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孤旅

2011-01-31 02:59
延河 2011年6期

人 邻

小街

雨停下来,沿南宁的小街走走,屋檐的滴沥声中,偶尔一声含着潮湿的吆喝。吝啬,只一声,要过去了;太静,人都有点寂寞了,才忽然一声。

刚落了雨,可是依旧热,闷热,一会儿满胳膊历历汗珠。擦擦汗珠,没了,一会又是满胳膊。再擦了,遂盯着胳膊仔细看,这一会看清楚了,才发现满胳膊都是汗毛孔。眼看着细小小的,针眼一样的小水珠,簌簌地,鼓起来,和一边的汗珠洇在一起,汪成一片。以前,对于汗,只是一个模糊状态,现在才清楚了,原来它们就是从这样的一个小小的毛孔慢慢洇出来的。也因此相信,人满身是“孔”。真是可怕,如果把人放大,人会是什么样呢?针灸是有道理的。这些“孔”,也有如管道,一定有脉络连接,所谓的“经络”吧。

这背地里的小街,小小店铺也近乎汗珠,太杂,甚至可以说杂乱不堪,卖烟酒的,小食杂店,水果,蔬菜,间或的一家小旅馆,小餐馆,各样的小修理店,杂到没法说清。虽然乱,可这会儿人少,少有的几分悠闲。

卖烟酒的小店,小家悠闲的,进去看看这儿都卖些什么地方的酒,什么配料,什么味,多少钱,却没人应声,有点由着人的意思。转头瞄一眼看店的年轻女子,只顾低头看手机。还是出去吧,酒也只是看看,不买,别扰了人家的清净。

这儿的店,大多是女子照看,只一个人,进来客人,只看你一眼,就不管了,除非问什么,不搭话的。很多店,前面卖东西,后面居住,也许人买酒的时候,后堂里正在炒一盘腊肉,香味疾速窜了出来,惹得人馋。这样的店,上午也许九点才开了门,买不买,到中午就做饭炒菜。不知出去干什么的男人也回来了,孩子放学了,女人的菜也炒好了。一只方凳放两三碗菜,腊肉、鱼、番薯叶什么的,一人一碗米饭,呼啦呼啦吃着。现在吃饭的碗,瓷太细了,想起小时候,那种蓝边的粗瓷碗,碗里有一圈是不上釉的,盛上饭,筷子在碗底一触,吱啦吱啦响,用那样的碗,吃饭才是踏实的。

带了相机,想拍点什么,却拿不出来。还是不拍的好。人家的生活,安逸的,另一种时间,是和我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只是记得那样的气息,这就够了。

在路上

去崇左的路上,到处是香蕉林。知道的人说,香蕉收获后,剩下的蕉株,枯黄了,不是从根部倒伏,而是从中间渐渐腐烂,忽地拦腰折断。若半夜路过这儿,可以侧耳听听。蕉株折断的声音,缓缓的,忽然就“嘎”的一下,“唰”地倒在地上。倒地的声音,也是有点软的,困倦了要睡眠一样。

剩下的半截,留着,来年还会再生。这样的蕉株,虽然产量很低,有点近亲繁殖那样,但是香蕉非常好吃。蕉农会自己留几株,外人是无缘的。

看见蕉林,会想起白石老人画的蕉叶。老人的蕉林,大抵是白描。单株叶片那样的,才用大笔泼墨,再以浓墨甚或焦墨勾了叶筋。老人白描的蕉林,不着色,似乎蕉叶是白的。白色的,是人间的吗?

蕉林里,有看蕉林人的简陋小屋,大约也只是避雨。这儿的雨,实在太多了。想起某人画的《大雨倾盆酒正酣》,那个豁拳的汉子,草鞋前面生生翘起来的超大的大拇脚趾头,似乎应和着豁拳的手势,兀自较力。

车匆匆过去,知道没有人会和我想的一样,车子停下来,寻了蕉农,就在这小屋里,煎两条鱼,甚至只是摘一串香蕉,连着皮烤热了,几斤米酒,坐听雨声,豁拳喝酒。或干脆什么也不做,也不说话,只是借着雨声,快意怡然。

这里的雨水实在是太多了,动辄下雨。那么多的雨,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地球在转,那些雨怎么就不能下在西北干旱地方呢?

