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李正春(著) 陈腾跃(译)
数字时代出版与阅读环境变化的诊断与预测
◎ 〔韩〕李正春(著) 陈腾跃(译)
随着人们生活空间的中心媒体逐渐被移动数字设备代替,出版市场出现了“读的书”与“看的书”并存的二元化现象,传统阅读逐渐为“超阅读”所替代。数字技术对使用者的认知和思考产生的影响不容忽视,我们有必要对这种认知能力及其与信息技术间的矛盾关系作深度的自省,传统的纸质图书阅读不仅只是默默地阻止技术崇拜和批判力丧失,而且将会成为对抗网络信息洪流抵抗意识的最后栖身之所。
出版市场;阅读环境;变化;“超阅读”
2000年初,美国畅销书作家斯蒂芬·金在其个人网站上发表了短篇小说《骑弹飞行》。此书在发表后几个小时内即被下载超过200万次,之后更是以每天40万次的惊人下载次数震惊了整个出版界。由此,纸质图书出版将受到电子书巨大冲击的预测终于成为了现实。
但是2000年电子书业形成了初步市场氛围后又迅速衰败,因为当时没有专用的阅读终端,人们只能依靠电脑阅读电子书。2010年4月初,苹果公司的触摸式电子书阅读器iPad上市后,创造了三个月内超过330万台的销售记录。在流通领域有着强大支配力和庞大用户市场的亚马逊也曾于2007年11月推出过电子书阅读器“Kindle”,其在2010年推出的新版本在上市后共售出了300万台。
与此同时,随着各种通信设施的完善,我们正迎来移动计算和移动互联网的大趋势。美国《连线》杂志在2010年8月17日的专题文章中宣称,万维网(World-Wide-Web)中的“Web”正在走向死亡。根据互联网流量调查机构CAIDA的调查结果,通过Web流通的流量占了2000年全年流量的一半以上;而2010年,这个比例降低到了23%,并且仍处于下降趋势。智能手机与平板电脑等移动设备爆发式的普及,成为了Web衰落的要因之一。
随着人们生活空间的中心媒体逐渐被移动数字设备代替,人们已然成为新媒体影响的实验对象。本文将对新媒体环境下出版市场及阅读环境的变化,以及数字时代下传统阅读方式的重要性进行深入的讨论。
1990~2010年互联网服务流量变化图
2010年8月7日,一场以“科技的未来”为主题的学术会议在美国加州Lake Tahoe召开。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在会议上指出,在iPad等终端设备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电子书业正蚕食着纸质书的市场,它们将成为主流媒体,这宣告着纸张时代的完结。这虽然这很难令人接受,但他仍预测纸质报纸将在五年内消失。然而仅仅在五年前,他还在自己以纸质书出版的著作《数字化生存》中认为“电子书没有纸质书所拥有的质感”①,这与他如今的观点背道而驰。事实上,这恰好暗示了尼葛洛庞帝“即使报纸会消失,纸质书籍也不会完全被电子书取代,而是会与电子书共存”的看法。
纸质书籍早已从单纯的严肃读物向“读的书”与“看的书”并存的二元化方向发展,大量“可视性”的出版物进入市场,如记录电影演员绯闻或揭露名人私生活的低质出版物,以及被编辑成为图像文字的塑身宝典、菜谱及旅行指南等。它们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读的书”,而是“看的书”。与这种“看的书”形成对比的,是“真正的作家”的作品,是“真正的编辑”想要出版的学术出版物和提高个人素养的读物。波兹曼就担心“看的书”会蚕食“读的书”的市场,电子书阅读器或智能手机的流行也正在增加整个阅读环境对“看的书”的需求。
相反,“读的书”的供给将会越来越依附于制度市场,因为优秀的学术书刊和修养教育类图书的供给越来越依附于政府的各种优秀图书资助制度以及公共图书馆的采购。在韩国,与许多文化发达的国家相似,随着数字化的加速,人们逐渐认识到阅读纸质图书的重要性,并从文化政策层面,多角度地发起唤起国民阅读热情的活动。随着地方自治团体的“阅读起跑线”运动,“共读一本书”活动,校园图书馆、各地公共图书馆的扩充,公寓书库、乡村书库和军中书库等的逐渐增加,出版业对制度市场的依存度也逐渐提高。
媒介生态学的观点认为,一个时代的主流媒体的变化并不单单是设备的变化,而是伴随着人类经验空间再整合、再构造的系统性变化。从阅读纸质书籍到流连于电脑、互联网、电子书以及智能手机上的无尽信息,数字技术对使用者的认知和思考产生的影响不容忽视。
电影、电视等电子影像媒体的出现都曾备受诟病。电视机的普及让人们开始批判低俗无聊的肥皂剧,并担心暴力和淫乱通过录像、电视以及互联网传播。媒介批评家担心观众和听众“水平下降”“变成傻瓜”,或是整个的“社会退化”。教师和学生的父母更是把收看电视当做学生成绩下降以及功能性文盲——有能力阅读也不进行阅读的新型文盲——大量产生的原因。②亚历山大·马克西莫维奇·申嘉年科认为,人们花在视听上的时间越来越长,阅读的时间就越来越短。人们逐渐变得不能理解文字包含的价值或意味,需要借助图片、图式或动画来理解了。③
