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 艾
千年的时光从来时的路上看过来,不过白驹过隙。身着宽大麻衣的王站在一堆篝火前,眼前的地上铺满了蓍草。蓍草在黄色的沙土上轻舞飞扬,落向命定的未知时空。
铺排的蓍草有一丝莫名的兴奋,急切地从沙土上弹起来,飞向薄雾轻笼的沼泽方向。王双手合十,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篝火,若有所思。明日是自己的大婚,爻辞上说:帝乙归妹,月几望,吉。这无疑是吉利的,帝乙的女儿如很美貌,如果没有看到过那个叫枫的女人,如会很完美。王盯着眼前龟甲上的裂纹,有一点点犹疑。
一片沼泽的东南面,屹立着商王帝乙气势轩昂的宫殿,上栋下宇,铺排在沼泽的青气中,月夜的清辉,氤氲成一支远古的歌谣,轻轻飘荡在这片雨水丰茂的帝国。
如,帝乙的女儿,席地而坐,眼前是明日即将披在身上的嫁衣,细麻布的嫁衣上绣着红色的玄鸟,振翅而飞的姿态像即将远去的嫁女。如没有见过那个即将成为夫君的人,妹妹枫倒是见过这个男子,据说生得相貌堂堂,一派明君气象。如眷念生养自己的这片泽国,清辉的气象中,昊天和月夜滋养着通灵的女儿身,自由任性。兄弟姐妹们开心玩乐,在沼泽边的丛林和小山丘上纵情欢乐。就在几天前,父王帝乙告诉如,生养如十五年的商地,只不过是她投生到世间短暂的停留地,明天到达的地方,才是她作为女人永久的归属。
如轻轻地挂好嫁衣,月光移到了西窗,投向枫的门前。如径直到了枫的床前,枫的眼睛盯着西窗的明夜,竟然没有一丝睡意。如告诉枫,她喜欢泽国的风光,不愿意去那个干燥无趣的地方。枫坐了起来,拉着如的手,轻轻地说:如果我十五岁,我愿意穿上红色的嫁衣,像玄鸟一样飞去,如归般投入王的怀抱。
在一瞬的回眸中,半年前的时光凝固在溪畔的山谷。王从帝乙的宫殿出来,帝乙答应将自己的大女儿嫁给王,他刚刚完成求亲的使命。王没有带随从,他一个人必须翻过眼前绵延的丘陵,回到干爽的国度。
沿着山谷的溪水透明如镜,一只纯白的肥兔跳跃在溪边的草地上,轻灵至极。那只纯白的肥兔后面跟着另一只纯白的肥兔,一前一后顺着溪流嬉戏。王饶有兴趣地看着两只肥兔,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腰中的弓箭,跟随着两只兔子,来到了山谷的深处。一只肥兔蹲下来,轻轻地挠着细巧的下巴,那一刻,王拿起了弓箭,在抬起手臂的一瞬,他看到了枫。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站在清冽的溪水边,梳洗如墨的黑发,黑发的波纹,激荡着王宽阔的胸膛。
大婚应验了爻辞的说法,帝乙送归的女孩大气端庄,足可以母仪天下。王拉着如的手,低头凝视着眼神清幽的嫁女,告诉她:这就是家。
如静默的身影印刻在干爽的空气中,迎面传来玄鸟轻轻的啸鸣声,婉转低回,游荡在平原地带,久久不肯离去。如的手悄悄地按在嘴唇上,吹出了一个明丽的清啸,和着这声清啸,玄鸟隐形的身影即刻出现在平原的地平线上,如飞般投入夕阳的深处。王和夫人的寝宫顷刻安宁下来。
王对于如的归来,很满意。
大婚的仪式在宫殿里完成得很圆满。进入月夜的如,亦真亦幻,像一个真实的梦。大婚的第一夜,王睡得是前所未有的深沉。第二天,阳光洒在婚床上,王睁开了眼睛,眼睛里是如俯身看着他的一双美目,原来这就是她的王。
大婚的篝火一直燃烧了七天,氓每天都要为这种燃烧准备足够的枯树枝。王告诉氓,七日来复,篝火必须烧满七日,才可以熄灭。氓很困惑,莫非大婚就是连续烧七夜的篝火,须用掉足足储备了一年的干柴?!
