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勇
译林出版社
卡尔维诺 著 张密 杜颖 翟恒 译 《宇宙奇趣全集》译林出版社 2011
对于一个名下有《看不见的城市》和《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这样神奇作品的小说家,《宇宙奇趣》的存在真是顺理成章——卡尔维诺不过把书写对象包容了全部城市和全部小说之后,扩展为包容全部宇宙。熟悉卡氏风格的读者对此大概不至于惊讶得拍案而起,但是《宇宙奇趣》确实很可能是文学史上那类极少数的最为大胆的探险。这部卡先生不幸早逝时仍未竟全功的短篇小说集也很可能是卡先生一生创作中的最耀眼的明珠,虽然就其本身来说,正如上帝所创造的宇宙一样,并不完美。
要谈论卡尔维诺,恐怕难以避免得谈到另一位卡先生:卡夫卡。尤其是关于小说叙述对象的可能性的时候,这两位卡先生像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蚱蜢,出现在我的脑海。甲虫这样的变形在后卡夫卡的时代再也没什么惊艳,甚至在卡夫卡之前的时代,在神话、寓言、神话盛行的年代,也该毫不出奇。格里高尔先生惊世骇俗的清晨不过是卡夫卡聪明又勇敢地走上了一条一直存在的幽径。马尔克斯也在惊呼“小说原来可以这样写”的同时感叹“那不就是自己老祖母讲故事时的语气。”卡夫卡把路走通以后,后继者顺利地发现了一个新天地,卡夫卡的天才自然应该远超马尔克斯的老祖母,但是把这一哥伦布式的荣誉戴到头上倒也当之无愧。其实,除了著名的甲虫,卡夫卡还把人变成过狗、老鼠、鼹鼠甚至把某律师变成亚历山大大帝的战马,等等。尽管我们可以说,这些变形常常仅仅处于一些精妙的比喻,但把卡夫卡的故事概括为寓言是不恰当的,我们早已有了许多寓言,卡夫卡的功绩至少是把寓言小说化了。小说和寓言的区别至少在于:小说更为丰富复杂,并且在犀利地剖析道理的同时还可以顺带抒情。我不同意昆德拉关于卡夫卡小说不抒情的结论,因为真理往往朴素,用一两句话就可以讲完,推动卡夫卡千百页书写与读者千百页阅读的,必然是情感的体验——即使是所谓噩梦般的体验,卡夫卡钟情“一片片削下自己的肉”,读者同样乐在其中。我们不应该把“人活得像一只甲虫”简单地作为一种控诉或讽刺,还应该切实体会摆脱人的限制当一只甲虫或狗、老鼠、鼹鼠、亚历山大大帝的战马的乐趣和快感。
龚鹏程 著 《北溟学记》新世界出版社 2011
当世学人,能服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学术之弊从此生发而善学者亦当从此悟入。龚鹏程教授权衡三教,重述国故,九流并启,文武统承,遂能使冰寒于水、青胜于蓝。近年,先生讲学踪迹几遍神州,对话访谈风行海内,释疑解惑,问难攻艰,淳淳其言,俾使人心向道,文明重光,是为本辑编选之根据。读者奉此一编,正可按察先生之行踪,默思学源之大端。
与卡夫卡从人出发,借比喻之桥到甲虫彼岸体验生活的路线不同,卡尔维诺不太借助于比喻的危桥,也并不热衷彼岸的生活。卡尔维诺只是站在孤崖尽头,凭借超过哈勃望远镜的好视力远望四周,以记叙、想象世界为乐。这使得他的书写对象比卡夫卡更为轻灵广阔,他不必是那些可怜的动物,而可以做一个城市的观察者;他可以超越生命,变成非生命、半抽象的存在——称呼这些存在的名词通常只在科学里作为专有名词出现,现在却被纳入了小说的叙述范围,也就是说,变成了议论甚至抒情的主体。由于卡而维诺并未亲身踏足,我们当然会觉得,他的抒情似乎并不及卡夫卡沉郁,甚至不过是玩票、调情而已,但我们也绝不能否认,这样的行为纵有轻浮仍不失其伟大——毕竟,这是和玩宇宙的票,调宇宙的情啊!
