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龚义龙
张培爵遇难三疑问小考
文◎龚义龙
1912年10月,袁世凯以咨询川政为名,调曾任蜀军政府都督的张培爵入京。1915年1月7日,张培爵在天津被诱捕,当晚解往北京,交京畿军政执法处。自天津解往北京途中,曾囚于杨村监狱。1915年3月4日,张培爵在北京土地庙街监狱刑场英勇就义。
由于袁世凯政府处决张培爵具有一定的保密性,长期以来,人们在张培爵烈士遇难的具体细节上存在一些疑问。如:张培爵是否参与组织过“血光团”?张培爵在天津时寓居哪国租界?张培爵遇难地到底在哪里?这段历史已过去近百年,我们只能从纷繁复杂的后人记述与史料中寻找蛛丝马迹。
张培爵,字列五,1876年出生于今重庆市荣昌县。1906年加入同盟会,次年与熊克武等人密谋成都起义,事泄失败后留蓉营救被捕同志。1909年,受重庆府中学堂监督杨庶堪(杨沧白)之邀出任学监,参与组织“乙辛学社”,作为重庆同盟会支部的核心。四川保路运动爆发后,张培爵与各路革命党人密谋策划,派人到川东南各县活动,参与领导了推翻清朝川东政权的武装起义。继武昌起义之后,1911年11月22日,张培爵与杨庶堪等发动重庆起义,通电全国,宣布重庆独立,随后成立蜀军政府。次日,张培爵被推为蜀军政府都督。在蜀军政府支援和影响下,川东南各地纷纷起义,计57个州县宣布接受蜀军政府领导。1912年3月,成渝两地军政府合并,赴蓉就任四川军政府副都督的张培爵不久改任四川民政长。同年10月,他被解除实权,调往北京任“总统府高级顾问”。1913年孙中山发动“二次革命”时,张培爵秘密潜赴上海,与谢持等人密谋,准备返渝支持熊克武讨袁未果。后返天津租界,秘密反袁。
郭礼淮在《碧血耀丹青》(《四川日报》2001年10月12日,第10版)一文中认为,“血光团大案”是袁世凯为了转移矛盾视线,无中生有制造的一起特大假案。袁世凯政府声称革命党人要暗杀政府要员、进行暴动,以此为由在京津一带大肆搜捕革命党人,并诬陷张培爵就是这个团体的“北方领袖”。1915年1月,用诓骗手段,将他逮捕入狱。其实,哪有什么“血光团”,民间没有,革命党人内部也没有这样一个团体,完全是袁世凯集团一手秘密策划捏造出来的。
郭礼淮之所以这么认为,其依据主要有如下几点:
《中国近代史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2年版)对“血光团”的解释——
1913年3月宋教仁被刺案发生后,袁世凯为掩盖罪责,转移全国人民的视线,遂唆使其党羽制造“血光团”假案。硬说黄兴是“血光团”团长,派遣大批团员潜入北京暗杀政府要人。于是京津军警四出搜捕“血光团”,乘机逮捕国民党议员。同时北京检察厅又根据一个被收买的女人的供词,要传黄兴到案对质,借以抵制上海法庭传讯赵秉均(刺宋的主谋人)。这一事件,进一步暴露了袁世凯的反革命面目。
《龙门阵》上发表的一篇通俗文章《化碧苌弘原不死》(奋斋)的记述——
张培爵进监,颇受优待……只是要他承认是“血光团”的北方首领。“血光团”是宋教仁被刺后,袁世凯贼喊捉贼,无中生有,硬说黄兴组织了这个团体,搞暗杀暴动,破坏社会治安。现在又把这项帽子扣在张培爵头上。张当然不承认,叫拿出物证人证来。隔几天,问官出示了有他亲笔签名的一份名册,原来就是李某那本发起“实业团”(前身为四川同盟会内第一个小团体——编者注)的册子,只是已经改头换面,“实业团”变成了“血光团”。他当即说明实际情况,问官说:“少说废话,还有证人哩!”高喊:“带人来!”随即押进一人。张培爵一看,竟是周绍农……狱吏(买通他)叫他说出是张培爵引进(他参加血光团)的,张是他们的头头,图谋在京津一带闹事,(周)照狱方的意图画了供。问官转脸对张说:“物证、人证俱全,还有什么话说呢?听候处理吧!”张培爵就是这样被袁氏集团捏造事实,栽赃诬陷,说他参加了“血光团”而被判处死刑的。
