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乃礼 于 淼
埃德蒙·柏克(Edmund Burke,1729-1797),英国十八世纪著名的政治活动家与政治理论家。在近28年的从政岁月里,作为一名辉格党成员和下院议员,柏克曾积极地反对专制,倡导自由。然而,晚年的柏克突然“改头换面”,对法国大革命强烈抵制,并对大革命所宣扬的自由平等思想进行攻击。关于柏克政治思想的争论由来已久。柏克是自由还是保守?他的自由或保守的思想是否以一贯之?这些主要争论点也是研究柏克政治思想的关键问题。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关于柏克的研究也主要是围绕这个问题而展开的。
在西方,“一直都存在着所谓的‘柏克问题’,这证明人们对这些著作的兴趣从来没有冷淡下去”①麦克弗森:《柏克》,江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1页。。不同的人对柏克的评价在自由与保守之间、变与不变之间摇摆不定——“温和的辉格党人”、“保守派的台柱”、“19世纪自由主义的先驱”、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甚至称其为“大名鼎鼎的诡辩家和谄媚者”②麦克弗森:《柏克》,“译后记”。。
柏克一方面被人评价为自由主义者。《柏克》(1879)的作者约翰·莫利、《英格兰文明史》的作者巴克尔以及20世纪初的英国著名自由主义学者哈罗德·拉斯基,是这种观点的代表。他们都把柏克对法兰西的攻击看作是反常的言论。③麦克弗森:《柏克》,第7页。同时,保守主义的解释也始终存在着,英国作家休·塞西尔在他的著作《保守主义》(1912),中就用了一章的篇幅来论述柏克和他的代表作《法国革命论》,并把他视为现代保守主义的鼻祖。④休·塞西尔:《保守主义》,杜汝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8-45页。
中国学术界对柏克政治思想的关注兴起于上世纪90年代,虽然起步较晚,但也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围绕柏克问题的主要争议,学者的观点可分为两类:一种认为,法国大革命使柏克发生了从自由到保守的转变。如蒋庆认为:“法国大革命后,柏克在精神气质上从辉格党变成了托利党,柏克已不再是自由的柏克而成了保守的柏克”①蒋庆:《柏克是保守主义的柏克而非自由主义的柏克》,《原道》2000年第10辑。转引自http://www.aisixiang.com/data/28622.html,爱思想网站,访问日期2011年3月16日。,另一种认为,对不同的问题柏克显示出不同的看法。秦胜军认为:“在英国及其殖民地的政治事务上,柏克是自由主义的柏克,在法国革命问题上,柏克是保守主义的柏克”②秦胜军:《柏克政治思想述评》,《史学月刊》2003年第3期。。
综合国内外的研究,可以发现,虽然柏克的思想越来越受到国内外学术界的重视,对柏克的研究已成为“显学”,但都执着于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一端。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尽管是思想的两个维度,但却集中体现于柏克一人身上,国内外学者所归纳的看似矛盾的思想,对于柏克来说却是非常自然的,如何解读这种矛盾现象?国内的学者试图对这种现象进行解释。郭晓东认为:“柏克是保守主义者,因为他尊崇传统、倚重秩序,以审慎的态度对待理性、传统与自由,柏克又是自由主义者,因为他用毕生的精力热情捍卫高贵的自由”③郭晓东:《传统·秩序·自由——柏克政治保守主义思想评析》,《学海》2003年第1期。,郭的解释实际上只是重复了柏克思想的矛盾,并没有给出满意的答案。刘军宁认为:“柏克是自由主义者,因为他是保守主义者;柏克是保守主义者,因为他是自由主义者,……由柏克奠定的保守主义中保守与自由相辅相成”④刘军宁:《保守的柏克自由的柏克》,《读书》1995年第3期。。刘的解释实际是一种循环论证,并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总之,两位学者指出了柏克思想的一贯性,但对一贯性的解释却是牵强附会的。
