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厦·泽米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5)
白石崇拜是普米族人的宗教信仰,至今仍在普米社会中流行不衰。产生于藏彝走廊特殊地理环境的白石崇拜,反映出普米先民原始宗教信仰的观念,具有普米先民图腾崇拜、自然崇拜、祖先崇拜的多重文化内涵。普米族是我国历史悠久的古老民族。普米族原为古羌人的一支,原系青藏高原一带的游牧族群,后向南迁移至四川越西、冕宁、石棉、九龙、木里、宁蒗一带。13世纪中叶普米族进入云南丽江、维西、兰坪等地。2000年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有33600多人,集中居住在滇西北宁蒗、兰坪两县,其余分布在丽江、永胜、维西、云县、凤庆、中甸等地。普米族宗教有原始宗教色彩的释比教,也有受藏传佛教影响的韩规教。在滇西北普米族民间社会,实际存在韩规教、藏传佛教、释比教并存的局面。普米族社会影响最大的韩规教,有丰富系统的宗教经典,祭祀的神灵有800多种,鬼有3000多种。韩规教的神灵信仰和宗教祭祀,反映出对白石神的独特的信仰和崇拜,本文拟对普米族白石崇拜的文化内涵,从比较宗教学的角度进行文化解读。
普米族宗教信仰的白石崇拜,体现在山神祭祀与家庭祭祀两个方面。世代生活在横断山脉的普米族崇拜山神,认为山神给普米人定居和耕种之地,普米族的传统节日转山会,就是山神崇拜形成的民俗节日。在普米族祭祀山神活动中,每户会在住家附近山岗的树下设立祭台,供立一块条形白石代表山神。每年春节过后,各地普米族都要举行祭山神仪式,请“韩规”或由家长主持祭祀。[1](P614)此外,普米族在每年1-3月逢农耕吉日都要举行氏族或村寨性的“扎拉容音”祭山神仪式,要在村寨附近坡地的神林举行,一家选一树为山神树,全村或全氏族亦选一树为山神树,由韩规念经祭祀山神。
传统普米族村寨中每户都有火塘,火塘都一定要供奉白石,可以说火塘、白石是普米族家庭生活的特征。以金沙江以北的普米族人家为例,每一个家庭在堂屋内都要设置一个主火塘。较原始的火塘是三块经烟薰火燎的石头,较进化的火塘也不过是一个乌黑的铁三脚,但正是这看去普普通通的方寸之地,却是普米人日常生活和精神文化的一个中心。火塘是普米族将历史上的游牧与迁徙记忆,保留在其民俗生活中的典型例证。火塘设在入堂屋左侧方向靠墙头正中方。在盖好新房的同时,主人家初步选择建造主火塘的位置,主火塘的地点选定后,必须由“韩规”选择吉日修造。火塘正方立有一块约长12寸、宽8寸、厚4寸的长方形或圆形白色条石,普米语称为“括鲁”,即锅庄石。“括鲁”蕴涵祖先之意,普米人认为它是历代祖先的化身。普米族民间的各种锅庄石传说,都与对祖先的崇拜有关。普米人相传最早立锅庄石的缘由,是普米族先民从昆仑山下的西北大草原迁徙到云南宁蒗之后,将从西北带来的亲人的骨殖和昆仑山崖片的融合体,供在家庭中最显眼的火塘边,以便全家朝夕聚会时祭祀祖先。在“括鲁”锅庄石的正后方神龛中还供一块刻有宗教符号的锥形体白石(亦见有用木材或者黏土替代的)。普米语称为“尼吉达补阿伊宗巴拉”,简称“宗巴拉”。此白石为火祖母神,亦有始祖神、财产神之意。
图1 普米族用白石雕刻而成,供奉在主堂屋的“尼吉达补阿伊宗巴拉”