《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第一册,陶菊隐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8年)上的一则史料——
1913年3月20日,袁世凯(总统)、赵秉均(国务总理)指使洪述祖、应桂馨、武士英密谋暗杀了宋教仁,引起全国人民的痛恨。国民党以黄兴为首的人主张组织特别法庭审理“宋案”。袁世凯为了转移视线,在5月16日制造了一个假象,诬陷黄兴。支使一个自称为“女子暗杀团团长”的周予儆向北京地方检察厅自首,说她奉了“血光团团长”黄兴的命令,到北京来进行政治暗杀(曾担任宋教仁秘书的周予觉在袁世凯侦探的追踪下叛变自首,由他的妹妹、天津女学生周予儆出面,编造伪供)。第二天,军政执法处逮捕了参议院议员谢持,说他是“血光团团员”。“血光团”这个名称立即就飞扬在外,人人谈虎色变,似乎社会上真有这样的一个秘密的杀人机关,而北京地方检察厅根据这样一个被收买的女人捏造出来的鬼话,竟要传黄兴到案对质。这样,就使上海方面对赵秉均的传讯得到抵制,并且把全国人民的视线吸引到云里雾中。后来,周予儆领了一笔津贴到日本,还逢人自夸她是奉“大总统资遣出洋”的。该史料还说,“以后袁世凯以‘血光团’为名,杀害反袁志士。张培爵亦死于这个‘罪名’之下”。
从这些史料看来,“血光团”纯属子虚乌有,并不是有些人说的是什么留日返国青年反袁组织,而是袁世凯集团制造的假案,其目的是陷害反袁革命志士。张培爵曾资助过“血光团”这些血性男儿也就无从说起。
但是,从另外一些资料来看,似乎“血光团”这一组织又确实存在。
据四川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成都文史资料选编》(辛亥前后卷)收录的《回忆蜀军政府都督、先父张列五》(作者为张培爵的三女儿张映书)一文所载,当时从日本回国的青年对于袁世凯复辟帝制的阴谋极为忿恨,暗中组织“血光团”,准备暗杀袁世凯,他们经常来天津向张培爵请示机宜。张培爵虽然认为这种“决心一击”的办法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国家前途问题,但对于青年革命者的热情仍积极支持,解囊相助。当时在天津的盟友有邹杰、陈乔村,因都是同志,来往密切。关于“血光团”成员与张培爵秘密接触,邹杰、陈乔村亦知梗概。陈乔村竟将特务李某引来拜见张培爵,借口合伙经营织袜业,张培爵未查其奸,竟遭其伪造证据,逮捕入狱。陈乔村叛变,供出“血光团”全体名册。
革命党人黄肃方当时与张培爵同时被关押在狱中,后来曾向张映书叙述狱中一些情况,“(当得知自己被人出卖时)你父愤怒地斥责说:袁世凯背叛革命,妄图复辟帝制,早为国人所不容,人人可诛!‘血光团’宗旨,是为民除害,团员是青年,血气方刚,谋刺袁氏,是我主使,与他们无干。”黄肃方是张培爵的朋友、革命同志,1909年与张培爵、杨庶堪等人共同组织“乙辛学社”作为蜀中同盟会的核心,又是张培爵从被捕入狱到遇难的耳闻目睹者,其回忆具有较高的可信度。
张永久在《蜀军政府正副都督轶事》一文中这样记述张培爵的被捕——