车匆匆过去,偶尔路边会有几间瓦房。雨水浸泡久了,青瓦发了霉一样的乌黑,用松烟墨画这样的瓦,正好。

看见稍远的山岩,碧绿。也有碧绿剥落后,露出的坚硬锋利的岩石,水锈色的,水浸黑了的岩石。

树木很多,只认得竹子、桉树。桉树很高,直,树皮灰白,隐隐透着极淡的绿。有人说,桉树是可怕的。桉树生长太快,移植到这里,是作为经济作物。但是,桉树极其迅速贪婪地吸收土里的营养,桉树砍伐后,这块土地短时间几乎什么都不能生长。

车在某处停下。一户人家,门前空地置一小火炉,没有时间的样子,正悠闲煮饭。屋子背后,是大片稻田,稻子的间隙里,潋滟波光。山也映在水稻田里,水影绰约。电线杆,一根一根,在稻田里插过去,似乎可以听见电流“嘶嘶”作响的声音。

这屋子,像是临时搭建的,有点袖珍,也许是临时几个月住在这里,一个季节过去,就搬回老屋的。屋子一侧,有几十株甘蔗。土地里面有糖吗?为什么生长出来的甘蔗那么甜。那甜,怎么来的呢?

远了,望去,这小屋,也是有点孤独的。孤独吗?其实是自己,人家可是一家子人,亲亲热热的。

号啕与喜悦之一·安慰 李岩 1996年 钢笔、纸 26cm×19cm

虫与鼠

蝉。听到蝉鸣,嘶——嘶——,一声比一声紧。闭上眼睛,仿若能看见那只低低伏在树叶上的蝉,埋着头,咬紧牙关的样子(它可没有虫牙),嘶——的一声,再低低头,咬紧牙,嘶——嘶——的叫。

它在叫什么呢?它叫的时候,大抵闷热,是在叫“热呀!热呀”?可那声音却是低低的,冷的,咬死了牙齿那样。

蝉的牙,是那么的结实,咬着牙发出那声,它用了多大的力气呀!

那蝉嘶——嘶——的声音,那气流,看不见——若看得见的话,是透明的子弹一样的吧?

小蚂蚁。在北海吃饭,忽然在桌布上看见一只很小的蚂蚁,悠闲地走。看它一眼,它发现我在看它,停了下来。小蚂蚁不是黑色的,是淡红色的,太小,我看不清它的眼睛,但是我觉得它一定是在回看我。它会觉出看着它的是一个男人或者是女人吗?我相信它的眼神是温暖的,似乎在疑问,我没有错啊,只是和你一样偶尔路过这里。

我们之间没办法沟通,我是愿意请它吃一口菜的,甚至我杯子里的酱香型的酒,虽然蚂蚁只能享用极其少的一丁点儿。蚂蚁有味觉吗?有的。想起小时候,用掺了樟脑的卫生球,在蚂蚁周围画一个圈,蚂蚁走过去,闻到了,就往另一边走,四边都有,就走过来走过去。一会习惯了,就径直忍着(我猜)冲过去。这时候,小孩子会赶紧再画一个圈,把小蚂蚁圈进去。半天,玩够了,也看不过小蚂蚁的可怜,会把它捏起来,放到圈外面。

小蚂蚁喝了酒会怎么样呢?忽然想起什么时候,喝了酒,哈一口气,那只蚂蚁晕了,团团转圈,半天才清醒了,赶紧匆匆逃走了。蚂蚁怎么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它回去是要将消息反馈的,小蚂蚁会如何描述醉酒呢?

