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息图

2010-12-31 00:00:00
山花 2010年20期


  陈年,1973年生于山西大同煤矿。当过工人,开过小店,现为自由职业者。从2007年开始写小说,先后在《黄河文学》《山西文学》《佛山文艺》等刊发表作品。小说《胭脂杏》曾被《小说选刊》选载,并收入《09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漓江版),《21世纪年度小说选》(人民文学版)。
  
  1
  
  临时户区凭空冒出不少黑蘑菇。那些烟先是自己走一条路,走着走着,东家西家的便纠缠着抱在一起,黑压压的一团。荒坡上的草,枯黄了大半,远远晾着,像女人的绿格子黄格子小袄,被风鼓着,涨得老高。坡地上的旋风一个比一个旋得高。闲得没事的小孩子们追着旋风跑,边跑边跺着脚喊:旋风旋风你是个鬼,三把刀刀砍断你的腿。
  男人白天睡觉,晚上上班。男人睡觉时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炕上做营生,两手捉了毛衣针,心不在焉地挑几针,看一眼男人睡觉的样子。男人睡着的样子可真丑,咬牙放屁还吧唧着嘴。女人怕那些小孩子的笑声惊了男人的觉,光着脚下地拉上帘子,又轻手轻脚地上炕拿起毛衣针。女人在给男人打一双厚毛袜子。井下阴寒,男人穿上厚袜子身子骨就不那么冷了。
  女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红扣儿。红扣儿是男人从城里带到矿上来的。城里的女人肯下嫁到黑乎乎的煤矿自然是有原因的,至于是什么原因,做媒人的当然不会细说。麻子脸的媒人说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讲的是缘分,有缘是夫妻,没缘是路人。
  男人的眼睛有残疾,小时候被硬物戳伤过,黑眼仁上有一块黄豆大的白斑,看谁似乎都在斜着眼折愣人家,匪里匪气的。这两年男人来矿上工作手里攒下几个活钱,有了钱自觉腰板硬了,就想找个传宗接代的女人。可这眼斑不光影响视力,还影响男人的婚运。相亲时,女方脸子淡淡的,只见一回面就没了下文。红扣儿家和麻子脸的媒人是远房亲戚,知道矿上人稀罕女人,就写了信求人家给说个媒。女大不中留,眼看红扣儿的岁数一天比一天大,娘家急着让她嫁人,没条件,能带着她闺女离开那个城市就行。