也有人强调了新媒体带来的积极影响。史蒂芬·约翰逊主张,电视、互联网和游戏不会把人变成傻子,反而会带动让大脑变灵敏的“沉睡者曲线”(Sleeper Curve)上升。④然而新媒体环境下阅读能力消退的事实仍应当被深刻认识。作为一种“文化技术”,阅读是在信息社会中广泛参与政治、经济、文化活动的前提条件,阅读的生活化更是能动的信息追踪、信息接收、信息认知,以及创造性运用信息的前提。“知沟理论”(Knowledge-Gap)研究就证明了这一点。⑤因此,传统的纸质图书阅读不仅是默默地阻止技术崇拜和批判力丧失,而且将会成为对抗网络信息洪流抵抗意识最后的栖身之所。
最近尼古拉斯·卡尔的研究引来了很多争议。卡尔的一篇《谷歌是否让我们变得愚蠢?互联网究竟在对我们的大脑做些什么》(Is Google Making Us Stupid? What the Internet is doing to our Brains)于2008年夏天在美国著名的互联网评论杂志《大西洋月刊》上发表了。该文主张的信息技术导致了人类认知能力的退化,引起了人们激烈的讨论。2009年卡尔出版了《大转变:重新认识世界——从爱迪生到Google》(The Big Switch: Rewiring the World, from Edison to Google),告诉了读者电脑是怎样影响历史、经济,以及人们的生活。2010年7月,卡尔出版了《浅薄:互联网如何毒化了我们的大脑》(T h e Shallows: What the Internet Is Doing to Our Brains)。此书是他原本主张的深化和延续,附带了很多实验和研究结果。
研究了各种媒体技术对认知能力造成影响的格林菲尔德指出,与视频游戏一样,电脑操作虽然提高了人们在屏幕上的图像和图标中迅速找到目标的视觉认知能力,却会让人形成不够严密的、反射性的思考习惯。⑥在美国康奈尔大学的一项实验中,有一半的学生在课堂时间通过笔记本电脑使用互联网,而另一半学生不使用电脑。实验结果是,使用电脑的小组在相应课程的考试中得到的分数比不使用电脑的小组要低得多。格林菲尔德得出结论,使用图像媒体能提高人们同时接收认知多信息的空间认知能力,但却会弱化人们进行高度认知构造活动的能力,例如运用抽象语言,演绎地解决问题,进行批判性思考和想象等。
展开类似研究的纳斯·克利福德对101名试验对象“同时进行多任务(Multitasking)”的效果测试,试验结果显示,同时进行任务越多的小组,注意力越分散,越无法从细微的事物中发现重要的信息。⑦研究者们实验前预想了许多多任务行动方式的优点,但结果却恰恰相反。
通过互联网进行的阅读活动正在被分割,被重塑。数字时代的信息获取,需要的是数字技术和多媒体所要求的“超阅读”,而不再是纸质的线性阅读。“超阅读”的概念由年轻一代创造而来,指的是一种新的认知态度,是在刺激强度高的多媒体环境中集中注意力的一种新型认知形态⑧。阅读是“读的过程”,“超阅读”则是“看的过程”。没有惯性和忍耐力是无法持续集中注意力阅读纸质图书的,但“超阅读”中,信息检索能力替代了集中力,因此便不再进行线性阅读式的思考。
通过外部辅助装置来延伸人类大脑能力的尝试在很久以前就饱受争议。柏拉图的《裴多篇》就记录了苏格拉底感叹于文字发达的场景。苏格拉底担心仅依靠文字记录而不进行记忆力训练的话,人们会容易忘掉事情。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一下子接触大量信息,并不等于真正掌握这些信息,可人们却常常会产生“自己已经掌握大量知识”的错觉。《论语》中也有“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的语句。学习了并不思考,知识只会被无秩序地堆叠;相反,只思考不学习,就会形成缺乏普遍认识的个人观点,而失去知识所应有的普遍性和客观性。人类有限的认知能力固然在数字装备和技术的帮助下得到了范围的扩大,但深层的思考能力却在损毁。因此,我们有必要对这种认知能力与信息技术间的矛盾关系作深度的自省。
把互联网当作“高级书籍”的观点有其合理性,但互联网中的主流内容并不是系统性的意识内容,而大多是通过短篇文章承载适合粗略了解的信息和知识。因此,即使互联网能成为信息时代人们获取信息的手段,也不能完全取代书籍。如今,随着电脑的普及和超高速互联网络的移动化,超高速互联网络将有可能成为无线信息高速公路的通信基础。所以,将来我们的日常生活将更加锻炼我们的“超阅读”能力,而不是我们的阅读能力。
如上所述,一个时代主流媒体的变化并不单单是器械的变化,而是伴随着人类经验空间和经营方式再整合、再构造的系统性变化。随着人们对互联网环境的适应,数字时代中产生了与其他时代不同的伦理、感觉和认识方法。在所谓的数字时代,安逸才是合理,持续忍受厌恶的事物是不能理解的事情。因此没有集中在一件事上的耐心,人们会容易变得抗拒逻辑性思考,而依赖于简单解决问题的便利性和单纯性。另外,与从先到后及由上至下的纵向认识方式相反,在数字时代,人们倾向于形成横向的认识方法,以及普适性的思考方式;对这样的人们来说,等级秩序或道德只是些混乱的抵抗对象而已。⑨
