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书

2010-12-31 00:00:00
山花 2010年20期


  村里从镇上赶圩回来的人喜气洋洋,他们给游天军带来了好消息: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通知书在哪儿?还在镇邮局,还在房草手上。明天,顶多后天,房草就会将通知书送到游天军的手上。大家都说得千真万确,游天军没有理由不相信这是真的。天快黑时,余家喜走进游家,进一步证实了传闻。余家喜是沱巴镇上的十部,他说话是负责任的。游家高兴得炸了锅,游爸爸说,这回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游天军上大学。
  游天军考上大学的消息不仅在村里传,也传到了邻村。赵秀珍刚从县城中学回来,领回了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刚到村口,听到别人的议论,她来不及回家给家人报喜,急忙赶到游家村向游天军道喜来了。她和游天军是沱巴初中的同学,他俩同时考上县中,可是,游灭军家里有三个长年病人,欠了一屁股债,没钱上学,只好心尖滴着血放弃了上县中的机会。大家都为游天军感到痛惜。听说游天军因为贫困上不起学,赵秀珍连哭了两天,好像上不了学的是自己似的。沱巴是山区,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人们普遍都穷,教学质量也在全县倒数第一。这回能有两人考上县中,已经是破了天荒。上了县中,就意味着离大学近了一大步。更何况,游天军中考成绩全县排名都很靠前。报到那天,赵秀珍来到游天军家,她希望能看到他起步的身影。可是,她未能如愿。游天军站在一个坡上对她说,快去吧,晚了赶不上去县城的班车了。那年,从沱巴到县城一天只有一趟班车,而每天外出的人却不少。车一来,乘客便蜂拥而上,经常有人被踩掉鞋踩疼脚,也有人挤不上车而尾随着启动的班车骂娘。赵秀珍望着游天军破烂不堪的家,呼吸着从他家散发出来的悲戚之气,甩下一把泪离开了。游天军目送她走出村口,接着忍不住哭喊着追上去。他悲痛的声音在游家村上空回旋,听到哭喊声的村人,停下脚步或者手中的活,同情地叹气。听到游天军的哭喊声,赵秀珍却不哭了,她越走越快,最后跑步向前。学校早已把分班的名单张贴出来了,赵秀珍分在三班,游天军分在一班。一班是重点班。看到“游天军”三个字,赵秀珍又止不住痛哭。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劝不住她,只得任由她自己停下来。在高中的三年里,赵秀珍一刻也没有忘记游天军。赵秀珍家境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那种普通的农家人状况。她省吃俭用,勤奋学习。上课认真做笔记,课后再把笔记誊抄一份。誊抄好的那份她送给游天军。做过的练习、考过的试题,她都要为游天军抄写一份。游天军在赵秀珍的帮助和鼓励下,得到了一份教材,几乎是与她同步地学习高中课程。游天军很勤快,种了许多蔬菜,浇水施肥从不含糊,那蔬菜很通人性,如懂事的孩子一样一节节拔高。傍晚游天军采摘好蔬菜,天还没放亮就挑到县城去卖。游家村离县城有20多公里,他几乎一天走一趟。游天军的菜色泽鲜艳,看上去脆生生的惹人喜爱,吃在口里无比爽口。人们都认准了他的菜买。所以,他总是能在中午赵秀珍放学前把菜全部卖完。平时只要一卖完菜,游天军就去到县中,在围墙外听老师们上课的声音。三年来,劳作学习,他都没耽误。高三分科,赵秀珍选择了文科;游天军却像模像样地学了理科。可是高考报名时,教育局不让,说你没高中文凭,没达到同等学历。赵秀珍去找学校领导,详细说明情况,要求给游天军一个考试的机会。反复找的次数多了,学校和教育局的领导都很受感动,特意为游天军组织了一次毕业考试。结果,游天军的各科成绩都达到了优秀。教育局就让游天军以社会青年的名义报了名。那时候,高考是一考完就填志愿,也不知道分数线,更不知道成绩,就连个标准答案也没有。大家都在凭感觉估分填志愿。赵秀珍报了桂城大学新闻系,她认为这样最为保险。而她却建议游天军填报华中工学院,因为她相信他的成绩一定能达到。