卡尔维诺在去掉卡夫卡的自虐快感后,把趣味和游戏的精神发展到极致,过去未来上天入地,统统是他的游乐场。在《宇宙奇趣》里,动辄以千万年为计时单位,以海天日月作闲话谈资,随便挑一个句子,一个段落出来,就是不得了的抒情诗——虽然也可能让人觉得那是不可思议的离谱大话。卡尔维诺的“大话”讨人喜欢,因为他巧妙地烘焙出童话的口感,让故事的人物有如任性的孩子,没什么是不允许的。卡夫卡用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的技巧为寓言增加厚度,卡尔维诺却用古老童话的手法把现实主义小说的恐龙变成飞鸟,一直飞到宇宙和时间的尽头。
包慧怡 著 《布莱瓦茨基夫人与通神学会》新世界出版社 2011
从十四世纪“珍珠诗人”到刘易斯•卡罗尔,从以莎士比亚为首的“已故欧洲白人男作家”到“三女杰”莱辛、阿连德、阿特伍德,六百年来,众多纯色或彩色的羽毛已经轻盈地擦过西方文学黄昏的天空,而我们尚未窥见那只永恒的全体之鸟,H.P.布莱瓦茨基,神智学之母,斯威登堡的回音,“金色黎明”的先声。今天她所从事的乃是文字的炼金术。
游戏精神和科学精神只是同一枝桠上的两朵花——艺术和科学分享同一个源头——人类的一切活动,照尼采先生的说法,都是为了超越人类的存在。在科学把人送上天的千百年前,艺术早已带我们遍游三界。卡尔维诺谈论《神曲》时说,制作世界的百科全书是意大利文学历来的使命。当然,也是所有有雄心的艺术的使命。其实,《神曲》这样的宗教作品里,竟然充斥了各种当时最先进的各类科学。卡尔维诺无疑问继承了但丁老师的科学精神,时刻把人的存在和宇宙紧密地摆在一起。卡尔维诺狡猾之处,在于常常也明目张胆地把伪科学放在真理的位置,把科学和荒诞的界限轻轻抹去,一切只为有趣。超越人类现实的有趣。
可是我们还是不能把卡尔维诺定格为一个顽童。卡先生也有高壮的信念:在混乱的世界中寻找秩序,虽然在《宇宙奇趣》这个短篇集里,此志难酬。讲到混乱和秩序,我们又很难不谈及博尔赫斯。他是一个我不太欣赏的作家,有时我也叫他“老骗子”,虽然细究起来,他的罪过可能只是太过天真。博尔赫斯的故事,尤其是那些最为人称道的幻想故事,核心都只是某个“奇思妙想”的点子,故事是包装这个点子的盒子,如此而已。我好想记得博先生自言叙事并不给自己带来什么乐趣,那么,很有可能,博先生不该当小说家。问题在于,这些“奇思妙想”的点子离开了小说的包装,会显得极其肤浅。如果卡夫卡的小说是由一串比喻引导,博尔赫斯的小说就是由一串“如果”来推动,如果如果我能记住一切,如果我不会死,如果有一座无限的迷宫,如果有一本无限的小说,如果有一座无限的图书馆……很有趣的问题,几乎相当于“人生有什么意义”或“假如明天世界毁灭”。博尔赫斯似乎从未宣称要为世界寻找秩序,事实上这一连串不成立的“如果”的设问已经断绝了理智回答的可能性。据说卡尔维诺赞赏博尔赫斯解决问题的能力,我怀疑他也多少被博“带坏了”。
《宇宙奇趣》中充满了超越人类经历甚至想象的描写,很新鲜,大多数时候也挺可口,可是似乎回味有限营养不高。当叙述进入了超越经验范围的领域之后,如何铺承发展成了巨大的挑战。关于如何发展一部小说,阿姐(drunk doggy)曾告诉我:“选择一条最难的路。”在卡尔维诺选择了最难的叙述领域之后,并没有继续选择最难的发展之路,反而常常转而借用“轻盈的”讽刺来把故事收束起来。于是故事转而变成了一个宇宙规模的讽刺,仿佛大炮打蚊子,反嫌累赘不当。庄子讲,道在屎溺。一般小说的写法是“以小见大”,卡尔维诺则反其道而行,把无边的天空压到一根针上。卡尔维诺当然不是把日常的批判放大到宇宙的舞台,并非要刻意制造炫目的猎奇,这么处理多少有无奈之嫌。当无情之物被赋予名字、家族、性格之后,是不是获得了一个人物的生命力,是真正牵动读者的关键之一,可惜在《宇宙奇趣》中大多仍然停留在符号的阶段。
马雁 著 《读书与跌宕自喜》新世界出版社 2011
以古代诗歌、世界文学为主的读书生活随笔,其中重点关注语体和语用学意义上的创造性写作技巧、阅读审美经验传达及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等三方面主题。用三十篇左右的五千字以内的随笔文章,互相支撑、构造出一种丰富的、具有个人审美倾向和知识特征的阅读生活场景,通过作者独特的知识背景和理论结构,与读者分享一种新的阅读视野和可能性。
读者很难真正关心人物的另一个原因是无从想象它们的存在,我们甚至无法想象它们的摸样,因为事实上它们也几乎没有模样。有人批评后现代小说的平面人物,这个可以另外讨论,但是像《宇宙奇趣》这样几乎把“人物”缩为一个点的行为,我不欣赏。事实上,许多篇章不过是由名字、专有名词、华丽的文字游戏强行拧合到一起的东西,也许照维特根斯坦的说法,是钻了语法的空子——这些篇章的存在是一个美丽的幻觉、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