小苍蝇。忽地,下起雨来,急忙躲进路边排挡里。时间尚早,可也不太早。

懵懂点了菜上来,鱼肚烧花螺,鱼头煲。二两海马酒。雨,一阵呼啦啦吓人,一阵若有若无,管他呢,且喝自己的酒,爱下不下。

正喝酒吃菜间,看见邻桌地板那儿爬过一只虫子,有点像是蟑螂,却和我见过的不一样。怕它跑没影儿了,赶紧跑过去,拍了一张照片。问服务生,果然。

回来,接着吃喝,却又有一只苍蝇,极小的,惹人爱怜的,停在桌子一角。

看它一眼,希望它飞走。可它不走,头略略偏一点,眼睛在看着我。爪子和翅膀都紧绷着,一旦情况不妙就飞。一会儿见没有赶它的意思,就放松一下,有点侬奈我何的意思。

它停在那儿,不飞过来,我也就边吃边瞄它一眼。一个人的孤旅,有一只并不讨厌的小苍蝇,安静陪着吃饭喝酒,有点儿好玩吧。若大苍蝇呢,注定是要把它赶走的,那是觉得脏,还是“小”才美呢?可忽然间想,它那个角度,看着我,能看清楚吗?苍蝇也有斜眼的吗?知道苍蝇是复眼,可还是想这样问。一只斜眼的雌性苍蝇,若是喜欢上哪只雄性的苍蝇,爱恋的秋波一直一斜,是什么样的呢?

蜻蜓。透明的翅,一大片,看久了,尤其透过那一大片云母一样的翅看见微微的颤,是有点虚幻的。

已经很久没见真的蜻蜓了。前年在京城看白石老人画展,其中有工笔的蜻蜓册页。有意思的是,美术馆竟然配了专门的放大镜。透过放大镜,蜻蜓翅膀上的纹理,丝丝历历,甚至能感觉到那层薄薄的翼,颤颤的透明晶莹。

小时候,到了繁殖季,到处是蜻蜓,抓住它的时候,蜻蜓的牙会咬人的手指,不疼,只是有些痒痒。恋爱的人,也会这样咬的吧。

小时候,蜻蜓寻常,现在却觉得有些神秘,尤其是稍稍多着一些的时候,尤其某地震影片的片头,是大群的蜻蜓,固执地朝着某个方向,一直飞。

这儿飞着的蜻蜓,有上百只吧。闭上眼睛,仰着脸,是轻盈而凉的感觉,薄薄的,嗡嗡的薄玻璃,薄到不能触及那样,风都可以吹碎的。

风真的能吹碎它们吗?

老鼠。斜倚在床头,有点懒散,忽然余光里有个黑影——难道是老鼠?倏地过去了。

知道老鼠极其顽强,顽强到可怕。老鼠已成为某种顽强生存的可怕符号。没想理睬它,各行其是罢了。一会想想,还是过去看看。过去,什么也没有。门和一侧也没有洞,可以供它出去。

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呢?

以前,也曾经发生过,幻觉一样。在九寨沟就有一次,几乎是眼看着,屋里系着的那根绳子忽然之间弯曲了一下。擦擦眼睛,绳子一动不动。

这老鼠呢?真的没有吗?

涠洲岛上

岛是火山喷发形成的半环状。一侧的海水极深处,黑暗到没有任何光线的火山口已经僵硬冰冷好几万了。从最早的一百多万年到近几万年,它的“嘴唇”曾经四次那么炽烈、柔软。默默不可阻挡地“吻”着,没有谁能承受那滚热的爱,也只有大海,无限深且冷的大海,才承受得了,且没被毁灭。

几万年前,岛是那么荒凉,甚至连荒凉也不是。生命本身就是奇迹,如此荒凉之处,怎么就有了生命。这世界上的生命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岛上除了植物,最早来到这里的,是海盗。岸边不远有一个洞,很荒芜了,是很多年前海盗藏身处。海盗洞很隐蔽,稍稍有点距离就发现不了。从地理上讲,涠洲岛作为海盗打劫隐蔽之处,十分合宜。海岸和岛之间,是渔船也是贸易船只必经之地。海盗出海,即便不是机动船,也不过一小时就能抵达打劫的位置。打劫之后,可以很快就返回岛上。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去涠洲岛临近的岛上躲藏。

没有时间和当地老人聊聊。海盗洞很古老了,几百年也难说。现在岛上的人,也不过居住了几代人,即便是找当地的老人,他们对海盗也是陌生的。

岛上树木极多,几乎不认识。西北的树见惯了,平地里、山里土苍苍的,却一律铮铮铁硬。这边的树,透绿透绿,觉得真是宝玉口里的话,是女儿一样的水做的。按虚空讲,岛上的树木,放大若干倍,除了极少的飘忽不定的纤维,是虚空,是水,悬浮着,贴近了,能听见水声。

