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涛
娜彧的小说总要留下许多空档,埋设一些玄机,耐人寻味又发人深思。这种颇有智性的写作,使得读她的小说如同撞入迷宫。比如《广场》中的谢文婷到底出轨没有?报复丈夫成功没有?抑或她仅仅白日梦般地在宾馆里住了一夜,进而获得了某种精神胜利法式的自我宽慰、从而波澜不惊地继续过日子?《秦淮》精神病院中,令12床和4床两病友耿耿于怀、缱绻不已的秦淮是否就是4号在雨夜中遭遇的那个脖子上有紫癜的神秘女人?4床难道真的疯了吗?《开门》结尾中那些被“运货”司机老实头以偷梁换柱手法、滥竽充数、以优充次的普通人,进入精神病院后,他们会发生怎样的生活变故呢?《薄如蝉翼》中的厌世者是否既是杀死妻子及其情人的罪犯,同时又是导致凉子自杀的老板?《胡蝶》女主人公为何变成了另外一个泼妇样子?到底她和再婚后的生活构成了什么样的默认和对抗、沉沦与顺从?《礼物》中的主人公迟浩,会不会重新返回前妻连念身边?总之,娜彧的每一篇小说都能构成对读者心理的挑战和接受视野的逾越,从而在小说学上,留下了一道极具个性化的风格标签。
除了在叙事进程中设置悬疑如幻的氛围、造成扑朔迷离的格调之外,娜彧还喜欢以嵌套的方式,将杂语性小文本插入正文本中来,既产生时序停顿、织造空间密度、凸显小说复调声音(如《流水哗啦啦》中的剧本),又形成对人物性格的必要补充,同时还能为下文的故事发展垫衬出一个较为合理的升降逻辑。当然这也意味着在与小说中的人物保持并行、共呼吸的同时,小说写作者的责任,未必一定要按照那种概念先行、自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寻常路数,直线式地前行,而是骤然扭头驻留、稍作沉思、突然拐弯,从而让叙事活动产生摇曳起伏的旋律感和曲线美,如同生活瞬间的变数或命运偶然的反常。
总体上,娜彧极具变构实验意味的小说语体风格,本身即意味着作家个人对生活的发现和洞见,其实也是一种哲学思想或个人信仰。终究,一个小说家要通过讲故事这一言语行为,来实现其对小说的独特看法及其对生活的别样发现。
娜彧的小说基本属于小叙事,且大都为情感叙事。在婚恋型情感关系中,寻常意义上的“三人原型”是必然的结构组合,而打破这一组合并重新组合成新的关系,即意味着小说变构运动之开始。但旧有关系中的一方,并不会彻底决裂、消逝,而是始终渗透、穿插、隐藏在新的关系中,并成为了某种“离间”分子,甚至还要成为与新关系保持“交叉跑动”的颠覆性竞争力量。也就在这“交叉跑动”中,娜彧施展了她对人性的罪感洞悉、对性别权力的体察、对灵肉畸变异化问题的思考和对现代人情感关系的伦理审视。
很多时候,娜彧主要是通过一些意象性的细节手段来完成对小说主题的营构。诸如手机(《秦淮》、《薄如蝉翼》等)、打火机(《礼物》)、苍蝇和钥匙(《钥匙》)、桃树(《流水哗啦啦》)、亲子鉴定书(《完美结局》)等意象,几乎存在于娜彧的每一篇小说中,却皆能生发出别具一格、撼人魂魄的审美况味来。这些意象穿插在故事肌体中,与之如影相随、亦步亦趋,却始终保持着格格不入的游离、盘根错节的坚韧性和逼迫呼吸的尖锐,仿佛眼中钉、肉中刺。即便意象偶尔消失,也仅意味着两性情感态势趋于暂时平顺阶段——它始终能扎在人物敏感的神经元和梦魇缠身的思维域中,成为引而不发的箭头或迟早要燃烧的导火索。如此一来,意象也就成了本文中的一个异质性元素,可以脱离小说母体,单独成形,并以富有生命气象的口吻来“讲述”自己的微观历史。这也表明,娜彧小说的“政治无意识”,其实就是意象中携带着的人物无意识;撩开这些意象的裂隙,暴露出来的恰是那个不断进行自省和反思的作家本人,时时质疑自我不断背负原罪的叙述声音。
