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升
鱼钩
□海东升
岳大超从热乎乎的出租车上一下来,就好像一条热带鱼被人猛地扔进冰柜里,全身的汗毛孔一扎撒,血管里漫流的液体唰地一声都躲到腔子里,脖子发僵,胳膊腿发硬,连舌头都不像刚才那样圆润,吐字都哆哆嗦嗦地打漂了。看着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楼房,陌生的人流,他的热情也不像一个小时前那样高涨,想想那个时候在县城东门,自己那个焦急的样子,好像真的到了这里就能见到吴老师,因为那时吴老师的手机还开着,虽然自己的手机里传出的不是吴老师那蛮带磁性的声音,而是一个人们都熟悉的女生在告诉他:请不要挂机,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但那至少说明那会儿吴老师就在一百里地以外的老家,可现在自己已经站在了吴老师所说的乡镇的街道上了,手机里那个女生却用冷冰冰的声调在提示他: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把手机上的哈气在羽绒服上擦了擦,揣进兜里,咧咧僵硬的嘴,笑了。但那笑容还没有完全展开,他就不敢进行到底了,因为嘴唇的四周都针刺般地炸裂。他伸手抹了抹,幸好没有红色的东西印上来,他又往左右瞅了瞅,好在农村的行人不多,站在十几步远的几个出租三轮的司机在他下车时被拒绝后,就懒得再往他这边看了,他只好把自己几秒钟之前还未展现圆满的笑,僵僵地收回,粘贴到尚有余温的心里绽放了。
他此时才真正地感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地可笑,出生在农村,又工作在乡镇的他,怎么这么没有常识,仅凭一个乡镇的名字就可以找到一个资料残缺不全的人,你的脑子真像老婆说的那样让驴给踢了。这就像你工作的二道河子乡,它除了乡所在地还有十六个村,四十八个屯,你怎么能根据吴老师说的一个乡名,就鲁莽地上来找寻呢?这就好比你到了沈阳,你告诉人家你是打北京来的,人家就认为你住在天安门?再往大了说你到了伦敦,你说你是从中国来的,人家就只能认为你住在北京?吴老师只是告诉你他的老家在桃花,他怎么可能那么巧就住在乡上呢?
岳大超现在就好像黑夜里抛出的鱼钩。屏心静气,充满希望地等待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才发现鱼钩根本就没在水里,而是挂在了水草上。他清楚地记得三年前自己钓鱼的那次经历。拎着空空的鱼钩,在伙伴的嘲笑声里,他感到了失败和沮丧,同时也感到了自己的愚蠢笨拙。他把那个让他等待了一夜的空鱼钩扔到了水库里,现在想来有鱼钩的什么事呢?鱼钩是死的,可你人是活的,它在草丛里吊了一夜,还委屈还埋怨你人呢,谁让你虚挂了目标?
岳大超认定自己现在就是当年抛错的那个鱼钩,他要钓的吴老师不仅可能在水草上,更可能在那望不到边际的扭河水库里,但只要自己寻对了路子,钓上他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先给自己点上一颗烟,看着红色的底子上套印的红双喜三个字,他又僵僵地半笑了,这一年来他都不敢买白色烟盒的烟,生怕冲了儿子的好运,可儿子还是发挥失常,自己蛮有把握地估四百多分,待成绩出来的时候却只有三百分,岳大超一家彻底崩溃了,老婆把一腔的怨气都撒到他头上,说是高考第一天晚上他的不老实,冲了儿子的运气。他感到说不出的冤枉,这是一个巴掌就拍得响的事吗?听了儿子当天语文和数学考试的情况,你不也是手舞足蹈,欢呼雀跃了吗?喝了一点酒,本来亢奋的男人,怎么经得起女人那只麻酥酥的手,没有你的那只手的撩拨,我能那么冲动吗?现在事出了,你就把责任忘了,往别人身上一推,上嘴唇下嘴唇一碰,你痛快了事,可你想没想到别人的感受?