“宗巴拉”高约1米、宽约0.7米,有的上面刻有原始古拙的图案。一般由普米族祭司“韩规”选择所需材料。无论是石料、木材,还是黏土,必须取自本氏族神山中。若材料选用的是石料,要寻找埋在土层中未见天日的“活石”,一般以选择白色石头最佳,尤其以未经光合作用的“嫩石”最好。石料选好之后,通过熏烤、水泡以使之“净灵”。经过在9天之内雕刻、并且在属牛生肖日子里,“韩规”将“宗巴拉”图案彩绘后供奉在经堂中,经过焚香诵经安放后。“宗巴拉”上雕刻的图案有强烈的宗教内涵,9作为中国文化中的圣数,在普米族信仰中则表示最高极数。还有云彩烘托的太阳和月亮,表示天体。画面下方是大海、陆地和绽放的百花。[2](P35)
金沙江以南兰坪、维西等地区的普米族则直接以铁三脚代替“宗巴拉”,铁三脚中有一只脚朝向“宗巴拉”位置,这只脚下放一块较为平整的宽大的白石片,用一根铁链把这只脚与床头柜脚相连,禁止任何人穿过或跨越。敬献茶饭时每只脚顶上都撒一点,大祭时则必须在三脚下的白石板上点燃香柏枝条,祭品要烟酒俱全。在腊月三十过除夕时,要放火炮三响,吹海螺,撒猪膘肉祭锅庄神。[3](P118)
同西南的氐羌族群一样,普米族的火塘白石在生活中尤为重要。普米族每日三餐前要祭锅庄,由家长进行简单的祭祀,在节庆之日则隆重祭祀,过“吾昔”新年或逢祖先生辰日时要举行特别的“玛尼得焦责”祭祀仪式,这些祭祀的目的旨在祭祖。普米族家人外出回归,亲友来访时所带的食物,都先置于锅庄石上,都必先取少许食物置于锅庄石上,以表示敬献白石神。普米人在收获粮食时,也必须先祭锅庄,表示请祖先神尝新。祭祀要在锅庄石及火塘三角架上燃烧酒水,念诵《献食经》。如果火塘里的火焰旺盛,火星迸溅,就象征着本家吉祥兴旺,并预兆将有贵客来临,或者将会财富丰裕。反之,若火焰忽明忽暗,火势不旺,则象征晦气不吉利,预兆将有灾难降临,家人定要为此懊恼不已。
此外,白石崇拜在普米族丧葬仪式中也有反映。在宁蒗地区普米族人的丧葬仪式中,当老人死亡的征兆一旦显现,在场的亲友立即用一张白纸或一块白布将“宗巴拉”覆盖,将火塘里的柴火撤至堂屋下端生火,熄灭主火塘。覆盖“宗巴拉”表示祖先神未能保佑好逝者,因此无颜见子孙,而熄灭主火塘则象征生者的悲痛与家族的损失。此后,将逝者放入“苟”(棺材)内,在棺前的灵桌上则摆放一块称作“古达普米”的白石,其前用植物油点一盏长明灯,此时,“宗巴拉”前的灯则须熄灭。而兰坪地区的普米人则在装有逝者的棺材盖板上放13颗白石子。普米族丧葬仪式中的白石,都有助火或引领逝者走向光明之意。作为氐羌族群的普米人,历史上就盛行火葬,认为火葬是火神把死者灵魂送入光明境界的过程,故享受火葬者必须是正常死亡的人。在韩规教的宗教观念中,认为只有进入光明境界的灵魂才能转生。总之,无论火塘的“括鲁”还是神龛的“宗巴拉”,白石在普米族精神生活中有着重要的位置。
普米族火塘的“括鲁”与神龛“宗巴拉”所反映的白石崇拜,究竟起源于近代还是更为久远的历史时期,由于传统的普米族社会缺乏文献记载而难以考察。但普米族世代相传的神话传说,却为白石崇拜的起源提供了一种解说。在普米族创世神话中,与昆仑母山相爱的玉龙天神被天神贬到地上成为玉龙雪山。玉龙神后与昆仑结为夫妇,生出许多大山,最后一胎生下普米族祖先。后来天鬼危害人间,昆仑山飞来压死天鬼,但也毁坏了普米族原来居住的地方。幸存者将亲人尸骨与昆仑山石放入袋中,迁移到宁蒗。后来人们发现先人的尸骨已与昆仑山石合二为一,于是便将石头放在火塘边作为祖先祭祀。普米族的这则创世神话,回忆祖先的尸骨已与昆仑山石合二为一,如此祖先即为白石,白石即为祖先。这则神话为普米人祭祀火塘“括鲁”的习俗,其实质是崇拜白石祖先神提供了很好的解说。