大婚第三天的晚上,王带着夫人宴饮,篝火的周围坐满了王的子民,直至月上柳梢,醉醺醺的人们渐渐散去,氓和夫人扶着王回到寝宫,将烂醉的王放在那张巨大的婚床上。夫人依然穿着那件精致的细麻布礼服,端庄高贵地向氓道声:晚安。氓转过身的一瞬,王搂住了月光中的夫人。
从第四个夜晚开始,王又像从前一样滴酒不沾,整日坐在他的占卜室中,摆弄那堆龟甲和蓍草。夫人脱下精美的嫁衣,穿上了周地的衣裳,亲切温和,像是已经和王生活了一万年。和以前略有不同,夫人会在月上柳梢的时分,给王送去一碗亲手熬制的汤,据说是商地帝乙宫的秘制。王在如的目光中喝下汤,然后拉着夫人的手,并肩站在王的宫殿前,低头私语,抬头望月。而往日,陪伴王的人是氓。
烧完了七日的篝火,氓感到无所事事。王似乎已经忘却了他,这个往日的玩伴和仆役。氓是流落到周地的孤儿,一路流浪着,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乞食。一天,他遇到了在林中狩猎的王,十二岁的王已经强悍勇敢,正从一只鹿身上拔出锋利的箭头。氓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着王,一直跟到眼前的宫殿,做了王的跟班。王原本希望氓能够像他一样精于王国的生产和占卜,而氓仅仅对跟随王有兴趣,对于其他的任何事情,氓都漫不经心。
三年后,王彻底放弃了对氓的教导,仅仅把他看成一个仆役,一个跟随自己的影子。
第八个白日,氓向王告辞。王问他去何处,氓说继续自己三年前的流浪。王一言未发,点了点头。
氓走了,王为他占了一卦:童蒙,吉。氓此去应是大有所获。
十年之后,氓衣衫褴褛地奔波在回王国的路上,只是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缥缈的影子,远远的,跟在氓的身后,若即若离。
在通向王国的驿道上,行进着一支娶亲的队伍。迎亲的队伍很热闹,新郎褐和小伙子们骑着白色的马儿在驿道上飞奔,跟在后面的族老们胡子修饰得很漂亮,喜气充盈着整个队列。氓很想知道新娘的样子,他只见过一个新娘:如,王的新娘。氓悄悄地跟着队伍,一步步接近王的国度。
快到王国的领地了,氓感受到了干爽怡人的气息,王和夫人巨大的身影投射在东边的天空,状若神明。
一座低矮的茅草屋,倚靠在一片竹林边,茅屋的竹门上挂满了粉色的贝壳,一个族老站在门前等候迎亲的队伍。骑着马的少年褐停下来,向门前的族老深深地鞠了一躬。老者作揖还礼之后,却不打开竹门。跟随少年的几个青壮拿来一束布帛,老者接受了布帛仍然不开门。这时,迎亲队伍中的族老走了过来,顺带牵着一头壮硕的白猪。看到摇头摆尾的大白猪,老者笑着捋了捋胡须,打开了竹门。
半月前,褐偷偷跑到王的国度来狩猎。褐将一只锐利的石箭射向一头黄狐,黄狐狡猾地回眸一笑,消失在葱笼的灌木中。此刻,清晨的阳光中,传来少女的歌声,歌声洒向平原的寂静,却向这边的山林聚拢。褐一听到这种声音,立刻驻足不前,他的脚拇指激动得发抖,无法迈开脚步。