  男人就和那个麻子脸的媒人去了女人住的城市。两个人见面的目的明明白白,就是找对象。男人第一眼就被女人镇住了,说不上哪儿长得标致好看结婚,女人浑身就有那么一股味儿。什么味儿?女人味儿呗。男人酸溜溜地想,这么俊的女人,这辈子也只能过过眼瘾。没想到女人的娘家人一口就应下了亲事,三天后订亲,一个月后娶亲。男人家几代穷人,现在有了这样的好事,男人才不管女人有什么底细不底细呢。能一心一意跟着男人过日子的女人就是好女人。后来红扣儿的娘家果然够意思,不光不要彩礼,嫁妆也是别人家的三倍,最长脸的是陪了一辆自行车。男人骑着自行车带着女人在矿上遛弯,那风光劲儿和现在开着私家车兜风一样。
  男人已经醒了,不说话,悄悄看女人做营生。红扣儿半跪半坐着,只能看到侧脸,睫毛长长的,鼻子俏俏的,下巴尖尖的,两只手灵巧地上下翻飞。看到女人的一缕头发滑下来,男人忍不住伸手帮女人掖在耳后。女人似乎吓了一跳,半分是喜半分是怨地瞪了男人一眼。男人赔着笑说,头发挡了眼睛。女人丢下手里的活,把凉凉的小手往男人的被窝里塞。男人边躲边说,冰得慌,压在我屁股下暖暖。女人不老实,猛地把手放在男人的物件上,冰得那物件激灵得跳起来。
  “来,动一动。”男人笑呵呵地,边说边把手伸进女人的裤腰,摸着女人软软的肉,慢慢往下走,再往下走。男人不急,老话说,心急吃不上热豆腐。刚出锅的豆腐烫嘴。“动一动”,是他们之间的专用语。男人想的时候,就对女人说,动一动。而女人总是说,不能动。男人撇着嘴,又不是啥金贵的东西,还能动坏了。来,我看看坏了没?嘴动手也动。女人忸忸怩怩地,由着男人扒衣裳。男人使坏,只给女人脱一半衣裳,裤子褪在脚踝处,背心吊在脖子上。男人笑得哏哏地。男人说了,爱脱不脱,反正也不耽误他上下办事。女人这时就要耍点小性子,假装生气,用指甲掐男人的大腿,捏很小的一块肉皮,不用使大力气掐,男人便嗷嗷地惨叫起来。一个劲儿地嚷,掐起黑青了,掐起黑青了。女人色迷迷地看男人,却并不放手。男人只好给女人赔不是,重新帮她把衣服脱了。看女人还紧着脸,男人夸张地揉着疼处,说女人是个白蛇精,笑眉笑眼地整搓人。女人这才扑哧笑了,你胆子不小呀,明知道是蛇精还敢娶回家?
  男人身上自带三分火,一挨着男人的肉皮,女人就被热辣辣地烫一下。女人轻狂地叫一声,像是让热油星子溅了。女人的身子在被窝里扭来扭去,胳膊缠得男人紧些,更紧些,似乎是越烫越舒服。女人说,热呀,热得像是抱了个火炉子。咱家今年冬天就不用生炉子了。男人说,哎呀呀,又瞌睡了!睡呀,就在这棉褥子上,舒服死个人……
  红扣儿和男人把“活动”搞得很勤,如果男人上夜班,一定要在白天把这一活动补上。红扣儿知道男人急着想要个孩子,有了孩子,男人就有后了。男人慢悠悠地说,有了后,就有了穿孝衣戴孝帽的人。女人慌忙用舌头堵男人嘴里,不让他说那些不吉利的话。被窝里女人疯狂地把腰肢扭成一条蛇,渐渐有细细的水汽蒙在女人的眼上。
  