正是基于这些理由,互联网企业家们也开始强调了“慢一点”“能忍耐”和“能集中”在当前数字拟态世界的重要性。“Stay Hungry! Stay Foolish!”这是苹果公司CEO斯蒂芬·乔布斯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毕业典礼上说的一句话。他告诉我们,为了找到愿意为之奉献毕生精力的事业并获得成功,我们需要保持对知识的渴求,有时更需要像一个愚人一样虚心学习。“关掉电脑和手机,走到现实世界中去吧!”“直面真实的世界吧!不要再躲在虚拟空间中了!”Google首席执行官埃里克·施密特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毕业典礼上也如是说道。
这些主导潮流变化的成功的CEO们为什么这样强调现实生活的精神和行为模式的重要性呢?这不是在抗拒数字文明的大潮,而是一种担心数字万能主义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中扎根的表现。个人被网络束缚,失去传统的连带意识以及和邻里的交流,剩下的只是一些“人工制造的邻里”。荷兰女王贝娅特丽克丝在2009年的圣诞传达了这样的讯息:“短信息和网络通信等数字信息媒体只能机械地制造好友,弱化现实的人际关系,它们是不可能通过虚拟现实填满人们越来越空虚的现实生活的。”这也强调了不依赖于数字媒体的便利,回归现实生活的重要性。
文化发达国家无一例外地积极支持着信息通信产业的发展,但也都清晰地认识到了阅读人口减少这个现实的文化危机。因此发达国家纷纷在文化政策层面为开展振兴国民阅读活动给予了许多支持,以提高国家竞争力。
许多国家都有自己的成功经验。如今,已经有92%的英国小朋友参与到英国图书信托基金(Book Trust)于1992年从伯明翰发起的“阅读起跑线”运动。这项已经在世界各地流行起来的运动向小学免费发放单价一英镑的图书代金券,出版社则竞相发行售价一英镑的少儿读物。另外还有让孩子们期待的“读书日”活动等,都是英国非常具有代表性的读书活动。
在德国美因茨,阅读基金会为振兴青少年读书文化设立了“阅读启动”项目,美国西雅图市立图书馆于1998年开始展开,如今发展至46个州,甚至走入加拿大的“同城同书”活动也是有代表性的读书活动。过去在日本开展的“家庭书库运动”,正是使日本成为村村都有图书馆的“世界第一阅读大国”的坚实基础。另外,2005年日本超党派“活字、文字文化议员联盟”制定的《文字活字文化振兴法》也被称为是一部集大成的日本读书奖励法。
这些文化发达国家的读书政策产生的根源在于,人们相信人文的思考和极富创意的构想能够改变世界。在国与国的竞争中,如果没有能创造无形价值的想象力,无论是个人、企业,还是整个国家,都只会惨遭淘汰。没有阅读这种人文学的省察,未来竞争力的创造和创新构想的发现,却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
注释:
① 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M].纽约:兰登书屋,1995.
② 李正春.媒体教育论——生活在媒体时代[M],集文堂,2004.
③ 亚历山大·马克西莫维奇·申嘉年科.多媒体竞争时代的课题及对策.坡州北城国际出版论坛2006:通过革新和合并创新实现的出版复兴,2006.
④ 史蒂芬·约翰逊.有害于你的都是有益的[M].Riverhead Books-Penguin Group Inc, 2005.
⑤ 由于社会身份和教育水平高的阶层与身份和教育水平较低的阶层相比,能够更快地运用接收到的信息,因此大众传媒主导的信息流通的增加,会逐渐增大各阶层间的信息及知识差距。参见http:// en.wikipedia.org/wiki/Knowledge_gap_hypothesis.
⑥ Greenfield Susan. ID:The Quest For Identity In The 21st Century [M]. Hodder & Stoughton ,2008.
⑦ Nass Clifford .Etiquette equality: Exhibitions and expectations of computer politeness [J].Communications of the ACM, 2004.47(4).
⑧尼古拉斯·卡尔.浅薄:互联网如何毒化了我们的大脑[M]. W .W .Norton & Company,2010.
㈨ 李正春.有关出版的“Peek-a-boo-World”化现象的研究.中国编辑学会:第14届中国南京国际出版学会议,2010.5.
(作者系韩国出版学会会长、韩国中央大学名誉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