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兴凯
1
房小琴在县城摆了一个缝纫摊。
缝纫摊摆在一个很繁华的街道上。街道上新铺的柏油像镜子一样平。街两边是一棵接一棵的法桐树,春风吹来的时候,树枝上就生满巴掌似的绿叶子。房小琴与其他十来个裁缝妹的缝纫摊,就摆在这些法桐树下面。房小琴的裁缝摊地处街道的中间部位,旁边的那棵法桐树格外大,树冠高高地撑起来,像一顶巨大的华盖,阳光从哪个方位射过来,都不会晒着她。她的脸、她那从短袖衫里面裸露出来的胳膊就总是雪似地白。其实,房小琴就是天天在太阳下面晒,也是无法晒黑的,她天生就有一身气死太阳的白皮肤。因此,她从来不抹增白蜜、雪花糕什么的化妆品。她素面朝天地走在大街上,同样会吸引男人瞟过来的眼球儿。
房小琴在这儿摆缝纫摊已经八年了。
通常是,她早晨七点来这儿摆摊,下午五点再把摊儿收起来,然后回家。中午饭就在摊上吃。在她的缝纫摊旁边,有一辆自行车,自行车把上,挂着一个蓝布包,蓝布包里有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就盛着她随身带来的煎饼。中午一到,肚子饿了,她就取过煎饼在手里,很快地吃起来,不时还要喝一口白开水。白开水盛在一个很大的罐头瓶子里,也是随身带来的。当然,她并不是天天都要啃这种玉米煎饼,十天里倒是有七八天,她会吃到更高级些的食物,比方小笼蒸包、肉火烧,还有炸鸡腿什么的。这些高级的食物,是一个叫高明的小伙子为她买来的。高明是个送水工,天天驾着一辆三轮车跑来跑去,为客户送纯净水。一到中午这个时间段,他的三轮车就会很准时地在她缝纫摊前停下来。
来,小琴,吃饭。他从车上跳下来,招呼房小琴。
房小琴也不跟他客气,跑到对面一家餐馆里洗一下手,就过来同高明一起吃。高明总像个大哥哥,亲手把蒸包、肉火烧或鸡腿什么的递到她手里。一面吃着饭,他还喜欢给她讲城里发生的新闻。他天天给人家送纯净水,这里那里的跑,知道的新闻就多,房小琴就支着耳朵饶有兴味地听,边听边表示着新奇与惊讶。她的新奇与惊讶,让高明觉得特受用。但是,常常这么讲着讲着,高明的话题就会转弯儿,开始向她求婚,小琴,嫁给我吧!他说,抬起眼睛望着她,目光里充满着热烈的期待。
房小琴却不吭声,只是斯斯文文地吃。
高明便契而不舍地继续求,答应我吧小琴,我会对你好,决不欺负你!
房小琴还是沉默着不答应,只是吃饭的速度加快了。三口两口吃饱,再喝一口水,便继续做她的活去了,双脚踩得缝纫机嗒嗒地响。高明望着,就会无奈地叹一口气,蹬着三轮车怏怏地走掉。但是到了下午五点钟,房小琴就要收摊的时候,他还是又蹬着三轮车回来了。这次来,他是帮她收摊的。两人协作着把缝纫机、锁边机、裁案什么的收起来,放到三轮车上去,然后到高明的纯净水公司门头去存放。等两人七手八脚把这些设备存放好,咔嚓一下把门落了锁,就可以回家了。两人每人骑一辆自行车,从小县城里走出来。
两人不在一个村子住,但在同一个方位上。房小琴的村离县城近些,十二里,高明的村离县城远些,二十里。路是新铺的柏油路,平平展展的,驾着自行车根本不用蹬,车就会沙沙沙地向前走。路两边是高高低低的田野,农人们在田野里种植着果树和粮食作物。春天,桃花梨花开了,红一片,白一片,夏天叶子浓了,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而到了秋天,便在这浓浓的绿之中,点缀出一点一点、一簇一簇的艳红,那是桃子熟了、苹果熟了。已是傍晚,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不很多,两人就走得很悠然,一边欣赏着路边的景致,一边说着话。高明这时候往往又会向她求起婚。高明求婚的方法还是那句话,小琴,嫁给我吧。房小琴给他的回答还是不吭声。
高明就说,小琴,你为什么不说话?
房小琴说,俺不知道说什么好。
高明说,难道你不喜欢我?
房小琴说,俺没说不喜欢你。
高明说,那你为啥不答应我?
房小琴说,你别问了,俺不知道。说着就猛蹬几下自行车,管自跑到前面去。
十二里路,易走得很,眨眼间的当儿就到了。两人在村口分了手。高明继续赶路,回他自己的村,房小琴则顺着巷道,进自己的家门。
每次走到村口上时,房小琴总喜欢站下来,看一看村子。村子是个小村子,座落在一个小山岗上,有百十户人家。因为距县城近,村里人或去县城打工,或去县城做小生意,家家都过得挺富裕,家家都住上了新瓦房。靠近路边的几户人家,甚至还盖起了小洋楼,那小洋楼玻璃窗,琉璃瓦,看上去很气派。似乎整个村子里,独有一户人家还住着草房。草房破破的,也低,土坯垒的墙都要半塌了。这草房就是房小琴的家。一看见自己的家,房小琴的眉头就会皱起来,她真想掉转自行车走掉,再也不回这个家。但她每次在叹口气之后,还是一步步走进门。
李岩素描作品No.15 1997年 圆珠笔、纸 31cm×24cm
进了家,她的眉头就会锁得更紧。因为她一眼就看见了小三和小四。
小三和小四是两个废人。小三是她的妹妹,生下来就得了脑瘫,天天躺在一只破了边的箩筐里。她每次进门,总是看见她脑袋歪在筐沿上,嘴角上淌着长长的哈啦子,成群的苍蝇在她脸上和身上爬,稍一动弹,苍蝇就会嗡地一声飞起来;小四是她的弟弟,是个痴呆儿,还带着一个大背锅,天天坐在一只特制的木凳上,翻着白眼珠朝着天上望,木凳中间挖一个洞,洞底下总是戳着一摊屎,也有无数的苍蝇在那里爬。每天回家,总是小四首先看见她。一看见她进门,他就向她伸出脏兮兮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大叫,当!当!当!没人听得出他说什么,房小琴听的出。他这是跟她要糖吃。当,实际上就是糖。她皱着眉头走过去,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糖,剥去纸,迅速地塞进他嘴里。小四安静下来了,小三则又骚动起来。小三是脑瘫,连当当的声音都发不出,只是在那里不停地挥动小手,嘴里发出的声音吱吱的,像猫咬着的小耗子。房小琴也在她嘴里塞块糖,才逃也似地躲进屋。
屋里,大姐房小云已经把晚饭做好了,正等着她回来吃。而爹呢,早已坐在饭桌前抿起了地瓜烧。爹快六十岁了,老得像一截枯树,还有痨病,每天除了不停地咳、不停地吐痰外,就是眯着眼打盹,半死不活的样子。只有喝了地瓜烧,人才算有了点活气。除爹和姐之外,这个家里还有一位成员,就是房小琴最小的妹妹房小莉。她正在县城上高中,住校,马上就要高考了。而房小琴的娘,则早在十几年前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现在这个家的分工是这样的,姐姐房小云负责种地和服伺爹与两个残疾的弟妹;房小琴则去城里挣钱,供妹妹房小莉上学,及一家人的花销零用。
日子就这么过下来,这一年,房小琴二十九岁,姐姐房小云已经三十二岁了。
吃过晚饭天就黑透了。家里有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只能收到省台和中央台,但房小琴没心思去看里面播出的节目。吃过晚饭后,她最喜欢干的事就是上床睡觉。她觉得只有进入睡眠状态,一切烦闷和痛苦才会一扫而光。开始的那几年,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地像贴烧饼,这几年她就修练的好多了,只要一沾枕,只要不同姐姐房小云聊天,一合眼就能睡过去。睡梦中,她甚至还能做些不错的梦,梦里的她通常生活得很幸福。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匆匆吃过早饭,她就可以骑车去县城摆缝纫摊了。一出家门,她的感觉就会好一些,就会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而一到县城,一摆出她的缝纫摊,一哒哒哒地踏动起缝纫机,人们看到的房小琴,就不但是一个美丽的房小琴,也是一个快乐的房小琴了。
2
如果没有不幸的事发生,日子也许就会这么过下去,房小琴的生活也就不会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了。可是,一件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件不幸的事情,就是房小琴的姐姐房小云的死。
房小琴的姐姐自杀了,她投进了村子旁边的那座大水库。
那座大水库的确非常大,有几万亩的水面。站在岸畔举眼望,绿绿的水波漾漾地荡,一眼望不到边。水库的中心部位还有一个岛屿似的小山岗,山岗上生满绿绿的树,不知是哪一年,不知是什么人,在那小山岗上建了个小宾馆,置了几条游船,就引来不少城里人到这儿逍遥,红的男,绿的女,把村子搞热闹了不少。房小琴也喜欢这个大水库,但她从来没有去划里面的游船,也从来没有到那个小岛上去就餐或住宿。她到水库来,只是洗澡的,而且统统是晚上。
晚上,夜幕降临了,她就同姐姐房小云一道去水库洗澡。她们手扯着手儿走过大坝,再翻过一个小山坡,就来到一个水湾子。这里的水比较浅,还有细白的沙滩,又有一片小树林遮挡着男人们的视线,便约定俗成地成了女人们洗澡的地方。姐妹俩都漂亮、都爱洁净,特别是在夏日里,那是每晚必洗的。她们来到湾边,三下五去二,将身上的衣物脱得光光的,便一个鱼跃扑进碧水里。她们的肌肤原本就白,这一洗,就越发白得晃眼了,像两条水光鲜活的美人鱼。两人每次洗澡时,都会这么说,如果变成鱼该多好!如果变成鱼,就天天生活在水里了!可是,让房小琴无法想到的是,就是这片碧碧的水,将姐姐的生命给剥夺了。
房小琴十岁的那一年就死了娘,是姐姐房小云把她带大的。在她的心目中,房小云就是娘。那时候,她还不会缝纫,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姐姐一针一线给做的。晚上睡觉,也是姐妹两个一张床、一个被窝通腿儿。但她们很少通腿睡。每晚睡觉的时候,她总是把自己的枕头抱过来,和姐姐在一头睡。两个热乎乎的小身子一边搂抱在一起,一面说些体己活,直到渐渐进入梦乡。就是后来长大了,就是后来发现小三小四是残疾,家成了让人愁烦的残破的家,也是姐妹俩一床睡。但姐妹俩已经很少有心思睡在一头说体己话了,穷困的家庭、废物一样的弟妹,让她们心情郁闷、压抑痛苦。她们盼望的是尽快地进入梦乡,把所有的烦恼都在睡梦中遗忘。当然,也不是每天晚上她们都会非常容易地就睡着,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就会抱着枕头钻进姐姐的被窝里。
通常都是姐姐先开口。姐姐开口时,通常都是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叹出一口气之后,通常姐姐喜欢这么说,小琴,咱的命怎么这么苦?咱哪辈子伤天害理了?通常房小琴也会叹一口气,随着姐姐这么说,是啊,咱的命怎么这么苦?咱祖辈没干伤天害理的事啊?两人说着就掉眼泪,泪珠子豆粒似地大,一道一道在脸上爬。你的泪打湿了我的脸,我的泪打湿了你的脸。随后她们就半天不说话,两双泪眼盯着黑暗沉默着。通常在这么沉默一阵后,又是姐姐房小云先开口,小琴,听姐的话,快点找个男人嫁了吧!
