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俗语(人物篇)

2011-01-08 07:42李汀
四川文学 2011年2期
关键词:脑壳包谷山坡

□李汀

乡村俗语(人物篇)

□李汀

夹尾巴狗

记起第一次进城的经历,我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暗暗发笑。

可能是10岁,也可能是9岁,我到县城文教局工作的二爹家做客。背上一个竹背篼里装了一只花母鸡,整整走了4个小时的山路。母鸡蹲在背篼里,不时扑棱一下身子,我这可是把一学期的学费背给二爹家了。

花母鸡蹲在我的背篼里,它可能在想与它朝夕相处的红公鸡。那只红公鸡可够意思了,寻找到一只虫子,自己舍不得吃,会吐出来让给花母鸡。它还时时护着花母鸡,我家黑狗没事干去撵花母鸡,红公鸡就跳到黑狗面前,竖起全身的羽毛,跟黑狗干一场。天气好的时候,红公鸡牵着花母鸡进麦田、逛菜园,去老屋后的那片树林子幽会。它现在发现花母鸡没了,一定在四处寻找,一定会撕心裂肺的呼唤,去那片曾经温馨的树林子寻找,沿着沟谷呼唤。

一路上,我都在兴奋地想象,城里该是啥子样哦。是不是像乡村的那个土院坝,一到天黑,坐满一院子的人,有蹲在院坝里喝老荫茶摆龙门阵的,有拿着蒲扇的,有抱着小孩的,有端着饭碗四处走的,还有坐在黄连树树杈上的光屁股娃儿……我脑壳都想疼了,都没有想出城里的样子。最后,我干脆不想了,反正我要进城里去。

四个小时的山路,我走得异常轻松。二爹在进城的路口接我,领着我在街道穿过来穿过去。城里的人真多啊,几下我的头就昏了,搞不清楚方向了,路也不会走了。我生怕我的背篼撞上城里人的眼光,那种冷冰冰的眼光,那种藐视的眼光。

二爹牵着我的手说:大方点,不要像山沟沟里的夹尾巴狗。

终于,穿过一条小巷,到了二爹的家。他们家住三楼。我把竹背篼放在门口,轻声喊了一声二妈。头发卷成了爆米花的二妈用鼻子答应了一声,好像不是很高兴。这时候,背篼里的花母鸡不争气地叫唤一声,背篼倒了,一堆鸡屎撒在了二妈家门口。二妈有些生气:快点弄起走。我不知道她是说鸡屎还是说花母鸡甚或说我,一下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一下午,我就坐在二妈指给我的沙发,没敢挪一下位置。看着那满当当一书架的书,我试了几次,想走过去看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动。看着一个圆形的小鱼缸,养着一两只鼓眼睛、红尾巴的鱼,几次想过去瞅瞅,也没敢动。一台黑白电视放着《武松》,我盯着电视画面,情节一点也没有看进去。电视机的牌子倒是记住了,牡丹牌的。二妈在一旁一会儿大声地笑,一会儿悠悠地叹气。

吃过晚饭,我就早早上床睡了。我没有想到,那一夜,我竟是那么的不争气。一个梦让我惊醒的时候,我知道闯祸了——尿床了。就怪那个梦:我梦见自己走进了一个山谷,好幽深的山谷,到处是人,人山人海。我的手不知道咋放了,我站在一个山谷的石头上。石头上站了许多的人,好像有我进城时看见的那个骑自行车的女的,有推着自行车走的男的,有提着菜篮子的老人,有红着脸蛋的小孩。我们都挤在一个山谷里。这么多人在一起,撒尿的地方都没有。我想到这些的时候,尿胀了,到哪里找一个地方?我穿过人群开始快步走,可怎么也走不出人群。这些城里人放声大笑,我更加着急了。我拐进一片树林,好像没有人跟着。我站在一棵松树下,舒舒服服撒了一泡热尿。撒完,我耸了耸鼻子。刚转过身,一群城里人站在我身后笑。我顿时无地自容,一惊,梦醒了。

梦醒了,我的尿没有撒在松树上,却撒在了软软的床上。我再也睡不着了,把屁股暖在尿滩滩上,我想天亮的时候,也许就暖干了。哪晓得天也不争气,天亮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把尿暖干。我赖在床上,假装睡着,打着呼噜。我听见二妈在抱怨:一大早上,还不起来?我闭着眼睛,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用手使劲扯着自己下面的小东西,恶狠狠地骂: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赖在床上也是不行的了,二爹喊醒了我。我磨磨蹭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我,我——尿床上了。