  赵秀珍以第一志愿被桂城大学新闻系录取,分数出来后,老师同学们都说她填志愿过于保守,按成绩她报个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都没问题。可是,赵秀珍满足了。她认为,进重点当然好,但最重要的不是在哪里上大学,而在于自己一生不懈的努力。
  游家村照例有许多人在纳凉聊天,今天他们唯一的主题是聊游天军。他们对游天军很佩服,这三年不仅把家里经济搞上去了,还掉了所有债务,还自学完高中课程,考上了大学。
  游天军考上的是什么大学?从镇里带回好消息的村民说,好像是华什么大学。华什么呢?赵秀珍接过话,说,是华中工学院吧。对对对,就是华中工学院。
  赵秀珍向游天军伸出手说,恭喜你!游天军手缩回去,放在脑袋上使劲挠,满脸通红。赵秀珍说,我也考上了!她的通知书被村民们传来传去,话音里全是赞美。赵秀珍说,不要赞扬我,游天军成绩更好呢。他在武汉,我却在桂城。桂城是小地方,武汉是大地方。村里人都知道武汉是一个在广播里听说过却都没去过的遥远的大城市,桂城虽然在他们心目中也是一个大城市,可它再大也大不过武汉。村里人便同意地点头,把更多的赞美重新给了游天军。
  直到天快黑,游天军也没等到邮递员房草。乡里的邮递员不是每天都来送信,因为乡村的信件通常非常少。邮递员要三天甚至五天才走一趟。在沱巴山区送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山高路险,村与村分散。也难为了邮递员,更不要说像房草这样一个女邮递员。等不到信,赵秀珍就离开了,她本想亲眼看看游天军的通知书的。她相信,来自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定比普通的桂城大学的漂亮。
  游天军度过了一个兴奋的不眠之夜,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他迫不及待地走到村口眺望,路上却一个人影都没有。游天军爬上高处,让目光拉得更远些,但依然没看到那个暗绿色移动的影子。等待是最痛苦的。吃过早饭,游天军就下地劳动去了。三年来,游天军的蔬菜在县城创出了名声,饭店整筐整筐地抢着要。只可惜蔬菜不是雨后春笋,至少也得三五天才能长出来一点点。长得最快的要算韭菜,收割后,撒上一层草木灰,一两天后就能再割一茬。游天军种出经验来了,他同时种多种蔬菜,间隔着为县城源源不断地供应着新鲜蔬菜,还清了家里的债务,他还购置了一辆大型自行车,这车很能承重,一次可以拉三四百斤蔬菜。有了先进的交通工具,20多公里的县城用不了多久就到了,碰上家里的菜多,他一天可以拉两趟。他那卧床多年的母亲病一天天好起来(多病的爷爷奶奶去年先后去世),最后也能下地帮着侍弄蔬菜。暑假时,两个妹妹也都是一把好手。
  卖完蔬菜,游天军有了一个主意。他去到百货商店买下两只皮箱,准备一只给自己一只送给赵秀珍。可以说,赵秀珍是他的恩人,没有她,就没有他的今天。昨天村里人还说,她做他老婆很合适,两人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游天军却没这个想法,赵秀珍也不会有的。他们的友谊像沱巴河水一样纯净圣洁。
  两只皮箱很显眼,街上人都以羡慕的眼光看着他。别说一个农家子弟,就是县城里吃国家粮的工人干部,也未必舍得为自己即将上大学的子女买如此豪华的皮箱。游天军想告诉他们,我考上大学了,我一天高中没上,我照样考上了大学!他春风得意地骑着自行车往沱巴赶。在经过那些高低不平,弯弯曲曲的,特别是翻越栖霞岭时,游天军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与带劲儿。
  赵秀珍见了皮箱,很喜欢,她却坚决不收。她说,帮你抄笔记有什么呀,我多抄一遍,不是等于多复习了一遍?没有这种重复,我可能成绩还没这么好呢。
  游天军说,都买了,你就收下吧。我不是也有一只吗。要我退回去,那是多没面子的事情。现在不是三年前了,我买得起。
  两人推来推去,赵爸爸说,就收下吧,也是游天军的一片心意。
  赵秀珍说,不,收下了,性质就变了。
  赵妈妈说,变什么了?算定亲了?哈哈哈。
  赵秀珍严肃起来,说,妈你扯到哪里去了?!收下了,就意味着我们的友谊不纯洁了!就说明我三年所做的一切就是功利的有目的的!
  游天军说不过赵秀珍,只好收起皮箱,默不作声地上了车。赵秀珍追来说,你不要见怪啊,我心领了。如果不想退,你留着给妹妹吧,她们将来也可能要上大学的。对了,通知书收到了吗?