  2
  
  做啥挣啥钱,休息日下口泉。男人休息时,用自行车带着红扣儿去口泉城,逛街,看电影,完了再吃碗辣辣的凉粉。
  十里之外的口泉城是矿上人最爱去的地方,那里有商店,有饭店,有电影院。还有唱民间小戏的场子,不搭舞台,就地圈场子,胡琴一响,就开戏了。来逛城的矿上人掏上二毛钱就能看一场戏。戏简单,演员不扮脸子不穿戏服,两个人就能把一台人的戏份子都演了。口泉城最出名的是皮鞋厂,听说那里的鞋都卖到了北京城。有个矿上人到北京出差,给女人买了双皮鞋。女人拿着鞋到处和人显摆北京的鞋怎么好怎么好,偏有人眼尖看到鞋中腰有个红红的大方戳子,上面醒目地印着“大同口泉”四个大字。
  红扣儿要进城时总要打扮一番,脸上擦着粉,头发上夹个夹子,衣服换得鲜鲜亮亮的,脚上是口泉鞋厂的“丁”字皮鞋。红扣儿知道城里人眼睛都带着小钩子,能撩起你的衣裳一下子看穿你窑黑子老婆的身份。城里人看不起矿上人,他们一边挣着矿上人的钱,一边骂,矿上人净是土鳖蛋子。红扣儿打扮好,拿着锁子出门时,邻居改花正好出来,看着打扮一新的红扣儿,撇着嘴角羡慕地说,红扣儿就是命好,又和男人进城看电影去?红扣儿点点头,嗯,看电影!临时户区的女人们都知道,红扣儿这小女人爱看电影,隔一段时间就和男人相跟着去口泉城看一场。
  男人骑着二八车子在前面走,女人紧跑几步,轻轻一跃就上了后架。似乎是怕从车上掉下来,红扣儿的一只手从后面亲亲热热地搂着男人的腰。就是这个搂的动作,一下子把大把的辣椒面撒在别的女人眼睛里。女人们看着他们越来越小的影子,忍不住尖酸刻薄地骂道:
  屁的看电影,鬼才信呢。
  明明是一只不下蛋的鸡,还装个凤凰样。
  男人们的眼睛珠就是让这样的浪女人勾走了。
  你们知道个毛?女人越嗔男人越爱。那些臭男人骨头都贱!
  老中医的院子在口泉街的下方,院子里种着几棵槐树,听说这槐花是药,老中医把那些花收起来晒干了,就是一味药引子。红扣儿第一次来的时候树上开满了槐花,那些花气熏得人身子发晕。老中医白发白眉,一看就是医术高明的人。老中医让红扣儿把胳膊搭在一个小枕头上,边把脉边问,例假准不准呀?经色是红是暗?房事勤不勤呀?问的红扣儿都不好意思说。而老大夫则是一路刨根问底,似乎是要把他们床上的那点事都抖落出来才罢休。把完了左手,又换右手放在小枕头上,两只手都号完脉,老中医说,也没什么大病,只是经水不调,吃几剂中药调理一下,最迟秋天就能怀上孩子了。这话说得红扣儿和男人眉开眼笑的,老中医龙飞凤舞地写下的药方子,两个人抱着那些草根树皮,虔诚好像从观音堂求来的仙方儿。
  现在那些槐花落了二回,树叶子也落了二回。红扣儿的肚子还是瘪瘪的。瘪得红扣儿在别的女人面前都有些抬不起头。红扣儿眼红那些大肚子的女人,人家说怀就怀上了,怀个孩子容易得好像往兜里装块糖。红扣儿更眼气那些流产的女人,自己的骨肉说不要就不要了,一点也不难过伤心。
  红扣儿真是有些急,急得有点不怕羞臊了。平日里只要一有空儿就在炕上缠着男人。男人多少有点怕女人,女人现在如狼似虎的狠劲儿,不像是做两口子问的那件美事呢,而是上战场你死我活地打冲锋呢!
  汗水淋淋的红扣儿越过男人的肩头,偷看供在柜上的菩萨。菩萨眼睛干净,看不得男欢女爱,平时就用一块红布遮着,只有初一、十五上香摆供的时候,才把布子撩起来。菩萨是红扣儿的婆婆从观音堂请回来的,菩萨慈眉善目,手里还抱着一个白胖的小子。婆婆说这是送子观音,也没啥讲究,摆在家里添个喜气。红扣儿知道,婆婆也着急她的肚子。红扣儿听人说过,观音堂的菩萨很灵验,矿上想怀孩子的女人都去那拴孩子,一拴一个准。红扣儿也悄悄地把一段红绳子套在那个白胖小子的手腕上。
  出了力出了汗,红扣儿粉艳艳的脸上搭散着几根发丝,男人用小手指抹开,顺手捏一下女人软绵绵的脸蛋。男人想起下井汉子说的那些荤话,生孩子和种地一样,犁好地肥,才能长出好苗子。男人忍不住笑了,红扣儿揪着男人耳朵问他悄悄笑啥呢。男人老老实实地回答,想种地呢!
  