而关于祭祀“宗巴拉”的由来,普米族同样有一则神话传说。相传普米族祖先“昂姑咪”在万物帮助下把宇宙分开,使天、地、山、海、日、月、星、云等出现。后来,“昂姑咪”又得石头的精气怀孕,生下六男六女,他们长大后相互婚配繁衍了人类。“昂姑咪”为普米人的生存,前往阳赤山向天神讨火种,自己为延续火种、变成了一块带火星的火石——“宗巴拉”,因而受到普米族的崇拜[2](P36)。
上述普米族有关白石的神话传说,大致可以推测白石崇拜起源于远古时期,确乎是长期影响普米族社会精神生活的文化习俗。普米族韩规经还有白石生火的神话记载,更反映出普米族白石信仰的源远流长。
在普米族传统宗教韩规教中,“韩规”在为人消灾祛病,驱鬼逐邪,施行巫术法事时,要借助火神的威力。尤其是在韩规驱逐全村寨性的瘟疫鬼时,必定要手执火把,舞刀,撒碎白石,以示驱逐鬼邪。在现有的六十余部用藏文拼写的普米语韩规文经典中,有专门赞颂火神的经文及口诵经。其中,《麻肯》经①《麻肯》经为韩规经卷之一,意为给逝者火。此经主要用于普米族葬礼中,全经共4函。以神话叙事的方式,记载了火的起源与白石的关系。经书中说到,古时某人拾到一片“铁冗目堆”(雷击后留下的坚硬器物),与地上白石碰击后产生火花,引燃一丛干枯的“毕崩”(一种火草),人类从此学会用火。
普米族韩规经《麻肯》对白石功能的叙述,为我们探讨普米族的白石崇拜,提供了有价值的民族志资料。普米族宗教信仰中的白石崇拜与火崇拜相关联,韩规经中“白石生火”的神话叙事,透露出白石崇拜信仰源于远古时期的信息。在普米族韩规经《麻肯》(给逝者火)中有这样的描述:
远古时期,人类与其他动物一样吃生,“森季尼塞”(普米语:意为捕杀到的动物)只能生吃。有一天,“铁冗布年”(普米语:普米族宗教观念中生活在“日若愣布”顶亦即天上能够造雷的家族),向“日若愣布” (指地球)掷下“目堆”(雷器),正好击打在一颗石头上,现出火花,引起森林起火。居住在“日若愣布”上的人纷纷去观看究竟,看到烧焦的动物尸体,拣起食之,味道甚好。之后的一天,地球上的又一个人,拣到一片“铁冗目堆”(雷击后留下的的坚硬器物),将其撞在石头上,碰擦出了火花,于是叫伙伴观之。众人将其撞在石头上,都能擦出火花。当掷到一块白石上面时,火花正好溅在白石旁边一丛干枯的“毕崩”(一种火草)上,燃起了火。地球上的人从此会用火了。捕杀到动物也可以用火烧着吃了。
图2 借用藏文拼音写成的普米语韩规经《麻肯》(给逝者火)片段
韩规经《麻肯》讲述的“白石生火”故事,是普米先民典型的神话叙事。我们对“白石生火”神话叙事的解读,需要找出叙事文本中隐喻的逻辑。正如美国学者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在谈到库克船长在夏威夷被杀这一历史事实时,分析了“历史”与“神话”的认知界线,认为“神话(所表达的内容)或许未必是(夏威夷的)历史事实,但它却不折不扣是它(所存在文化)的真理——它的‘诗性逻辑’”。[4](P10)神话为人类社会对各种现象的理解提供了具有自身逻辑的解读,“神话思想中的逻辑同现代科学中的逻辑一样严密,它们之间的区别不在于思维过程的性质,而在于思维对象的本质”[5]。从韩规经《麻肯》的叙述内容可以看到,火的出现最初是由于天上居住的“铁冗布年”向地球抛下雷器而产生,这可视为对普米先民观察到雷击起火这一事实隐喻的表达;而“铁冗目堆”与石头碰撞产生火花,从而引燃“毕崩”的表述,正好反映了普米先民击石取火的生活经验,由此普米先民产生了“白石生火”的观念。