为此,我们试图用政治价值的视角对此进行解答。政治价值是指人们对政治活动和政治现象所做的价值判断。从价值观念上来讲,自由、公平、正义等构成了政治价值的基本内涵。同时在政治生活中存在对政治制度的偏好,比如民主、法治等制度观念也可归入政治价值的范畴。价值观念和制度观念属于政治价值的两个层面。价值观念和制度观念多数时间是一致的:一般来说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念,就有什么样的制度观念,譬如对民主的信仰一般体现为对民主制度的支持。但有时两者之间也会出现不一致,价值观念并不一定体现为对制度的偏好,而且两种价值观在同一层面的冲突,也并不意味着在不同层面的冲突。具体到柏克来说,我们的基本判定是:价值观念上信仰自由,但制度观念上却支持保守的制度,自由与保守的结合并不是在同一个价值层面上。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结合,不仅是不同层面的结合,而且体现在自由与保守两种价值观本质上并不是相对的两极,与保守相对的是激进,换言之,不相对就意味着并不互相排斥,两者的内容就会存在交集的可能,因此自由与保守本身就有结合的可能。
柏克的政治价值可归纳为“保守的倾向,自由的精神”。为此,我们进行如下论证:首先论证柏克的政治价值观,然后运用政治价值观对美国和法国革命进行解读,以解答为什么柏克对两次革命的反应不同。
所谓保守指柏克对传统制度的尊重,这种尊重体现在对英国久远历史的尊重,对祖先所传承的文化的尊重。他一再强调,在社会发展过程中,一定不能隔断历史,否则不但丢掉的是历史,而且把现在抛弃了。“多亏了我们对变革的坚韧抗拒,多亏了我们冷峻持重的国民性,我们还保留着我们祖先的特征。我认为,我们并没有丢掉十四世纪思想的大度和尊严,也没有把我们自己变成野蛮人”⑤柏克:《法国革命论》,何兆武、许振洲、彭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15页。。
具体体现在制度上,即是柏克对君主立宪制度的偏爱。“由于被我天生来的感情所影响……我必须要向您坦白:这些受难的人们的崇高地位,而尤其是那么多国王和皇帝的后裔的性别、美丽和可爱的品质……大大地加重了我对那种最忧伤的境遇的感受”⑥柏克:《法国革命论》,第99页。。可以说,30年的从政经历锤炼了柏克的思想,使其更加务实、注重经验和实效。相对于充满不确定性的“将来”,“历史”显然有更多的经验可拿来参考,所以柏克善于并且惯于从历史经验中找寻政治智慧为现实所用,使自己的所作所为“遵循我们祖先的先例”①柏克:《法国革命论》,第317页。。这些政治实践也促成了柏克的保守性格。英国的宪政体制深受柏克的高度好评与认同。首先,柏克将英国政体看作是一种平衡。“在这部宪法中,他看到了三点有效的原则:君主政体、贵族政体、民主政体”②Edmund Burke:Burke’s Politics,edited by Ross J.S Hoffman and Paul Levack,New York:Alfred A.Knopf Inc.,1949,p.16.③ 柏克:《致布里斯托城行政长官书》,《美洲三书》,缪哲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88页。。英国宪政制度的设计,融合了这三种传统政体形式,使其各自发挥自己的优势,又相互弥补了单一政体的不足。“我们的政体,是站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物上的,四面是陡峭的悬崖和无底的深渊。朝某一侧移动它,是异常危险的,这容易倾覆它的另一侧”③。这种平衡性将政体中的各个现实力量与思想要素限制在一定的活动空间内,从而保证了体制的稳定、有序。其次,柏克认为这种制度与自然演进相符。“我们的政治体系是被置于与世界秩序、并与一个由各个短暂部分组成的永恒体所注定的生存方式恰好相符合并且相对称的状态”④柏克:《法国革命论》,第45页。。这种有机成长的制度根植于历史,适应于传统,优于所有人为设计的制度。第三,这种制度的好处是业已证实的。柏克认为:“旧制度的优劣是靠它们的效果来检验的。如果人民幸福、团结、富足而强大,那么,我们对其余的东西就可作出判断。什么东西能产生善,我们就能肯定那个东西也是善的”⑤柏克:《自由与传统》,蒋庆、王瑞昌、王天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31页。。所以,他对英国政制的评价并不是纯粹情感意义的颂扬,而是基于历史与现实的实效之证明。最后,柏克将这一宪政体制视为传统政治制度的杰出代表,并认为它的杰出有赖于它是漫长历史中智慧与经验的结晶。这种制度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经过了历史的多次局部修正,作为一个整体在世代传承中不断完善、进步的。“我想我们幸福的处境应归功于我们的政治体制——归功于我们整个的政治体制,而不是我们政治体制中的任何单独的部分——即在很大程度上既要归功于在我们若干次评判和改革中保留下来的东西,又要归功于我们改变了的或新加上的东西”⑥柏克:《自由与传统》,第110-111页。。