  3
  
  红扣儿懒懒地倚着当家的男人说,冷啦!安炉子哇!
  其实立冬也没几天,可这里的天冷,还有住在出煤的地方,守着大块的炭,人们当然不会让身子骨受了冷冻。
  男人把去年用过的火炉从小炭房取出来,摆在小院子当中,用一把秃头的扫帚扫着上面的灰。暗红色的铁锈斑,扫帚戳一下满地掉渣。炉筒子也从小房墙上的钉子上摘下来,偻着腰放在地上,一层一层码着,像是支起来随时准备发射的大炮。
  这里的炭好,火劲儿大,生铁炉子容易烧得走形。所以冬天安炉子前,家家都要在炉肚子里套层泥,既省炭,又保暖,炉子还耐用。泥炉子泥灶膛的泥要在土里掺斩成段的麦草秸,这样和出的泥有筋骨抹在炉膛黏性强。可男人和泥的时候喜欢掺女人剪下来的头发,男人把自家女人的头发,一缕一缕散在红精土里,和了水搅拌。黑黝黝的头发在泥水里曲曲弯弯,男人的目光也是曲曲弯弯的。
  女人原先是城里戏团的台柱子,一出《断桥》不知唱丢了多少男人的魂儿。女人的魂儿也丢了,那个从省城借调来的“许仙”偷走了她的心。女人的神志完全沉浸在戏里,分不清哪一个是白素贞,哪一个是她自己。明明知道人家“许仙”在省城有老婆,还是要死要活地爱。两个人台上台下白天黑夜地演着《白蛇传》,可惜好景不长,多事的法海来了。戏里的和尚把白素贞压在雷峰塔下,戏外的法海——“许仙”的老婆,把女人一下子打回原形。“许仙”的老婆闹到戏团里,“许仙”当时就下软蛋了。当着她的面,跪在地上给老婆赔礼道歉。“许仙”很快调回省里。人是干干净净地走了,却给她肚子里丢下一个籽。女人真以为自己是个呼风唤雨的蛇精,固执地不肯把孩子拿掉,先是背着坏分子的名声在戏团打扫卫生,最后连工作也弄丢了。女人厚着脸皮在街道糊纸盒,一心想守着孩子过下去,谁知孩子有一天发起高烧,已经打了针吃了药,没想到半夜又烧得抽起风来,等不及去医院,就没了。天塌地陷,女人心里的那道坎终究没过去,疯了一阵子,后来治好病,可城里人没有敢娶她了。
  和好的泥不稀不硬,泥里的头发把泥土缠成一团,用起来有筋有骨的得劲儿。男人做营生细,粗抹一遍后,巴掌改成抹墙的工具,沾上点水把炉子里面泥得光溜溜的,像小孩儿的光屁股。有几根头发缠在男人手上,绕得男人心乱。男人看一眼玻璃窗晃动的人影,红彤彤的几个重影儿。
  红扣儿在屋子里比划着安炉子的地势,既要把家炙得热热的,还不能横三竖四地挡道。男人听话地把炉子安在女人想要的地方,炉筒子一节套一节装成大大的直角,拐进墙上预先留好的烟洞。等炉子安好,女人拿一块事先留下的猪肉皮擦炉子的锈迹,油脂渗入铁皮里,洇得黑黝黝的亮。女人又泡了大白粉,用刷子把黑烟筒刷成白烟筒,和家里的墙一个色。雪白耀眼。
  假干净,尿洗锅,男人说了当地的一句俏皮话。红扣儿嘴上不饶人,回道,那你尿一个试试?男人假装做个动作,女人从后面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男人捂着屁股跳起来,叫嚷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也只是叫一叫,他又怎么舍得伸手打她。炉膛子湿着不能升火,男人点些柴在里边,往干烘烤。女人撒一把黄豆在热炉盖子上,蹲在男人的身边用一小根劈柴翻豆子。手指一拔一拔地动,小心着不让豆子滚下来。女人头发上的香气,飘散在小屋子里,痒得男人想把那些头发一缕一缕含在嘴里。
  只一小会儿,那些豆子就被烤得叫起来,豆皮子裂开一条缝儿,露出焦黄的身子。女人把豆子们赶到炉盖子边,大拇指和中指搭在一起拈一颗豆,搓去皮,放进男人的嘴里。豆子有点烫,男人嘴里嘶嘶地吸着冷气,豆子在舌头上跳了几跳。
  忙活了一下午,男人有些累了,红扣儿忙着做晚饭时,男人抓紧时间爬上炕又眯了会儿。梦乱糟糟的,只一会儿工夫就梦到女人怀了孩子,女人大着肚子像肥鸭子一样一摇一摆地走过来。脚下被石头绊了下,男人想跑过去扶一把,却动弹不了,只好扯着嗓子拼命地喊,喊着喊着,醒了。男人看一眼撅着屁股擀面条的女人,胸前的奶子像吊在藤上的南瓜蛋子,晃呀晃,晃得人眼馋肚饱。男人不由地笑了,笑着笑着又睡着了。这一回竟然梦到了他们的女儿,那个小丫头片子小手捏着小酒壶,踮起脚尖给他倒酒。酒溢出来,男人赶紧趴在桌沿边,嘴巴伸得老长,边吸溜酒边笑。男人又醒了,翻身趴在枕头上和女人说话,刚才我梦到咱闺女了。你不知道,咱那小闺女都会给她爹倒酒了。男人吧咂吧咂嘴,似乎那酒已经喝到肚里。
  