房小琴通常给姐姐的回答就是一个字,不!
姐姐说,早一天嫁出去,早一天离开这个家,早一天过人的日子。
房小琴给姐姐的回答还是一个字,不。
姐姐说,为什么不?
房小琴说,我嫁了,你咋办?
姐姐叹息说,我就这样了,一天天苦捱吧。
房小琴说,不,你不嫁人我也不嫁人。你是姐,应该你先嫁!
姐姐说,傻妹妹,我嫁走了,这个家怎么办?让他们渴死?饿死?
房小琴说不出话。房小琴想,姐姐房小云如果真嫁了人,这个家还真无法过下去,不说爹与两个残疾的弟妹没人伺候了,就连小妹房小莉的大学也上不成了。而自己的缝纫摊说不定也要撤。一想到自己如果有一天不能去县城摆摊了,她的心就向下沉。在县城摆摊,也许是她活下来的惟一支柱了。见妹妹不说话,姐姐房小云也就不说话,两人又开始沉默着,含泪的双眼又开始望黑暗。望着望着,她们就渐渐地睡去了。
姐姐自杀的那一天,房小琴仍然在县城摆缝纫摊。她的生意非常不错,刚摆出摊儿来,就接了七八件活。进入夏季以来,她的生意总是好,天天都有顾客上门。她在心里粗略计算了一下,七八件活,她的收益就是四五十元。如果天天这样,一个月下来,她就能收入一千多元钱。一千多元可不是个小数目!一面踩动着缝纫机,她就一面打算着把这些钱作什么用途。她计划先给姐姐裁一条花裙子。姐姐原来的那一条早旧了,现在还穿在身上,她早就应该有一条新裙子了。然后再给妹妹房小莉买一台随身听。她知道,现在的中学生人人都有随身听,那种巴掌大的玩艺儿,不仅能听歌,还能学外语,她班里六十多个学生,就妹妹房小莉没有了。除此之外,她还要给高明买一双回力鞋。他现在穿在脚上的,还是一双黄胶鞋,前面早露出脚趾头了。他天天给人送纯净水,肩扛几十斤的水桶上楼下楼,累得气喘吁吁,有一双舒适的鞋,那是相当重要的。
就是在这时候,一个邻居大汗淋漓地跑到她面前,向她报告了那个不幸的消息。
姐姐房小云的确跳水库自杀了,当房小琴坐着高明送纯净水的三轮车赶回村子时,房小云的尸首已经被打捞上来,正横陈在水库边,不知什么人找来一领破席子,盖在了她身上。好多村里人都围在那里看,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爹也被人架了来,面无表情地蹲在那里发着呆,妹妹房小莉也从学校赶来了,正站在那里抹眼泪。看见房小琴赶来,大家让出一道缝,让房小琴走到了姐姐的尸身旁。
坐在高明的三轮车里向家赶的时候,房小琴还不相信姐姐会自杀。姐姐怎么会死呢?昨天晚上她还好好的呀?她想,不会的,她不会丢下这个家不管的。为了这个家,她连嫁人都不肯,怎么会自杀呢?不会的!一定是大家认错人了。她甚至理清了一下思路,回忆起昨天晚上的情景。昨天晚上天很热,是进入夏天以来最热的一天。她和姐姐房小云又去水库里洗了澡。洗澡的时候,她们互相搓了背。给姐姐搓背的时候,她无意间触到了姐姐的乳房。姐姐几乎是本能地跳到了一边去。已经三十二岁的姐姐,早就成熟了,那乳房虽不大,但鼓鼓涨涨的很饱满。就是这一触,让房小琴又想起两人的婚事来。这次是她先开的口。她说,姐姐,我们难道这辈子就这样了?
姐姐叹息说,不这样能怎样啊?
她说,可我不甘心,人就一次生命啊?
姐姐说,谁让咱命不好呢?还是认命吧!
她说,不,我不甘心,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呢?她说着,突然大声地哭起来。
她这一哭,姐姐也哭起来。两人光着身子在水中相抱着哭了半天。
现在想来,难道就是因为她说的这些话,才让姐姐选择了自杀?如果是这样,自己可真是罪魁祸首了。可事实是,如果她们真得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一辈子,天天面对两个废人,还真不如死了好呢。人一死,眼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所有的不幸、所有的苦痛都烟消云散了,多好!这么想着,她就知道姐姐是真的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站在姐姐的尸首旁,房小琴竟然没有哭。她只是坐下来,把手伸进那席下面,握住了姐姐的手。姐姐的手已变得冰凉,上面还湿淋淋的净是水,但她还是握住没有放开。许久之后,她才冲变成尸体的姐姐开了腔。她喃喃地说,姐姐,你好狠心,你怎么丢下我们就走了呢?你走了,我们该怎么办呢?边说眼里边泪水涟涟。但一会儿,她又说,姐姐,你走吧!到那边享福去吧。你到那边,投一个好人家,再嫁一个好男人,好好过你的日子。她说到这里时,才在姐姐的尸身上一扑,放大了声音哭起来。
村里死了人,丧事总是办得很隆重。一般要停尸三天或七天,要请响器班子,要泼汤,要指路,还要大摆宴席。但是,那些没有成婚或横死的人则要除外。这样的人死了,一般都是草草埋掉,越简单越快越好。姐姐房小云一是没成婚,二又是横死,丧事自然就更了草了。就在房小琴扑在姐姐尸身上大哭的时候,几个汉子已经在旁边把坑挖好了,接着就有几个村人把她架走,用那席子将尸体一卷,便丢进那坑中去了。一会儿,水库边就有一座小小的新坟落成了。
3
房小琴无法再去县城摆缝纫摊。她顶了姐姐房小云的职,开始呆在家里伺弄庄稼地、伺候爹以及那两个残疾的弟妹。她每天早晨总是在六点这个时间起床。从前她一起床,匆匆吃点早饭,就去县城摆摊儿,现在她还是六点起床,但起床之后,她则是掂着一把锄头,到地里去伺弄庄稼。她家的人口多,地就多,遍布在好几个山岗上。锄一遍地,得十天半月的时间。但身为农家女的她,对农活并不多畏惧,相反,她似乎更乐意呆在山里、呆在田地里。山里静静,到处都是青枝绿叶,很是悦人的眼目,不时还有鸟雀在树梢上啁啾。虽然比在县城摆缝纫摊苦累和寂寞,但总比呆在家里,望着那两个残疾的弟妹以及病蔫蔫的爹舒服得多。只是锄一会儿地,她还是要返回家里来的。两个残疾的弟妹、还有病蔫蔫爹,正在那里等着饭吃呢。
与往时一样,一走进家门,她的眉就会皱起来。这时候她所做的事,就是升起一炉火,为他们做饭。把饭做中了,先给爹摆上桌,然后再去喂那两个废人。
两个废人都不能自理,都需要她来喂。她得先把饭弄得不冷不热,然后用一个小汤匙盛了,一匙一匙地送进他们的口中。喂小四的时候还容易些,他的胃口特别好,只要把汤匙递过去,他就会张大口来接,连嚼不也用,就咕咚一声咽下去,小米饭他一气能吃三碗。喂小三就困难了。已是二十五岁的三妹,从一生下地就患了脑瘫,到现在还小得像只猫,脑袋老是耷拉在胸前,怎么也抬不起来。她吃的食物,全都是流质的,稍粗一点或稍稠一点的,都不能下咽,就是稀得不能再稀的小米粥,她也常常哽在喉口不能咽下,有时甚至一口气喘不匀,就会憋死过去。每次把她喂饱,得花费半天的功夫。
给弟妹喂完了饭,她接下来所做的事,就是把这两个废人一一从房内抱出来,到院子里透空气、晒太阳,然后再去给他们清洗衣服、晾晒被褥。两个废人大小便都失禁,他们的衣服上、被褥上,几乎全是屎尿,小四每次排便,还喜欢用手抓着玩,抹得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她之所以一进家门就皱眉头,就是因为那些跑进她鼻腔内的气味儿。往时,她都是从城里买一瓶花露水,在房内院内喷喷洒洒。现在要她亲手来处理了,近距离地接触了,就是喷洒再多的花露水也无济于事了。她只好捏着鼻子工作。把被单被罩扯下来,把被褥晾晒在墙头上或草垛上,再把那些沾满屎尿的衣服及被单被罩盛在一个篮子里,挽在臂弯里去洗。
她洗衣服的地方,就是那座水库边。
姐姐房小云的坟子就在水库边,坐在那里洗着衣服,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姐姐的坟。姐姐的坟当然是新坟,房小琴能从众多的坟子中一眼看出来。一面洗着衣服,房小琴就一面想姐姐,眼里就会有泪在充盈。等那泪把眼睛蓄满了,就会一串串涌出来,滚过她的脸,掉到水库里去,砸出一波波小小的涟猗。她在心里说,姐姐呀姐姐,你怎么死了呢?你好恨心呀,怎么丢下我不管了呢?你死了让我怎么活呀?你死了这个家怎么办呢?一想起自己将来的生活,一想起这个残破不堪的家,她的眼泪就流得越是汹涌了。她就想,姐姐对于死的选择真是太对了,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生活在这样一种氛围里,没有出头的日子,没有丝毫的希望,活着还不如死了呢。她又向姐姐的坟子望了一眼,就羡慕起姐姐来。她觉得,睡在坟子里的姐姐,其实是享福去了。
一面羡慕着姐姐,一面就生出这么一个念头来。她想,姐姐能去死,我为什么就不能去死呢?姐姐享福去了,我为什么不能去?回答当然是肯定的。她的面前就是大水库,水库里碧波漾漾,幽绿深邃,只要一闭眼,一个鱼跃跳进去,就什么问题也解决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在姐姐的坟子旁,就会又隆起一个新坟了。她就会像姐姐一样,静静地躺在里面,享受宁静的幸福生活了。她这么想着,真得就决定不活了。她把手里的脏衣服一丢,站起来,准备向水里跳。但是,就在她闭上眼睛,打算向水中一跃的时候,她又停了下来。她不想这么仓促地就死了。她要好好想一想,自己死了之后这个家会是什么样子。是呀,会是什么样子呢?她锁着眉头想起来。姐姐房小云死了后,似乎惟一的变化就是她不能到县城摆缝纫摊了。她接了姐姐的班,呆在家里伺弄庄稼地,伺候爹以及那两个废人。那么自己死了后,会发生什么变化呢?这个问题当然也很好回答,那就是五妹房小莉不能考大学了。她得从学校里回来接自己的班,干自己眼下正干着的事情。因为自己死了后,房小莉就是这个家惟一健全的人了。然而,让小莉放弃学业、放弃前途,却并不是她房小琴所期望的。