当时中国流行人肉炸弹,政治暗杀成风,有从日本归国的青年成立了“血光团”,拟刺杀袁世凯,张培爵与之来往密切。这一情况,被袁家三公子袁克良侦探到了,以此为由,大肆在京津一带搜捕革命党人,并诬陷张培爵就是这个团体的北方领袖,遂秘密指使李捷三,佯称找人合伙经营织袜业,扩大规模,谋求销路。想必此时张培爵对官场已心生倦意,一口答应了李捷三,愿意当公司股东。那天下午,二人乘车前往四川饭店签约,中途李捷三临时有事要下,随手递给张培爵一迭稿纸,说是合资经营织袜业的合同,嘱咐张培爵斟酌改定。张培爵放入怀中,与李捷三拱手道别。谁知车刚驶出租界,军警一拥而上,从张身上搜出了那迭稿纸,竟是反袁世凯政府的“志诚团”章程。张培爵欲申辩,扭头四望,李捷三早已逃遁得不见踪影了。
向楚是重庆辛亥革命的主要宣传者、组织者和领导者之一,曾任重庆蜀军政府秘书院长、四川军政府秘书厅长等职。1948年,他在《知行杂志》第2期上发表《前蜀军都督四川民政长张列五先生墓表》称,癸丑年(1913年)讨伐袁世凯失败后,张培爵“投病隐居天津,织袜以为食,于国事几绝口不复道,久或通书。问则曰:‘元恶未尽,姑沉几忍辱以稍待之而已’,其深谋远划,不轻示人以届略,至若快心一击,取人命于顾盼间,吾党有行之者,公之素志则固有在。”按照向楚的说法,张培爵虽隐居天津,然铲除元恶(袁世凯)之心未死。
王建中在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洪宪惨史》中《张培爵狱》一节写道——
癸丑(1913年)二次革命,民党失败。张培爵因川路招股事,业已先期来京,寄居西城国会议员谢持家,迄未出都门一步,实与南方政变无丝毫关系,乃袁世凯对于共和种子不惜铲除净尽,竟密令军警赴谢宅搜捕,幸培爵闻风逃逸,步出永定门,乘火车赴津。避难法界,绝口不谈政治。民国三年(1914年)秋,有川人李某者,培爵之旧友也。密受袁政府命令侦查培爵行踪,相机逮捕。李某抵天津,遂日与培爵相周旋,感情极为融洽,而培爵决不疑其为追命鬼也。李某知事机已熟,托以组织实业团发起人名册,请求培爵亲笔签字,担任募股。培爵因事关同乡生计问题,随即署名。而李某并促培爵之至友周绍农、学生朱培麟等十余人签名于册上。为一网打尽之计。一日,李某假津埠三不管登瀛楼宴客,培爵及周绍农等列席者八人。正欢饮间,军警蜂拥而来布满街市,培爵等乃全体就捕,即晚以特别专车递解京师,交由京畿军政执法处讯办,加以全身缧绁,分押各号笼中。侦探以周绍农忠厚可欺,先将刑具除去,并付现洋两元,以作饮食之用。翌日,王狱官复亲至笼中,向周表示好意,劝其供认张培爵等组织实业团,确系谋乱机关。如能照供,不但性命可保无虞,且有优差相报云云。周遂惑其言,迨堂讯时,直认张培爵谋乱不讳。
黄肃方亲口叙述的张培爵法庭陈辞,透露出即便是革命党人没组织暗杀袁世凯的“血光团”,但革命党人铲除元恶、为民除害的政策是存在的。而作为张培爵的同学、至交、革命同志,向楚撰写的《前蜀军都督四川民政长张列五先生墓表》也认为张培爵虽隐居天津,而铲除元恶(袁世凯)之心未死。《蜀军政府正副都督轶事》指出“当时流行人肉炸弹,政治暗杀成风”,实际上为“血光团大案”提供了一个大的背景。应当说,袁世凯政府未抓住“血光团”证据并不代表不存在革命党人预谋铲除袁世凯之事。其他证据同样佐证,虽然找不到“血光团”的证据,但袁世凯政府对“血光团”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据张映书回忆,张培爵辞去两职后,“我父即退居天津,率领随员从事织袜手工业,避免袁世凯注意,以待时机”。向楚在《前蜀军都督四川民政长张列五先生墓表》中说,“(张培爵)被命入京师,备顾问,公立解职行,过家留三日,语不及私,以华盛顿归田躬耕自矢。癸丑(1913年),讨袁义师起,熊克武,杨庶堪,响应之,逾月兵败。公已投病隐天津,织袜以为食,于国事几绝口不复道。”又在《张君权厝志》(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史史料编纂委员会编纂,《革命先烈先进传》,1965年)中同样提到:“以龃龉穷市隐津门,课织以为食,于国事几绝口不复道。”
