及《鉴中人影》,卷二“事索”借鉴《槐史编年》,“馀索”则借鉴《镌石订疑》。有清一代若干人等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中都读到了《痴人说梦》,说明它早已刻印行世,不是靠稿本或抄本流传的。还是要重复一下黄小田批语的参照价值。梁白泉、李汉秋、陆林都认为,黄批《红楼梦》的时间大约是道光末年至咸丰初年,不晚于太平天国鼎盛期(1853—1863),即同治三年(1864)甲子之前①参看梁白泉《杨葆光过录黄小田〈新增批评绣像红楼梦〉评语录后》,载《东南文化》1985年第1期;李汉秋、陆林整理《红楼梦》黄小田评本前言。。看来,黄小田此前就已读到了《痴人说梦》。然则,该书的刊刻不可能晚于此际,只能更早。

范锴题咏《红楼梦》的诗词现存四首,陈毓罴已录出。其《玲珑四犯》词有云:“冶游天一妒,小雨吹花惯。空期蹋青旧伴,恨东风霎时心换。吐翠殷勤,落红辛苦,谁证此公案?”(《苕溪渔隐词》卷一)此词作于嘉庆十三年(1808)戊辰寒食日,当时他已大体完成《痴人说梦》,尚未付梓,正与书画家洪范(石农)等交游。后另有一绝云:“葬花人独荷香锄,听说《红楼》一卷书。试问阿谁能遣此,伤春那不渺愁余?”(《汉口丛谈》卷五)这些都是可以跟《痴人说梦》合观的。苕溪渔隐范锴果然是个“痴人”,宜乎“说梦”在先。

[1] 周策纵.论一部被忽视了的〈红楼梦〉旧抄本——〈痴人说梦〉所记抄本考辨[J].红楼梦学刊,1993(1).

[2] 沈治钧.黄小田批语和范锴所见旧抄本[J].曹雪芹研究,2011(1).

[3] 陈毓罴.红楼梦说书考[J].红楼梦研究集刊:第八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 朱德慈.清人别集总目订补[J].西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1).

[5] 黄裳.来燕榭书跋之四[J].读书,1999(4).

[6] 一粟.红楼梦卷[M].中华书局,1963:103;李经国.鉴藏大家周绍良[J].收藏·拍卖,2004(4).

[7] 任少东,赵金铭.苕溪渔隐所见〈石头记〉旧抄本初探[J].社会科学辑刊,1991(1).

[8] 方尔文.桐城文化志[M].安徽人民出版社,1992:131-132.

[9] 房德邻.天朝门:道光皇帝传奇[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10] 苗怀明.〈红楼梦〉陈其泰批语考辨[J].明清小说研究,1995(3)

[11] 苗怀明.姚燮、陈其泰、刘履芬〈红楼梦〉批语关系辨[J].红楼梦学刊,1998(3).

I207.411

A

1009-105X(2011)04-0113-06

2011-09-02

沈治钧,男,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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