那不也是我的儿子吗,我还能不盼他好,将来也和我一样当个乡镇小畜牧助理,让你老是说我没出息?我是不如你,你师专毕业,校内校外名气当当响,还当了中学校长,我虽说是大学漏子,但凭自己的心计,民办老师转正,又三蹿两跳进了乡政府,好歹也是自学成才的典型嘛!你说儿子理科中化学的成绩不行是我的遗传,这点我承认,我念书的时候化学就不及格,但你说是我的不检点影响了儿子第二天的高考就牵强附会了。也就是从儿子落榜的那天起,到现在有大半年了,老婆也没回过家,也没让他进她们娘俩在县城的出租屋。昨天周末,老婆破例打电话给他,让他请儿子的化学老师吃饭,说喝酒不是你们乡镇干部的强项吗?酒是喝了,但他想星期六上吴老师家里看看的愿望却没能实现。吴老师说明天真的没空,我要回老家给母亲过六十六。岳大超知道蒙族人很看重老人的六十六,老话说六十六一刀肉,当女儿的要给母亲买一刀砍下去的猪肉,这一刀可大可小,全凭做女儿的心情,儿子自然不能怠慢,要摆酒设宴招待拖儿带女回家孝敬的出门闺女。吴老师的父母没住在儿子上班的县城,吴老师就要回到父母住的老家,岳大超觉得这是一个靠近吴老师的机会,弄不好会让吴老师感激得热泪盈眶,那他就会把自己的儿子看成是他的儿子,何愁他不给儿子指点迷津呢?回到出租屋,岳大超没和老婆说,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变成现实再给她一个惊喜,省得让他以为自己除了喝酒就是脑残。第二天早晨,看着老婆失望的眼神,他默默地早早离开,可现在想来,这个惊喜的到来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一颗烟燃完思绪的雾,岳大超僵化的脑子渐渐有了思路。他的脚步开始向着那两个出租三轮移动,这些人常年在街面上混,知道的肯定比别人多。
面对着刚才还是态度坚决毫无商量的他,两个司机愣愣地打量着他。岳大超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红盒的红双喜,又摸出红色的打火机,他在晨曦里仔细地端详着站在面前的两个男人。两个男人个头差不多,二十左右的样子,唯一的区别是他们的脸型体型和穿戴。瘦条窄脸的那个,连胡子都没有几根,三角眼睛咕噜噜直转,狗皮帽子的两个耳朵耷拉下来,使得他那原本就不敞亮的脸显得更加狭窄,面对着岳大超热脸递上来的烟,瘦脸一个劲地摇头,岳大超再往前递,他还明显地躲了。看来瘦脸可能是真不会,或者说警惕性很高,面对着一个陌生人毫无缘由递上来的热情显然消受不起,可你总得给个话吧?岳大超等了片刻,瘦脸还是金贵得没给他只言片语。他又把那颗渐凉的烟递到胖脸男人的面前。这个男人开阔的脸面上,杂草丛生,不过这并不影响他那微微绽放的笑容。岳大超凭着多年的经验,觉得仅凭人的脸面就可以判断出人的性格,瘦脸虽说没话,但属于精明狡猾的那种,而面前接烟的这个胖脸应该是憨厚善良的那类。胖脸吸了一口,两个烟柱从他那茅草堆砌的鼻孔里钻出来,在习习的冷风里一下子飘散,问,大哥你说吧,啥事?
岳大超到现在才感觉见到了亲人,话没开口,嗓子里倒先有一股咸咸的东西涌上来,眼睛里也潮湿变热,嘴张了几张,却没有声音。胖脸男人体谅地说大哥你别着急,有什么难事了吧?看你不像俺们这里的人,别客气,你说——
瘦脸男人也凑过来,看着岳大超,说想找亲戚?你头一回来?看来瘦脸男人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只是刚才岳大超下车时回绝了他的热情招呼,不愿意再搭理他而已。
岳大超看着两个男人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冷漠,话匣子开始打开,他本是一个善谈的人,也不缺乏察言观色。两位兄弟,我当着明人不说假话,我跟你们打听一个人,他姓吴,三十七八岁,在县高中当老师,你知道他的家在哪吗?