想想,为西北的树觉得哀伤,那么深的根,嫩嫩扎在干硬的土里,是疼痛的。也觉得幸福,为每一根枝条坚忍的生长,为付出,付出而得到,安然自得。

某块巨大岩石一侧,见两株拧着生长在一起的树,想走近了细看,还是过去了,人家在那儿安静说话儿,也许正亲热或刚亲热完,依偎着,别打搅的好。植物,也并非就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吧。植物的痛觉已经经过验证,确乎是存在的。甚至是水,也有真正的触觉。有人用仪器记录刀子迅疾划过水面时水的痛感,近乎动物的。

香蕉、椰子、木瓜,已经熟视无睹。没有比较过这些果实和叶子的关系。香蕉和蕉叶反差极大,成簇的香蕉,沉重异常,而蕉叶舒展阔大,怪不得画家的水墨那么青睐,实在是因为可以尽兴挥洒;椰子,和椰子树干相似,大约是合宜;木瓜,叶子圆润,是有几分相称。和这些果实相比,也想起西北这边的果子,实在是小巧,苹果、梨和桃子,是收敛的物产。认真比较过苹果和桃子的果实和叶子。苹果的叶子,光润,密实,不仅叶面,叶子背面也相当密实。这样的叶子,和苹果表面给人的感觉是一样的。桃子相对软,即便是所谓脆桃,也是薄软的,叶面叶背,有许多茸毛,和桃子表面的茸毛近乎一体。植物有那么多的秘密,可惜我们知道的太少。也许,知道太多的时候,敬畏之心,会叫我们觉得可怖吧。

岛上的植物里,最惹眼的是沿着海岸砂岩的仙人掌。大片大片的蔓延,如果没有人清理,任它泛滥,几十年过去,会生成一座仙人掌岛吧?沿着砂岩过去,狭窄之处,锋利的刺,几乎就要触到人的肩膀,没有刺到,却无端叫人觉得肩头隐隐疼痛。

仙人掌太多,就觉得甚至连空气都是锋利的。也曾给仙人掌刺到过,奇怪的疼,那刺应该是带着某种毒素的。不仅是多,尤其大片的仙人掌夹杂了不少死去了的,有些叫人惊心,那些刺,死亡了的刺,枯黄也有些褐色的,带着垂死绝望的力量。

岛上的房子,就地取材。一种是死亡的珊瑚、各种贝类和沙土多年沉积而成的“石材”。海岸边这种“石材”极多。用凿子之类的工具,像对付大块的砖那样凿切下来即可。这种“石材”大略一尺宽、近两尺长、四寸厚的样子。许多房子就是用这样的“石材”砌起来的。

还有一种,岛上的人叫纹石。真实的石头。也是按照那样的尺寸凿切下来的。各地都有这样的石头,一层一层的,用凿子轻易就能凿起一层。纹石是两种深浅的黑褐色,肃穆,非常沉稳。

岛上原初的房子,都是这两种材料造成的。现在看到的房顶是木头和水泥板材的,过去是什么呢?没有请教。大约是岛上椰子树或其他树的树干,码放在房子顶上,然后苫上某种不易腐烂的草吧。也应该是没有屋脊的那种。简单的屋脊,人类要很久以后才能发明。半坡的屋子,只是围绕三米左右的圆坑,在圆坑周围,挖几个向圆坑内倾的柱坑,插上手臂粗细的原木,在圆坑高处将交叉的原木用绳子固定好,外面再敷上厚厚的草泥防雨和保温。

如果岛上很早就有住民的话,这里并没有天然的洞穴,住民的房子也许就是这种形制。

从所过之处,没有见到什么遗迹,岛上的住民看来是前不久的事情。也不过百年。

这不易抵达的海岛,居然也有天主教堂。六年前,在四川雅安那边,一直走到大山深处,以现在的交通工具都是困难的,居然也有天主教堂。甘肃岷县那边的教堂,百年前也竟然会有从美国漂洋过海运来的管风琴。真是叹服那些历经磨难的传教士。