小莉是他们姐弟五个中最小的一个,她生下来还不到半年娘就死了,她是她与姐姐房小云带大的。她与姐姐也最疼爱这个小妹妹,一门心思要把她培养成一个有出息的人。家里的活从不让她做,心里的苦楚从来不对她诉说,她就一直活得无忧无虑。八岁的那一年,她就上学了,从小学到初中,接着就一直上到了高中。现在,她高中快毕业了,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房小莉的个子比两个姐姐都高挑,皮肤也更白净,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十分讨人喜欢。她还喜欢唱歌,有一年还获得过市里的歌咏比赛第一名。她的学习成绩似乎比她的歌唱水平还突出,每回考试,她都保持在前几名。老师早就预言了,她一定会考上大学的,而且还一定是名牌。
然而,如果自己自尽了,小莉的大学就考不成了,就像姐姐自尽了,她的缝纫摊摆不成了是同样的道理。她不想让妹妹房小莉来顶自己的职,她不想把妹妹的前途给毁了。她不打算跳水了。她坐下来,又洗起了衣服。
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洗完的,她把洗好的衣服盛在篮子里,挽在臂弯里回家。
时间过得快,一晃眼就到中午了。一走进村巷,她就看见村里人家冒出炊烟来,有不少人家已经把饭做中,巷道里洋溢着饭菜香。她知道爹与那两个废人早已肚饿了,事实是,她自己也饿了,肚子都咕咕地叫起来。她加快了脚步。
还没进那个破破的院大门,她就听到四弟和三妹哇哇的叫声,那是他们饿了的惟一的表示。走进院门一看,她怔住了。她看见四弟不知什么时候拉了一堆屎,正一把一把地抓在手里,朝嘴里吞,一边吞着一边哇哇大叫。她的胃一阵翻腾,哇地一声就吐了出来。这时候,小四看见了她,立刻伸出黑乎乎沾满屎的手,冲她叫起来,当!当!当!房小琴不知从哪里蹿出一股火气,恨恨地咬着牙说,糖糖糖,你就吃屎吧!说着在他的手上狠踢了一脚。小四立刻大哭起来,从坐着的特制的凳子上滚下地,哇哇地大哭着在那里打滚。地上的屎沾满了一身。小四这一闹,小三也骚动起来,小手在筐子里一伸一伸,苍蝇便嗡嗡地飞扬起来。在旁边树荫里打盹的爹,似乎对这场骚乱无动于衷,连头也没抬一下。房小琴望着更火了,见小四还在哇哇地在地上打滚,她跳过去又狠踢了一脚。
爹终于抬起脑袋说话了,琴子,一个傻子,你跟他治什么气啊?
房小琴哭着说,老天啊,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爹说,你若活得不顺心,就过来踢我几脚吧。踢死爹,爹也享福去。
房小琴当然不能去踢爹,她捧着脸,大哭着一头冲进自己住的那口小西屋,一下子扑倒在床上。
她后悔了。后悔刚才在水库边上的时候,没有跳进那水里。她想,如果跳进那水里,她早已到另一个世界报道去了,就什么痛苦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可就因为想着妹妹房小莉,把幸福放弃了。她觉得自己真是傻到家了。天生这样的命,你还想着别人干什么?姐姐都不想着我,我为什么还去想别人呢?只要眼一闭,什么都没有了,管他们怎么着呢!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不哭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准备重返水库。她这次决不会再犹豫了,她要找个水最深的方位,一头扎进去。
她从那个破破的院子里走出来。
4
房小琴这次还是没有死成。她刚从家里走出来,就遇到了高明。
高明是特地赶来看她的,为此,他牺牲了午休的时间。他每天从早晨八点就开始送水,直到下午五六点钟才能下班,一天里只有中午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平时,他也舍不得将这个时间浪费在睡梦上,总是喜欢朝房小琴的缝纫摊上跑。现在房小琴不能来县城摆摊了,他就驾着三轮车开到房小琴的村子来。他爱房小琴,一天里见不着她,他就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丢了魂似的。他一看见她,眼睛就亮了,远远地就喊了一声她的名。
他说,小琴!房小琴!
房小琴听到喊声回过头,但她只是看了他一眼,连个回应也没有,就低了头只管走。
高明的嗓门大起来,说,小琴,房小琴,我是高明呀!
房小琴仍然不理睬他,只是走,绕过村里一盘废弃了的石碾,拐过谁家一个臭气薰天的猪舍,就走到村外来。村外就是那座大水库,夏日里灿灿的阳光下,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发着白亮白亮的光,有几艘游船在那里荡。房小琴就朝着这座水库走,步子也跟着加快了。后面的高明看见了,就也加快脚步追上来。一会儿,高明就跳到她前面去,一伸胳膊把她揽住了。高明喘吁吁地说,小琴,你怎么不理我?
房小琴站在那里还是不说话。
高明急了说,小琴,你这是干什么去?你怎么不说话?声音跟着大起来。
房小琴慢慢抬起头,拿眼在高明脸上望着说,高明,你别管我。你回去吧。说着推开他,继续向前走,步子先是加快了,接着再加快,后来索性跑起来。
高明站在原地却没有动。他望着她,眉头锁成一个大疙瘩。但他在锁了一阵眉头后,却猛地打出一个激灵来,接着就急忙甩开两条很长的腿,向她急追了过去。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好了,急得眼里都闪出泪花了。高明边追边大声喊,小琴,你到底要干什么去呀?为什么不对我说?高明抹抹脸上的汗,又喊起来,小琴,我知道你为姐姐的死难过和悲伤。可人死不能复活,难过悲伤有什么用啊?你得想开呀?你得好好活着呀。高明叫着哽咽了起来。
房小琴的步子冷丁收住了,她车转过身体,望着高明说,高明,俺不想活了。她又说,高明,俺也想学姐姐,跳进水库一死了之。
高明一把抓住她的手,叫着说,小琴,你可不能有这样的想头呀?你可不能干傻事呀!
房小琴说,可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头啊?在这样的家里,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啊?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啊!她说着,扑进他怀里,将脑袋抵在他的胸脯上,放大了声音哭起来。
高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拥紧了她,任她在怀里哭。一会儿,他的胸脯便让她的泪打湿了。似乎过了许久许久,她的哭泣停止了。她从他的胸脯上抬起头,扬起泪眼望着他说,高明,你就别管我了,让我去死吧。我死了,那是享福去呀?高明却大声叫起来,不,我不让你死!你不能死!你决不能死!他说着捧起她的脸蛋,非常郑重非常郑重地说,小琴,你知道吗?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你若死了,就是对我的犯罪!他说着,不知怎么在地上一蹲,放大声音地哭嚎了起来。
他这一哭,她却怔住了。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哭呢。她拿了眼惊讶地望着他,一时不知怎么好。但她死的念头,却在这个时候彻底打消了。
此之前,高明曾多次向她求过婚,可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而她是多么渴望有人对她说这三个字呀?可是,没有,从来没有。现在的她终于听到了,她身上竟有一种通上电流般的感觉。这种感觉太美妙、太让人幸福和感动了。她在心里想,一个被人爱着的女人,怎么还会去死呢?这不是傻瓜又是什么呢?她又想,如果也有人对姐姐房小云说这三个字,姐姐也决不会投水自尽的。事实是,三十二岁的姐姐,从来没有听到谁对她说这三个字。十年前,姐姐也曾恋爱过一次,但等那人得知她的家庭情况后,就义无反顾地与她分手了。后来,村里也有人给她提过几次亲,但结果几乎如出一辙,当人家得知她的家庭状况后,还是一个个选择了退却。而自己就比姐姐幸运多了,她遇上了高明。这个叫高明的小伙子不嫌弃她的家,并且向自己说出了“我爱你”这三个字。
她的眼里泪花闪闪。她把高明扶起来,说,高明,我答应你,我不去死了。
高明抹去脸上的泪,猛地将她拥进怀。
高明说,谢谢你,小琴!谢谢!
随后高明又向她求起了婚,小琴,嫁给我吧!我想娶你!
房小琴闪光的眼睛却又暗淡了。她对着高明摇头说,高明,我嫁给你,这个家怎么办?
高明的脑袋沉重地垂到了胸前,但他马上又抬起来,坚决地说,小琴,那我就等着你,一直等下去,直等到你能离开家的那一天!