男的女的?胖脸男人问。
男的。
不知道。咱这姓吴的太多了。瘦脸男人也摇头说。
我再给你们提供一点线索,当年他是你们乡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乡里还给过一千元钱奖金。
胖脸男人眨巴着肥厚的眼睛,那是吴守华?
岳大超摇摇头,他不叫吴守华,他叫吴天一。
胖脸男人和瘦脸男人同时摇头了。瘦脸男人转转两个大眼睛,你说的这个人和我们的年龄差距太大,他考大学的时候,俺们还在娘肚子里转筋呢,不知道。你还是去问问别人吧?
岳大超并不死心,又抽出一支烟递给胖脸男人,胖脸男人想接又好像怕烫手,一脸抹不开的样子,说一点忙都没帮上,还废了你一颗烟,你还知道点别的情况不?岳大超坚持地把烟送到他的嘴边,说多大个事儿?见胖脸又接纳了他的敬意,就补充说,我还真差一点忘了,他老爹过去是乡上的纪委书记,坚持原则很出名。
胖脸听了摇摇头。瘦脸也摇摇头。瘦脸问胖脸,你知道乡上的纪委书记是谁吗?胖脸男人一脸茫然地说,别说是纪委书记,就是书记乡长是谁我都不知道。
岳大超失望了,他真不知道这里的老百姓政治素质这么低,看来这两颗烟还真的白发了。见岳大超悻悻地要走,瘦脸男人在背后扔过来一句话,我拉你上乡政府吧?兴许他们知道。
岳大超觉得瘦脸男人的话很有道理。自己下车就应该上乡政府去,有这白瞎的功夫兴许早问出个子午卯酉了。
就转回身,问离这远吗?
瘦脸男人说不近乎。
那得几块钱啊?
瘦脸男人说给十块得了,也算我早晨开一把和。岳大超停下脚步,心想你小子也太黑了吧?乡政府不会离停车点太远的,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从县城到这里才十五块钱,如果不是着急,我也不会掏两个人的路费到这里来,不就是差一个人那个缺德司机不走吗?
多少?你说多少?胖脸男人几步蹿到瘦脸男人的旁边,我说二力,你小子也他妈太欺生了吧?一胯子远的道,你要十块,大哥,你上车,我送你去,拐个弯就到。瘦脸男人一脸的猴急,操,外地人的烟好使,我的拳头就不好使是吧?你等着,哪天我找几个哥们好好收拾你。胖脸男人一边发动车,一边呿地一撇嘴。岳大超进退两难了,说兄弟我还是自己去吧?你们别为我伤了和气。胖脸弯过头,说没事,你上来吧,一脚油的事。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走——
岳大超坐到扣着塑料棚的车里,感觉刚才自己的判断没错,自己的两颗烟也没白瞎。
到了乡政府,岳大超没想到出奇地顺利。
让他想不到的是,星期六乡政府的办事员还在。看起来他的年龄并不大,机灵乖巧,话语很多。没说几句话,他就告诉了岳大超今天不休息的原因。原来副省长要来看看烤烟市场的建设情况,乡上的头头脑脑都到工地准备去了,要不按照自己的经验,乡政府除了星期一例会以外,其他的时间是很难找到你要找的人的。
一问说要找一个姓吴的,年轻的办事员一口答应,有,俺们这里就盛产姓吴的。岳大超说我要找的那个姓吴的年纪可不小。办事员说对对,是不小了,正在后边忙活呢,走吧,我领你去。岳大超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心想还真没白来,但转念一想,又不对。按照吴老师母亲的年龄,他的父亲早就退休了,怎么还在后边忙乎呢?兴许又是工作需要返聘了,也不是没这个可能,管他呢,反正从前院到后院的距离并不远,到那再说不迟。
穿过一道影壁墙,进了屋门,岳大超闻到了一股炖肉的香味,心想这吴书记可真能屈能伸,返聘回来到食堂做饭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办事员就对着一个低头认真择菜的中年男人喊,老吴,有人找你——
那个被唤作老吴的男人抬起头来,认真地说你找我?有事吗?