二爹还是听清楚了,或许他已经猜出来了。他脸一黑,马上又一笑:快点起来,拿出去晒起。

那天,二妈一直黑着脸,我也黑着脸。二妈说:缩脚缩手的,一看就是个夹尾巴狗。我知道她是在说我,我有些气愤,我拿过背篼,背起就要回家。二爹怎么劝我,我也要回家。

在回家的路上,我一遍又一遍地说:夹尾巴狗咋了?夹尾巴狗咋了?就是一个夹尾巴狗又咋了?在村庄,那些夹着尾巴的狗不咬人,守着一处院子,多安详的样子。那些夹尾巴狗不会讨好主人,不会摇着尾巴舔主人的手掌,即便是重重的挨上一脚,也都是夹着尾巴跑得远远的。想着想着,我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我把背篼斜挎在肩上,吹着口哨,走在山间小路上。我轻松多了。

岁月如梭,当年那个夹尾巴狗冲进了城,早没有先前那些胆怯。城市多彩的霓虹灯里映照着他忙碌、疲倦而焦灼的身影。

梭叶子

整整一个夏天,乡村的寂静淹没了蝉的鸣叫。

这天黄昏,夕阳的光辉染满了山坡。蝉在此起彼伏地叫着,我在屋后包谷地里扯猪草。那些肥猪草长满了整个包谷林。一把肥猪草刚扯到手里,就听见有人在骂:

你个不要脸的,偷人去了吗?牛吃庄稼都不晓得。我的包谷苗苗还没有结米米呢,就叫你的牛啃没了。

又是牲畜把庄稼糟蹋了,两家的女人骂架。隔着一片树林,一个女人站在山坡上骂,一个站在山坡下冲着山坡上的女人骂。听见骂声,我从包谷林往外走了一下,以便听得更加清楚。蝉的鸣叫被骂声淹没了。我背篼里的猪草才刚刚垫了一个底。母亲反复叮嘱过我:不要扯一背篼的肥猪苗,猪不吃,要混合着扯一些其他的猪草,比如水麻子叶叶、荞苗子、苦麻菜。乡村是寂寞的,能听一次骂架,好比听一场戏。我歪起脑壳听。

你个舍物,偷人也不得偷你家男人,你急个毬啊。

听那口气,好像对方的男人不值得她偷一样。本来是说牛吃庄稼的事情,骂着骂着,怎么就说到女人和男人身上去了。一家一句的对骂,夹杂着牛都踩不烂的脏话,成了另一种比赛:

没看你那个样份儿,还想偷老娘的男人。老娘不像有的人跑到马鞍山去找个秃子。

你那个样份儿好看,黄桶粗的腰杆。秃子咋了,总不像嫁不出去了,整个摆摆在身边。你个卖X的,卖嘛也卖个好点的塌塌(地方)嘛。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多好的一个下午,那些野桂花在泛着悠悠的清凉芬芳,那些蝉儿在枝头唱着无忧无虑的曲儿,那些溪水在缓缓流淌。本来是多么惬意的呀,可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张瘸子的胖女人,一个是杨秃子的矮女人,却把这乡村的夏天搅得有些烦躁。

叫骂实在有些难听了,一些敏感的骂词随时冒出来。我四处看了一下,确信蹲在包谷林里没有人看到我。即便那些蚂蚱看见我,它们也不会告密。即便那些蝉儿看见我,它们也不会唱进歌词。即便那些小草发现我,它们也不会背叛我。我蹲在包谷林,看这两个女人的战争怎样结束。

你个梭——梭叶子哦。你男人莫法了,抱个青 棒嘛。

这一句很厉害,叫骂声升级了。我想,坡上那个矮女人会跳将起来,顺风而下穿过树林,冲下山坡,一定会把山坡下的胖女人打个踉踉跄跄。

老娘抱个青 棒咋了,总不像有些人跑到人家屋后草堆堆里躲起,不敢见人。

胖女人显然有些气短,加之她的话要冲上山坡,那些话在山坡树林里打了几个转转,到达山坡上的矮女人那里,杀伤力已经大为减弱。

你个梭叶子。你个不要脸的,你个死了没人埋的,你个驴日出来的,你个偷人都没人要的……

矮女人顺势扩大自己的有利位置,她站在山坡上。她可能是移动了一下位置,站在了一个更加显眼的地方,以便很好地看山坡下女人的表情。风这时候给她帮了很大的忙,她不用跳将起来,她只需要稍稍用力,骂声就会弹到山下去。