  4
  
  红扣儿在矿上的单身楼上班,没啥重活,给住单身宿舍的工人们开宿舍门和打扫卫生。工人们三班倒,她也跟着三班倒。红扣儿把上班的时间和自家男人调在一起,男人上夜班走时,他们相跟着。临出门时女人把炉盖子上的豆子放进男人的口袋,说是给他准备的点心。男人把手伸进微热的炉膛,摸了摸炉壁,半干。
  他们走出家门时,有几个雪珠子跑到女人的领子里,找暖和地儿。女人轻声地叫了一声,冰得慌,接着笑了起来。男人说,我老婆好看,雪片子也想偷腥吃,说着手指屈成耙子状,要帮她掏出来。女人笑软了。红扣儿身上的痒痒肉就是多,一见男人屈手指就笑得站不住身子。
  只是一份临时工,但红扣儿做得开心。女人手里拎着装饭盒的黄挎包,从临时户区女人们的眼前擦过时,一张素脸不由人地抬高点。上班去?总有人带点巴结地问。红扣儿学着男人们大大咧咧的样儿点一下头,或是嗯一声。矿上女人上班的少,家里七狼八虎的孩子多,家务活忙不过来,还有就是矿上的男人不喜欢自家女人在外面出头露脸,好东西还是藏在家里安全。
  红扣儿和男人在联合楼前分了手,男人去澡堂换衣服下井,她则去了单身楼。
  单身楼是矿工的宿舍,不带家属的矿工都住在那儿。红扣儿为了上班的事,和男人闹腾了好几回。男人不高兴地嘟哝,女人娶回家就是为了让她享福,不是让她起早贪黑地受苦。女人上班别人会笑话他男人养不起老婆。女人说要自个儿挣钱花得舒坦。其实男人有点小心眼,怕女人上班。男人没结婚前也住单身,男人知道单身楼里的女人是怎么上班的。煤矿没主的女人少得和珍稀动物一样,到单身楼来开门的女人,不是大妈,就是大婶。脸上那褶子能夹住男人的蛋:可大妈和大婶也是女人,也能给那些长年住单身宿舍的男人们过过嘴瘾手瘾。单身楼一直传着一个笑话,说是摸一下大妈的手,给一个干粮证。
  更衣室又脏又乱,准备下窑的汉子们像进了窑子似的,心急火燎地往下扒着衣裤。干巴巴的水泥地上一下子长满了或胖或瘦的萝卜。萝卜们龇牙咧嘴地换上冻得硬梆梆的工作服,嘴里操,操地骂着。男人不骂人,换好衣服点根烟,眼睛半睁半闭,那受活的表情就像在吸大烟。胖乎乎的黑萝卜们开始向外移动,衣服上的煤粉飞起来,一团一团的黑云飘在后面,像是长出了尾巴。坐进灌笼里时,男人习惯地看一眼女人上班的地方,心里真是有点舍不得。
  工作间又闷又潮,男人的头发成股成股地淌着水,男人抬头想看一下外面的雪是不是下大了。鼻子尖挨着石头时,忍不住笑了,黑咕隆咚的窑里还能分出个天地来?
  这会儿女人在做什么?男人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想。
  住单身宿舍的男人们下了班,朝走廊里拉开嗓子喊,“开——门”,调儿拉得长长的,牛一样地吼。女人手里握一环形的大钥匙圈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手里哗啦哗啦响着,像摇着一面手鼓。大钥匙圈用白铁皮做成可以握的圆环,沿着环边凿一圈小圆眼儿,一把钥匙套一个眼儿。眼儿上面歪歪扭扭刻着数字,一个眼儿对一个房门号。
  男人们多少有点故意,他们以前下了二班会自己取钥匙开门,钥匙放在传达室的窗台上,用完了再放回去。但红扣儿来了后,工人们集体变懒了,他们亮着嗓子喊女人来开门时,一个个目光灼灼,精神抖擞。看着红扣儿拎着钥匙串哗啦哗啦、有声有响地走过来,每个人裤裆都紧绷绷地难受。工人们异常地兴奋,你一言我一语,高声浪语地讲着炕头上的那点事。女人假装听不懂,一本正经地问一句,几号房。有人说个数,女人拨拉着钥匙,熟练地拣一个出来,插进锁眼,手腕子转半个圈,门哗啦地开了。憋了一天的浊气冲出来,女人的脸稍稍往后仰。
  夜班?赵大斜着眼问。
  嗯!女人淡淡的,熬夜的女人脸白得有点青。红扣儿绷紧脸,她知道这些单身的男人们喜欢和女人说话。啥话也行,你骂他一句,他也喜欢听。赵大腆着脸要帮红扣儿拿钥匙圈,女人松开手,由他送到传达室。红扣儿不像单身楼的那几个大妈大婶,很少瞪着眼睛扯着嗓子骂人,不高兴也不骂。
  赵大是男人的老乡,有空时会来家里和男人喝一口。听男人说赵大的女人丑而且还是个哑巴,可赵大家里穷得只剩下几张嘴,这样一个穷家老母猪进来也能变成天仙。况且那女人地肥土沃,生起孩子来一窝一窝的。女人不声不响一年一个,三年两个,几年下来,赵大已经过起儿女成群的幸福生活。美中不足的是孩子多,炕窄,挤得赵大连个枕头都没处放,只好常年混在单身楼里打游击。赵大的女人没城镇户口,孩子们随母亲也没有户口,这些小吃货们可真让赵大头疼。赵大在红扣儿家里喝酒时,常开玩笑说,要把他们家的孩子送几个过来。腾开睡觉地方,他也好疼疼那个哑巴媳妇。
  其实男人心里很不喜欢赵大来家喝酒,赵大每次走后,男人都要讲他的坏话,说他懒,孩子老婆连个像样的窝也没有,还有脸当男人。红扣儿收拾着桌上的残汤剩菜心里偷偷地笑。谁说男人肚里能行船呢?
  
