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清
开花的土地
□张淑清
春华秋实,大地涂金,爹站在场院,那里也灿烂着:一排苞米楼子,塞满金灿灿的苞米棒子。爹把沉甸大个的穗儿,拴成一嘟噜一嘟噜,高高悬挂在梨树上,梨树垂金。场院地上,晾晒金褐色的黄豆捆子,秸稞下,露出自裂爆荚的金豆子……
许多年来,爹都选择响晴的天儿,摊稞晒场。之后,从厦子里翻出蜡木条扭盘的连枷,两足插地般站在那里,一下一下拍打着豆稞。豆荚儿咯崩咯崩响,连枷吱嘎吱嘎地叫。我是读书女子,少了那份男娃才有的臂力,只能给爹拉下手,持木把铁叉,把一溜一溜打过的豆秸儿,连续不断地挑动刷拉着,移向场院边,现出厚厚一层豆粒。碎屑张扬着,落到汗浸的脖子上,一阵难耐的刺痒。回头瞅爹,不知啥时脱了褂子。脊梁上浑浊的汗珠,闪着金色光点。天照应,送来徐徐小北风,爹仰脖望望天赶忙放下连枷,拉过扫帚,扫净一方空地儿,接着操起木铣,借着不断流的秋风,一铣一铣向上投出籽粒、糟粕,荚皮飞,豆子落……
摊稞、使连枷、扬场,是套技术活,每每我在跟前,爹总是不厌其烦地絮叨着,说豆捆子摊不匀,出碎豆子多;举连枷运不开,没抽力;扬场呢,讲的是三分扬手,七分掠。找准风口,一铣一铣投撒空中,碎屑飞向一边,豆粒冰雹似的落在地上,蹦蹦跳跳,霎时堆积一层。这掠,就是用扫帚轻掠豆堆上层的硬棍儿、杂质,剩下,才是干干净净的大豆了。这大豆,渐渐堆成小山一般。
丰收的喜悦,溢于言表,爹吩咐弟弟:去小店打壶酒!晚上,就着红艳艳的辣椒,新起的花生,一钵河套里捞来的炖泥鳅鱼,喝两盅。嚼着金黄的大饼子,几碗热气腾腾的鱼汤下肚,一家人吃得汗津津的。
收罢秋,爹又忙碌开了。他翻整了老屋园子的一块地,撒上菠菜种子。等来年初春,能早早吃上鲜灵灵的菠菜。这小块儿园地,用不着牛耕犁翻,爹抡着镢头,松土,作畦。那躬腰的动作,潜伏着生机。经他梳理的土地,呈现出勃勃朝气。爹常常会坐他翻耕过的地边,静静地欣赏着他的杰作。从青翠欲滴的菜叶上,从浑圆饱满的谷穗儿里,沉思和回顾着远去的岁月:贫穷和饥饿,是他年少的底色;苦巴巴读了四年书,就做为一个壮劳力,挑起养家的重担。
我上中学那年秋天,大田的苞米灌浆了,园地秋菜也长势喜人,果树的枝头硕果累累,到处呈现五谷丰登的景象。突来一场风暴,夺走了全村人的希望。大片庄稼倒伏狼藉,树下青果遍地。女人咒天爷不睁眼,老人们哭了。爹什么也没说,蹲下身,抚摸着被拦腰折断的作物,许久,站起来,拍拍我们的头,说,庄稼没了,土地还在,有地,就有指望!那一年庄稼歉收,爹补种了越冬麦。质朴的土地,为质朴的爹,弥补了风灾的损失。
我也能像爹手握锄板儿,与土地结缘,顶门立户操持一个家时,常常引来爹的气愤。村里大部分人家,建了草莓大棚。草莓生长周期短,当年投资,几个月就见收益。不像苞米,一年到秋才收割,价格也不稳。我的那几亩土地,也栽了大片的草莓,只种了少量的庄稼。爹在老家的地上,还是种苞米、黄豆、糜子。生产队摊给他的果树,照护了几年,也砍光了,做了红薯地。爹依旧顶着烈日,握锄铲草,我则雇人,喷施除草剂。爹说,净想花点子,你在欺负土地!种那果子,能顶饿?喷那种东西灭草,地土板结,根须伸不开能给你长?
弟弟念完大学,在城里安了家。他再三恳求,要爹妈去他那儿享享福。倔巴巴的爹,就是听不进去,说,金窝、银窝,赶不上自己的草窝。弟弟回来,爹叮嘱妈,间些菜,摘只倭瓜捎回。总不忘记强调一句:自家园子种的菜好吃。弟弟烦叨叨地说,爹你别操闲心了,有工夫,打打麻将,歇息歇息,总舍不得那点破地!他嫌沉,只拎了点青菜,扔下那长拖拖的瓜。爹盯着他背影,重重地叹息一声,踅进园子,茫然地望着脚下的土地,久久无语。他的泪,该是在心中流淌。
一些人进城发展了,村里撂荒不少土地,爹又揽了两亩。他坚持种本地的糜子。收了糜子之后,背上一袋子,去邻屯一家没毁掉的石碾子伐了,还碾了些面。逢端午,进腊月,差妈送来煮好的粽子,蒸就的年糕,吃着真香。家里有电磨的,爹说,电磨粉的面,味不正。
爹老了,多年的劳累,他患上腰腿病。今年秋,爹不用连枷打豆子。他说,我乏。弟弟要带他去医院看看,爹摇头,说花那钱干啥,省几个买粪下地,长庄稼。妈偷偷告诉我,爹的腿,常常疼得半宿睡不着觉,坐在暗影里抽烟。实在没法子,就吃几粒止痛片,日出东山,爹又拿把锹,去地里了。爹从没在儿女面前要过什么,对我们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土地。
回家探望爹妈,晌歪歪了,不见爹的影子。沿着羊肠小道去地里接他。茫茫田垅上,爹弯着腰,在拔草。他不许田地长一棵杂草。我头发花白的爹,在山乡的土地上,咬着牙,挺着。怎么评价他?说他是一株籽粒饱满的果实?该开花的时候,他开花;催秋的风儿送爽时,他在默默地灌浆,及至将生命熟成金灿灿的庄稼,等待着岁月的切割。爹一生的操守,是坚信,他的土地,年年都会抽芽、长叶、开花,总会结出馥郁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