韩规经白石生火的神话思维,我们运用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在《结构人类学》中的结构分析方法,不难看出存在以下神话单元的对立:无火——火;吃生的——吃熟的;人——动物;“铁冗布年”——“日若愣布”;“铁冗目堆”——“白石”。在普米族白石生火的神话叙事中,作为居于天上的“铁冗布年”家族,是天界神圣的象征,向作为世俗象征的地球投下雷器,由此产生了对普米族生活至关重要的火。火一方面因来自天上而具有神圣的属性,同时它也成为神圣与世俗之间的中介,体现了对于普米人的重要作用。而普米人通过白石碰撞生火,拥有了使用火的能力,产生了人与动物的分界,“神圣”的火为“世俗”的人所用,白石又成为使人拥有“神圣”能力的工具,因而普通的白石通过这神话叙事就具有了神圣的地位。
无独有偶,在同为氐羌民族的羌族社会,也同样有白石生火的不同文本的神话。羌族神话故事《蒙格西送火》[6]①关于蒙格西、燃比娃白石与火的故事还有诸多版本,如“燃比娃取火”,“送”与“取”的差异,反映了叙事者不同的语境。正如布鲁纳(Bruner)在谈及特定叙事“执行力”时提到,叙事在未经证实而充满变数的条件下,为诠释留下了空间,并促使听众以自身的观点填补故事的空白。,也有关于白石生火的叙事。古代人神共存于世,大地一片荒凉,没有火种。火神蒙格西与地母神如布西有了私情,送其鲜红仙果。后恶煞神降雪,人间有了冬天。如布西生下一娃,名燃比娃。燃比娃长大后,经过三灾八难见到蒙格西,取得火种,但因恶煞神喝都所阻挠而失败。后燃比娃在蒙格西的帮助下,将火藏在白石中,带回家乡,以石相碰而生火,故此火传于人世。
蒙格西送火的神话故事具有了更多的情节与故事单元。取火的过程更加跌宕起伏。它同样拥有类似的神话单元的对立:神——人;严冬的寒冷——火的温暖;火神的拯救——煞神的阻挠。火的起源不是雷击,而直接出自神灵,白石在叙事中直接成了神火的载体,反映了不同族群神话叙事的社会环境差异。
韩规经《麻肯》的神话叙事,还反映出普米族先民亲属关系的结构,白石崇拜在亲属关系中所起的特定作用。
后来,生活在地球上的“恰若达巧外温”与“塞酋秋木”(女子名)成为一家,生育了四个儿子。最小的儿子名为“牙拉帝督”,他向普米人教授了开垦种粮、设陷安扣捕猎的方法。
一天,牙拉帝督到森林里观察设陷安扣情况,正好碰到下雨,雨三天三夜没有停下来,牙拉帝督全身被雨水淋透,在冷杉树林里,没有把火生出,最后冷得倒在了那里,只有了一点气。几天之后,他的外甥亦去树林里下扣,看见了舅舅在此奄奄一息,于是将其抱到一棵杉树下。杉树下有一颗白石头,外甥用白石头击打火草,摩擦第一下(打下第一次没有撞上)未起火;摩擦第二下,天地之间的“辛布玛”雷电闪现(照亮大地);第三次打下,生出了火,如太阳、月亮般光明、温暖。外甥将舅舅放在火旁边烤热,舅舅慢慢的苏醒了过来。
于是,普米族的先人仿造“目堆”(雷器)打造“砂木”火镰,出行时常带“砂木”火镰、“砂督”火石、“砂逼”(又称“丁逼次仁”)火草取火;舅舅死亡,外甥都要用白石片打草取火焚烧其尸的习俗出现了。
我们(普米族)有谚语:火之父是“铁冗目堆”铁器,火之母是地球上的白石头……②上述两部分普米族经文引文出自本文作者译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普米族韩规古籍译注》之《麻肯》(给逝者火)。