  游天军说,还没呢。
  赵秀珍说,说不定这会儿房草已经把通知书送到你家了呢!
  偏西的太阳照在树梢,知了以响亮的叫声驱散着夏日里的热气。父亲母亲都坐在村头,夕阳落在他们幸福的脸上。见到游天军,父亲起身迎上去。父亲摸了一把皮箱,满意地点点头。母亲说,另外一只明天给赵秀珍送过去。游天军白了母亲一眼。母亲说,难道不应该吗?父亲站在游天军一边对母亲吼道:游天军都是大学生了,该怎么做还用你来教吗!游天军跨上自行车,往家里骑去。
  一定是拿到通知书了,你看,皮箱都买好了。这小子有种。父母亲低声议论着。
  回到家,游天军找遍了父亲所有可能搁录取通知书的地方。没见到通知书,游天军不甘心地走出屋子。当他目光与父母对视时,双方都失望了。
  这房草干什么呢?都两天了,通知书怎么还不送来?!
  第二天,游天军用自行车搭着父亲到沱巴镇上去。邮局离镇政府有些远,坐落在一片稻田簇拥着的小山坡上,只有一条小道与外界相连。邮局里一共三个人,现在只有两个人,这两人正在发呆。
  房草呢?
  你们找她干什么?我们也在找呢。
  我们来领录取通知书。
  原来你就是游天军。你的通知书应该在房草那里。可是,她这两天人不见了,她家里人也在找呢。
  沱巴镇子不大,游天军父子很快就找到了房草的家。房草10岁的女儿坐在门槛上,她一定哭过很久了,现在无精打采的样子。屋前还站着或坐着别的人,看样子都是房草家的亲友。
  前天晚上房草还睡在我身边,昨天早上一醒来,就发现她不见了。说话的是房草的丈夫,叫刘志伟。到处找了,他说,她没留下任何字条;也都问了,她没给任何人留话。
  她是不是半夜起来解手遇上坏人了?一人说。房草家和别的干部一样,住的是平房,他们共用一个厕所。厕所都在离宿舍几十米的地方。
  也许她一早就往乡下送信去了,可能在某条偏僻的山路上出了事。
  大家说的都有可能。
  派出所民警出现在大家眼前,他们仔细地询问刘志伟,又认真地倾听大家的分析,然后没作任何表态就离开了。
  亲友们组织人马沿各村寨去寻找。游天军父子主动加入到寻找的队伍中。父子俩跟在刘志伟这一组里。在路上,游天军父亲说,房草的邮包在家吗?刘志伟说,不在,邮包可能她背走了。在沱巴,通往各村寨的路绝大多数都无法骑自行车,邮局总共两个送信的,一人有一辆自行车。他们把通自行车的和不通自行车的分成两组,每人轮流送一年通自行车的村寨。今年恰好轮到房草送不通自行车的村寨。
  亲友们花两天时间走完了沱巴的村村寨寨,都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半个月过去了,房草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赵秀珍开学的日子到了。她像三年前一样怀着十分着急、沉痛的心情来到游家村。游天军在床上躺了十来天了。他一直想哭,却哭不出来。赵秀珍到达村口,人们都不说话,都盯着她。他们期望她能给游家村带来好消息。到现在为止,游家村还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前两年考上的只是中专生。大学生,对游家村十分的重要。因为焦躁不安,任何一个外村人的到来都会在瞬间燃起村里人的希望。可是,赵秀珍却耷拉着脑袋走过了村头。
  见到赵秀珍,游妈妈痛哭起来,所有的委屈无奈与痛苦随之喷发。游妈妈把赵秀珍当亲人了。赵秀珍无法安慰游天军的父母,她只是自欺欺人地说,房草会找到的,游天军的通知书会拿到的。武汉那么遥远,开学也比桂城晚许多的。
  游天军坐起来,说,我真倒霉。赵秀珍默默地站在床边,她什么话也不想说。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她说,我明天就去报到了。记住,你到了武汉要给我写信。我的地址是桂城大学新闻系。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一定会给你写信的。
  下午,游天军再次来到房草家,他让刘志伟再找一下屋子,也许房草把通知书放在某个角落了。刘志伟说,我知道你的通知书非一般的重要,我每天都要找一遍呢!我也想找找房草是不是留了什么字条。你说,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就消失了呢?房草什么字什么话也没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什么?