自此,褐开始寻找一种让自己脚拇指激动得发抖的歌声,歌声就在王的山林里。他是个优秀的猎手,他有猎人的耐心,等待着那个歌声的再次出现。每天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他躲在七彩的阳光后面倾心聆听。终于,有一天,他看到一个女孩从竹林中走出来,轻盈地走向野地,寻找着荇菜。在第七个阳光充足的早晨,褐激动得难以自制,冲向野地,表白了自己的心意。
采摘荇菜的女孩叫丝。丝穿着粗布的衣裳,灵秀的眼神投射到褐懵懂的心,像一把锐利的匕首。丝告诉褐,他将要用彩礼来迎娶自己。
氓急切地等待着竹门打开的一刹那,竹门徐徐打开,里面走出了穿着新嫁衣的丝,粗布的新嫁衣一片明艳的桃红,霎时,天边和眼前洒满了漂浮的粉色桃花,新嫁娘的面色也是桃红的,投向新郎褐娇羞的一瞥。氓,低下头,看到自己光着的脚趾在不停地发抖,像中了邪一般。过了半响,氓抬起头,枫已然靠在竹门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丝胸前的一枚贝壳。贝壳是罕有的紫色,透着美玉的光泽。丝不禁也低头看了一眼紫色的贝壳,那是在野地欢爱之后,褐从胸口掏出来送给她的定情物。
氓目送丝骑上褐的马,绝尘而去。丝的族老吹着周地特有的笛子,笛声幽咽缠绵,让人潸然泪下。迎亲的队伍伴随着西下的落日,缓缓离开王的国度。一时的喧闹复归平静,茅舍中,丝的父亲母亲向着落日的方向祈祷,他们听到载着丝远去的马蹄声。
氓站在王国的驿道上,不知何去何从。看到丝的那一刻,氓突然明白,自己十年来颠沛流离,即是寻找如丝这样的新娘,自己奔波不息是为了迎娶这样一个桃花般的女人。氓觉得没有面目回到王的身边,自己依然一无所获,像十三年前那个流浪汉。
残阳如血,笛声游荡在氓的五脏六腑,他颓然无助,坐在山冈的野地上。枫离开娶亲队伍之后,一直跟着氓,枫悄悄地坐在氓的身边,伸出细长的柔荑,抚摸着氓那张英俊的脸。柔荑轻柔低诉,枫的面目一如粉色的桃花般灿烂明艳,氓轻轻舔着枫柔软的手指,一种安稳的气息延伸到氓的四肢百骸。
如远嫁之后,帝乙的宫殿失去了大半的欢乐,枫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整日厮守悠游的人。她在山林和溪谷间游荡,拒绝日益浓厚的孤独,以及对于王无望的遥想。转眼间,餐风饮露的枫突然美艳夺人,帝乙发现枫已经十五岁了,到了待嫁的年龄。枫的任性刁蛮随风而散,她的美貌也远播四夷。帝乙的宫殿外日益热闹,远道而来的求亲者络绎不绝。
一个夏天的清晨,枫照例踩着即将落下的月辉,来到沼泽的边缘,在青气中摆动起曼妙的身体。马蹄声从驿道上传来,顷刻间,眼前出现了一队强悍的兵士,一个壮硕的武士跳下战马,向帝乙的寝宫疾奔。就在那个下午,帝乙决定将枫嫁出去,平复商国东南面的危机,枫将会成为东夷王的夫人。
枫从山谷深处的溪水边沐浴归来,母亲告诉她:她即将远嫁,为了商国的子民,她和如一样必须嫁给邻国的一个王。枫默默地听着母亲低沉的声调,一言未发。良久,她告诉母亲,她不想嫁。母亲说,如今就只剩下枫一个女儿,何况自己当年即是这样嫁到商国。