海岛上,偶尔风会极大,想那些住民的窗子怎么办呢?内地许多地方用粉尖纸裱糊,这里呢,那么大的风。

后来看见一些旧房子,窗子很小,是用木板做的。需要亮光的时候,推开,起了风雨,关上就是。

饮与食

上岛的头一天,去吃了沙虫。沙虫干净,据说只能在极其干净的海滩上才能生存。用姜和料酒烧制的沙虫,吃起来十分爽口。

涠洲岛上的饭,什么样呢?跟一个人去市场选海鲜。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个选法。转了半天,说吃不上鱼了。我不知道。也许是他没有找到他想找的鱼,也许是不新鲜。可那些鱼,全是活的呀。浅海的鱼,还有些泥土味,深海的鱼,则全然没有。

海,是远离泥土的。几千英尺的海,甚至有一万多英尺深的海沟,真的是远离了泥土的。那么深的海水,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

没有买到鱼,买了两只花蟹,一种虾,叫弹虾。买弹虾的时候,看见一只弹虾极其顽皮的样子。虾也是有不同性格的。

还买了一点猪肉,说叫香蕉猪,是岛上特有的吃香蕉长大的猪。有趣的是买猪肉的妇女,没人的时候,竟然是赤着脚,翘在肉案子上,和猪肉“交映生辉”。

也想起北海女子的声音,极其好听,另外就是软,不同吴侬软语那样的。没有人专门做这样声乐艺术,各地女子的声音,如何接连,高低不同,各样情态,尤其恋语,该是十万迷人。秦灭六国,罪莫大焉!所谓历史评价,黑白颠倒,只是一笔糊涂账。甚至近来,有人撰文,有给文革翻案的嫌疑。真是可怕。

菜上来,虾和蟹,白煮了上来,香蕉猪和龙豆炒在一起。

人问喝什么酒,我先前看见另外的桌子上,放着包装极其简单的酒,心想就喝那个。结果拿来的是米酒,二十几度。

虾和蟹,我蘸了点酱油,极其鲜嫩。陪我那人是什么也不蘸的。他说,不蘸酱油,是有点甜的。那甜,他说,你还不解。我不蘸酱油尝了虾,真是这样。甜,也不是甜,就是天生的滋味,虾的滋味,没法描述的。

正吃间,下起雨来。忽然想海岛上的雨,是咸的吗?觉得有点傻。可还是愿意那样疑问。

一会儿,旁边桌子上的人认识陪我的人,分给我们一些刚炒了的新鲜墨鱼。真是好吃,又韧又脆的。又倒给我一杯加了蜂蜜的海马酒。想想,北方的酒,拿在这里,配这些菜还真是不合适。

北海、涠洲岛的饮食,让我想起十几年前,和一位画家去岷县中寨下白塔那个地方一户农民那儿吃的那顿饭。先是热茶,水真是滚热。喝半天茶,主人厚家的女人端上来手工擀的切得很细的面条。臊子里没有一丁点儿肉,只是土豆、萝卜、豆腐之类的小丁。我知道讲究的面,臊子汤里,要有肉丁、木耳、黄花菜,做了很小的带皮的猪肉肉丁,豆腐,一点切碎的青菜。

和岷县厚家那顿饭比较,俨然两个世界。

这世界,真大啊!

海上夜

从未坐过海船,尤其夜航。

六点上船,七点,朋友所托的船上的人叫吃晚饭。饭简单,主食两样,米饭、粥,一种不大的鱼,问叫什么鱼,回答的人说,叫什么什么,和岸上不一样,这句话黏住了我,我竟没有记住。海上的人,有点不屑于跟岸上的人同一种叫法,更民间和自然,所谓的俗名吧?习惯了某种叫法,官话叫他们无所适从。虽然在所谓的公家的船上做了很多年,他们还是习惯先前的叫法。某些少数民族部落,连划船的桨,上面刻制的花纹,都是永久不变。他们认为变了就会打不到鱼。我也是一样,在土豆和洋芋之间,有时会不知道究竟叫什么的好,而它的学名马铃薯,几乎忘了。

桌上,那种鱼,炖和油炸的各上了一盘子。还有一大碗牡蛎?好像是,只是不大。贝壳上还染着绿苔,长在上面一样。另有猪肉炒了一种青菜,还有一种,都不认识。这一桌,是船长、轮机长、大副、服务部主任、乘警、大厨,都近乎沉默吃着。因这沉默,不好多问什么。