房小琴的眼里又涌出一串泪。她知道,高明已经三十岁了。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成婚,也是因为有一个不幸的家庭。他的父母是一对盲人,他的两个哥哥也是盲人,只有他幸运,非但不盲,还生着一双特别大、特别明亮的眼睛。他还读过高中,而且学习相当好,如果不是家庭的拖累,说不定早念大学去了。但明亮的眼睛和高中文化,也没逃脱打光棍的命运,继两个哥哥成为光棍后,他也成为光棍是在所难免的了。后来,即便是他的父母都去世了,两个哥哥也都学会说书的手艺远走他乡,他已经没有家庭的拖累了,但也没有哪个女人愿嫁给他。就这样一直到了现在,到了两人在县城相识。然而,命运偏偏就爱捉弄人,他爱着的她,却同样有一个不幸的家庭,并且因家庭的拖累而无法出嫁,这不能不让她对他生出深深的歉疚。他无数次地向她求婚,她之所以沉默不语,正是这个原因。她的眼泪又哗哗地流出来。她说,高明,俺不想让你这么等下去。如果遇到合适的,你就成家吧。
不!高明说,我这辈子就要房小琴你了!
她说,可你什么时候等到头啊?
高明说,我不管!只要我们能见面,能相爱,我就知足了!
房小琴的泪水又涌流而出,再次偎进他的怀,将脑袋抵在他宽宽的胸脯上。
从水库边回家,房小琴的心情就好起来。小三小四两个废人显然已经饿过头了,都歪在院子里睡过去。爹很可能是饥饿难耐,正笨手笨脚、叹息连天地在灶房内忙活着,弄得一院子乌烟瘴气。她急忙跳过去,接过爹手里的烧火棍,开始做午饭。她淘了米煮上,又到院子里的一个小菜园里割了把韭菜,洗净切碎,再打上几个鸡蛋到锅里煎炒。一会儿,她就把饭做熟、菜炒好。等把小三小四喂饱,自己也草草地吃了点,便扛起锄头下地去了。
5
姐姐没死的时候,房小琴盼天明,天一明,她就可以离开这个家,去县城摆缝纫摊。现在姐姐死了,她则开始盼傍晚,一到傍晚这个时间段,她就可以见到爱着自己,自己也爱着的高明了。其实,在县城摆缝纫摊的时候,她就盼着高明的出现,只是那时候她因为还有姐姐,见到他的欲望没有现在这么强烈和迫切。现在姐姐离她而去了,她身边没有一个健全而又亲近的人,因此,高明对她来说就显得尤其重要和不可或缺了。而每天能够见到他的机会,也就只有傍晚这个时间段了。傍晚这个时间段,是他下工回家的时候。而他回家的路,正好经过她的村。
从地里收工回来,房小琴就忙着做饭,忙着伺候爹及小三与小四。等大家吃饱肚子,收拾好碗筷,再将小三小四抱进房内,余下的时间便可以由自己支配了。她换上一条连衣裙,把有些蓬乱的头发梳顺溜、梳光滑,对着镜子轻描几下眉,就走出家门来,随后在夕阳的余辉中穿过村巷,来到那条穿村而过的公路旁,立在了路旁一棵直冲云天的杨树下。
公路是新铺的柏油路,在起伏不平的山岗间蜿蜓,路上的车辆并不多,多的则是从城里归家的行人。行人或骑自行车、或骑摩托车,有的在城里干建筑工,有的在城里做小本生意,现在一律下了工、收了摊,又一律地向着家里赶,他们骑的车子也就一律地快。但看见立在路边的房小琴,看见她的裙子在晚风中浪漫地一飘一飘,花朵似的招摇,他们还是放慢了速度,并无一例外地来看她,有的还打起一两声促狭的呼哨。房小琴不理睬他们,她婷婷玉立般地站在那里,只是举了眼向远处张望着。她盼的是高明的身影快快地出现。
不一会儿,高明就出现了,他骑的还是那辆大金鹿自行车。看见她之后,他的眼睛就闪出光,吱地一声便把车子在她面前刹住了。随后,两人便并了肩,沿着公路向前走。这时候天早黑定了,一丝丝一缕缕的夜雾像面大幕罩下来,四周的景物都变得朦朦胧胧。他们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也就不说什么话。他们觉得能这么并着肩走着,就已经很造化、很幸福了。他们就沉默着继续走,沿着公路来到一个小山岗,便在那山岗上站住了。他望着她,她望着他。突然,他就将自行车一丢,跳过来抱住了她。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说,小琴,我亲亲的小琴。说着就把热得火似的唇吻向了她。她并没有拒绝他。不但没有拒绝他,她还紧紧地偎向他,呶着自己的唇迎向他。他们就火热地亲吻在一起了。
许久之后,他们的唇才分开来。但刚一分开,却又焊结在一起了。一边焊结着,他的手就索索地在她身上爬,从肩头到背部,接着一路下行,很快就探向了她的幽深之处。也就是在他的手刚刚探向她下面的一瞬间,她身上像通上了电流,猛地颤抖了起来。她不由推开了他的手。她说,高明,不!
他说,为啥不?
她说,俺害怕!
他说,有什么可怕的?
她说,我们还没成亲呢!不成亲我们可不能这么呢!
他没再说什么,也没再要求她。他只是拥紧了她,再次吻住了她。过了许久许久,他们才分开。夜色已深,他要回他的家,她要回她的家。两人便背道而走,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明天的傍晚,他们又相会在这条公路上。
后来,事情也就发生在这条公路上。那是他们初吻之后的第三个晚上。第三个晚上与前两个晚上没有什么不同,夜色朦胧,夜风轻拂,两人又在那个路边的小山岗上相拥而吻。许久之后,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手。他骑上车子回他的家,她掉转方向回自己的家。回家的路,还是那条柏油路,她沐浴在晚风中,一面沿着路边走,一面回味着刚才与高明的亲热,心中充满幸福的甜蜜。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一件意外的事情却发生在她身上。就在她沿着公路走下那个小山岗,再横过公路回村时,一辆小轿车飞也似地驶过来,雪亮的车灯直打得她眼晕,她忙向路旁躲,可是已经晚了。那小轿车砰地一声撞向她,把她撞起老高,摔在了路基下。小轿车飞似地远去了,她则昏死在那里。
晚风 李岩 1996年 钢笔、纸 26cm×19cm
醒来时,已经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她睁开眼睛,才知道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的腿上和胳膊上都打着石膏,头顶上挂着一个盐水瓶子,里面淡黄色的液体正顺着一根皮管子,向着自己的血管里滴。床边,守着一个人,细看那人,是高明。一看见她睁开眼,高明便高兴地叫起来,说,小琴,你终于醒了!
房小琴眨眨眼道,高明,我这是怎么了?
高明叹息一声说,你出车祸了,昨天晚上,你让一辆小轿车撞在路下了。
房小琴使劲回忆着,才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一幕。她差点又昏了过去。她哭起来,眼里哗哗地流出泪。她想,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刚刚死了姐姐,自己又给撞伤了,万一撞成残疾可怎么办啊?如果真成了残疾,这个家可真的完了。这么想着,她的泪流得越是汹涌了。见她流泪,高明显然猜出了她的心思,安慰她说,小琴,别哭,我问过大夫了,大夫说你的命真大,只是轻微的骨折,轻微的脑震荡,住几天院就没事了。她流着泪说,是吗?高明说,我怎么会骗你呢?我骗得了今天,也骗不了你明天啊?见高明一脸认真,不像说谎的样子,她的泪才止住。但她马上又抽答起来。她说,我这一住院,得多长时间啊?
高明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你急什么?慢慢治呗。
她叫道,可家里怎么办呢?我在这里住院,谁管家里呢?
高明说,你就放心吧。家里有小莉呢。
小莉?她瞪大了眼,说,小莉不是在上学吗?马上就要高考了,她能有时间照顾家里?
高明半天没吭声,但后来他还是叹了口气说,小琴,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小莉还能上学吗?医院里我可以照顾你,可家里没人怎么行?
她叫起来,可她马上要考大学了呀?她学习那么好,这一耽误,要毁了她的前程啊!
高明低下头说,这只能怪命运了。
她一面挣扎着要起来,一面说,不,不能就这么把小莉的前程给毁了。我要回家!我要让小莉上学去!但她的腿却像灌了沉重的铅,根本无法抬得动。她终于无助地大哭了起来。这次高明没有劝慰她,他只是坐在一边,默默地望着她哭。过了半天他才说,小琴,你哭吧,使劲哭一场,你心里也许就会舒服些。她就哭得越发响。哭她的姐姐房小云,哭自己,也哭小妹房小莉。她想,她们三姐妹的命怎么如此苦?老天爷真是太狠心、太不公了!
房小琴这次受伤,住了四十三天的院才痊愈。她的妹妹房小莉也就在家里呆了四十三天。在这四十三天里,高考早就结束了,眼下,考生们正忙于通过电话或网络查询着分数。是高明开着送纯净水的三轮车把房小琴送回家的,进门就看见了房小莉,正无精打彩地坐在树荫底下愣神儿。看见姐姐回来,她好像有点无动于衷,虽然过来相帮着把她扶进了门,但脸上却冷漠着没有一点表情,而且连一句话也没说。进了房门,房小琴却将妹妹抱住了,眼里又一次泪花闪闪。她说,小莉,对不起你,让你耽误考学了。
房小莉淡淡地说,姐,你别这么说了。我认命了,这就是命!