胖女人接住话头,骂声总是叫风吹了回来。

你妈的婊子,你妈的不要脸,你妈的烂鞋一双……

这两个女人把我美好的一个下午折腾得支离破碎。最可恨的是我想起一下午都耽搁在包谷林里,我的猪草背篼还是空的。赶忙钻进包谷林深处,我要扯猪草了。圈里的猪还饿着。也不管是不是肥猪苗了,我胡乱抓扯着。青草也扯,苦麻菜也扯,酸酸草也扯。夕阳已经落山,村庄的炊烟已经升起。我侧耳听了,两个女人的骂声已经消失。不知道是谁宣布结束的。其实,也不需要谁宣布。一个女人不开腔,另一个也只好悻悻而走。虽然骂意还浓,也只有骂几句自己能听见算了。必定还要做夜饭,挨一顿男人的骂是划不来的。

扯了松松的一背猪草,穿过刚才两个女人骂架的树林子,我不禁多看了两眼。一棵枫香树下,有好多折断了的枫香树叶片,一定是那个矮女人站在那里,一边骂架,一边撕扯着那些叶片。那些带着浓烈香味的叶片,一定刺激了她的话语神经。多好的味道啊,暖暖的,甜甜的,柔柔的,这种味道能穿透人的心脾,抵达人的血脉。她们骂的“梭叶子”是什么?这是一种什么叶子?有这枫香叶的味道吗?这是多么好的一种味道啊,是一种可以迷惑男人的味道。

走下山坡,我又看见了胖女人站的位置:一块小石头旁,多么卑微的一块石头。和一个女人站在一起,那个石头一定使了好多的劲,尽管那个女人处于下风位置吃了不少的亏,但那块石头一直站在她的身边,不离不弃。这块石头多像她家里的那个男人啊,一声不吭,默默地守护看着她。乡村女人骂架,一般来说,谁也不去劝架,听到的人就像这些石头一样沉默,知道她们骂完一场后,会各自回到家里,该干啥干啥。石头还在那里,枫树也还在那里。

后来,我终于知道“梭叶子”的意思了,这是一个乡村骂架场合频繁出现的词语,专用于骂那种行为不太检点的女人,但不知怎么的,这个词在我脑海里总是带着一股浓烈气息,那是可以迷惑男人的味道。

方脑壳

方脑壳不姓方。方脑壳是我中学的一个同学,姓张。

那时候中学流行互相起外号。这天,我们在学校操场上打篮球,一个女学生走过操场,所有男生都停止了运动,望着这个女学生。女生很清纯,因为要走操场过,她的脸涨得通红。怯怯的,脚步还有些乱。她已经意识到我们在看她,加快了脚步,低着头,沿着操场边缘走。她已然发育的较胖的身材,由于快速扭动有些变形。我在心里喊了一声:胖鸭子。

哪知这个时候,同学张投了一颗球,没投上篮筐,却投到胖女生的怀里。操场里响起我们尖利的笑声,还夹杂着男生们挤眉弄眼。女生显然有些气愤,红着脸大声甩了一句:方脑壳么?喊完马上跑开了。那句话在操场上打了几个滚儿,滚到了同学张的脚边,我们都盯着他。突然沉默代替了爆炸声,所有的男生都欢呼着,喊叫着:方脑壳,方脑壳,方——脑壳!