《完美结局》中丈夫一直悄然“书写”的亲子鉴定书和“刻写”在儿子手臂上的针孔,从隐蔽状态到最终被妻子发现,已将娜彧小说考量病态型人格的精神体验发挥到了极致。一个几乎完美的丈夫竟然在整个婚姻中都在怀疑妻子的不贞,最终导致自己不断地做亲子鉴定。一次次父子关系的鉴定结果,换来的不是他的安心,而是更加深刻的怀疑。在离奇乖张、貌似荒诞的表象下面,其实潜藏着娜彧对人罪性本质的拷问以及勘探。而缠绕我们阅读视线的意象符号,如同隐现文本地平线上的魅影幽灵,让小说叙事的线头,产生了漩涡般的冲击力。
也正通过体味、揣摩、还原这些意象,我们才会感觉到作为现代人的个体自我,其实与他人越来越难以对话、共融。互为他者的男女主体,要想跨越彼此性别疆域截然分明的认同断层线,其实难于上青天。因此,娜彧小说情感叙事的伦理态度,才越来越具有说服力,好像我们非常固着的记忆一样,不断提醒自己生活政治与情感战争的无所不在。《开门》中老实头看上去放出那些精神病人显得不太合理,而且非常突兀,但实质上如果你认同你自己跟老实头一样,内心中都积淀着诸多奴性文化心理以及对权威人物的本能惶恐,我们即会发现眼前这个热气腾腾、忙忙碌碌的现实世界,其实是被非理性的理性秩序及其主导意识形态建构并生产出来的。
因为娜彧对当代人的情感生活和精神处境体悟很深,加上她能始终坚持反思自我的修辞态度,所以即便书写到发生在医院、医生以及某些变态型人物时,她也会让我们从人物诸多反常性言辞、举措中获得常识性的答案,因为那些娜彧式的看似恣肆裸露或不动声色的叙事谜团,皆带着作家的灼热体温和真情实意才得以呈现出恍惚迷离的阅读效果。比如《秦淮》中的秦小璐经常发呆走神时产生的惝恍迷思,《薄如蝉翼》中那个与周遭的人始终难以相互认同的叙述主人公“我”分离出的一些诧异声音,在一定程度上,皆属于作家与读者共谋营造的结果。要知道,《广场》中谢文婷在酒店里的遭遇,实质上也是作家保持警醒写作时顿发的恍惚感所致。也就是说,如果简单地让谢文婷步入了寻常人的所为,其实小说也就没必要讲述下去,因为它所提供的经验超不出读者的经验范围,这就需要在必然性和常规性中开拓出另外的发展势能,亦即是可能性。
由于本着勘探存在的可能性而来,娜彧的小说叙事也抵达了更高层的审美境界,同时其揭秘情感的伦理视镜,也格外让人赞叹。终究,今天很多叙事话语中的情感生活有趋于机械生产、复制经验的恶性发展势头。连篇累牍的小三、出轨、外遇、杀死情人等热炒事件,通过传媒的特意渲染,以至于构造了我们认识、想象并体验情感关系的大致方式。此时小说家就有必要对之进行纠偏和颠覆,并通过新的发现以及多向度可能性的探索,给予人新的罪感体验和理性思考。所以,娜彧小说中即便是使用了反讽修辞,读来也比较合理。当然这种反讽仅属于弱势反讽,且依然是通过凸显叙述者自我的声音这一方式来完成。如《胡蝶》:
想象一下,那么千辛万苦换来的幸福,和自己所爱的人生活一辈子的幸福,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到的。胡蝶应该会更加美丽。因为她爱周一舟,她也要他爱她。可是,我看到的十年后的胡蝶居然是那样的,我沮丧到无以复加,所有我想为她辩解的念头都开始动摇起来。我承认,我不喜欢澡堂里见到的胡蝶,她不像风吹雨打后仍然挂在枝头的果实,她应该是那样的,我看到的却是催熟到已经掉落在泥土里的那一种。我在想,她到底为什么嫁给周一舟的?是爱吗?她现在幸福吗?
但这种弱势反讽,并非后现代主义式的“元叙述”,而是一种邀约式的质疑。它通过让读者一起参与叙事活动,由此也构筑了一个比较民主而自由的小型对话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