她说,不,小莉,你不能认命。你才十九岁,好好复习,明年再考。
房小莉却冷漠地摇了摇头。
6
晚上,房小琴和妹妹房小莉睡在同一张床上。房小莉睡的位置,就是姐姐房小云睡过的位置。房小琴把枕头搬过去,想跟妹妹挨着睡,好动员她到学校复读,明年接着考。房小莉却情绪低落,除了不停地摇头外,就是冷漠着一张脸,连一句话也不说。其实,房小琴是最理解妹妹房小莉的了。她是个高中生,她的理想就是渴望着有一天能踏进大学的门槛,从而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命运却让她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而大姐的自杀、二姐的车祸,又直接导致了她大学美梦的破灭。此时此刻,她能拥有什么好心情呢?何况这之前,她已在这个家、在这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氛围中生活了四十三天!四十三天与病蔫蔫的爹、与两个残疾的废人打交道,四十三天生活在屎与尿臭哄哄的气味中,对于这样一个十九岁的、鲜花一样的高中生,能忍受得了?她叹息一声,再也没有说什么话。
醒来时,天已大亮。睁眼一看,身边已不见妹妹房小莉。她以为妹妹可能到地里锄草去了,便匆匆地穿上衣服也要下地。刚把衣服穿上身,她就怔在了那里。她看见床头一个黑漆漆的箱子上,放着一张纸条。她忙抓过纸条仔细去看,双眼立时惊得铃铛一样圆。字条是妹妹房小莉留给她的,上面只简短地写着几个字:二姐,我走了,再也不回这个家了。她立刻呆若木鸡,那巴掌大的纸条从她手中掉下来,打了个旋儿,落在了地上。半天之后,她似乎才回过神。她大叫一声不好,就朝门外跑。她有些不顾一切地冲出家门,冲出村巷,来到村旁那条公路边。
公路上,已经有行人和车辆在奔走,却独独没有看见妹妹房小莉。她的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还在公路边跌坐着,去城里上工的高明骑着自行车来到她面前。他看见她,急忙从车上跳下来,惊讶地说,小琴,你怎么坐在这里?
房小琴见到高明就像见到了亲人,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高明就更不理解了,着急地说,小琴,你说话呀,到底出什么事了?
房小琴这才哭着说,高明,小莉不见了!她留了个纸条,说再也不回来了。
高明惊得瞪大了眼,眉头紧跟着锁起来。但一会儿他的眉头又舒展开,安慰房小琴道,小琴,别急,不会出什么大事的。说不定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房小琴还是哭着说,她万一不回来怎么办?万一想不开,有个好歹怎么办?
高明说,不会的。她还是个孩子呢,不会走你姐姐这条路的。
房小琴的泪还是哗哗地流。
高明说,小琴,哭是没用的。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是抓紧把她找回来。
房小琴说,可到哪里去找呀?
高明想想说,咱们兵分两路吧。你到亲戚家看一看,我到学校打听一下。我想,她不是到亲戚家去,就是到同学家去了。
房小琴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顾不得回家吃早饭,就踏上去亲戚家的路。
房小琴家的亲戚并不多,细细数一数,只有一个姑,两个姨,还有一个舅舅。因为这个残破的家,这些亲戚们巴不得躲得远远的,多少年都没有走动了。房小莉跑到那儿去的可能性非常小。但不去亲戚家,她又去哪里了呢?她还是心存一线希望地来到了这些亲戚家。与她预料的一样,房小莉不在。她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跑了几十里的山路,把这几家亲戚都跑遍了,也没找到小莉的半只影子。她只好怏怏地回来,眼里的泪水不由又夺眶而出。她想,如果小莉真像姐姐一样想不开,寻了短见,她也无法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她现在惟一的希望,就是高明那边的消息了。她想,高明估计的对,也许小莉真的找她的同学去了。
回到家,匆匆吃了点饭,她就跑到公路边等高明。天黑透了的时候,高明才从县城方向赶回来。但等他下了车,等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她就知道什么结果了。没找到?她说。
没找到。他垂下了头。
你说小莉她到哪去了啊?她突然就发出一声歇斯底里般的哭叫,脸上又如泪洗。
高明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他只是把车子支起来,走到她身边,将她拥进怀,用他那粗大的手去抹她脸上的泪。抹着抹着他也要流泪,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忍住了。他说,小琴,别哭,别急,慢慢找吧。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
可她到底去哪里了啊?她又叫起来。
他想想说,也许跑到南方打工去了。咱们这儿到南方打工的多着呢。过几天,她很可能就有信来。
房小琴的哭泣渐渐止住了。她想,高明说的也许没错,房小莉很可能跑到南方打工去了。这一带村里,过去也有不少女孩子出走的,但大都跑到南方打工去了。有的还混得挺不错,回来时珠光宝气,大有衣锦而归的味道。她倒不奢望房小莉能衣锦而归,只要她不走姐姐这条路,只要她能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也就放心了。哪怕她永远不再回这个家!而这个家,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如果自己是小莉,也会离家出走的。这么想着,她的心情竟变得好起来。她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净,说,但愿她到南方打工去了。说着紧紧地偎进他的怀,把自己的脸贴到他宽宽的胸脯上。
夜色深深,两人才分手回家。
躺到床上去,她竟然很容易地睡了过去。只是睡到半夜时分,她做起了梦。梦中,她看见了妹妹房小莉,正微笑着向她招手。小莉穿着一件红裙子,红裙子的下摆给风撩动着,火焰似地浪漫飞扬,远看去美极了。一边向她招着手,小莉一面向前走。她的前面,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水。水面上静静的,连点波纹也没有。小莉就走向那水中,并且越走越远,越走水越深,终于没于水中不见了。也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妹妹房小莉这是投水自尽了。她吓得大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过了半天,她才知道这是一个梦。
后来的时间里,她就再也睡不着了。双眼盯着房顶,只是想刚才梦中的情景。她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她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这梦又是一种什么暗示呢?她想,难道妹妹并没有去南方打什么工?而是学着姐姐房小云,跳进了那口大水库?否则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天才蒙蒙亮,她就无法在床上躺下去,她匆匆穿衣起床,飞也似地奔向那座大水库。
清晨的水库,还被一层薄雾笼罩着,水中心的那个小岛屿,也在雾中朦胧着,到处都显得那么寂静,好像还都处在沉睡状态。她想,妹妹房小莉,难道也睡在这寂静之中了?她突然放足了嗓门,对着那水大叫了一声妹妹的名字。水库依旧静静,连点回声也没有,她又大叫了一声,还是这种情况。她的腿一软,就坐在岸边不动了。
十天之后,房小琴得到了妹妹房小莉的消息。
那是这天的中午,下地回来的她,本来正忙着做午饭的,可米还没淘完,院子里的小三就在筐里骚动起来,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她本能地意识到,她这是大便了。她每次大便,都是这么骚动着发出吱吱的声音,像个小耗子。她忙跑到院子里看,果然,而且排出的大便,早抹了她一脸一身。浓烈的臭味引来无数的苍蝇,正围着她乱叫乱飞,像一团云雾。她只好皱了眉头,一面轰赶着苍蝇,一面去清理。就是在这时候,村里一个放牛的老汉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对她说,他今天放牛的时候,在后山的山沟里发现一具女尸!
房小琴完全是出于本能,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后来,她还是跟着那老汉上了山,走进那个山沟里。
一看见那具女尸,房小琴就知道是妹妹房小莉了。她穿的就是梦中见到的那件红裙子。那红裙子还是今年入夏后,她亲手给做的,胸口处,她还专门为她缀上了一件飞鸟状的银色饰物。眼下那银色的饰物,正在正午的骄阳之下,发出刺目尖锐的光。她显然已死去数天了,尸体已高度腐败,一股股逼人的臭气引来无数苍蝇和食腐的乌鸦。房小琴立在那里呆望着,竟然没有哭,也没有瘫倒,双眼只是骇然地瞪大着、又瞪大着,五官也跟着扭曲着、变型着。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然后来了个落荒而逃。
7
房小莉的丧事比房小云办得还了草。她同样也是未婚、同样也是横死,而且尸体已高度腐败,死的地方又是一个布满乱石的山沟,根本挖不成坑,村里人就用石块随便一堆,就地掩埋在那里。从那个山沟回来,房小琴就处在一种发痴发呆的状态,不说话,不流泪,也不吃饭喝水,双眼只是怔怔地盯着某一个地方愣神。村里人怕她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也要寻短见,都来陪着她,屋里挤满了村里人。高明得知消息也赶了来,连纯净水也不送了,天天与她形影不离。村里人劝她,小琴呀,要哭你就大声哭吧,哭出来就好了。高明也劝她,小琴,你不能这么憋着,这样会憋出病来的呀。但不管什么人劝,她还是那么呆着痴着一动也不动。这样就过了三天。三天之后,房小琴开口说话了。她用很平静的口气对村里人说,你们回家吧,我没事了,什么都想开了。她同样用平静的口气对高明说,高明,你也上工去吧,我不会出事了。村里人看看她,果然不再那样怕人地发痴发呆,便纷纷地离去了。高明看她开始吃饭喝水了,又拿着锄头下地了,也去城里上工去了。但大家怎么也没想到,房小琴其实已经做出决定,她不准备活了,她要追着姐姐和妹妹,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那天,村里人和高明一走,她就对自己说,我无法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了,无论如何我也要死了!她这么对自己说的时候,还坚定而又决绝地咬紧了牙。她想,姐姐死了,妹妹也死了,这个家就我一个健全的人了,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至于自己死后爹与小三小四怎么办,她也顾不得多想了。姐姐妹妹能狠下心来把他们丢下,我为什么就不能狠下心?由他们去吧!惟一让她难以割舍的,就是高明。他爱她,她也爱他。但是,他们这么相爱着,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又有什么美好前景呢?倒是自己如果死去了,高明也许会遇到一个比自己更好的女人,也许会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么想着,房小琴也就更坚定了一死了之的决心。
不过,死心已定的房小琴,并不急于付之于行动。在死之前,她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要做。这件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再见一次高明,与他发生一次那事情。她已经二十九岁了,这样的年龄,村里的女子们早就嫁人了,孩子也都上学了,可她还待字闺中。虽然她与高明恋爱了,并且拥抱着亲了嘴,但最让人向往激动的事情却还没有做过。就这么死了,她非但不会甘心,也不会暝目的。因此,她必须在死之前,把这个心愿了结了。何况高明也很渴望这件事。能在死之前,让自己爱着的人获得快乐和满足,她也就不枉来人世上这一遭了。
傍晚,她再次来到村边那条公路旁,见到了收工归来的高明。
但她并没有同高明就在那山岗上野合。那个山岗上有很柔软的草地,夜幕笼罩下来,会像床帏一样遮挡着一切。但她觉得她生命里的第一次,也是她生命里的最后一次,应该在一个比这更高级、更正式的地方才成。这个地方她也早就选择好了,就是村边那座大水库中心部位的小岛上。那儿不仅有餐馆,还有住房,租一条小游船,十来分钟就能荡过去。玩了吃了喝了,就可以到那些小房间里做那种事情了。浪漫又安全。因此,每天都引来不少城里人,来这儿玩乐,其中更多的则是成双捉对的情侣们。她虽然就住在这水库边上,可还从来没有像城里人那样去享受过呢。
她对高明说,有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高明说,什么事?只要你需要,我义不容辞呢!