岳大超笑了,这不怪那个办事员,怪只怪自己一时兴奋没说清楚。就忙说,对不起啊!我要找的老吴比你年岁大,应该接近七十岁吧。那个老吴打了个嗨声,又低头去择他的菜了。办事员也觉得自己整得太冒失了,自己也应该问清楚再领,就又认真核实一遍:你说的那个老吴有多大年龄?岳大超说有七十岁吧。办事员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看这事整的?按你说的年龄那可是早退休了,不过你说他当过这里的纪委书记,我还真没什么印象,按照这个岁数,我还没上班,他就退休了。岳大超说你是本地人吗?办事员边领着他往回走,边说就算是吧,不过我也没怎么在家呆,小的时候在外念书,在外乡干一年又挪回来,一个屯子里的人都认不全。这一点办事员说的不假,岳大超也有这样的体会,自己家屯子里他只认识后街的,中街和前街的人他都不怎么认识,更不用说后进来的媳妇们。这都是在外念书人的共同经历。
这样说着就到了正厅,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电水壶前接水,办事员走过去,那个女人抬起头来,办事员问李大姐,你怎么回来了?李大姐说烤烟的事又和我们计生办搭不上边,我在那受洋罪?说着突突地喝了几口,好像刚从上甘岭上下来似的,说渴死我了,哎——中午啥伙食?
办事员说大姐你先别关心伙食,你先关心关心这个同志吧!
那个李大姐这才转过脸来看看岳大超,说你有什么事?想要指标还是要工具?办事员和岳大超都笑了,李大姐自己也好像感觉出来了,不好意思地说专业性太强啦,这么说你不是找我办事?岳大超点点头,我是要打听一个人,他的儿子在咱们县城高中教书,他也在你们乡政府干过。还没等岳大超说完,李大姐就着急地问他叫什么?岳大超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了,我只知道他姓吴。李大姐把右手的水杯子倒换到左手里,五个手指头蜷起,一会又站起来两个,说在我认识的人里,有五个姓吴的,按你说的年龄那应该是吴有双和吴守城。办事员说他做过纪委书记?李大姐摇摇头,那就不对了,这两个人都没当过纪委书记。岳大超失望了。办事员说大姐你来几年了?李大姐说这和我的工龄有关吗?办事员说当然有关,不过你来的时间和我上班的时间也差不多,看来你也不一定知道了。李大姐说还真是如此,我一个外乡来的,还真的和你差不多。要不问问派出所?岳大超说不必了,又不是什么要紧事,还兴师动众的。办事员说你就是找他们,今个也没时间,他们都到现场维护秩序去了。
岳大超忽然脑子一动,问你们乡的畜牧助理是谁?办事员说叫吴天迪,你认识他?岳大超想了想怎么也和这个名字挂不上钩,只是后悔当初开会的时候没留意,可是全县三十几个畜牧助理怎么能认得全呢?真是人到用时方恨少啊!就边走边不死心地问,真的没有别人知道了?李大姐拿手一指大厅正面的墙壁,说,在这个地方干活还敢玩虚的?伟人都不让啊!岳大超抬头一看墙上正中写着四个草书大字:实事求是。
岳大超无言地笑了。
老朴,你吃的咸盐比我们都多,我跟你打听个人,他姓吴,他有个儿子当年是咱们这第一个考上好大学的,乡上还给过他奖金?那个被称作老朴的汉子眨巴着还算清亮的黄眼睛,不好说,我这个年岁的咱这可没几个考上的。
岳大超从乡政府蔫蔫地出来,有了打马回家的想法。可谁知道到了乘车站点,胖脸又让他那半死的心起死回生了。
他到站点的时候,那个瘦脸男人不见了,那个胖脸男人还在,他的旁边又多了两个三轮车。岳大超打量了一下那两个人,年岁都比胖脸要大。一个四十多岁,另一个看着要更老,如果没猜错的话,有五十开外。
有了刚才接触的基础,胖脸男人显得很热情。他从三轮的棚子里下来,给岳大超递上一根烟,岳大超习惯地瞅瞅烟卷上的字,胖脸说毛烟,对付一口吧。岳大超说平时我也抽这个,这不出门办事嘛!装装相。胖脸自己也插上一颗,吸一口,问咋?没找到?岳大超说可不是。我找的那个人年岁太大了,乡里没人知道,另外今天是星期六,人也不全。胖脸说那咋整?就白来了?岳大超说还能咋整?来的时候心里也没把握。胖脸说我再给你努力努力,要不你就白搭那两颗好烟了。岳大超心想这个胖脸还真有意思。