  5
  
  终于又看到太阳,男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饥又渴的男人手指在兜里一触,圆溜溜的豆子挤在一起,像是女人脸上的笑,暖暖的、热热的。豆子也不搓皮,囫囵着吃。油津津得香。远远地看到自家烟囱冒出一缕缕白烟,男人的步子一下子快了许多。
  男人是在自家院门口捡到那个小包袱的。蓝花小被子,一个猫一样的小孩子躲在那里呜呀呜呀地哭。男人心里有什么东西流动着,抱着孩子进了家门,才发现自己哭了。红扣儿看到男人抱个孩子回来,惊得不知做什么才好,直到男人喊她倒碗糖水来才醒过来。男人笨手笨脚用小勺喂着孩子,孩子饿坏了,小嘴就像个吸盘,含着小勺不放。红扣儿接过孩子,让男人赶紧去商店买奶瓶和奶粉。男人跑着出去后,女人抱着孩子给送子观音上了香,摆了供。心里想着,休息日要去观音堂还个愿。
  等孩子吃饱了,两个大人才想起吃早饭。女人把小红炕桌摆好,把热乎乎的饭菜摆好,再倒一大茶缸开水,把一个小巧的蓝瓷酒壶温上。男人心里喜欢,眯着眼看着眼前的女人动来动去,怎么也看不够。男人的眼睛又飘到孩子身上,忍不住心满意足地哼着小调,“做啥挣啥钱,休息日下口泉”。矿上女人都能喝几口,不为陪客人,是为陪自家男人。红扣儿也能喝,酒量和男人平分秋色。两个喝着喜酒,话题总是离不开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小人儿。
  男人说,吃谁像谁,这女子长大了一定和她娘一样好看。
  女人说,闺女是爹的小酒壶,以后你喝酒是不用愁了。
  第一场雪就把矿上的路都封起来,红扣儿不上班了,留在家一心一意地照顾他们的孩子。女人的手巧,描花绣朵的斗篷、褂子、裤子,缝了好几身。就是一块平常手绢也能挽出好几种样式的婴儿帽来。那会儿,孩子戴了花边小帽,慢吞吞地抬起头,再慢吞吞地转过脸往红扣儿的胸前蹭着找奶头,嘴里“哈哈”叫着,口水拉成一条银亮的丝。一个长着四个角的小怪物。女人乐,说她的闺女和人不一样,长了个牛头,还四个牛犄角。男人也乐,说是闺女随妈,妈头上长了两个角,闺女还不是四个角。红扣儿属牛。女人有了孩子后坚持要坐月子,好像不这样,就没个当妈的样子。怕着凉,穿了厚厚棉袄棉裤,还像孕妇一样用毛头巾包裹着额头。红扣儿摸着孩子的小屁股蛋,又绵又光,忍不住轻轻咬一口,香喷喷的。一个吃喝拉撒的小孩子,像个古灵精怪的小精灵,因了她,家里的不会说话的物件都能出声出响,锅和铲子乐出了声,盆和碗乐出了声,勺子和筷子乐出了声,房子和院子乐出了声。
  “这孩子和咱家的缘分浅,还给人家吧!”男人不看红扣儿的脸,低低地说。女人听不见男人说话,低着头反反复复地给孩子织一项花帽。
  赵大领着他的哑巴媳妇红着脸坐在炕沿边,哑巴媳妇指指孩子,拍拍自己的奶,咿咿呀呀地叫。赵大连个屁也不敢放。原来赵大竟然偷了自己出生没几天的孩子,放在红扣儿的门口。现在哑巴媳妇想孩子想得快要发疯了。
  女人没有血色的手指把帽子的一个角握在手心里,十个手指头乱抖,怎么也挽不成个疙瘩。手指和布匹一样绵软,男人盯着女人不停抖动的手,用力把眼窝里的泪给逼回去。
  “走了,闺女,回家找你亲妈去吧。”男人颤声叫,硬生生从炕上抱起孩子。女人尖声地锐叫着,飞快地从炕上一跃而起,在男人的脸上留下四个血印儿。
  