  刘志伟没有回答。也许他根本答不上来。第二天他离开沱巴外出找房草。游天军提醒刘志伟说,你去武汉找找看。刘志伟说,她为什么要去武汉呢?没有任何理由啊。游天军说,她突然就失踪了,不是也没有理由吗?刘志伟安置好女儿,踏上寻妻之路。刘志伟是沱巴镇普通干部,具体来说是内保员。镇领导很同情他,就无限期地给了假,也不准备扣工资。
  游天军时常在沱巴镇上走来走去。巴掌大的镇子让他踏出了老茧。开始镇上人还和他说几句话,后来便无话可说了。碰上他也只是视而不见地擦肩而过,人们也不再热情地招呼他到办公室或者家里坐坐。由于大部分时间都在镇子里游走,家里的菜地就少了侍弄,来不及采摘的就黄了老了烂了。有一天游爸爸游老庄说,你不能老是空着手去镇上吧。游天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下地采摘一担蔬菜拉到镇上。他把菜搁在镇政府门口,也不说价钱,随便买主给。有不自觉地就拿了菜不给钱。游天军也不计较。他心里只有房草,房草就等于通知书。中午呢,他一个人坐在神仙界酒馆里喝酒。神仙界是沱巴山区一座名山,里面有古庙,有溪水泉眼。现在老板把它当酒馆名儿了。隔壁桌上时常坐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游天军觉得他眼熟。游天军猜想他一定是镇上的一个干部。头几次,游天军对他不感兴趣。现在游天军却对他笑了一下。那人就把酒杯移过来,与游天军拼桌。但是,游天军还是不想和他说话。除了房草,所有的话语都是废话。
  每天都喝,经济条件允许吗?那人说。
  人活着不喝干什么?游天军说。
  那人点点头,给自己倒了一杯喝掉。
  两人各自喝了一阵,那人就离开了。离开前,那人说,我劝你还是少喝吧,回到你们游家村,干你自己的事去。
  时间也不早了,游天军不想在酒馆里坐得太久。他本不想知道那人是谁,老板却告诉他,那人叫田七林,是镇弹簧厂的副厂长。这么年轻就当了副厂长,游天军对田七林就有了些许敬佩。
  下一个中午到来时,游天军想在酒馆里与田七林一聚,但没碰上。而且,从此在酒馆里再也没有碰上田七林。弹簧厂在镇东头,和木器厂挨着,游天军最终没有去找田七林。因为,他说不出找田七林的理由。
  沱巴镇小,镇上的房子大部分是居民的,而这些居民又大部分是农民。镇机关干部宿舍相对地集中在一起,但也时常被居民的房子分隔包围。
  镇上的这个疯女人这天引起了游天军的兴趣。疯女人站在一座房子的楼下,指着房子说着骂着,但她的话谁也听不明白。这是一座二层半结构的老式房屋,据说以前是一个大地主的,政府没收后分给了贫农。现在又属于田七林。这个疯女人就是田七林的老婆。她为什么疯了?还是几年前的事,生下女儿后就疯了。一定受了什么刺激。没有人能说明白原因。反正她疯了。人们对疯子都是避而远之的。再说了,据说,这座老屋曾经闹过鬼,人们下意识里都在远离它。这条巷子比较宽,平时却少有人走。田七林老屋附近的主人都舍弃老屋,到镇子别处重新建房。游天军在田七林老房子不远处坐下来。疯女人指着老屋像演讲又像在诉说。游天军感到她很滑稽,继而又十分羡慕。什么人最幸福?孩童和傻子。所有不知道人间烦恼的人都是幸福的人。看着疯女人尽情地无所顾忌地“演讲”,再对照自己,游天军伤心地落下眼泪。
  此时,疯女人手不再指着老屋二楼,突然指向了游天军左后方。游天军侧目时,发现田七林正大步走来。田七林向疯女人扑过去,粗暴地说,快回家,你这个疯婆娘!疯女人在田七林怀里踢打挣扎,不久田七林控制住她的双手,她就只能用脚踢了。但是她的脚离开了地面,她的蹬踢也是没有用的。最后她就只剩下嘴了。她的嘴仍然在说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走了几步,田七林回过头对游天军说,看一个疯子,你觉得有意思吗?