听了胖脸的话,岳大超也凑过来,看看老朴,这是个让人看一回就会忘的人,除了眼珠黄以外,个头和身形都属于乡下男人大众化的那种,他就像站在地头的玉米,和旁边高粱地里的高粱比还是有所不同的,可是你再往玉米地里一走,他就和玉米地里的其他玉米没什么两样了。听老朴这么一说,岳大超也觉得希望不大,但再补充一点情况可也没什么亏吃。就说吴老师这个年岁的你可能真的不知道,不过按你的年岁,他父亲的情况你可能知道一些。
老朴说,你说他是干啥的吧?岳大超说他父亲过去在乡政府干过,当过纪委书记。老朴想了想,俺这平头百姓,和当官的不熟,不过我倒想起一个人。岳大超和胖脸都伸长了脖子,鸭子般地等待着老朴抛出的食。
老朴说他也在乡政府干过,按年岁和你说的纪委书记差不多。更重要的是他犯过错误,和纪委书记搭边,备不住他兴许知道。胖脸抢先递给老朴一根烟,老朴推脱地说,别扯那用不着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抽烟。胖脸说我是觉得你帮了这位大哥,就等于帮了我,就把这茬给忘了,你真不抽烟啊?老朴说那还有假?净整那虚的。岳大超也把递出去的烟收回来,说,老哥你说的情况很重要,你怎么这么清楚这个人的情况?老朴又眨巴眨巴黄眼睛,我兄弟媳妇她们家族的叔叔,她们那营子里唯一一个在乡政府当官的,当年我还托他给我弄过树苗子呢。
岳大超的心又有了温度,那就死马当活马医,他住在哪个屯子?
老朴说好像北朝外。
那就带我去吧?岳大超迫不及待。不过他还是没忘问价钱,到那多少钱?
老朴说离这可不近乎,咋的也得给二十吧?
岳大超心里一激灵,这么多?
胖脸在旁边证明,大哥这不算多,俺们乡下可不比你们城里,去一趟回来可能就是空跑了,现在的油钱多贵呀!
岳大超心想也是,胖脸是不会撒谎的,贵点就贵点吧,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今天办的可是关乎子孙万代的大事。就说行啊!干你们这行的也不容易,只要我把事办成了,三十也行。老朴说不带那么宰人的。
岳大超和胖脸握了握手,说兄弟你是好人,有缘咱们再见面,我请你喝酒。胖脸也依依不舍地说大哥我等你。
坐在老朴的车棚子里,暖暖的阳光让岳大超的血流加快。他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觉得好像没有刚才那样疼了,此时的他就像大棚里的黄瓜,腰身硬挺了起来。也许到了那个老朴说的北朝外也可能一无所获,但既然来了就要弄个结果,他想好多人为什么不能成为这个家那个家的,就因为在黎明的时刻放弃了努力,成为芸芸众生。他岳大超这么多年的经历就悟出了这么个理,一个男人,当你呱呱坠地,站着撒尿的就比蹲着撒尿的多一份责任,你不光是为了你自己,更多的是为别人,一代要比一代强,为了自己这一脉,哪怕前面就是悬崖,他岳大超也得大步向前。
这样想着,温暖地想着,三轮在老朴的驾驶下过了一个屯子又一个屯子,岳大超没怎么注意外面,他感觉这些屯子和自己去过的屯子没什么两样。
嘎地一声刹闸,岳大超感觉好像过了一个突兀的小桥,不过他朝前面坐着,没看真切,待他回头看时,三轮一个急转弯,把他的眼睛又挡了回来。岳大超看见道两边的平房和人字房缓缓后移,好像是要到了。再往里走,树木比刚才路过的屯子明显少了很多,他就觉得可笑,一个在乡政府管过树苗子的人,怎么把自己住的屯子弄得光秃秃的。
车在一棵三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树底下停住了,岳大超感觉是到了。老朴从前边下来,一瘸一拐的,好像是一只腿麻了,他挪到车门边,拿下插棍,把塑料车门打开,岳大超明显地感觉一股凉意钻进脖子里,他下意识地拉拉羽绒服的拉链,问到了?