我在船长一边。船长看我一眼,说,喝一点。我说,好。有人在纸杯子里倒了一些,尝了一口,知道是二三十度的米酒。那人问,喝不惯吧?我说,没问题。前一天在涠洲岛上已经喝过这种酒了。去年,在广州也喝过佛山产的这样的酒。想起开船前那位朋友的话,北方人过来,喝不惯这种低度的酒,可是时间长了,都会习惯。这儿的水土,青菜和水产,也真是得喝这种酒。烈酒,下这清淡的青菜和鱼虾,有时候不着盐和酱油,倒是奇怪的。

独自喝,也跟桌上的人,碰一下杯子,又忽然想起来,在船上,工作时间可以喝酒吗?可是看到几个人都坦然,觉得真是可以的吧。也许,就是这样的习惯吧。这些人,父辈几乎都是水上人,喝酒习以为常,无饭不酒。水上生活,生死一线间,生命是可以有一点适度的挥霍吧。

船长在一边,悄悄观察一下。大约五十岁,英俊健硕,微红的脸膛,海上的阳光的缘故,却是少见的光润,几乎见不到皱纹。船长吃鱼,是搛起一条鱼,放在碗里,再搛起来,先从鱼尾吃起,再吃身子,几乎就是牙齿一过,就把鱼身上的肉带了下来,没任何停顿。他搛菜吃的时候,在一只他专用的清水碗里涮一下多余的油。

鱼吃的很快,一会儿就又上来一盘,还是那种鱼。看着他们吃鱼,觉得,也许只有他们才真正有资格吃鱼吧。天经地义。

船长几乎不说话,几个人话都不多,只是极其娴熟地吃鱼,喝酒。我对面那个大副一直在地用牙签挑牡蛎吃。不看他的时候,听见牡蛎壳一粒一粒,喀拉喀拉落在桌面上的声音。

船上的人,海上呆久了,性格兼具温情和暴躁,极特别。这边的朋友说,他才上船的时候,浪大,颠簸得七天粒米不进,不停地吐。老船长坐在他床边,把一瓣一瓣的橘子捏出汁水来喂他。一个粗壮男人,如此温情。而同样是这个人,会忽然之间,对操作有误的船员破口大骂,话极脏。可是下了船,就忘了,似乎另外一个人,没发生过这样事情。

船长接着吃鱼,一些米饭青菜,给自己又倒了一些酒,大约喝到三两多的时候,不喝了。

船长出去的时候,其他几个人也都放下了筷子。陪着我的服务部主任,盛了半碗粥,慢慢陪着我。

几个人都走的时候,还有半瓶酒,扔在那里不要了。这是奇怪的事情。去涠洲岛的时候,也是这样,陪我的那个人,下船的时候,也是把刚买的面包和水果,扔在桌上不要了。为什么呢?海上生活的人,就是这样的吗?

接我上船的主任,把房门钥匙给我,交代有什么事给他打电话,也告诉我洗澡的地方,我装着知道了那样点头,其实心里一片糊涂。并说若第二天早上船到了,见不到他,就把钥匙搁在某处就行了。

船已经走远了,很快手机信号中断。这还是沿海的航行,若是远洋呢?人真是隔绝的。几个月下来会是什么样呢?在京城读书时候,某次一天没有出门,写倦了就在床上躺一会儿,到傍晚,有人敲门进来,我茫然着脸去开门,那人惊讶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没有怎么呀?看你的脸?我的脸什么样?我不知道,来人一定从我脸上看见了什么平素没有看见的什么。可那是什么呢?

四顾茫茫,虽然没有出去,但是知道四顾茫茫。夜幕慢慢降临。想出去看看降临的夜幕,还是没有出去,只是透过舷窗,看看外面。若那个人在,会拉着她上前甲板看看吧。也许,就一直看到了深夜。看到了时间深处,忽然想起这句话。时间深处,究竟是什么呢?时间也许是发散的,并非是线性的,它的深处,一定有很大的密度。时间发散完了,也就结束了。结束之后,就是空间,茫茫的,人无所依的空间。没有时间的空间,是可怕的吧?