轮到张同学脸红了,他皱起眉头,望着跑远的女生,悄悄背转脸去,只得承受了这个外号。他捡起那个滚到操场边边上的篮球,使劲在操场上拍打了一下,篮球“嘭”的一声弹得老高,打着了操场边上的梧桐树叶子。

从此,我们喊同学张为方脑壳。这个词专指那些行为方式有些笨拙的人

喊归喊,我们很快就把此事丢在脑后了,可方脑壳再也静不下心来了。他的心好像是飘在半空的那张梧桐树叶子,一飘一荡的。

在那个火热的夏天,着了魔的方脑壳恋着赐予他名号的女生、我们隔壁班的学习委员。方脑壳缠着我,要我以他的名义给那个女生写一封情书。强调说:要看了还想看的那种。

于是,我到处翻书,找那些叫人肉麻的句子,在一本书上找了一些句子:“……自从那天见到你,我就忘不了你。是你让我懂得惭愧,是你让我的心在天上一飘一荡的。也许我的努力是徒劳的,但是我要像小鸟一样飞向你。给你春天的消息,给你秋天的果实……”我很满意这封情书,方脑壳也很满意。

方脑壳是怎样把情书递给胖女生的,我一概不知。但事情仿佛进展很顺利,方脑壳成天哼着齐秦的《大约在冬季》。

晚自习后,方脑壳不会马上回寝室。我在教室里一边忙着看肖复兴的长篇小说《早恋》,一边复习考试。一天夜里下了晚自习,我没有马上回寝室,我去了学校山下的一个河坝。沿着河坝走,没有了白天的暑热,夜风习习,送来多么凉爽的气息,辽远的夜空嵌着几颗眨眼的星星。

多好的一个谈恋爱的夜晚啊。我在心里说。

走着走着,朦胧中就看见一对恋人在河坝的月光中挽着手依偎着。我躲在暗处听见女的在说话:你写的那些信,我要读好多遍的。

然后是男的开腔了:也就是平时记得多吧,日积月累的就写上了。我喜欢泰戈尔的诗。他的随想集许多诗句很美。比如:晨光离去,告别白日之光;扮成晚星,迎着暮色而降。

这不就是方脑壳的声音么?前几天才把我的泰戈尔的诗集借去,还没有还给我呢。我的脸红了,不知道方脑壳的脸红不红。我悄悄退出河坝。让一对恋人留在那里,让该死的诗歌留在那里。

从那天夜晚过后,方脑壳找我借书,我态度冷淡,说声“没有”,看都不看他一眼。我感觉借给他书,让他以此去讨好一个女生,有些亵渎的意思。

一个月暑假很快结束。这个暑假除了炎热,没有其他特别的。

到学校没几天时间,同学就神秘地告诉我:方脑壳和梅子谈恋爱,遭起了,遭开除了。

原来,放暑假方脑壳都没有回家,给大人谎说是在补课,私下里和梅子“玩”在一起了。这“玩”有很多意味。

天哪,这是真的。几天后,学校操场围墙上贴出了一个告示。一张大白纸写的开除告示:张某某,系高九零级三班学生;蔡某某,系高九一级学生。两学生违反学校规定,不遵守学生守则,在学生期间谈恋爱。此事件性质严重,影响极坏,为了肃清校园风气,还校园一片清静。经学校研究,给予张某某、蔡某某开除学籍处分。希望各位学生引以为戒。

其实方脑壳本来就没有到学校来报到。听说他去了南方的城市,再也没有回来。可惜,我借给他的那本诗集也收不回来了,那是永远的一个见证。胖女生转学去了另一个学校读,两个主角都提前离开了,开除告示显得有点滑稽。

年复一年,我已渐渐忘记了这个缠着我帮写情书的“方脑壳”,以及那个腼腆胖乎乎的女生。

许多年后,我在故乡的小镇上,突然遇见了这二位,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方脑壳。那个消失多年的同学又回来了。他是停了一下才转过头来的,看到我忙转过身来,笑呵呵地说:这么多年了没人这样喊了,我还以为不是叫我呢。我惊讶道:你们还在一起?他们几乎一起笑道:为啥不能在一起?

我也笑了。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我感叹,由一声“方脑壳”开始的爱情,居然也有这么圆满的结局。

马浪荡

村庄的空气中,有牛屎、油菜花、尿液、青草混杂的气息,那些轻巧、清爽,有动作的风和气息,在村庄四处游荡。它的阳光或者月亮是透明的,亮晶晶的透过密实的树叶照在小路上,照在炊烟上,照在田野上,照在男人女人的身上,斑斑点点,一闪一闪的。走在村庄里,会有许多的慵懒和出奇的好脾气,微笑会很自然地流出来,流向村头的溪水,流向满怀好意的山头。