同时应该注意到,柏克的“保守”与“守旧”或“反动”是截然不同的。这是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进步的“保守”。换言之,柏克自身也深受所处时代科学理性精神的鼓舞,并且是理性的真正拥护者。“我并不轻视理论与思考,因为那将贬低理性本身,……我所反对的,是一种不牢固的、谬误的、靠不住的、不完美的理论”⑦转引自Don Herzog:Puzzling Through Burke,Political Theory,Vol.19,No.3,1991,pp.336-337.。柏克相信人是有理性的,而且人的理性在促进社会发展与人类进步的事业中是有价值的,他只是反对将理性无限夸大的言论以及用这种错误的理性观指导政治实践的做法。因此,他对制度的看法是一种既要求创新与进步,又体现怀旧与稳健。也就是,他对制度的尊重并不是不改造制度,而是采取逐渐推进的方式,因此那种采取激进的方式改变现状的革命必然招致他的强烈批评。譬如法国大革命。
制度上的保守,体现在价值观念上是否保守?在给予政治制度与其传统高度评价的同时,柏克曾明确指出:“我们政体的令人注目的部分就是自由”⑧柏克:《自由与传统》,第95页。,对制度的保守态度并不妨碍他对自由的赞扬。保守的制度和自由的观念可以完美结合在一起,英国即是这样的典范。
英国的世袭制在柏克看来,是自由实现的一种方式。“没有任何经验曾教导过我们,除了一种世袭的王位外,还有任何其他的渠道或方法能够使我们的自由得以经常地延续下去,并作为我们世袭的权利而保持其神圣性。……继承的程序,却是英国宪法的健全有益的习惯”⑨柏克:《法国革命论》,第33页。。换言之,柏克将“继承”看作是自由的起源,它不需要任何抽象理论的证明,而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自然成立的。“我们的自由乃是我们得自我们祖辈的一项遗产,而且是要传给我们的后代的,那是一项专属本王国人民的产业,不管任何其他更普遍或更优先的权利都是些什么”⑩柏克:《法国革命论》,第43-44页。。只有这种经过历史修正、在传统中确立、由继承而来的自由才为柏克所推崇。
在柏克看来,自由“是一种与秩序、美德、道德、宗教相关联的自由,它从不被伪善者与狂热者追随”①Edmund Burke:Burke’s Politics,p.516。。柏克在英国的宪政传统中找到了自由的源头,并由此形成了自己的自由观。他说的自由是一种有序的自由,他将自由与秩序紧密相连,认为只有在一个法律与制度良好运转的正常社会中,自由的实现才成为可能。“我所说的自由,惟一的自由,是那种与秩序紧密相连的自由——不仅依秩序和道德的存在而存在,而且随秩序和道德的消失而消失。自由按其本性只存在于善的和稳定的政府中。”②柏克:《自由与传统》,第95页一方面,自由,只有在法律与制度运转良好的社会中才能存在与发展。秩序是自由得以实现的前提条件,在一个混乱无序的社会中,人的自由价值是一种奢谈。“自由”是柏克政治思想中的核心价值。作为一名政治理论家与政治活动家的综合体,柏克的政治行动少不了其政治思想的参与,并且是在对其思想的核心——自由的追求中完成的。因此,自由是促进柏克政治行动的目标动力。同时,柏克自由思想本身带有明显的审慎的、传统的、社会的色彩。柏克对自由的理解起于对英国传统的追慕与承继,止于对政治秩序的维护而非颠覆,限制在对人类理性的合理运用之中。正如在《论法国大革命》一书中,针对革命者所热情宣扬的自由,柏克说:“我应该中止我对于法国的新的自由的祝贺,直到我获悉了它是怎样与政府相结合在一起的,与公共力量、与军队的纪律和服从、与一种有效而分配良好的征税制度、与道德和宗教、与财产的稳定、与和平的秩序、与政治和社会的风尚相结合在一起的。所有这些也都是好东西,而且没有它们,就是有了自由,也不是什么好事,并且大概是不会长久的。”③柏克:《法国革命论》,第11页。
这种自由在横向上,限制在社会秩序中,在纵向上,限制在历史传统之中,是一种有起止、有分寸、有限度的自由。这种自由观念也约束着柏克的政治行为,使其对自由的追求始终限定在一个有序的范围之内,并以温和、合法、渐进的方式进行。