枫蜷缩在房间里已经三天没有出门了,门前是帝乙安排的武士,扛着作战的武器来回逡巡。
入夜时分,枫从后窗逃了出去。她躲着明丽的月华,沿着山间的溪流疾行,拿出多年在丛林中游荡的习气,向着月亮和太阳升起的地方,一路狂奔。她一连奔跑了两天两夜,终于翻过了连绵的丘陵,走出了帝乙的国度,来到王的平原地带。枫实在太累了,她倒在野地的荇菜上。
枫醒来的时候,闻到了食物烤熟的香味,睁开眼睛,东边的昊日升起在平原的地平线上,红彤彤的日,一个男子,散乱的长发,褴褛的衣衫。男子盘膝而坐,在燃起的篝火旁烤一只兔子,烤熟的兔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男子告诉枫自己是氓。听到氓的口音,枫感到无比亲切与熟悉,那是和王一样的声音,甚至于比王的嗓音更加浑厚动人。枫接过氓递来的兔肉,大口吃起来,从未有过的香甜,甚至比得上擅长烹饪的如的水准。
枫自此跟着氓在王的国度游荡,她很惊诧,帝乙没有派武士来找自己,而在王的国度,竟然没有一个人来过问她的底细。她显然不明白,那是因为她跟着氓的缘故。氓曾经是王的贴身侍卫,身边最得宠的人,他陪着王巡视过国度的每一寸土地。擅长辞令的氓,每到一处都留下自己英气逼人的身影,国度里的世家大族曾经对他寄予厚望,无数的女孩也因此春梦连连。几年后,氓却选择了远离王的游荡,在无数叹息的眼神中,没有人能够明白氓的所作所为。氓是王封的贵族,在王的国度是自由的。氓却自知身份低微,他的身体里没有一丝一毫周族的血脉。
氓看到清俊的枫,熟睡的脸一片未谙世事的纯净。枫是穿着弟弟垒的衣服逃出来的,因此氓把他看成了多年前的自己,一个任性潦倒的小流浪汉。氓一味地让枫跟在自己身后,就像他当年跟在王的身后一般,这种跟随不需要任何理由。
离开了王,氓曾经在周地的四周游历,他到过枫的故乡帝乙国,呆了一段时间,帝乙国潮湿清新的气息让人留恋,随着如的离开,商国的国运也日益衰败。他去了西地国,彪悍勇猛的西地子民经常去邻近的商国抢亲,因为沼泽的清韵,商国盛产美女,在西地通向商国的驿道上,他曾经多次遇到过哭泣的新娘,在新娘漫天的眼泪中,新郎面露喜色。他甚至去了枫惧怕的东夷国,那是一个有大水的地方,东夷国的子民爱吃水里的动物,还有着一味神奇的调料,放在食物里,食物的味道便会鲜美异常。
最终,他还是想念王的国度,平原野地上纵马飞奔的感觉。十年之后的一个傍晚,氓又回到了王的领地,像一个故人一样寻找十年前的景物。
枫从未离开过帝乙宫殿,十五年来,只在宫殿方圆三里的山林里任情嬉戏。这是她第一次远离,却是一辈子对于商国的遗弃。
在王的国度,枫很快意。她拉着氓,走在秋日的原野上。秋天的农田依然丰茂,白日里,农人在大人君子的农田里劳作。枫指着一个农人问氓,他为什么要在这里?氓惊愕于枫的无知,无以应对。半晌,氓告诉枫,任何一个国度的农夫都整日在田地里劳作,否则,大人君子们就会鞭打他们。等到晌午时分,枫看到农人停止了劳作,在田间垅头吃上几口干粮就从瓦罐中倒出一碗水,一饮而尽。枫问氓:你为什么可以不劳作?氓告诉枫,他是大人君子,有自己的封地。尽管他穿得很破烂,居无定所,但是,枫难道没有看到他佩戴的宝剑吗?