老朴说好像是。我也只是多年前来过一回。岳大超的心又提了起来,但既然到了,总得下车,就伸伸腿脚,走下车。道北的墙根下,几个上岁数的老头在那晒太阳,对于他们的到来好像没什么感觉,只是稍微掀一下眼皮,就又闭目养神了。
老朴收了钱,上前问一个睁开眼的老头,我说,老朴的声音很大,生怕老头听不到,谁料那个老头却不乐意了,说你不用喊,我听着呢!老朴倒弄得不好意思了,就压低嗓门说我说大爷,这是北朝外吗?那个老头嘿嘿地笑了,一看你就是外地人,俺们这是外朝北,怎么变成北朝外了。岳大超也笑了,心想这个老朴看来真是不常来,连个屯子名都给弄反了,要找的那个人还指不定有没有呢?就也凑上前,掏出一颗烟给那个老头,老头接过烟吸了,岳大超说我打听一个人,过去他在乡政府干过。
还没等岳大超说出要找的人姓甚名谁,老头就说你是找阚大山吧?他当过林果站站长,俺们屯子里多少年才出的一个干部,不过他现在也要糊涂了,你找他有事?
是啊!他家在哪?岳大超问。老头说离这不远我领你们去吧。说着,老头慢慢地挺起身,腿脚很利落,看来他的身体状况和他的外貌极不成比例。
见岳大超找到了地方,老朴起身要走。岳大超说老哥你等等我,万一那个人不知道,你还得拉我回去呢?
老朴说你可得快点,我还有活呢!
慢不了。岳大超打着保票。
老头领着岳大超到了一处院落。大门墙贴着瓷砖,很红艳喜庆的那种,推开铁门进去,对面是老檐出头的旧房,一只黄毛的老狗面对着进来的人,连理都懒得理,抬眼看了一眼,就又迷糊过去了。岳大超本能地一退,老头还是感觉到了,说不咬人,都老面乎了。接近房门,老头就喊,大山——有人找你——
先是一个老太太端着菜碗走出来,说谁呀?接着就从屋里走出一个红眼巴瞎的老头,估摸着有六十多岁,他借着阳光瞅了瞅岳大超,说你找我,我不认得你?
岳大超觉得这个阚大山很可怜,就弯了身子说找您又不是找您。
阚大山笑了,说你是说相声的?
岳大超也笑了,感觉这个阚大山还有风趣的一面,就说:您过去在乡上干过?
阚大山说没错。
当过纪委书记?岳大超诈他。
阚大山的脸色变了,嘿嘿一笑,纪委书记我没当过,不过纪委书记找我谈过话。
岳大超小心地试探:犯事了?
贪污了三千块钱。这事谁都知道。
就没找人疏通疏通?
阚大山说那个老不死的,一点情面都不留。
岳大超说是哪个纪委书记?他也在你们屯子住?
阚大山说他敢,看着我都想整死他。
岳大超劝他,都过去的事了,深究着没用。
阚大山说你找他有事?
岳大超说就算是吧!
我没工夫搭理你。
岳大超说不找他,是找他的儿子。
找他儿子我更不知道。
岳大超一看这种情况,就顺坡下驴地说那就算了。你看这事弄的,一大早就惹您生了一肚子气。
阚大山红着眼睛进屋了,把岳大超和那个老头扔在了外头。
老头很不好意思,说这人,咋还是这样?
岳大超没达到目的,也没工夫和阚大山纠缠,就退了出来。陪着的老头一边走一边对岳大超说别和他一般见识,你是走啊,还是再找找?