翻几页书,喝茶,吃一小块面包,夜就深了。也在笔记本上胡乱写了几行什么。

不能就这么睡了吧。还是出去。通往前甲板的通道没有找到,船上迷宫一样,只是找到了去后甲板的通道。这时候正好,没有几个人。可是后甲板上极乱,从甲板下面传来机器的轰鸣声,略略呛人的柴油味儿,油污味儿。甲板上还有好多不清楚用做什么的设备,也满是油污,个别处才露出原先刷的油漆。从这样的夹缝里穿过,在船尾站了一会。夜幕已经很深,距岸很远了,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也就不看了吧。也还有人站在甲板上看着,看那些看不见的。也许,人可以说是一种会向远方遥望的动物。别的动物呢?据说,科学家偶然看见一只大猩猩,在向远方遥望。可那是真的吗?它在望些什么呢?

这是一艘三千吨的船。不大不小。白天上涠洲岛的时候,是小船,有人带着在驾驶室里待了一会。船小的缘故,站不稳,每次挪动都得抓住什么。一起去的人,是海员,挪动的时候,随着船的晃动,步子似乎趔趄着,却准确地挪动到另一处。

那小船上,驾驶室里,右边船长,中间大副,左边轮机长。驾驶舱里是古老的规矩,供着观音,贡品是蜡烛,两个苹果,一杯清水。这大船上,什么规矩呢?也会供着观音吗?

不想看了,什么也看不见,看什么呢?

静下来,才觉得,这真正是一个人的孤旅。真的。海上手机没有信号,即便偶然有,刚要拨,瞬息间又没了。手机也快没有电了。尤其充电器又丢在另一处。觉得很快将与世隔绝。忽然想起茨威格小说,一位后来成为国际象棋大师的人,二战时期,作为囚犯被纳粹审讯的时候,偶然从审讯室里偷得一本棋谱。一个人单独关在囚室里,孤独,只能研读棋谱。若是很久时间,我一个人在这船舱里,会认真研究些什么?会一直写作吗?不知道。也许,会有一种纯然冥想的文学吧。藏传佛教的“闭关”,近乎“囚禁”,经过“闭关”的僧人,心性会有特殊的“精进”。我能若干个月不出门吗?不能。比起很多,文学毕竟是轻浮的。所谓文学,也不过是心性的一些痕迹,一些“纹”罢了,凡有痕迹之物,都不能超然的。

再一次想起日本古代的芭蕉。芭蕉不惧死亡,却在离开时将他的草庵转让他人,写下“寂寞草庵易新主,桃花三月列偶人”,并“将此句书于纸,挂在草庵的门柱上”。“征途三千里,渺渺在一心。人生如梦,感慨万端,前程未卜,洒泪作别”,虽然已经上路,却“然而依旧去意徘徊,且行且止”,大没有刘伶酒醉后让僮仆跟着,死便埋我那样的洒脱。

这一夜航,不在计划,只是忽然决定,算是所谓逆旅吧。一切未知。若和某个人一起在船上,去哪儿都是好的。若真在的话,会在船舷边站立很久吧。直到有夜凉的霜,降了下来。七月的夜晚,站久了,心里会有霜的凉。

船在行走,很稳,只隐隐觉得“忽悠”一下,又下来,很阔大的那种“忽悠”。

远处,微微有几星灯光,按照航海的常识,灯光的位置,大约在五公里左右。想想也是奇怪的,人在晚上,竟然能感觉了那么远的。那么远的人,能感觉到张望的人吗?

原想,夜更深些的时候,起来,一个人起来,在甲板上走走。可是,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也已经有人起来,在甲板上站着了。

已经可以远远看见岸了。忽然觉得怅然,夜航结束,要登岸了,而那个岸上,并未有一个可以相知的人。

知道船靠岸的时候,会鸣汽笛。这船的汽笛鸣了吗?竟然没有注意到。船上已经有些乱了,匆忙等着下船了。

咯啦啦,咯啦啦,声音涩涩的,金属摩擦的声音,粗粝,沉闷,重滞,知道是下锚了。碗口粗的铁链,腻着黑色的油,随着一个巨大绞盘的转动,缓缓沉下去。

收拾好行李,把钥匙放在约好的那个地方,下船去。

走远了,回头看一眼那船。

再远,疑问自己,真的是在船上,在海上,走了一夜吗?竟然觉得有点不真实。虽然知道那是真的。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