  游天军感到羞愧。平时他本来是不爱看热闹的,这第一次看疯女人不料让田七林撞上并讥讽了一番。
  中午,游天军又去到神仙界酒馆。正喝着,田七林进来。游天军急忙低下头。田七林在游天军邻桌坐下,他要了二两酒,一盘酸炒大肠,一碗青菜豆腐汤。有田七林的在场,游天军浑身不自在。他急匆匆地喝完酒,准备离开。
  田七林却说话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到弹簧厂来工作。
  冬天悄然来到沱巴山区。沱巴山区的冬天比别处来得更早一些,同样是南方的初冬,沱巴山区却比较冷了。游天军从家里走出来,走到村口。他身上裹着破棉袄,头上留着一根稻草,整个人都是萎萎缩缩的。蹲在村口,是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其实游家村人只有在夏天和冬天暖阳下才聚集到村口。现在是冬天里的阴天,村口没有任何人。游天军爱蹲在大皂角树下,背靠着大树,时不时看看前方的路,目光眺向远方,等目光收回来的时光,他就用小石片在地上划拉着。人们发现,他划拉着的是一些数学公式或者化学分子式,要不就是一篇长长的议论文。
  终于有邮递员进入游家村了。这是个小伙子,他是外乡人,年龄与游天军相仿,据说是高考失利顶了父亲的班,分配到沱巴。这个小伙子无疑是替代了房草的工作。他进入沱巴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他给村里人一共带来了五封信。这回邮递员只带来一封,是赵秀珍从桂城大学寄给游天军的。
  赵秀珍说,她一直在等着他从武汉的来信,却一直没等到。直到家里人告诉她,他仍然没有拿到通知书,她才急忙寄来这封信。赵秀珍只字没提她在学校的情况,她认为提起大学是对他的刺激和打击。她整封信都在说着鼓励的话,还举例说了他三年来的成功。最后她说,等不到就别等了,复习功课,迎接明年高考吧!
  她的话很在理,家里人也这么劝他。
  这一年,家里人什么活都不让他干,让他一心一意复习功课。蔬菜的事,父亲接手下来。但父亲却怎么也弄不到他的那个水准,父亲也不管了,能弄到哪步算哪步吧。因为色泽不是太好,防虫措施不当,到了市场上就少了竞争力。有时候到了天黑,仍然剩一大半。
  游天军倒是在复习功课,但他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来,睡眠质量也很差,有时候还是上午却犯困了。
  寒假,赵秀珍带着一些复习资料来看游天军。赵秀珍收拾得很漂亮,像清水芙蓉。见游天军精神状态如此差,很着急地批评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少年的游天军哪里去了?快把他捡回来!
  身边所有人也都说了,都没有用。游天军像中了邪似的,成天精神恍惚。高考就在他委靡不振的状态下如期到来。只考了三科,游天军就放弃了。他知道,这三科考得极差,而对最后的三科他更是信心不足。他发现自己的思维是凝固的。
  离开考场,他不再去想大学的事。他知道自己已经永远被大学拒之门外了。他最后鼓起勇气去找田七林,田七林收留了他。弹簧厂制作各种各样的弹簧,大到桂城大企业机器中的配件,小到收音机里的弹簧丝。工作量很大,可是收入并不高,比起种蔬菜,收入少了一大截。所不同的是,种蔬菜的是农活,制造弹簧是工作,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就这样,游天军有了按时上下班的约束和满足。暑假期间赵秀珍来找过他两次。头一次,还劝他再复习一年参加高考。游天军没答应,现在他感到了高考的难度。一想起那些题目他就头疼。而制作弹簧,听到机械发出的声音,他的头脑很清醒,也很纯洁。第二次,赵秀珍说要采访他。游天军说,你是来采访我的失败吗?游天军生气了,他在田七林的支持下把她赶了出去。赵秀珍似乎有许多委屈,也有许多话要说,但她只是说,游天军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你现在很让我看不起!