她说,明天能不能请个假,陪我一天呢?
高明爽快地说,有什么不可以的呢?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正需要散散心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如约来到那座水库边,租了一条小游船,划进那水里。房小琴自然是特地打扮过了的,穿了一件素色的连衣裙,腰部系着一条浅红色的飘带。她的脸上也施了淡淡的脂粉,还洒了点香水,浑身散发着一种糖果的味道,让高明不由抽了好几次鼻子。高明也是特地打扮过了的,穿了件新买的衬衫,头发也理了,嘴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显得年轻又利落。他一面划着桨一面高兴地说,小琴,你今天真是太漂亮了!
是吗?房小琴却说得有些心不在蔫,边说边把目光望向别处。
高明兴致勃勃,继续说,小琴,你真得很漂亮。坐在船头,真像下凡的仙女呢!
房小琴说,可惜,俺只是个凡人呢!
高明说,凡人只要把什么样事情都想开了,把什么烦恼都丢掉了,就会像神仙一样呢!
房小琴说,也许是吧。但她嘴上这么说着,却在心里想,我是不能做神仙了。我无法把烦恼忘掉,也无法把什么事情都想开。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了。明天,也许后天,我就与这个世界,也保括高明你永别了。她这么想着时,脸上并没表现出什么悲哀的样子。她已心如死水。如果不是为了了却那件事,她甚至都没心思到这水库里来。她恨这个水库。因为这座水库吞没了她姐姐,也连带着吞掉了她妹妹,现在,它又蓄谋着要吞没她。
很快,船就划到那个小岛上。两人从船上跳下来,便有一个女招待迎了,心照不宣地给他们开了一间房。房子从外面看是很简易的草房,但里面却装修得雅致,墙的顶部吊着枝型灯,四周贴着好看的壁纸,床则是席梦思双人床,里面装着空调、彩电,还有一对米色的沙发。而且房子都是独立的,随着地势错错落落地分布在那个小岛上。坐在沙发里,就能看到水库里的水,水在风儿的吹动下,正翻滚着细微的小波浪,很好看。两人并没有欣赏这小岛上的景致,一走进房间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便拥吻在一起。随后,他们便相拥着,倒向那张宽大的席梦思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有些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他把她变成了真正的女人,她终于体验到做一个真正女人是什么滋味。她全身像苏软了一般,面团似地瘫倒在床上,陶醉了似地闭上了眼睛。高明显然也是一生中的第一次,他躺在她旁边,也让幸福与激动陶醉了。许久之后,他突然坐起来,抓住了她的手,再次向她求起了婚,小琴,我太幸福了,我们结婚吧!那一刻,房小琴的心里也涌动着柔软而又幸福的涟漪,她体会到了活着是多么美好,与自己爱着的男人做那事情是多么美妙,她真得想答应他、与他缔结连理,可是一想到姐姐和妹妹的死,一想到自己的家,还有自己自杀的决定,她的心便冰冷如铁。她对他摇了摇头。他叫道,小琴,为什么呢?
她还是摇了摇头。
他叫得更响了,小琴,到底为什么啊?我们都做了那事情了啊?
她冲着他还是摇了摇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还想说什么。她站起来,匆匆穿好衣服,有些逃也般地走掉了。
离开那水库中的小岛屿,房小琴便开始实施自杀计划了。但如何让自己死掉,她费了不少的脑筋。她不想和姐姐房小云那样跳水库,让水把自己浑身泡得肿涨。她更不想像妹妹房小莉那样跳崖,然后在深沟中摔得脑浆迸裂。她要死,就要死得舒服,死得美丽,死得有尊严,舒服美丽有尊严的死,也算不枉死一回。于是她最后选择了服毒。当然,她服的毒也不能是敌敌畏、氧化乐果之类的农药,那样的死,也是十分痛苦的。她准备服安定,不痛不痒,睡着了一般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么打定主意后,她就跑了次县城,从一家药材店买了一瓶安定片。她怕一瓶不能致命,又跑到另一家药材店,再买了一瓶。她想,两瓶吃下去,她就可以顺利地去追随姐姐和妹妹了。
第二天,她再次来到县城,接着从县城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她要去的地方,是距县城六十里外的一座大山。那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山,叫蒙山,山上绿树成荫,野花遍地,奇峰多姿,流泉潺潺。早在十年前,这儿就被开发为森林公园了,成日有南来北往的游人到这儿登山、游玩,就像那水库中的小岛屿。房小琴就住在这座山之下,却从来没有机会去游玩过。现在,她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了,不来看看这儿的景致,那将是太遗憾的事情了。于是,她坐上了去蒙山的公共汽车。当然,她这次来蒙山,除了看看这儿的景致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这儿把自己的生命消灭掉。她如花似玉的身子,只能死在如花似玉的地方,而她那破破的、臭哄哄的家,决不是她最后的选择。
她进了山门,开始沿着台阶路一步步向蒙山深处攀登。
尽管不是星期天,也不是什么节假日,可登蒙山的游人还是很多,男的女的,都穿得花枝招展,戴着遮阳的帽子,一面奋力地攀登着,一面兴致极高地欣赏着山里的风景。房小琴发现,其实这蒙山,与自己村子旁边的山并没有过多的不同,只是这儿的山峰更高峻一些,这儿的树木更浓密一些,这儿的山谷更幽深一些,山谷之中的水也更清洌一些罢了,倒是这儿的山花,是自己村子旁边的山里没有的。红的百合,黄的野芹,紫的桔梗,还有数不清的五颜六色的小花小朵,一簇簇一片片,把个山野装点得像个美丽少女,娇媚而又多姿。她想,能在这迷人的花丛之中结果自己的性命,也算是一种天大的造化了。她对自己的选择感到了满意。因此,一面攀登着,她就一面寻觅起自己生命中的最后归宿。
她走进山的深处来。
她在深山之处的一个小山坳里停住脚步。
这是个僻静的小山坳,鲜有游人到这儿光顾。这儿的树木非常少。山坳的中间部位是一片较为开阔的草地。草地上铺满五彩缤纷的山花,有无数的蝴蝶在那里翩翩起舞。远处的树梢上,还停落着几只小鸟,正亮着歌喉在那里啁啾。这实在是一个再理想不过的地方了。她连犹豫一下也没有,就把地点选定在这儿。她向那山坳走过去,立在了那片鲜花簇拥的草地上。她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了。她不停地告诫着自己,不要犹豫,不要多想,脑子要保持空白状态,这样才能狠下心来,才能顺利地到达另一个世界。她果然没有犹豫,她掏出随身带来的安定药片,拧开瓶盖,把那些白色的小药片儿倒在了掌中,然后又拧开一瓶矿泉水的瓶盖。她开始服用这些药片。两瓶安定片,她分成了四份。她把第一份药片送进口中,用矿泉水冲服了下去。她接着又把第二份药片送进了口中。服药片的时候,她果然什么也没想,包括她最留恋的高明。她知道,这时候如果还想他,她很可能就没有勇气去死了。
两瓶安定药片,她终于分四次吃进肚子。她把药瓶与矿泉水瓶丢开去,然后便缓缓地躺倒在草地上。山坳里这时恰好起了一阵微风,那些五彩缤纷的野花便簇拥着她,轻轻地摇动起来,那样子像是在迎接着她,在向她致意。她合上眼睛,嗅着淡淡的野花香,听着远处传来的悦耳又动听鸟鸣,渐渐地便在花中睡去了。
8
让房小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没死成。两瓶安定吞入腹中,只是让她很快地进入睡眠状态。她后来就被人发现了,送进了医院,而且没费多大的劲,就把她救活了过来。当她从医院被送回村子,送进自己的家门时,她还不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她以为这一定是个梦,现在的自己,其实已经走到奈何桥上了,就要和姐姐妹妹相见于九泉了。但真实的情况却不是,她被人送回家里来了。送她的人,正是她爱着的高明。她的身后还跟了好多村里人。而且一进门,她就看见了爹,正蜷缩在院子里唉声叹气,接着她又看见了小三小四。在她出门寻死的时间里,显然是爹服伺的他们,他们的身上、脸上、手上抹满了屎尿,发出浓烈的臭味,成群的苍蝇拧成麻花在周围欢快地舞蹈。那个小四看见进来一帮人,还亢奋了起来,一面在嘴里哇哇大叫着,一面挺起了自己雄纠纠的阳物。吓得村里几个来看热闹的姑娘逃如脱兔。
她绝望地失声大哭。她哭着,挣扎着要走。她对高明嚷,放开我!我不活了!我要死!
高明不理会她,只是架着她的胳膊向屋里走,把她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嚷,你们都别管我!你们让我去死吧!我实在不想活了呀!
嚷叫着,她在想,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呢?怎么连想死都不能呢?我好后悔呀,为什么一定要吃安定呢?如果像姐姐妹妹一样,跳水或跳崖,现在一切不都完结了?也早到那极乐世界里去了!可是现在,我却又活了回来,又要面对这个家!这个结果,太让她难以接受了。不行,我还得去死,姐姐妹妹都死了,我还活着干什么?这样的生活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她这么想着,就要向床下跳,挣扎着要走,高明和村里人又七手八脚摁住了她。
高明急了,大声说,小琴,你不能再做傻事了!人只有一次生命,怎么轻易就要死呢!
村里人也大声说,小琴,你不能死,你死了这个家怎么办呀?你不能像小云小莉那么狠心啊!
房小琴想,如果活着还不如死了,拥有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房小琴又想,姐姐妹妹能够狠下心肠一死了之?我为什么就不能狠下心肠一死了之?至于爹和小三小四怎么活,那就由他们好了,只要自己眼一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她挣扎着继续走。她甚至都推开了高明。可就在这时候,她万万没有想到,高明又一把抓住了她,并且轮起巴掌来,在她的脸上就是一家伙。她呆在了那里,她只感到自己的脸像火似地热,而村里人则一齐发出一阵惊呼声。
高明也呆在了那里。他没想到自己会动手打她。但他也只是呆了那么一下,就跳了起来。他分开围观的村人,打开房门,拿手指着门外说,房小琴,你走!你去死吧!现在你可以马上就去死了,没人拦你!跳水库、跳崖都可以,你去呀?你去呀?
