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杰
我在黎明未醒时醒来
我在黑暗中洗脸
我看不见自己的手,看不见
自己的脸,我摸索着
拧开水龙头,也看不见水
只听见小心翼翼的水声
只摸到水:在黎明未醒时
被我弄醒的水
惺忪而口齿嗫嚅的水
但我看不见水,水是黑的
我的手是黑的,脸也是黑的
在小心翼翼的水声里,它们像
一场黑色的游戏
天色这时还没有放亮,好像
我洗的不是自己的脸
而是脸上的夜色
这是三列火车的始发车站
一列黄河,装满了黄铜
一列长江,装满了玻璃
一列澜沧江,也装满了玻璃
玻璃是生活用品,更多的是被
镶嵌在窗户上
我们可以从透绿的南方
看到黄铜闪耀的北方
我不写大,只写
一只小鸟,从离乱的柳雾灯尘
穿飞回来,身上有一片
唐朝的羽毛
也不写明,只写
夜色暗出城外,不及一树李白
弦月倚在丹凤楼上
不见一个丰腴的宫女
更不写宫阙,只写
一株野草惊梦于这奢侈的空旷
一块拆迁留下的红砖
深埋在地下
号啕与喜悦之三·悲悯与惊恐 李岩 1996年 钢笔、纸 26cm×19cm
一把刀常常跳起来咬破
我的手,这是容易的
源自它的锋利我的粗心
但一个桌子的棱角一张睡床的底架
也常常像一辆黑车
撞伤我的脚趾和腿骨
但是为什么——
我阻止了我的愠怒
拒绝用报复的踢打证明自己
是一个强悍而软弱的人
我常常用擦拭表达和解的意愿
你知道这些经历过斧砍
锯割的器物,在我死后还将活着
我不想让它们忌恨我
诅咒我投下的身影
并且伤及我的孩子
我是一个胆怯的孩子。我需要
被肯定。如果我被推进
否定的沼泽,我会找到自救的办法
我想得到阳光,我就说
阴暗的日子即将来临
我想得到雪,雪的洁白,我就说
冬天的云,抛弃了我们
如果我恨,我就说爱。反之亦然
我像玩一场我并不想玩的游戏
一次次得到我要的结果
我迟早会被识破,从而得到错误的肯定
但在离开否定的沼泽之前
我仍须抓紧湿滑的树根
我想奔跑,我就说:我想一个人
呆在这里。我想活,我就说
我今天必死无疑
我的孩子模仿上帝要用泥土捏
人
我为他取来浮土和雨水看他捏
什么
取来土豆和红薯身边的肥土和渠水看他捏
什么
取来钢蓝色铁屑下面的油土看他捏
什么
取来养育花朵的泥土和泉水
(掺了几粒蝴蝶翅膀上的香粉)看他捏
什么
取来含着石粉和细沙的泥土和雪水看他捏
什么
取来树林里的腐殖土和松脂看他捏
什么
我拿来铁锹取出大地
沉埋的泥土和叶片上的露珠看他捏
什么
我甚至取来垃圾和污水但他要我
取来幼儿园
滑梯下的泥土和眼泪他要捏
什么
我们降生或许只是为了逃避
从孕育开始我们躲进
水母般的子宫
我们一生像十根火柴
寻找带磷片的盒子给家
镀上宫殿的金箔
灯成为闪烁其辞的借口。因为躲避
风雨我们缩短了
阳光的时间
我们手扶灵柩在黄昏出现
为了安息眼泪
选择了墓坑与坟茔
我们继续逃避
但亡灵比我们前进了一步
用颅骨上的野花擎起一朵星光
在大雨里像一条沉睡的鱼
在结束一切逃避之前
我们还无法拥有
更广大的灵魂
来世。下辈子。一位无神论者
喃喃自语。假如。他内心
反对的声音说。你是否与我
相爱。他怀里的声音说
当然。他克服了一颗虫牙
对一只苹果的厌倦
下辈子。来世。他背叛了他的
内心,信仰
我带着一把手枪上街
我是左撇子,我把手枪别在左腹部
我有隐私的亢奋和嚣张的喜悦
脾脏如果善于言辞,这会儿肯定
全是硬话。我带枪上街并不是
想杀人。身在持枪违法的国度
有一支不为人知的手枪,相当刺激
如见密友,街角处撩衣一现,吓他一跳
如遇歹徒,拔枪,射击
虽然违法,但可逃过死劫
登上百层塔楼,鸟瞰——
积木般的楼群和未加掩饰的屋顶
道路如蛇,车如甲虫,人如蚁
葱茏山丘如静卧不动的绿毛乌龟
这些图景,早就装在
一只飞鸟的瞳孔里
鸟儿天天如此
登上纽约世贸大楼
留下惊鸿一瞥。现在双子大楼
不复存在。曾经的俯望
宛若一只飞鸟在高空
突然毙命,坠落在地
一个诗人在他祖国的甜蜜河流
以自语的单调
游泳 他采用蛙泳姿势
手掌合起又分开
一如祈祷
当沉重的太阳向西漂游
带来 织物般的寂静
他换成自由泳姿
双臂交替拍打
闪电再一次降临黄昏的大地
再一次激起河流的疑问
“谁热爱并且保存了闪电?”
闪电照亮草丛里行进的游蛇
照亮青草——闪电
在它们身上找到自己的姿态
闪电再一次跃起!紧追一个人
这个人类的影子
只保存了闪电的速度
却丢失了闪电的光芒
闪电携着惊雷劈向一棵大树
它爱那棵大树只是因为
大树下坐着一个人
他在等待迷失方向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