和我一样,他也是一个浪荡者,十处打锣处,九处有他。在村庄人家的喜宴上,在人头攒动的人堆里总能找见。脸已经喝得通红,在柴火的映照下,红好像要从他脸上红下来。他不是唢呐手,但他能跟唢呐手谈在一起,他一遍一遍给唢呐手灌酒,灌着灌着,唢呐手就吃不消了,就开始吹奏,带着醉意的吹奏,仿佛村庄也喝了二两酒。他不是知客,但他比知客还忙碌,不停吆喝:上菜的快点;让开,油烧背了;擦桌子;客人到了找烟了……搞得知客只好跟着他团团转。我注意到,其实主人是喜欢他的。好多主人莫法说出口的话,他就帮着说出来了。他像一只忙碌的蜂子,这里叮一嘴,那里停一下,看着不顺眼的,他都替主人喊出来。

我盯着他喝红的脸,我知道浪荡在村庄也是一种幸福。比如,这时候,我走到一堆干包谷秆前,看着那些干枯的叶子,被风吹得嗖嗖嗖的响,那感觉自己竟像一捆干包谷秆。站在村庄的土墙边,看着过往的行人,看着那些悠闲的狗,寂静、心宽。让那些无所事事的野风过去吧,让那些晶莹莹的露珠掉下来吧,让那些停歇在枝头的蝉儿唱歌吧,村庄在举行盛大的结婚典礼。

背地里,人们都叫他马浪荡,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不姓马,姓杨。难道是说他像马一样浪荡吗?哦,村庄那些马,脖子上没有缰绳。它们放牧在山野里,啃那些树芽,吃那些野草。集大地之灵气,吸万千之精华。它们想叫就叫唤一两声,想在山间小道上尥几蹶子就尥几蹶子。那年月,村庄的马是村庄的神。一两匹马隐在村庄的山野里,叫唤一两声,人们一般都会停了手上的活路,望望山野,望望山谷。从那一声又一声马的嘶叫中,他们能够分辨那是谁家的马儿在叫。马是浪荡的,在山野里,树林中,溪沟旁,随便任何一处都能找到一两根马的鬃毛和马尾巴。那种光亮的鬃毛,停在树梢上、花朵上。要是去一根一根捡起来,一会儿就会捡一把,拿在手里,那种光滑,就像抚摸着一种丝绸的感觉。

马浪荡不像一个庄稼人,他的庄稼只管种下去,没见他经管。人家是点麦子,他是把麦子撒在地里。人家的麦子要浇灌三四遍粪水,他的麦子长在地里就长到地里。他成天在村庄浪荡,这家去聊几句,那家去坐一下。人家在地里做活路,他站在地头跟人家聊。他会浪荡掉一个上午,就那么在乡间小路走着晃着。走累了,在村庄小路上,就着一株野花或者一棵树撒一泡热尿。阳光熟悉他,野风熟悉他,小路更是认识他。有时候,我很羡慕他能像一架犁一样,在村庄的角角落落翻耕。他能最早知道春天上了树梢,雨从山那边翻过来了。

我忘不了他那一次的浪荡。夏天,我们几个青尻子娃儿在河里洗澡,他在河坝晒太阳消磨时间,狗娃子在河里扎跟头,一个两个,接连几个的往河里扎,扎下去,就摸我们的脚杆,摸我们下面的小东西。扎到第四个的时候,下去好久都不见他起来,开始我们都认为他在装怪,后来都有点慌了,大声叫起狗娃子。河坝上的马浪荡跑过来,衣服也不脱就往水里跳,钻到河里一把把狗娃子拉了上来,拉上来的狗娃子半天才缓过气来。

有一年的夏天以后,马浪荡从村庄消失了,去了南方打工,给一家玩具厂当搬运工。一下没了这个人,村庄不习惯了。尤其遇到喜庆场合,总有人问:马浪荡呢?马浪荡呢?问过后,就摇头:哦,去打工去了。老人说:他成天游游荡荡的,还能到城里去做工?打工可不能由着他性子,到处浪荡哦。

我也在想,已经习惯于在村庄浪荡的一个人,会习惯城市打工生活么?在他被关在工厂里或者工地上的时候,他会不会想念村庄,想念那些他浪荡熟悉了的田坎和小路?他是在南方城市里做有关村庄的梦呢,还是离开村庄后,也就把浪荡的习性给改掉了。不改掉行吗?

责任编辑 张即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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