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玫
胡蝶,原名胡瑞华。1933年,在上海新闻界人士陈蝶衣、毛子佩等人发起的女明星竞选中,胡蝶被选为“电影皇后”。她在有声片《姊妹花》中兼饰一对性格迥异的孪生姐妹,此片成为中国电影的经典之作。
胡蝶的一生波澜起伏、甚至惊心动魄。她不仅是那个时代电影界的杰出代表,她还经历了在婚姻和感情方面的悲哀和痛苦,更经历了那场可怕的日本侵华战争,以及战争带给她的无尽的心灵创伤。
英俊宽厚、有如兄长般的潘有声终于成为胡蝶的丈夫。胡蝶爱他,视他为感情的支柱。他们或许能够将幸福和谐的婚姻生活走到尽头,白头偕老。但戴笠出现了,便无情地破坏了他们原有的格局和平衡。胡蝶被拉锯的关系所折磨,而作为丈夫的潘有声的痛苦更是难以言说。他要终日在刀光剑影下苦挨着事实上已经没有了胡蝶的生活,又要在名誉上维持着与胡蝶的那种早已形同虚设的夫妻关系。他是深爱胡蝶的,甚至爱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他想如果胡蝶能接受戴笠,他为什么就不能接受这种苦难呢?于是他隐忍着自己。大概便是这无际的苦将那可怕的癌细胞潜伏在了他原本健康的身体内,以至于当胡蝶终于摆脱了戴笠的纠缠,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他却已回天无力,在勉力支撑了几年之后,撒手人寰。
和戴笠的那一段关系是胡蝶一直不愿启齿的一页历史,是她心中一段永远的痛。
酿成如此悲剧,当然首先要归结为戴笠对胡蝶的那种强迫性的、有着权力因素在其中的,挟带着某种疯狂的爱。而胡蝶最终不得不屈从于这种爱,恐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战争。记得一位意大利女导演在拍摄《夜间守门人》这部反思二战的电影时,曾经采访过很多纳粹集中营的犹太人。她记得那些犹太女人在回忆战争的时候,最让她们羞辱的,不是希特勒,而是她们自己在苦难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对于德国人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取悦。而她们这样做的全部原因,其实仅仅是为了能活着,能不被送进毒气室,那是她们求生的惟一手段了。所以她们才是真正可怜而又可悲的,同时又是可鄙的。她们自己认识到了这一点。这种对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反思,在美国作家的小说《苏菲的选择》中也有同样的表述,那就是战后被提出的那种关于人类劣根性的话题。这种劣根性在人类求生的前提下似乎是可以被原谅的,就像是辛德勒在战争中救助了犹太人,他的其他缺点就可以被忽略不计一样。而胡蝶与戴笠的关系,大致也是如此。她经过逃难从香港到重庆,又经历了丢失所有贵重物品的失落。而在那个满目疮痍的战争年代,渴望在物质上得到补偿,进而在精神上受到安慰的胡蝶,恐怕就只能取悦于戴笠,甚至献出自己的身体了。而这样的一种关系,无论在什么样的背景下,都是不道德的,这便是胡蝶的羞辱。她自己认为那是她心灵上的一块永远也抹不去的污痕。
没有让她在道德的歧路上走得太远。戴笠死亡的直接原因据说还是因为胡蝶。当时戴笠在北京。他本来是可以直接飞回重庆国民政府的。但是他又深爱胡蝶,不愿错过哪怕一分钟和她见面的机会。大概还因为在那个暴风雨的前夜,胡蝶的一声不恰当的,却柔情似水的呼唤:你回来!他便一定要顶着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义无反顾地回来,回到他此生最爱的女人身边。结果是,原本在政界扶摇直上的戴笠在南京附近的戴山坠机身亡,用生命演绎了一曲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悲歌。
戴笠如此的死亡,无论如何在胡蝶的心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哪怕是污痕。
胡蝶让一生在隐忍中度过,哪怕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阮玲玉的死是激情的,而胡蝶的生却慢慢失去了光彩。比起阮玲玉短短的戏剧化的一生,胡蝶的一生便显得庸长而平淡了。没有生命的冲突,也就没有了戏剧性,因之也就更难以把握,更难见闪光。
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不仅让人民遭受苦难,而且让电影长久地一蹶不振。当八年抗战过去,胡蝶已青春不再,是战争毁了电影,也是战争毁了胡蝶。到了胡蝶勉强重回银幕的时候,已是美人迟暮。而对于一个女演员来说,这是致命的。
晚年的胡蝶移居加拿大温哥华,住在靠近海峡的一座二十五层的公寓中。她每每透过阳台遥望太平洋,希望能看到当年大上海十里洋场的五光十色,能听到拍摄场中那依稀的笑语欢声……
“风过留痕,”然后,胡蝶飞走了。
这是她生命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那是永久的谢幕。
(梦寒摘自《中华读书报》2008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