  游天军也算是一个沱巴镇上人了。他在离田七林老屋五六十米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这是一座老屋,不大,但有三间房。租金只是象征性的。主人说,空着也是空着,有人住着,老屋才会得到保护,老屋的生命力才会更旺盛。疯女人指着自家老屋指指骂骂,成了她每天的功课,镇上人对她早已不当回事。游天军在屋子里能比较清晰地听到疯女人的骂声,听多了,他感觉到疯女人是在告诉人们一件什么事,在咒骂着什么人。对于田家老屋,游天军暗暗地有了一种惶恐和兴趣。也许老屋楼上藏着什么秘密。
  赵秀珍又来信了,她对他的驱赶只字没提,仍然说了许多鼓励和鞭策的话,最后她建议他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的。游天军很感动,几年来赵秀珍无私地为他奉献着,他没有理由不听她的,也没有理由驱赶她。他给她回了一封长长的信,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并表示一定按照她的想法去做。十来天后,她又来信了,字里行间显露出喜悦。
  游天军报考了中文。这也是赵秀珍的主意,自学考试条件不好,你不可能考工科,最好的是考入文类。去年高考游天军语文考了95分,100分的题考95分,已经是非常高的分了。说明,他学中文是完全有基础和可行的。报完名,领回教材后,游天军就啃起书本来。他学得比较顺利,除了制作弹簧,他就一心一意地学习。疯女人的声音时常传来,但听着这些声音,游天军学习的兴趣却更浓,注意力也更集中。
  同在小镇上,免不了要与刘志伟相遇。刘志伟寻找老婆早已无功而返,他老了许多。现在游天军对刘志伟没什么话可说,他找不回房草,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不过,现在即使找到了房草拿到了通知书又能怎么样呢?时间都过去一年半了,学校早已将游天军“除名”。刘志伟干内保工作,夜晚他时常打着手电在镇上巡逻。就是游天军住的这条行人稀少的巷子,刘志伟也不放过。镇上人都说刘志伟人不错,没有什么值得大家说的坏毛病。关于他与房草的感情,镇上人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现在更多的人认为,房草失踪与刑事有关。就是说,那天半夜房草起来上厕所,遇上坏人,已遭到不测。她丈夫是内保,自己老婆被残害,简直就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这天半夜门被敲响。游天军不情愿地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刘志伟。外面凉风嗖嗖,尽管这样他也不打算让刘志伟进屋。刘志伟说,这么晚了你还没睡?每天你的灯光都灭得最晚,你到底在干什么?!游天军说,这有什么不妥吗?刘志伟说,浪费电呢,年轻人要注意节约。刘志伟警觉地伸头往屋里看了看,然后说,就你一人住?游天军说,就我一人,我父母在游家村,两个妹妹都在学校。你要搞调查?刘志伟说,没有,随便问问。我就怕出事呢。我是内保,我不希望发生什么事情。希望你能配合我。游天军说,我配合你什么?我是大大的良民。沱巴镇治安一向很好,这都是你的功劳。刘志伟笑了,说,有人说房草是被坏人杀害了,放屁!房草一定还活着,一定!她是自己离开我的。刘志伟一边说着一边撤离。游天军关上大门。他反复琢磨着刘志伟的话。刘志伟是当事人,有理由作出正确的判断。那么,游天军想道,房草为什么要狠心地抛弃丈夫幼女离家出走?她去了什么地方?
  第二天深夜,刘志伟又来敲门。游天军在屋内说,你有什么事吗?刘志伟说,有呢。游天军说,什么事呢?刘志伟半天没说。游天军说,以后没事你就不要来敲门,我在紧张地看书呢。刘志伟说,你相信房草还活着而且还好好地活着吗?游天军说,相信。刘志伟说,谢谢,谢谢你啊!除了我,全沱巴就只有你一个人肯定房草还活着。
  游天军把这两天的古怪举动说给田七林听。田七林说,以后不要提起这件事。停顿一两秒钟后,田七林又说,这事跟我没关系!
  田七林在镇东头砌了新房,他时常邀请游天军去玩去喝酒。游天军不好意思去,他觉得田七林让他进弹簧厂已经对他有恩了,平时怎么好去打扰呢。不过邀的次数多了,游天军也不好拒绝。在弹簧厂工作大半年来,他前后去过田家两次,每次都带着礼品。田七林总是对他好酒好肉款待。游天军时常对别人说,这辈子他碰上两个好人,一个是赵秀珍,一个是田七林。这两个人都是对自己毫无所求、诚心帮助的人。