这个神话叙事表达了“外甥救舅”的主题,而白石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我们在韩规经中看到了特纳(Victor Turner)“社会剧”(social drama)冲突、危机、改正、解决的范式。只不过在普米族的神话叙事中,戏剧不是以分裂而是以重新整合结束。牙拉帝督前往森林查看捕猎的陷阱,引发了整个故事的冲突。三天三夜的大雨让他陷入昏迷的危机当中。此时作为拯救者的外甥这一角色登场,他利用白石生起火来。在此过程中,外甥三次击打白石,第一次失败,第二次引来天雷,照亮天地。在故事一开始引发火的天雷再次出现,而出现的原因是白石的敲击,这强调了白石的神圣属性。第三次敲击白石便生出火来,而且是“如太阳、月亮般光明、温暖”,诗性的描写融入普米先民对白石的崇拜。最终“舅舅”得以生还,完成了叙事的解决环节。
值得注意的是,神圣白石的使用者由火起源叙事中身份不确定的“一个人”,变成了牙拉帝督的外甥。“舅舅”与“外甥”角色的确立,是普米族对“舅权”(avunculate)的隐喻表达。在母系氏族社会中,舅舅是男性性别角色的最高认可[7](P20)。而在普米族传统社会中,母亲的兄弟(舅舅)是子辈最尊重的男性亲长,他们对甥儿女负有教育之责,而舅舅则由甥儿女负责养老送终[8](P45)。
在普米神话叙事的表述中,作为“舅舅”的牙拉帝督,成为普米族农耕打猎技术的拥有者和传授者,获得了崇高的社会地位。外甥对舅舅的拯救,象征前者对后者的赡养责任,并通过神话叙事将之确立为应尽的义务;舅舅去世后,外甥用白石片引火焚尸的叙述,再次强调养老送终的责任。而贯穿其中的白石,则自然地成为了神圣的象征,受到普米族的崇拜。
从上述两部分神话叙事来看,白石承担了两个重要的作用。一是将“神圣”之火带入“世俗”,使普米族拥有使用火的能力;二是作为拯救“舅舅”的工具受到尊崇。
普米族神话传说中关于白石的叙述,无论是天雷引火,外甥救舅,其中都离不开“白石生火”这个主题。普米族白石生火的观念,有力说明白石崇拜与用火有关,这是西南地区羌族、藏族、纳西族白石崇拜中所反映的共同文化现象。按照神话—仪式学派的观点,神话和仪式关系密切,早期神话和仪式是共同存在的,神话表达的信仰通过仪式得到肯定,白石生火神话蕴涵着普米族原始宗教祭祀活动的意义。由此我们就有理由推测普米族的白石崇拜及其仪式,起源于普米族原始宗教存在的远古时期。
除中国西南的普米族人外,白石崇拜还见于西南其他氐羌族群中,将普米族与羌族、藏族、纳西族的白石崇拜进行比较,有助于加深对普米族白石崇拜文化内涵的认识。岷江上游羌族有信仰白石的习俗,羌寨每座碉楼和屋顶上都放有一块白石,这是羌族人供奉的白石神。白石,羌语称之为“阿渥尔”,白石是羌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圣物,是各种神灵的化身。东晋常璩《华阳国志》卷三《蜀志》记载,汉代巴蜀汉人就将汶山郡的羌人称为“白石子”,此称呼是缘于羌人先民对白石的虔诚信仰。羌人的白石是从人迹罕至的高山请来,将白石供奉在每家屋顶上和村寨的神林中,作为天神的象征,神圣不可侵犯。屋顶是羌人家庭私祭白石神的地方,神林是羌族村寨公祭的场所。有的地区的羌族将白石置于屋脊、门窗甚至室内,认为可保佑全家人畜平安。
汶川县雁门乡小寨子羌族,在村寨附近山顶神树林中的石碉上供奉7个白石神,即山神、天神、地神、山神之妻、关圣、龙王和羌语称为“勒波”的神。理县通化乡西山一带羌族,则在屋顶上供奉9个白石神,即开天辟地神、地母神、还愿开路神、山神、建筑房屋之神、指导战争之神、天门神、冬藏神或岁序完成神、传说中代表神意的聪明人“马吉”。四川省理县桃坪乡增头寨羌族白石崇拜习俗,是每家在火塘边竖3块白石,分别代表3个神灵。