日落时分,王的田野里行走着荷锄而归的农夫,唱着忧伤的曲调,回到自己的茅屋。氓和枫穿梭在这样的田野和农人之间,向着王的宫殿方向一路漫游。
入夜,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眼见着露宿野地是不可能了,两人向着一排茅舍跑去。茅舍的门打开了,一个面貌慈祥的族老让枫和氓进了屋。枫跟着一个老妇去了后面的内室,转眼间换上了周地的衣裳,氓此刻才发现,枫不是小流浪汉,竟然酷似十年前的如。枫有着一丝难得的羞涩,向氓浅浅一笑。屋内的塘火已经点燃,氓坐在塘火边,老妪帮着枫一起,在火边烤被雨淋湿的衣服。
族老坐在一边,递给氓一壶米酒,告诉氓,十年前氓和王一起来过这里,而昨天,他们刚刚嫁出了自己的女儿。氓谢过族老,轻轻地呡了一口酒。族老说:好遯,君子吉,小人否。你是大人君子啊,这样悠游度日,洁身自好,也是好的。但是王的农人和奴隶也似大人这般,王便没有粮食,也就没有军队可以称霸一方了。据说邻近的商国已经被东夷打得一蹶不振,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周国?
枫和老妇在一旁闲话家常,老妇看着氓,告诉枫:这是个好男人,自己的女儿等了他十年,女儿说即便做他的奴隶也心甘情愿。枫说,他是什么人?老妇说:大人君子。老妇烤好了氓的衣服,交给了枫,说早点歇息吧。族老和老妇去了别室,留下枫和氓坐在塘火边。氓举着米酒,问枫要不要来一点?枫问氓:老婆婆为什么不带我去女眷住的地方?氓轻轻一笑,老婆婆把你当成我的奴隶啦!
白日的昊天清明无限,氓抵制不住对王的想念,终于和枫来到了王的宫殿。上栋下宇的宫殿显然又翻修过多次,气势比先前更加轩然。王依然端坐在他的占卜室里,根据爻辞来指示国人的生产,宫殿和王国内外渲染了十年前所没有的喧闹和欣然。王见到立在占卜室外面的氓,一个精壮的男人,露出嘉许的笑容。王依然威严神武,只是唇边多了丛生的胡须,显示出十年光阴的漫长。
王发现了氓身边的枫,一阵遥远的心痛从天边射来,王有一丝颤动。片刻后,王向枫投向嘉许的一笑。王告诉氓,留在王国繁衍生息吧。氓和枫准备告辞的时候,王突然转向枫:你的姐姐如很是想念你,赶紧去看看她吧。
枫看到阳光下的如,沾染了王的气息,竟然干爽威严,具备了夫人的风仪。枫按照王国的礼节给姐姐下跪,如满脸笑意,告诉枫:精灵古怪的枫何时变得如此循规蹈矩?如的眼泪伴着这句话一起滚落在宫殿的泥地上,眼泪极快地融入干燥的泥土中。枫告诉姐姐,父王帝乙和母亲都安健如初,只是想念远嫁的如,每每会在端午的月夜暗自神伤。当然,如每年在端午送回的丰厚礼物也让商国的国君无限释怀。
在王的调教下,经过十年的光阴,如越发显得母仪天下。枫悄悄地叹了口气,想要退出姐姐的寝宫。如拉着枫的手,说今天不要走,和姐姐好好叙叙。
月夜下的宫殿缥缈空灵,竟然有一丝泽国的气息。如的气息浸染了王国的干爽,氤氲着晶莹圆润的气场。循着一股晶莹的气息,枫和如来到孩子们的房间,像王勤于政事一样,如勤于生产,房间睡着五个孩子,最大的十岁,最小的才两岁。枫惊诧于细弱的如何以如此顽强,生出了众多的子女,周地人丁果然兴旺。
如满足的眼神透过月光,投射到十年的光阴中,一次次难产的呻吟在寝宫的上方盘旋。枫悄声地告诉如,商地最近十年的种种琐事,最后,枫说,自己是从父母安排的大婚中逃出来的,实在不愿意嫁给东夷的王。