岳大超瞅了瞅老头,没言语,脑子乱乱地往前走。
到了大树下,老朴的三轮却不见了,有人说老朴接了一个电话,撂下一句话就走了,说你告诉那个人另找车吧,我有活儿先走了。岳大超没生气,他很理解老朴,能把他送到这,老朴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至于等不等那是另外一码事。他又给领路的老头点上一颗烟,老头说你顺着这往东走吧,我好像记得吴书记住在塔营子。
岳大超懵懵懂懂地顺着老头指引的方向就走。
背后老头还在唠唠叨叨:年轻人,别忘了俺们这叫外朝北,不叫北朝外,都是蒙古名,外人不好记的,下回来了记准点儿。
岳大超觉得这个老头挺有意思。
岳大超顺着公路走了很远,路两边除了站岗的杨树,就是他一个运动的活物。再走出一站地,还是没见到村落,他有点茫然了,真不知道往下走能不能就是吴老师的家。
远远地,他发现有几个白点儿漫上公路,接着一个黑点儿也移上来,挨着白点儿向着他这边来了。岳大超舒了一口气,心想总算见到喘气的了。就脚下加速,两只胳膊也在渐暖的晨风里左右摇摆了起来。
到了近前,岳大超才看清那个黑点儿是一个老头,看来今天真是和老头有缘啊!赶羊的老头穿着一件黑大衣,外面还套了一件蓝黑的坎肩,倒衬托得黑脸有点白了。老头看见匆匆走来的岳大超,也是一愣,错开他,往右边去了。
岳大超送上笑脸,慢慢地掏出红盒的烟,摸出红色的打火机,边往外抻烟,边说,大爷,你早啊?
老头嘿嘿一笑,说不是我早,是它们早。岳大超顺着老头的手指一看前面的羊群,笑了,大爷您真幽默。
老头接过烟,并没有送进嘴的意思。说你也够早的,看你不像俺们这疙瘩的,走亲戚吧?
岳大超执意要给老头点上,老头这才看看烟卷,说这是好烟呢!看你这打扮,也是中的了的人,小车呢?
岳大超心思话,啥他妈中的了的人,是一个连老婆边都沾不着的人,是一个苦人儿。见老头这么恭敬自己,就把夹在胳膊里的公文包又提了提,说车在坡下边,这块儿的车辙太低,怕刮底盘。
岳大超说完这句话真想扇自己一个耳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伪了。就打着火,给老头点上,自己也点上一颗,说大爷塔营子离这还有多远?
老头一指前面还算清晰的秃山,说你看着那个塔了吧?塔营子就在它脚跟底下。岳大超仔细看了看,立着一座高塔的荒山下,还真有一个屯子,隐隐地还看见了烟筒上踅着的炊烟。
老头说你上谁家去啊?岳大超说我上吴书记家,他们家在那个屯子吗?
老头说好像是。我不是塔营子的,是那边丫头营子的。你没看着那冒烟的地方吗?好像是家办事的,你上那照量照量?
岳大超的心里更没底了,看来今天真是白来了。但他还是不死心,把半盒烟递给老头,老头吓得直躲,岳大超又执意要给,说大爷你看我也不认识路,你送我去咋样?
老头说我送你去了,我的这帮羊呢?咋地也比你这半盒烟值钱。岳大超也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不过还是把烟塞给了老头,大步朝着那个冒烟的屯子走去。
山里的路,看着近,实际上很远。岳大超站在坡上看着冒烟的地方离这不远了,真的走起来却不止二里地。他是乡下人,他觉得走大道不如抄大地,如果打这里取直,就少走半里路。他决定走小路,尽管鞋要粘更多的土。
地里还立着高粱玉米的茬子,他必须捡茬子的缝隙走,就是这样,还是把皮鞋刮了个小口。临近屯子是一个山冈,再往下,趟过一片茅草没想到是一大片的坟地。岳大超还是犹豫了一下,过去他就怕走乱坟岗子,怕沾点歪的邪的,可今天看来是不行了,不走这里就要走很远的路。他的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早晨在东门站点吃的四个包子早让这几里路给消耗光了。岳大超点着了一颗烟,压压蹦蹦跳的心,哼着不知什么名的小调,开始考虑怎么近距离地走出这些小土包。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岳大超觉得这声音挺陌生又很熟悉,他的心哆嗦了。
那个声音说,你不要犹豫了,我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岳大超好奇地说你说我要到哪里去?