  弹簧厂厂长生病了,生的是大病,镇里决定让田七林接任厂长。全厂几十号人都坚决拥护。田七林提拔游天军当了组长。其他人不服,说游天军进厂才几天?更何况他是个临时工!田七林公开说,这事你们反对也成不反对也成,游天军当组长雷打不动。工人们对他的偏心都很感冒,于是就有人以偷工减料来对抗。田七林知道后,处分了那伙人。田七林以官压人的做法不得民心,游天军也顺带着被忌恨和孤立。游天军建议田七林撤销他的组长职务,田七林不愿意。田七林说我从不做朝令夕改的事,也从不后悔自己做的事。他的脾气大家都知道,田七林敢说敢干是出了名的。风头不久就过去,弹簧厂又平静下来。游天军得以继续熬夜苦读。
  游天军要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事,田七林后来才知道的。当他知道后,就有意无意地给游天军时间学习功课。有一天游天军明白了田七林的意图,说什么也不想再给田七林增添麻烦,就好言拒绝了。
  自学考试时间如期到来,游天军以百倍的信心走进考场。成绩出来时,他所有科目都超过85分,他初次尝到了“读大学”的喜悦和幸福。
  只两年半时间,他就考完了中文大专所有科目,拿到毕业证。赵秀珍说,你可以继续考本科呀。游天军于是向本科发起进攻。
  晃眼又过去一年多,本科毕业论文答辩在桂城大学举行。游天军自学考试文凭都是桂城大学颁发的,因此坐在台上的老师都是桂城大学的,并且大部分都教过赵秀珍。中文系与新闻系许多课程都是一样的,老师也就是那些。坐在台下,游天军不是紧张,而是自豪,他悄声地说,我和赵秀珍是大学同学呢。
  赵秀珍坐在答辩教室外的石椅上,表面看上去很ol+yIWb16zM6oHCZwwPuiwMqDMeCO+LVZ4C2E7zjyic=平静,内心却非常紧张。她担心没见过大场面的游天军,会被严肃并且提问刁钻的教授们吓住而乱了方寸。她的旁边坐着杨宾荣。人们都说杨宾荣是她男朋友,她不置可否。杨宾荣呢,一直就把她当做女朋友。那时候,学校是不允许学生谈恋爱的。学校一旦知道谁谁谁谈恋爱,就会找去谈话,就有可能要处分。学生们只能偷偷恋爱,搞地下情,更多的只能暗恋对方,或者把美好的爱情掐灭。赵秀珍有意识地与杨宾荣保持着距离,她既希望杨宾荣离她很近,又希望杨宾荣离她远一些。她喜欢他,而又担心事情暴露,成天提心吊胆的。赵秀珍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杨宾荣说,你前言不搭后语的,心早在游天军那里了,干脆别说话,一心一意地为他担忧吧。话酸酸的,赵秀珍听来却很幸福。于是就不说话,静静而着急地等着里面的结果。
  其实论文答辩很顺利,这意味着游天军能拿到学士学位了。
  游天军满面春风地走出这个特殊的考场,赵秀珍迎上去,看表情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她伸出手说,恭喜你,游学士!
  他们向学校西大门走去,那里有许多小饭馆,赵秀珍要为游天军接风以及祝贺。走着走着,杨宾荣就不见了。他因为吃醋而生气,继而愤然且悄然地离去。杨宾荣不见了,赵秀珍并没有在意,今天她太高兴了,心里只有这件高兴的事,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他们俩点了两个菜,一个汤,还要了一瓶白酒,最后是一醉方休。
  两个星期后,桂城日报刊登了一篇三千多字的人物通讯,标题为《有志者事竟成——农村青年游天军四年拿下自考本科》,作者就是赵秀珍。文章朴实无华,文笔简练,事迹感人。赵秀珍在文章里还引用主考官的话说: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他的学识超过了许多在校大学生。文章取得了不小的轰动效应,成为人们街头巷尾的谈资。特别是他的通知书丢失更让许多人揪心。不久,游天军被当地政府树为自学成才的典型。这么优秀的人才放在弹簧厂是可惜了,在沱巴政府任镇长的余家喜向县里打了一份申请报告,要求招游天军进政府来工作。县里很快就批复。游天军得以顺利进入沱巴政府办公室,负责写材料和做各种杂事。虽然他没有任何身份,但是他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在整个沱巴政府以及学校,游天军是第一个拥有本科文凭的人。
  工作之余,游天军就试着写文章向报刊投稿,他写散文介绍沱巴的风土人情自然风景。他的文章百分之百地被桂城日报及省报采用。沱巴能上报,沱巴镇人民很高兴,全县人民很自豪。沱巴在全省的名气越来越大,那是一个贫穷的却有着无限魅力的地方,众多人对沱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年不到,游天军就被特批为国家干部,正式地吃上了皇粮。
