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玲是位诗人,八十了,她仍然喜欢玫瑰花,喜欢漂亮衣服,喜欢化淡淡的妆见朋友。
她也依然以一种娇嗔的语气与她的先生对话,那一种相濡以沫的情态,打动人。此时,你已经不会记起她的年龄。
老人住在芳村,我至今也没有弄明白,芳村是在广州的南还是北,只是知道这儿有著名的花市,还有全国最大的茶叶市场。对,还有郑玲,黄礼孩。而老人居住的那个小区,出租车司机都说不好找。
前两年见她时,已经依靠轮椅代步的她还活跃地要去这儿去那儿。她非得请我们几个吃饭,礼孩、世宾和我,当然还有时刻不离开她的陈老师。她可开心了,直对着我说:“张鸿 ,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我要是男孩子我就追求你。”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脸笑成了一团花。那种语气的妩媚,似乎一个天真的少女。是呀,年华老去,但她依然是一个少女。
那天我们是在沙面,离芳村不远也不近,是一个自然环境极好的地方,从前是租界,郑玲就喜欢这个地方。
而现在,老人才出院不久,还是想去沙面,还是想请我们吃饭,说她得了一个奖,有奖金。但她已经行动不便了,家住二楼,要出个门,简直就要一个大阵仗,而他们最害怕的就是麻烦人。没有了自由,对她来说,是最大悲哀。
这几个月来她已经住了两次医院了,我和礼孩去医院探望她时,带着玫瑰花和巧克力,礼孩说她爱吃这个。她躺着,伸出手来拉住我们。这个可爱的老人呀,她噘着嘴说,唉,医生不让我吃巧克力了。
我对她的情感有一些复杂,如母亲,如姐妹,甚至如同龄的朋友。同样,我对她的先生陈善壎充满敬意,他的文字有风骨、有力度,如他的人,而他的善解人意与对世事的睿智及深髓的洞察力,皆以一种冷静与温和体现出来。我眼中的他们仍然是当年生活在大山深处的那一对相爱的男女,有野刺莲和小黑相伴,有着隔山隔海的感应。这感应,经历诸多的磨难,磁场越来越强。
多年前,郑玲有一首诗送给陈老师,我记得有这么一段:
“假若城外的火山
突然爆发
两千年后
我们依然这样手挽着手
从废墟中走出来
在月光下穿城而过
我依然用我的这张披巾
为你遮住深夜的寒露”
对他们,我有一种“心痛”,有时,痛入脊骨,有如对我父母。具像的他们已经成为我对父辈的深情的一种幻化,还有年少时的我也经历过的那个年代的一些记忆,虽然那些记忆有恐惧、有怨恨,但恨谁怨谁?当然,还有一些与父亲在干校的快乐的记忆。
昨天,我和陈老师约好了时间去他家,郑玲老师一直等着,稳妥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前茶几上摆好了待客的茶点。她看着我带去的玫瑰,笑着说:玫瑰代表爱情和友谊。我说对呀,玫瑰是我的惟一选择,如此高贵,最适合你呀。一向幽默的陈老师说:是呀,别个花她还吃不消,花粉过敏。郑玲让陈老师拿出许多照片,告诉我说,这里有许多的诗人已经不在了。我说,我把我认识的找出来。找来找去,我还真不认识几个老诗人。我建议是否在照片旁边做一些注明,郑玲说,我也看不太清楚了。
穿着真丝花衬衣、羊毛长外衣、花裙的老人,端坐着,但时间一长,她累了。
她看着我们说话,努力地听,实在听不清楚时,就会着急地用湖南话冲着陈老师说:你们说什么呀,我听不到。于是,这个男人,就会慢慢靠在她的身边,贴着她的耳朵,复述所有的内容,一句一句。
我以上的文字是关于一个老人,以下,是关于一个诗人。
郑玲能记得起的最早与诗有关的事,是一种叫《黎明的林子》的没有封面的诗刊,后来这小小的刊物更名为《诗垦地》。当时她读初中一年级。她最早的诗作《我想飞》,就是这时候写的,老师帮她发表在《江津日报》上。几年后,她随同一群进步青年“飞”到湖南,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湘南游击队。不管环境如何变化,她却始终没有离开诗。
她长期生活在不容易自由选择立场的年代。现在人们发现,在她漫长的创作生涯中,她坚定地坚持了诗的美学立场,难能可贵地从不谄媚任何文化势力。这在有60年创作历史的诗人中,这样的纯净是极其少见的。台湾诗人王禄松这样说郑玲的诗:“非经大思考、经大灾劫、茹大苦痛者,焉能臻此。”,这种明白劲儿,是诗人之间的一种通感。
从世界文学的范畴来看,中国的诗人、作家到了老年,创作热情大都会衰退,但郑玲是一个例外,仿佛她对生活、对美、对文学的热情从来没有消退过。“5·12汶川地震”发生后,她写了一首《幸存者》:
“幸存者是被留下来作证的
证实任何灾难
都不能把人斩尽杀绝…… ”
这样充满力量的诗歌来自她经历了苦难人生之后的信念。
诗歌充盈了郑玲的灵动的大脑,也强化着她多病的身体。
我还会去看郑玲,带上红、黄玫瑰花,如果有可能,我更想带上一捧野刺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