四川藏区藏族原始宗教有祭白石的仪式。白石是每户供奉于屋顶东端的3块(或5块、7块)洁白石头,四川藏族称为“木补”,意为石神。四川藏族或遭灾有病,命运多蹇,即行祭祀白石之礼。白石还被四川藏族视为家庭保护神,是藏民经常进行的祭祀活动。任乃强《西康图经·民俗篇》载所见民国时期四川藏民祭家神白石说:“家神在屋顶上,为直立之杉木条,上悬经旗,其下有白石,或建有焚香之炉,或代以瓦罐,或并无之。”[9](P517)四川嘉绒藏族则在屋顶四角都供奉一块白石,白石是嘉绒人信仰的神灵,每逢播种、收获、年节祭祖,嘉绒人都要祭祀白石神。嘉绒藏族供奉于门框上的白石代表雪山,表示对神山的崇敬,嘉绒藏族门顶框装饰的2块长片白石刻有经文,嘉绒藏族相信这白石能祛除鬼神,这是古羌人白石崇拜具有族群特色的象征表现。
川南藏族支系纳木依人和拍木依人①被识别为拍木依人的藏族支系,学界认为其实就是普米人。也有白石崇拜的习俗,他们从人迹罕至的高山上拣回3到7块白石,将白石神供奉在屋脊上,认为可以保佑人畜安全。在纳木依人和拍木依人的宗教观念中,认为白石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在20世纪20年代,进入四川藏区考察的美籍传教士叶长青(J.H.Edgar),就记录了所见四川藏区的白石崇拜。“在四川藏区,人们堆起石英和花岗岩石块来请‘天神’和‘山神’下凡降临到这上面来。在甘孜,有一个圆锥形的石头,很明显是一块石英,它是一块立在街上的敬拜物。它是一个‘藏区的偶像’,被称作‘地神’或‘土神’……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我们见证了一个特定的仪式,白石的碎片在其中扮演了一定的角色。”[10](P57-62)
云南纳西族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都举行“美不”祭天,人们在祭天场上栽上若干棵树,每颗树前分别安放一块白色的石头,以象征拯救并帮助过纳西族始祖的善神美利东子和美利色子神,同时,还要在祭天场中间垒一座由三块白石构成的锅庄,每日要向白石祭献饭食。“美不”祭天结束,还要举行谢石仪礼。此外,在一些偏远山区的纳西族人家居前,一左一右总要竖两块上尖下宽,高尺余的白石头,逢年过节要举行特别的“打茨汤”祭献石头仪式,东巴要念祷词:“白石亿年岁,东色(神)身托石、声传石、魂附石、事传石,白石永佑人”。
关于纳西族的白石崇拜,纳西族学者周源还认为,如今在丽江北岳庙所立的“三多(朵)”神是纳西先民所幻想虚构出来的民族保护神。其前身是一块巨大的白石。相传,这块白石是块神石,是一纳西先民在玉龙山中发现后背回来的,起初“其轻如纸”,继而却越背越重,背至如今庙址(今丽江白沙北岳村北),落地小憩,遂“重不可移”,乡人神之,便立祠以祭之。如今的“三多(朵)”,一个真人模样的塑像,然而他终究也离不开白色,穿着白盔白甲,骑着白马,手执白矛,一应具白,这不过是白石的一种象征,不过是白石的具体人物形象化[11](P33)。
巧合的是,今丽江北岳庙所在的“白沙”村①“白沙”是纳西语,“白”为纳西族人对现今被划作普米族、普米藏族人的民族称谓,“沙”有杀或死之意。“白沙”就是白人被杀(死)之地。著名文化人宣科先生也在《白沙细乐探源》一文中指出:“白沙”,名从其主(纳西语),则应是“崩be时she”,崩者,今普米族之意;时者,死也。,正好是历史传说中发生在普米族人与纳西族人之间“黑白战争”之地。由此,白石将纳西族与普米族的历史联系在了一起。