枫的眼泪隔了十年的光阴,终于掉落在姐姐的面前。如轻轻搂着成年美貌的妹妹,心有所动。
入夜,氓轻车熟路跑到到王的仓库,他抱来大捆的干柴。在十年前住过的岩洞前,氓点燃了一堆明亮的篝火,篝火边,氓和衣而卧,一如十年中的每一个夜晚。午夜梦回,身边少了枫的气息,氓有着一丝不安,夜雾聚拢在黑暗的篝火旁,氓在熟悉的王国里沉沉睡去,十年的游荡终结于一次酣畅的睡眠。
清早,岩洞前灰雀的鸣叫依旧婉转,幽幽的鹿鸣声应和着溪流清涧,氓似乎回到了十年前。他睁开眼睛,枫坐在他身边,巧笑倩兮。枫换上周地特有的麻衫,绛红色的衣衫随风飘动,一双美目流盼之间投射到氓的心里,生下了永久的根。
氓坐起来,拉着枫的手,说我们成亲吧。
氓的田地久已荒芜,农奴们跑得不知所终。氓在田地里垦荒,枫学着在岩洞前烧火做饭。氓告诉枫,他要给她造一座上栋下宇的房子。王派来一对兵士,带来木料和茅草,随后又差遣了二十个精壮的奴隶,给氓盖房子。七日之后,房子盖好,如又差人送来了家用的各式杂物,以及一张宽大的婚床。
氓和枫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漂泊的思绪竟荡然无存,剩下的是心满意足。两人相互凝望着年轻的身体,发出沉沉的叹息。氓说,终于告别了岩洞。枫说,原来上栋下宇的屋子这样迷人。氓和枫紧紧相依在宽大的婚床上,昊日正在大地上飞速运行,屋外骄阳无限。
王派遣的二十个奴隶留在了氓的领地,氓又开始了对王的跟随。
十年,光阴似乎没有太大的痕迹。
到了周地,枫和如一样,勤于生产。隔一年的秋天,在氓狩猎归来的夜晚,都会听到清晰响亮的婴儿哭啼声,氓的眉宇间洋溢着阳刚的喜悦,他知道枫又给自己生下了一个儿子。氓归家第一次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他刚好猎到了一头麋,他给这个儿子取名狩糜,氓归家第二次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他刚好猎到了一头鹿,他给这个儿子取名狩鹿。接下来,枫拒绝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于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之后,氓来到王的占卜室外,请求王赐名。王给这个孩子占了一卦,取名硕。
氓的目光消融了枫的任性刁蛮,她的美艳却日甚一日,在朴拙的周地,枫的美貌变得分外招摇。枫仍然追随着氓在野地狩猎,像一个无畏的兵士。枫时常勇敢地冲到丛林,像男子一样和野兽厮杀。随着尖细的嚎叫声,枫的脸沾上了兽血,冰雪般的肌肤更加美艳。
在氓追随王的日子里,枫带上几个奴隶,在领地附近的丛林里出没,寻找可以捕获的猎物。一日,因为追逐一只英俊的雄鹿,枫跑出了领地,精疲力竭,最终坐在一块陌生的野地里休息。中午时分,倦意涌来,枫睡了过去。
枫醒来的时候,昊日已快落下,她的身边跪着自己带出来的两个女奴。枫骑上马,在陌生的原野上疾驰。女奴告诉枫,她们策马奔来的时候,一个佩戴宝剑的男子跪在她的身边,当她们快到的时候,这个男子骑上一匹黑马,很快地向北方跑去。枫的衣衫完好,只是头上昨天新盘上的假发没有了。
枫心里很懊恼,隔了几日,枫去了如的宫殿。她请求如帮她找假发,假发是氓做了整整两天才做好的。如让王给枫占一卦。王果然给枫占了一卦:妇丧其茀,勿逐,七日得。