她望着高明,却一时不知怎么好。后来她做的出事情是扑倒在地,哇地一声又大哭起来。
村里人陆续走掉了,屋里只剩下高明一个人,房小琴的哭声也渐渐细弱,最后只变成了抽泣。高明把她扶起来,让她重新躺在了床上,用手去抹她脸上一串一串的泪水。抹着抹着,他的泪水也哗哗地流下来,吧嗒吧嗒滴落到她脸上。高明说,小琴,你怎么这么傻呀?怎么也要走这条路呢?你不为这个家,也该为我活着呀?
房小琴只是流眼泪。
高明说,小琴,你今天一定答应我,再也不做这种傻事了!
房小琴只是流眼泪。
高明说,小琴,你知道吗?你如果也像你姐你妹那样死了,就是犯罪!就是逃避!就是不负责任!那是要遭人责骂的!我高明也会恨你一辈子!
房小琴只是流眼泪,还是什么话也不说。后来,她见高明还要说什么话,突然坐起来,一下子抱住他,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到他的胸脯上。
他们这么相拥相抱了许久许久。
后来的几天里,高明没有去县城送纯净水,他天天来房小琴家陪伴房小琴。
房小琴不再吵着去死了,也不再大声的哭泣了,她变得静静的,只默默地坐在那里愣神,什么话也不说,什么活也不做。一天三时的饭食,以及小三小四与爹的照料,都成了高明的。连小三小四臭哄哄的脏衣服,他也提在篮子里去洗。村里人看见,都赞夸高明,都说房小琴有福气,找了这么个好男朋友。有人甚至被高明感动了,就有热心的人张罗着要给他们办婚事。他们想,只要两人结了婚,这个家里有一个好男人,房小琴就不会像她的姐姐和妹妹,去走那条死路了。作为村邻和乡亲,他们无法容忍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死掉了。就有人来说房小琴,房小琴却摇起了头。村里人不解说,这么好的小伙子,你为什么不嫁他?
房小琴说,我不想连累他。
村里人说,可人家高明不嫌弃你这个家呀?
房小琴说,他不嫌弃,我还嫌弃呢!我是一天也不想在这个家里生活了。
村里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村里人都理解房小琴,如果天天面对这两个废人,天天生活在臭哄哄的气味中,你就是与个白马王子结婚,能有什么幸福可言呢?村里人也就立刻明白,若想真正拯救房小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两个废人处理掉。但要除理掉这两个废人,又是谈何容易呢?早在房小琴的姐姐房小云没有自杀之前,村里就有人劝他们除理掉这两个废人了。有劝他们不给饭吃,把他们饿死的,有劝他们找一辆拖拉机,拉到外地一丢了之的。而这样的事情,在这一带乡村,也是时有发生的。但房小琴一家没有答应。他们想,虽然两人都是废人,可到底也是两条生命啊,是生命怎么可以随便就杀掉、随便抛弃呢?那不是造孽吗?那不是犯罪吗?造孽和犯罪的事,可不是他们能干的。后来,房小云房小莉宁愿自杀,宁愿不要自己的生命了,也没谁去做这样的事情。
村里人犯起难为来。这件事情也就暂时搁置了。
不久之后,房小琴家又发生了一件事:房小琴的爹死了。
房小琴的爹并不是自杀的,他是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无疾而终的。当然,说他无疾而终也不很确切,此之前,他一直病病蔫蔫的,时不时就吐痰,痰中还带着血丝儿。也曾去医院检查过,但并没有查出什么疾病来。就是查出什么疾病来,他们也拿不出什么钱去医治。他也就一直这么病病蔫蔫的。也许是两个女儿的死,重重地损伤了他,他终于无声无息地到另一个世界报到去了。
丧事是村里人操办的,高明以儿子的身份给死者指了路、顶了老盆。当一座新坟终于筑起来,村里人再次为高明这个小伙子感动了。就有人又想把他们的婚事给办了。但他们也知道,若想让两人过上幸福生活,那两个废人是最大的拦路虎,不把他们除理掉,一切的努力只有等于零。可怎么才能把两个废人除理掉呢?村里人又犯起了难。不过,这一次他们并没有浅尝辙止、半途而废。他们想,难道为了这两个废人,就让这鲜花一样的姑娘得不到幸福?就让这么善良的小伙子永远打光棍?
他们开始了行动。
一天晚上,他们找来一辆拖拉机,纠集了七八条汉子,七手八脚将那两个废人抱进车里,送到五百里之外的一个滨海城市去了。事先,他们经过调查,五百里之外的那个滨海城市有一家福利院,平时你若把人送了去,他们会收费的,但是你若将人悄悄丢在大门外,就另当别论了,这家福利机构也就会不得不收留。意外的是那一天,房小琴并没有阻拦这件事,她站在那里,一脸的木然,好像眼前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9
房小琴最终并没有嫁给高明。她离家出走了。在流浪了半个多月后,她来到一个尼姑庵,在那里出家做了尼姑。临出走之前,她给高明留下了一封信。信写的很简短,也很冰冷,一点儿女情长也没有。她在信里对高明说,小三小四虽然是村里人帮着送走的,但还是与她的默许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因此,她不想背着不道德和自私自利的罪名在这个世上苟活。这样,就是与他结了婚,她的心也不会得到安宁,也不会感到幸福。因此,她决定出走、决定遁入空门,用远离红尘、清心寡欲的生活,拯救自己的灵魂、惩治自己的罪恶。她没有直接把信递交给高明。她特地跑到邮局,贴了张邮票,通过邮递员送到了高明的手中。那天,当高明从邮递员手中接过这信的时候,已是房小琴出走三天之后的事。看过信之后的高明,立在那里呆若木鸡,人好像泄汽的皮球,瘫软在地上。
房小琴出家的尼姑庵,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座深山中。那虽然不是一座名山,但庵的规模却很大,香火也很旺,天天都有香客络绎不绝。庵里约有二三十名尼姑,每天做早课和晚课的时候,很大的殿堂里会挤得满满的。尼姑们的年龄有老有少,年龄最长的是主持慧明法师,七十三岁了,最小的尼姑还没有法号,名字叫李甜,才十八岁。房小琴就与李甜住在同一个厢房里。
房小琴能够找到这个尼姑庵,也是因为这个叫李甜的小尼姑。那天,她流落在一个到处是小桥流水的镇子上。中午,她饿了,便跑到一个小食摊上吃了碗米线。刚要起身离去,一个小尼姑进入她的视线。她的眼立时就亮了,忙从那个小食摊上走出来,尾随在了那小尼姑的后面。小尼姑显然是下山购物的,她到百货商店买了些针头线脑,又到一家食品店买了些油盐酱醋,便从镇街上走出来。房小琴便加快脚步跟了出来。镇外是一片水田,小尼姑就顺着水田旁边的一条小路走,刚走了几步,她就冷丁站了下来,回头望着房小琴说,这位施主,为什么老跟在我后面?
房小琴慌忙说,小师父,求求你,带我到你们庵里去好吗?
小尼姑奇怪说,你要到庵里干什么?
房小琴说,俺也想出家。
小尼姑望房小琴,很爽快地说,阿弥陀佛,你跟着我走吧。
就这样,她跟着小尼姑进了山,见到了主持慧明法师。
慧明法师收留了她。但她并没有让她削发为尼。她听完房小琴对于自己身事的诉说后,沉吟一下道,孩子,你虽然家遭不幸、万念具灰,但据老身看来,你还尘缘未尽呢。这么着吧,我们佛家以慈悲为怀,你一个黄花女子流落在外让人不放心,就留在庵里做做杂务吧。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就什么时候回家。房小琴就这么留了下来。
房小琴在尼姑庵做的杂物其实并不杂,还是她的老本行,做裁缝,使用的缝纫工具也是缝纫机,只不过她做的服装已不是花花绿绿的裙子,而是尼姑们穿的长衫。夏天做单衫,冬天做棉衫。花样繁多的裙子她都做得好,灰秃秃而又单调的尼姑衫,就更不在她话下了。她对这个工作干得很得心应手,博得慧明主持的称赞。初到尼姑庵的那段时间里,她的心变得很平静,人世间的那些烦恼,都让她一扫而光了。而且为了表示她要出家为尼的诚意,她还自作主张地让李甜给她剪去了头发、穿上了长衫。她走在庵中,看上去与别的尼姑没有什么不同了。
白天,她忙于做缝纫,晚上她就和李甜睡在同一个房间里。没几天,她就和李甜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她就知道十八岁的李甜生活在一个大城市。她的爸爸是一位政府官员,她的妈妈是一位中学教师,她来这里出家前,还是个高中生。李甜并没有遭遇什么大不幸,她生活在一个富裕幸福的家庭里,她的爸爸妈妈都拿她做掌上明珠。她之所以看破红尘落发为尼,完全是因为不想考大学。她对房小琴说,她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学校。只要一进学校的大门,只要一打开书本,她就头疼。让她计算方程式或背诵什么公式定理,那还不如要她的命。而她的爸爸和妈妈却望女成凤般地期待着她能考上大学。上高二的那一年,她终于无法忍受下去了,便给爸爸妈妈留下一张纸条,然后跑到这里当了尼姑。房小琴听了非常不理解,她想起妹妹房小莉,就是因为不能上大学才选择自杀的,不由脱口叫道,上大学多好呀?俺做梦都想上大学呢!
李甜说,那你是傻瓜。
房小琴说,俺看你跑到这里当尼姑,才是犯傻呢!
李甜说,那你怎么也跑来当尼姑呢?
房小琴说,我能和你比吗?你生在一个什么家庭呀?我遭得什么不幸呀?
李甜说,反正我就不想考大学,反正我就觉得当尼姑好。
房小琴说,当尼姑有什么好?
李甜说,没有家长管着,没有老师管着,什么也不用想。吃完了睡,睡了玩,无忧无虑,多好?