法国革命前,作为一名辉格党成员,柏克在其长期的从政生涯中,曾反对王权对议会权力的侵犯、反对英国政府对北美殖民地的压制和盘剥、反对享有特权的东印度公司的专横统治,表现出鲜明的自由主义精神。但为何在其晚年,柏克又对以“自由、平等、博爱”为目标的法国大革命强烈批判?他还可以说是一个立场连贯的人吗?对“柏克思想的一致性”持反对意见者,也多是以其对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中的不同态度为依据。我们在此将以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为分析样本,具体解读他的政治价值观。
首先,我们要对美国革命与法国革命的主要差异加以比较。见下表:
美国革命与法国革命的主要差异
通过上表,我们可以看到美国革命与法国革命的主要差异之所在。虽然同被冠之以“革命”之名,但法国革命并不是美国革命的继续。
美国的独立战争(1775)是一场现实主义的革命,它起因于英国政府对殖民地的高压政策。从“五月花号”上的第一批英国移民到革命时期,只有短短的一百多年,因此美国的政治文化与欧洲,尤其是英国有很大的相似性。正如柏克所说:“在美洲人的性格中,对自由的热爱是压倒一切的特征,它是美洲人之整体性格的标志和有别于他人的要素。……自由的精神在英国的殖民地中,比在地球上的任何其他民族那里,或许都更强大而猛烈。……他们不仅深爱自由,更以英国的观念、英国的原则深爱着自由。”①柏克:《论与美洲和解的演讲》,《美洲三书》,第88-89页。美国人作为英国清教徒的后裔,继承了他们强烈的自由精神——表现为对专制压迫的反抗、对宗教信仰自由的捍卫,和对私有财产权利的维护。②Edmund Burke:Burke’s Politics,p.69。
柏克对美国革命的支持与他对税收的看法有关。税收是公权力的来源,而税收的来源是财产。国家的作用就是保障人民的财产权利。正当的税收是国家合法性的来源。柏克认为,财产对保障自由具有十分重要甚至是关键的意义。财产上不独立,经济上不自由,就不可能保持精神上的自由。而财产独立的关键是法律保障下财产私有权的确立。自《大宪章》以来,英国就有“没有代表不纳税”的传统。美国人在独立战争中提出的政治诉求的基础是英国人早已有之的抗税传统和实在的权利。美洲人民抵制英国政府的任意权力是英国人民反抗政府专制传统的延续。
故而,柏克支持美国革命并不简单地是因为反对英国政府对殖民地的横征暴敛,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政策,在美洲人的眼里,的确是祖制的大变更”③柏克:《论课税于美洲的演讲》,《美洲三书》,第26页。;这样的行为,是对英国宪政传统的背叛、对自由精神的侵犯。“……一种强烈的自由精神成长起来了。它已随着殖民地人民的成长而成长,并随着他们财富的增加而增加,……这种精神遭遇了与其自由原则不可调和英国强权的侵犯,因此激起了这场革命之火”④Edmund Burke:Burke’s Politics,p.73。。在革命爆发前,柏克就曾极力倡导对美洲免征赋税、与美和解等和平方式解决殖民地问题,以避免内战而造成的手足相残、胞情瓦解的恶果,但他的意见并未得到当权者的认同与采纳。在柏克看来,这场革命是对自由传统的维护,这与柏克的自由信仰和保守性格是相吻合的。因此,在和平的努力未果后,柏克才会对美国的独立战争表现出热烈的支持与拥护。
法国大革命是一场具有鲜明的乌托邦色彩的哲学革命,“是第一次由理论家、哲学家、纯粹的形而上学家造就的革命,……是第一次由勃勃雄心和沉思精神联手合作的革命”⑤Edmund Burke:The Works and Correspondence of the Rt.Hon.Edmund Burke,London:Francis and John Rivington,1852,Vol.4.p.40。。正如在柏克政治思想的背景分析中所描述的那样,它是建立在人民主权原则之上的,以抽象的自由观为指导,为了实现形而上学基础上的“天赋人权”而在法国刮起的一场“民众的狂欢风暴”。法国革命不仅是一场政治革命,更是一场社会革命。它“并不致力于改进农民、教士、商人、贵族等的生活,而是用教育、说服乃至用强力和恐怖去改造人性”⑥Edmund Burk:The Works and Correspondence of the Rt.Hon.Edmund Burke,p.40。;它蔑视现存事物,希望一举彻底改革而不愿在枝节上修补。在法国大革命中,革命者用极其抽象的词语来调动人们的参与热情,用白色恐怖的暴力手段带给人们恐惧和崇高感。人的宗教信仰被无情的批判;人类的高贵尊严遭到亵渎;人类文明被狂暴撕裂;人类的传统被肆意践踏;自由精神已经脱离了正常的轨道而走向专制的危崖。法国革命是摧毁秩序、敌视宗教的事业,是一场摧毁自由的革命,柏克对其的敌视正是他的追求自由之政治信仰,与心向保守之政治性格的外化。