你要去寻找一个人。
你怎么这么神通?
我吃过的盐比你喝过的水还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你的行为已经感动了我,不过不一定感动你要找的那个人。
不试试怎么知道?
因为现在的人很难被感动。
没关系。因为我来的时候就模棱两可。
你的付出不一定就有回报,即便你儿子飞黄腾达,你依然还是你。你也会和我们一样悲凉寂寞。
但至少现在还不是。
那你走吧!你不必担心惊动我们,我们也都曾是和你一样忙碌的人,你不会受到为难,我们会给你闪开一条道的。
岳大超试试走了几步,心跳真的不那么剧烈了,脚步也稳健了许多。穿过几个土包,反而轻松多了,想想事情也不过如此,死人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实际上是活人,躺在这里的,也不乏争名逐利之辈,阴险狡诈之人,可他们现在却默默无语,和那些不如他们的人一起变粪变土,他们也可能像自己一样为儿女拼搏,为家族的荣誉而战过,但他们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这样一想岳大超觉得人活着其实真的很伟大也很可怜。
闯过坟地,又上了一个山冈,往坡下一瞅,冒烟的地方其实在屯子的东头,还有几百米的距离。他跺跺脚上的土,把胳膊下夹着的公文包拿在手里,他觉得吴老师真的就在这个屯子,在吴老师出生的屯子里走,是不能给吴老师跌份的,但又不能过分,以免让屯子里的人犯寻思。
岳大超终于来到那处冒烟的院落。大门是铁管焊的,好像多年没刷,都露出里面的底漆了,大门墙也是砖套里镶的青石,虽然不新,但也没什么破绽的地方,门是敞开的,院子里的土地上有明显的扫帚印,看来是早晨扫的,房子是老式的平房,绿色的水刷石暗淡发黑。一个老太太弯腰在地上寻着什么,见有人进来,屋子里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问你找谁?
岳大超说这是吴天一老师的家吗?
女人说他是我的弟弟,你是?
岳大超的心这回彻底落地了。可找对了地方。就说我是他的朋友,我是来给老人祝寿的。老寿星在哪?
女人指指那个弯腰的老太太,娘,有人来看你。老太太回过身,腰却依旧是弯的,看来老太太是驼背了。见岳大超向她鞠躬,老太太努力地抬脸一笑,没那么多说道,来了就好,快上屋。大弟在哪?老太太问那个女人。
女人忙喊,大弟——有人找你——
一会儿,一个扎着围裙,手里还攥着黑乎乎猪蹄的男人从东房山子跑过来。一看岳大超,男人愣了——
大哥,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岳大超迎过去,面前过来的这个男人还真是昨天一桌喝酒的吴老师。岳大超太激动了,他把手里的公文包一扔,就跑了过去,伸出两只大手,去抓吴老师的黑手,吴老师想扔掉手里的东西,却又好像不知放到哪里,说大哥你等我洗洗手,岳大超哪顾得上这些,两只大手紧紧地箍住吴老师抱着猪蹄没处放的两只黑手,说兄弟,大哥可找到你了——
吴老师的黑手在岳大超的大手里动了动,大哥,我不是不让你来吗?我连班上的同事都没说,我还怕人找我,我都关机了。
岳大超说你有这么大的事,哥不知道就算了,但知道了能不来吗?
吴老师激动了,哽咽着说大哥你真能,你是怎么找到这的?
岳大超也嗓子发疼,只要你哥要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哥,你是第一个来我家的家长,没说的,你的儿子,今后就是我的儿子。
兄弟,你的老人今后就是我的老人。岳大超说吴书记呢?
我爹去年没了。吴老师说我打算把我娘接到城里去,可我娘对我爹有感情,非得在老宅子里守我爹三年。
岳大超说兄弟我想哭,说着松开手抱住吴老师的身子,吴老师把黑乎乎的猪蹄扔在地上,也紧紧地抱住岳大超,说大哥,我也想哭。
两个大男人在两个女人面前搭成了一个人字脊,脊身的两边不停地在抽动,就有一些叫做眼泪的东西,从不同颜色的房檐上扑簌簌滑落下来……
责任编辑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