房小琴没再与李甜说什么,她知道,李甜其实还是个孩子。等她长大了些,她就不会这么想了,就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了,就会选择离开的。而这地方,只能是她这种不幸的人不得不寄身的归宿。然而,让房小琴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不多久,选择离开的不是李甜,而是她自己。正如慧明主持所说,她还是尘缘未尽。初当尼姑的新奇过去不久,她的脑子里,又充满了俗世的烦忧。
白天的日子还好过些,她一心忙于缝纫,偶尔还可以与同伴们说些闲话,可是一到了晚上,她就感到时间难捱了。只要一合眼,她就会想到自己的家,想到姐姐与妹妹的死。当然,想得更多的,还是被丢弃的小三和小四,以及那个送纯净水的高明。她不知道小三小四被送走后会怎么样,那家福利院是否会收容了他们?两人在福利院能不能得到很好的照料?虽然他们是废人,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他们的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她为自己就这么抛下他们不管了,感到了深深的罪孽。想过小三小四,她就会想高明。想他们的爱,想他们在那个小岛屿上发生的事情。时间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可那天的情景还是历历在目。一想起那天的情景,她的心跳就会加快,血流就会加速,她的脸上也像火似的热。她就在心里默想,不知现在高明还送不送纯净水?接到自己的那封信之后,他会怎么样?他是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呀?自己如果能嫁给他,活这一辈子也就知足了。可自己竟这么无情地拒绝了他,而且遁入了空门。这么想着,她甚至对自己的这次出走感到了后悔。她想,我为什么就不能理直气壮地活着呢?理直气壮地嫁给高明呢?我是把小三小四丢弃了,难道为了两个废人,自己就得像姐姐妹妹一样死去,或去做一个殉道者,这公平吗?
每一个晚上,她几乎都这么想。这么想着,她就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展转翻侧。李甜就会问她,小琴姐,你在想什么?
她便如实相告。
小尼姑便会一脸老诚地说,你这是尘缘未尽呢!
你说我该怎么办?她向小尼姑求教。
离开这里,去找你的高明。小尼姑不假思索地说。
可一想起小三小四,我就感到了罪恶。我无法拯救自己了。她叹息着说。
十八岁的小尼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好,只有双手合十,念起了阿弥陀佛。
半年之后,房小琴还是离开了尼姑庵。在这个清净之地,她无法忘却世俗的烦恼,她终于选择了烦恼的世俗。她早就决定好了,无论如何她也要回去,回到高明身边,做这个男人的妻子。当然,在回家之前,她还要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就是到那个滨海城市去找被丢弃的小三小四,把他们接回来,同自己生活在一起。她不想再背这沉重的十字架了。她要挺直腰杆,面对现实,勇敢地活下去。只要有爱,只要有她的爱人高明,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裸国之一 李岩 1995年 圆珠笔与钢笔、纸 19cm×26.5cm
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她就立即动身了。她把自己的几件衣服打成一个小包裹,背在肩上去向慧明法师辞行。慧明法师端坐在宝座上,一边捻动着佛珠,一面念念有词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既然尘缘未尽,老身也不能挽留,走就走吧。祝你一路顺风。房小琴双手合十,作揖要走,那慧明法师却让她稍等,接着命旁边一个尼姑取来一笔钱,递到她手里,道,这点钱,你拿着吧,算是你回家的路费。房小琴推辞不过,也就收了,双手合十道了谢,便出了庵门。
那个叫李甜的小尼姑一直把她送下了山。
10
坐了半个白天的汽车,又坐了一夜的火车,房小琴来到那个滨海城市。她从火车站出站口走出来的时候,这个滨海城市才刚刚醒来,大街上的行人和车辆还很少,只有车站广场和街头小公园里有一些人在晨练。她看见广场的东侧摆着许多个小食摊,就到那里吃了些豆汁油条,才去找那家收容小三与小四的福利院。她原以为这家福利院在这个滨海城市属于人所共知的地方,可她一连问了三四个人,一个个都是大摇其头。后来一位拾垃圾的妇女对她说,你还是打的吧,司机师傅会把你送到的。她看看这诺大一个城市,对自己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便招手要了辆出租车坐上去。
司机说,去哪里?
她说,福利院。
司机便把油门一踩,载着她奔驰在大街上。走了不知几条街,出租车驶进一条偏僻的小街道,接着七绕八拐,才在一个大院门口停下来。房小琴从车里钻出来一看,正是她要找的福利院。她付了钱给司机,便走进那个有些破败的院大门。
进门是一个小操场,操场上只有简单的几个滑梯和木马。走过操场是一排小平房,平房门口都插着木牌牌,原来是福利院管理人员办公的地方。她在平房的中间部位找到院长室,便推门走了进去。院长是个女的,有五十来岁,很胖,打扮得有些不修边幅,正在那里泡着茶,看见有人进来,她头也没抬就问她找谁?房小琴忙说是来找人的,院长这才抬眼打量一下她说,你找谁?房小琴便问起数个月之前,福利院是否在大门外捡到两个被遗弃的残疾人。
那院长皱起眉,又摇摇头道,没有。接着告诉她,差不多有两年了,福利院没收容过一个人。也有人偷偷把人丢弃在福利院大门外,可因为福利院无力负担,也就没有收容。房小琴听了呆若木鸡,心一下子缩紧了。她想,如果福利院没有收留,那么小三小四流落到那里去了呢?她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出了院长室,在向福利院大门外走的时候,她的腿像给人敲断了骨头,怎么也无法迈动了。半天之后,她才挣扎着来到福利院门外的大街上。
据村里人回来说,他们送小三小四去的地方,就是这个滨海城市惟一的一家福利院。他们开着三轮车连夜赶来时,天还没亮。他们出钱雇了一名扫大街的女工做向导,才得以顺利地把小三小四丢在福利院大门外。福利院大门口有个传达室,村里人见看大门的一个老汉已经起床,他们便匆忙地把小三小四丢在了对面的一个面包店旁。房小琴走出福利院,就去寻找那家面包店。街道虽然偏僻,街两边的店铺却不少,她拿眼向对面一扫,不但看见那家面包店,还看见一家照相馆、一家音像厅,此外还有一家卖性用品的专卖店,专卖店门口有一个巨幅广告牌,上面有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正与一个光着上身的女子在搂抱着亲嘴。她的脸热了一下,忙把目光躲开去,随即穿过街道,走进那家面包店。
面包店的老板是个女人,三十多岁,画着细眉、涂着红唇,身上浓浓的香水味道让人窒息。房小琴进门时,她正无所事是在那里翻一本杂志,看见房小琴走进来,她以为是来了买面包的顾客,忙在脸上堆出笑容来,说,买面包?
房小琴摇头道,不,俺想跟您打听一件事。
女人的脸立刻淡下来,说,什么事?
房小琴就把事情对女人说了。女人连想也没想就说,没错,七八个月之前,是有两个残疾人被遗弃在这里了。
房小琴急忙问,那他们后来哪去了。
女人说,死了。
死了?房小琴不由大叫了起来,为什么死了?女人告诉她,白天他们还是活着的,女人见他们可怜,还让店里的员工给他们送去的了面包。没想到晚上这个城市突降暴雨,海水和洪水涌上街道,等天一亮,两个残疾人早死在那里了。
房小琴大叫了一声便昏死过去。
房小琴是怎么活过来的,又是怎么坐上车回到家乡那个小县城的,她几乎一点都不知道。等她走出县城车站的大门,走在熟悉的小城大街上时,她才有了点模糊的记忆。她才知道自己跑回老家来,目的是要干什么。其实,她已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小三小四被抛弃,又这么悲惨地死掉了,她成了不能饶恕的罪人,就是再返回那个尼姑庵,永远地遁入空门,也无法得到宽恕了。惟有一死,才是对自己罪恶的最好惩罚。她不打算再苟活下去了。她决定一死。她之所以又回到这个小城来,惟一的愿望就是看一看高明,看一眼她心中最爱的男人,然后与他永远的分别。
她一走出汽车站,就向那个纯净水公司门头走。去这个地方对她来说也是轻车熟路。姐姐房小云没死的时候,她在街上摆缝纫摊的时候,一早一晚都要到这里来,领取和寄存她的缝纫设备。她记得那个店门外的大街上,也有一棵一棵的法桐树,法桐树下,还有一个买冰棍的小姑娘。正是中午光景,小城的人都在吃午饭,高明也一定在店里。她加快了脚步。一会儿,她就来到那个店门前。那些法桐树还在,那个买冰棍的姑娘也还在。姑娘看见她,还冲她点了一下头。她也向姑娘点了一下头,就走进店里来。
一进店门,她就怔在了那里。她一眼就看见了高明。他正坐在一只纯净水桶上,吃着一碗盒饭。在他旁边的另一个纯净水桶上,还坐着一位陌生的姑娘。姑娘也正吃着一碗盒饭。两人边吃边愉快地说着什么,偶尔高明还将自己盒里的肉片递向那个姑娘,姑娘则送给他一个幸福的眼神。在她看见高明的同时,高明一抬眼,也看见了她,两人的目光便碰撞在一起了。高明吃惊地叫道,小琴,怎么是你?
房小琴怔在那里说不出话。
高明又吃惊地叫道,小琴,你不是出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高明还要吃惊地说什么话,她突然拔腿就逃。等高明反应过来,追出店门时,她已穿经过生满法桐树的大街,冲向另一条街道。
另一条街道是这个县城的主街道,成日奔驰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流。她在这条大街上猛地立住脚,就不知道应该向哪里逃了。她站在那里,只是望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车发怔。也就是在这时候,她想起了自己关于死的决定。只是怎么去死,此之前,她还没有去细想。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去细想了,她应该马上死掉。她不想让高明追上,也不想面对这个让她爱着的男人。何况这个让她爱着的男人,已经有了别的女人。再去面对他,她觉得尴尬。她清楚,只有迅速地死掉才是最好的选择。这时候,正好有一辆栽重卡车轰鸣着驶来,巨大的车轮碾得马路都在打颤,她望着,忽然想起数个月前那次车祸。她觉得丧身在车轮之下,也不是多么痛苦的事,只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这么想着,她就拿定了主意。她回头望望,高明正向这边追来,已经听到他的喊声了。她连犹豫一下也没有,突然咬起牙,闭上眼睛,向那载重卡车扑将过去。
随着一声惊心动魂的惨叫,她被碾碎在车轮下。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呈散面状溅在不远处的粉墙上。粉墙上立刻盛开一朵朵鲜艳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