柏克将法国看作是一个有着共同基础的欧洲的一部分。法国大革命不仅使法国笼罩在民主的幻象之中,摧毁了许多本民族的优秀传统,给法国社会带来了骚动甚至灾难,更有可能颠覆整个基督教欧洲的秩序,对整个欧洲甚至世界的传统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正如柏克所言:“在我们英国这里,混乱的苗头在目前还是十分微弱的;但是在你们那里,我们却已经看到了它的襁褓状态。……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邻居的住宅起了火,救火车把水多少洒到我们自己的住宅上就不会有错。由于过分警惕而遭受轻蔑,要比过分信赖一种安全感而被毁灭好得多”⑦柏克:《法国革命论》,第12页。。所以,柏克对传统秩序的捍卫不是针对某个具体的国家或者政权,而是基督教欧洲的整个继承的社会、政治和道德秩序。
面临着这场法国甚至全人类可能遭受的巨大灾难,柏克心怀如临深渊的恐惧。“在法国经历了野蛮化的革命之后,一些可怕的变化发生了,并且传播、危及了整个世界的政治与道德秩序,我所阐发的改革原则就是建立在这些变化之上的”①Edmund Burke:Burke’s Politics,p.517。。18世纪以来,法国工业经济的发展对大英帝国霸主地位构成了挑战,这种政治现实更佐证并加深了柏克的恐惧。但是,“这样的恐惧,是一种有品德的慎重之心,它一旦为理性所激发,并为之所节制,则往往表现为适度的勇敢”②柏克:《致布里斯托城行政长官书》,《美洲三书》,第250页。。以“有度的自由”为政治信仰,具有“理性的保守”政治性格的柏克是英国利益、自由精神、传统秩序、人类文明的保卫者。面对公共灾难时,柏克曾主张每个人都承担起纾解国难的责任。③“公共的灾难,最能泯贵贱,等差别;当事有孔棘,为善的机会纵然再小,为善的人纵卑不足道,这机会也必须要抓住。”——见柏克:《论与美洲和解的演讲》,《美洲三书》,第72页。因此,在法国大革命中,虽已是白首之年,虽然被误解为背叛了辉格党的宗旨,勇敢的柏克仍然首当其冲,对法国革命予以了坚决而全力的反击。正如著名的自由主义者阿克顿对此做出的解释,“对他晚年的描叙应超越党派政见的偏狭,……应抛开一切政党偏见,而领悟一种政治理念”④[英]阿克顿:《自由史论》,胡传胜、陈刚、李滨、胡发贵、张华、朱珊、蒋海怒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142页。。
综述所述可以看出,柏克对美国革命的赞扬基于他对自由的信仰,以及美国革命对英国宪政精神的维护。对法国革命的批判则是基于革命对传统的割裂,传统的制度和历史应该被尊重,改革应该是理性的、渐进式的改革。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他批判了法国革命。
总之,柏克的政治价值是“保守的倾向,自由的精神”。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结合,自由与保守两种价值观本质上并不是相对的两极,保守是与激进相对的,换言之,自由与保守本身就有结合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柏克价值观念上信仰自由,但制度观念上却支持保守的制度,自由与保守的结合并不是在同一个价值层面上。基于此,我们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柏克热情拥护美国革命,却在晚年激烈地抨击法国革命。原因就在于两种革命本身的差异性。柏克“以保守倾向为表征,以自由精神为内核”的政治思想在大革命前后是一致的,它并未因革命的冲击发生“突变”,也不是革命强烈刺激下的“过失”。帕金认为:“柏克的政治思想……总是倾向纯一般信念和纯绝对信念的恒稳核心。他的种种观念无不具有其渊源的特征,无不与其渊源有联系。但它们又会聚在最终排除相对性与偶然性的确定道德的核心之上”⑤转引自:麦克弗森:《柏克》,第28页。。正是他的政治价值的一致性,才造成了柏克在两大革命因存在着的本质差异而形成的不同环境中,表现出不同政治作为;也正是基于此,才使柏克之为柏克,造就了他的卓然超群。关于这种“一致性”,柏克本人其实已经在他的著作中做了提示。柏克形容自己是“一个在他最后的行动中不希望辜负他自己一生宗旨”、一个“期望着保持一贯”⑥柏克:《法国革命论》,第318页。的人。通过本文从思想阐述到行为分析的逻辑过程的完成,在柏克政治思想的一致性得到证明的同时,柏克的希望也在此得以理解与实现。方式上或演说或著述,态度上或赞成或反对,情绪上或激扬或愤怒,看似多变的柏克正是通过手段的变化从而确保了其自身目的的一致性——即对自由价值的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