王的占卜室没有人能进入,枫的假发就放在一片龟甲的上面。那个午后,氓因为惦记着枫,从近道回自己的领地了。王策马疾驰在回宫的路上,远远看到熟睡的枫,面容娇嫩如花。他放下王的身份,跪在枫的面前,十年来,隐匿在深处的丝缕情绪,膨胀在空无人烟的野地。他伸出王的手,渴望摸一摸枫丝质般的脸,手停在半空,却伸向了高耸的发髻,轻轻摘取了枫头上精致的假发髻。
王在枫的女奴到来之前,骑上马疾驰而去。
随着孩子的增多,氓对婴儿的啼哭声丧失了兴趣,枫如花的容颜在岁月的消磨中,日渐隐退,隐隐的暮气躲藏在氓的眉宇间。他按耐不住心头的蠢蠢欲动,思绪又一次奔向遥远的地方。
月光如水的夜晚,氓拉着枫的手,一如十年前的眼神,直视着枫的一双美目。他告诉枫,又一个十年过去了,自己流浪汉的本性故态复萌,他要远行。枫习惯了氓的背影,对于突如其来的对视,一时有些难以适应。她回过头,看着睡在旁边木床上的五个孩子,垂下了眼睛。
清早,薄雾轻拢着溪涧,屋外的草地上,欢乐的露珠灵异地在草丛间跃动。氓站在上栋下宇的屋前和枫告别。氓跨上他的马,准备开始第二次流浪,就在那一刻,王国的上空响起了冲天的牛角号声。号声从王的宫殿方向传来,氓一惊,他告诉枫,看护好孩子,王告诉子民,国将有难。
枫看着氓远去的身影,竟然轻轻松了一口气。
枫独自在溪水边浣洗的麻衫,溪水中的女子端庄娴静,像一个真正的夫人。头上新盘的发髻精巧细致,自从那次狩猎丢失发髻后,枫郁闷了很久,王的占卜并不灵验,七日后,发髻依然杳无音信。氓为了安慰枫,用枫剪下来的头发重新做了一个美丽的发髻,帮助枫戴在头上。枫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灿烂的眼神让氓心花怒放。
看着倒影中的发髻,枫忧心如焚。她来到王的宫殿,如正焦急地等着王的消息。
氓跟着王一起出征了,此次作战的对象是东夷,氓熟悉附近邻国的山川地理,是王最重要的军师。王平日的田猎显然不仅仅是多获禽兽,打仗的时候派上了用场。在俘虏日渐增多的时候,战争接近了尾声。军士们抓了很多俘虏,运回来的俘虏充塞了驿道。可是,枫依然没有发现那匹灿然的马,以及骑在马上的氓。
那是一个黄昏,在东夷的王宫前,氓遇到了东夷的王。东夷王高大魁梧,威严刚强,东夷的士卒早已被王的大军击溃,所剩无几。东夷王向氓挑战,他告诉氓,他为了夺回帝乙的女儿发动了这场战争,尽管东夷国已国将不国,他还是要以男人的名义向氓挑战。氓喝退士卒,骑着马来到东夷王的面前。
氓原本无须和东夷王拼命,因为东夷王已被氓带领的五千人团团围住。氓和东夷王的决斗持续了三天三夜。最后,东夷王和氓互相将宝剑插入对方的身体,就在最后的一刻,东夷王对氓说:你本不该如此。氓看着东夷王眼前殷红的桃花,面露微笑:对于一个钟情于流浪的人来说,死可能是最好的解脱。
王目睹了东夷王和氓的决斗,在最后的时刻,王说:你们是真正的男人。
当凄厉的牛角号声再次响起的时候,王宣告了这场战争的结束。
枫带着五个孩子来到驿道边,寻找胜利归来的氓。王的高头大马出现在枫的视线中,却不见了氓。枫跟着凯旋的军队,来到王的宫殿前,在王的占卜室前,王告诉枫,氓已经战死在东夷。
王从怀里拿出一个发髻,递给枫,王告诉枫:“氓最终找到了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