两人都只提到张培爵牺牲前一段日子隐居于天津租界,从事织袜手工业,但对其寓居地址则未有提及。由于张培爵当时为隐居状态,故而也难以弄清。民国初年,天津租界实际上包括英、法、美、德、日、俄、意、奥、比等共计9国租界,那么,张培爵在天津时寓居哪国租界?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现具有说服力的相关材料。据说是英租界福善里,由于资料不足,姑存备考。
◎位于重庆市荣昌县的张列五烈士墓
有人误认为张培爵遇害地在天津。张映书回忆录中只说张培爵就义时间为1915年3月4日,而没载牺牲地点。这就使人容易产生误解,认为张培爵生前寄居天津租界,牺牲地点也就在天津。其实,从各种资料看来,张培爵牺牲的地点是很明确的。
向楚《张君权厝志》记载,“民国四年四月,前四川都督民政长张君列五柩,旋自京师……君年三十九,荣昌县人,讳培爵,以是年一月七日逮京师,三月四日死于市。”
《书简杂志》1946年第2期所载《张培爵与李宗吾书》一文编者按中称,“辛亥之役,首义重庆,全蜀风从。后反对袁世凯称帝,于民国四年三月四日,被袁世凯杀于北平。”
向楚和李宗吾皆为张培爵在成都高等学堂求学时的同窗好友,以后又是志同道合的同志,直到张培爵遇害前,他们之间仍有书信来往。应该说,向楚、李宗吾对于张培爵就义之事印象是极为深刻的。况且上述两则材料分别成文于1946年、1948年,若二人欲弄清楚张培爵就义的经过,尚可找到一些耳闻目睹者。因此,二人对于张培爵就义地点的记述可信度非常高。
《张培爵狱》对张培爵就义的经过有详细记述——
某日(1915年3月4日)晨,黄风大作,飞沙走石,塞满天地,是即培爵等六人死义之期(除二人判无期徒刑)。六人分乘骡车,出宣武门,直抵土地庙街行刑场。
《蜀军政府正副都督轶事》中写道——
张培爵被捕后,先囚于杨村监狱,后解往军政执法处。而曾在重庆任过知府的纽传善,正好是这个执法处的提调。行刑那天,天空阴云密布,似有暴雨将至,当号监喊到他的名字时,张培爵问:“天变风作,尚行刑乎?”语气中隐隐透露出一丝求生的欲望。传说张培爵是坐着受刑的,子弹射中额角,鲜血喷溅,身躯端坐多时才扑倒在地。
《碧血耀丹青》记述——
1915年3月4日黎明,这位在重庆首举反清义旗,参加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担任过重庆蜀军政府都督、中华民国四川都督府副都督、四川省民政长(省长)、总统府高等顾问的革命志士,就被惨杀于北京土地庙街刑场,牺牲时才39岁。
从以上资料综合来看,张培爵于1915年1月7日被捕于天津,同日,被押往北京,途经杨村时,被囚于当地监狱。在北京,被关押于京畿军政执法处监狱。临刑前,难友6人乘骡车,经宣武门,抵土地庙街刑场,坐着受刑,就义时年仅39岁。1915年3月4日,张培爵在京被屠杀后,尸首被扔进乱葬岗中。张的随从、友人熊少川、潘式斋等设法觅回尸体,得同盟会员曾道、李伯申等的资助,将遗骸运到上海,暂厝于宝山里公墓。1916年6月袁世凯称帝阴谋破败后,始由重庆党人朱之洪等集资把烈士遗骸运回荣昌,归葬于荣隆乡野鸭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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