20世纪40年代,胡鉴民曾赴岷江上游羌族地区考察,后撰写《羌民的经济活动型式》一文,在论及羌族的锅庄文化时说:“‘鼎锅灶’,土名三脚,现在有铁制之三脚,但其原始形态则为三块石头。此为羌民的固有文化。羌民以为每块石头都有一神灵,此物羌语称‘格尼’goni,西番亦有此物,称‘血米’Sheimi。氐、羌民族的原始经济形态,都是随畜迁徙,鼎锅灶是与此流动生活最相调适的文化要素。”[12]西番是清代以来汉人对普米人、嘉绒藏族的称呼,胡鉴民此处所论的“西番”,应是操尔苏、贵琼和纳木依等语言的族群。胡鉴民在岷江上游的民族调查中,得出羌人和普米人的鼎锅灶类同的认识。至今仍逐水草而居的四川嘉绒藏族牧区,在帐篷中央还设有用三块石头支起的火塘,嘉绒藏族称之为三锅庄。
我们知道氐羌先民在藏彝走廊迁徙生息,锅庄是赖以取火、煮食、御寒不可或缺的生活工具。民族学界普遍认为氐羌族群锅庄的原始形态为三白石,而关于此白石的来历各族群有着生动的神话传说。在普米族的历史记忆中,白石是昆仑山神保佑祖先的信物。而在羌族《羌戈大战》的神话传说中,羌族祖先用白石战胜了戈基人,白石是天神阿爸木比达的象征。白石崇拜贯穿氐羌族群生命史的全部过程,普米族老人去世要用白石殉葬,而据20世纪30年代英国传教士陶然士(T.Torrance)对汶山郡羌族习俗的观察,羌族人死后同样也是用白石殉葬[13](P151)。
普米族、羌族、藏族、纳西族的火塘锅庄,作为家庭精神生活的灵性世界,有着内涵相同的宗教禁忌。火塘锅庄是祖先神灵所在,决不能行吐痰、跨越等亵渎之事,火塘作为光明的象征,其锅庄之火要终年不熄。
我们从白石崇拜盛行的普米族、羌族、藏族、纳西族的分布地域,可以清楚看出事实上存在的西南白石崇拜文化圈。西南六江流域所在的岷江、雅砻江、大渡河、金沙江、澜沧江地区,也就是西南白石崇拜文化圈的分布范围。时至今日,我们只要走进这个文化圈的地域之中,到处可见竖立于山头,房顶和门楣之上的白石,作为祖先神、土地神、家宅神的象征,仍然受到各族群的崇拜。走近普米族、羌族、嘉绒藏族、纳西族的民居,更可以深切感受各族群白石信仰的氛围。白石崇拜具有多重文化内涵,作为图腾象征物它具有保护部族成员的功能,西南各族群供奉白石图腾象征物,是期望得到图腾神灵的有效保护。普米族、羌族、藏族、纳西族先民在长达数千年的历史时期中,在藏彝走廊迁徙、征战、交往、融合,作为氐羌族群共有的白石崇拜也经历了长期的文化互渗,以致在藏彝走廊狭长的地域范围内,形成诸族群大同小异的白石崇拜文化圈。诸族群对白石的崇拜不仅是象征祖先神灵,也是古羌集团源远流长的尚白心理的反映。可以说,白石崇拜长期影响着普米族、羌族、藏族、纳西族的精神生活,也是沿袭数千年而至今不衰的文化传统。
普米族韩规教经书有关白石崇拜的神话,为我们提供了研究普米族白石文化的新材料,通过比较普米族与藏彝走廊诸民族的白石崇拜,可以正确解读作为宗教文化符号的白石的文化内涵。本文探讨普米族白石崇拜的民俗活动,并从韩规教经书神话叙事中的隐喻出发,分析白石在普米族宗教中的作用与意义。我们认为白石神话反映了普米先民的集体心理,白石神话是普米族原始宗教观念形态的反映。藏彝走廊诸族群祖先流传下来的崇拜白石神的古老习俗,至少可以追溯至诸族群原始宗教生成的起源时期。我们在讨论普米族白石崇拜的基础上,同时与藏彝走廊诸族群的白石信仰相比较,这一跨文化比较的大视野,将有助于揭示西南各族群白石崇拜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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