  6
  
  春天将尽时,临时户区的人们才又看到红扣儿,白了也胖了。
  住在临时户区的女人们,大都是齐耳的短发。头发长了也不花钱去理发馆,几个相好的女人互相绞一绞。她们不说理发,她们说绞头。人人都能操起剪子的手艺,当然也不讲究什么发型,只要短点,齐点,干活时轻利就行。
  红扣儿是个例外,头发长了,都是由男人来绞。
  红扣儿洗头不用肥皂,用洗发膏。那种洗发膏鸡蛋黄色,盛放在口泉城商店的小桶里,论两卖。以前隔一个月男人和女人就拿着盛洗发膏的小盒子去口泉街上买洗发膏,这时男人的脖子梗得直直的。男人觉得自家的女人是飘着香味的女人,和高级洗发膏,高级盒子一样是属于城里的。
  红扣儿病了后,很久没洗头了,也很久不去买鸡蛋黄色的洗发膏了。
  红扣儿从盒子里挖一小块鸡蛋黄,摊在手心,两手搓一搓,然后涂在黑油油的头发上,黑头发一下子开了一片油菜花。揉着揉着,又变成了一堆雪花。男人傻呆呆地看女人洗头,忘了把手里的干净手巾递过去,女人轻骂一声呆子,一甩手,触酸了男人的眼。
  镜子里的女人,脖子窝里掖块毛巾,白皙的脖子掩半截,露半截。洗净的头发散着淡淡的洗发膏味,是甜甜的水果味。男人用梳子在女人的头发上比着长短,样子很笨。再长点,再短点,女人挑剔地指划男人。男人踌躇着不知该怎么下剪子。女人的头发少,软软的,又黑又亮,像一匹黑缎子。女人的眉淡,细细的一绺,男人开玩笑说要用剪下的头发给女人贴两行眉。
  男人的理发手艺红扣儿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女人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女人知道临时户区就她的头发是自家男人来绞。女人平时剪下的头发男人随手塞在院墙的石头缝儿里,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像是长在墙上的黑叶草。男人喜欢把女人的头发种在墙头上,他说,说不定哪天这些头发就开花长叶了。
  今天对他们来说是个节日。今天,红扣儿和男人要去赵大家看他们的干闺女。女人缝了绣花的小鞋子,男人买了会叫唤的橡皮小鸭。
  
  7
  
  做啥挣啥钱,休息日下口泉。休息日男人用自行车带着女人进了口泉城的大医院。女人进去检查时,男人坐在外面的长椅上伸长脖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