  毕业分配,赵秀珍因为那篇影响深远的报道而被桂城日报点名要了去,成为一名记者,同时她也收获了爱情——她与杨宾荣正式确立了关系。
  冬日里的一天,赵秀珍回沱巴采访,作为办公室主任,游天军接待了她,并且陪同她采访。采访途中,两人不免谈起过去,谈到房草和他的通知书。几年过去,房草没有任何消息,通知书也随之下落不明,是游天军内心永远的痛。尽管游天军的努力获得了回报,可是总不能替代华中工学院的正式名分的,也不能替代四年正式的大学生活。不仅如此,通知书的失落,也成为赵秀珍内心的伤痕。他俩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感叹着命运的奇妙和无常。
  两人走得急,衣服穿得不少,所以头上在微微地冒汗。可是,谁也不想提起内心的伤痛,坐下来后,他们就转移了话题。游天军像记者一样采访赵秀珍的大学生活,积压几年的话,赵秀珍一下全倒了出来。以前谈论大学生活,她是怕伤害到他,现在都毕业了,她就可以不顾及了。但是,最后还是伤害了游天军,这是两人都始料不及的。游天军做梦都在想大学生活,一个人,没经历过大学生活是一种遗憾,对于游天军这不仅是一种遗憾还是一种不可能消亡的痛。接下来,两人一言不发。回程时,他们的汗更大了。赵秀珍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而游天军的负担却越来越重——除了她的采访包,她脱下来的衣服也都全给了他。
  回到沱巴镇上,雾气浓重,天也黑了下来。书记和镇长以及镇里的许多干部都在神仙界饭店恭候着大记者赵秀珍。沱巴镇领导期望通过赵秀珍的笔,让更多人了解沱巴领导的政绩、现状,以获得更多的发展机会。坐下来后,赵秀珍说,我想见一个人,能不能把他也叫来?赵秀珍提出的事,当然要满足。
  谁?
  刘志伟。
  陪同的一个副职就出门去找刘志伟。不久,刘志伟就来了。能参加领导加记者的晚宴,刘志伟受宠若惊,端酒杯的手都在发抖。酒过几巡,人们就提到了房草,向刘志伟打听最近的情况。刘志伟说,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话音刚落,就号哭不止。书记说,一个大男人好意思哭,房草失踪也就罢了,害得游天军丢了大学!游天军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而且不关刘志伟叔叔的事。
  让他哭吧,这样他会好受些。赵秀珍说。
  镇领导默然。但很讨厌刘志伟破坏了一个好好的气氛。这一点,刘志伟也意识到了,不一会儿他止住哭,说,我敬大家一杯吧。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对房草的记挂!我深信,房草还活着,总有一天她会回到沱巴,回到我的身边!
  什么理由?镇长问。
  我相信她!刘志伟咬了回牙。说完刘志伟起身走出饭店,融进黑夜。
  刘志伟很想念房草,他对她的感情很深。在座的一致得出结论。刘志伟的到来,牵住了大家的话题,大家都不自觉地进行了深入的讨论。
  酒席散时,都十点多了。一进入冬天,沱巴山区的人们就热衷围坐在火炉边吃酒聊天。按他们的说法,这是神仙过的日子。这夜谈着天,敬着酒,大家都有些高了,人人说话舌头都不利索。由于喝高,人的话也多,都站在大风里啰哩啰嗦地道别。
  游天军扶赵秀珍去招待所休息,他自己也站不太稳,两人便相互搀扶着。招待所在一百多米的地方,左右分别是镇政府大院和镇卫生院。招待所条件很差,由于平时没几个人住,被单不常换,有的都两三个月都没换过了。床板硬邦邦的,水壶里没有热水;洗澡也没有热水。招待所的头儿说,赵记者要洗澡就上我这里来提热水吧。她那儿离这里隔着一个院子,天又在下雨了,赵秀珍谢了,她并不打算过去提水。房间冷冰冰的,两人站着说了一会儿话,赵秀珍说,不请我上你家坐坐?游天军说当然欢迎。两人关上房间门,走往游天军的家。
  他家是一套平房,一共两间,基本功能齐全,就连厕所都具备。厕所本来是没有的,游天军住进来后,自己挖了一个厕所。他的这一改造令大院里人人羡慕,接着都纷纷仿效。有人说,要是当年刘志伟家也有厕所,房草就不会碰上坏人遭到暗算。游天军的家在政府大院外面,邻居都是镇政府职能部门职工家属。这会儿,他们差不多都睡了。
  进入游天军的家,赵秀珍感到亲切而温暖。屋子被游天军收拾得整整齐齐,房里有一个自制的简易书架,上面堆满了书。游天军给赵秀珍泡了热茶,又为她打来热水洗脸。游天军的大锅放在煤炉上,都一整天水还这么热,说明有人帮他换过煤。干这个事的一定是公路段的吉阿姨,她一向对游天军好。她有一个女儿,在镇土管所上班,据说她有把女儿许配给他的意思。
  说着话时,吉阿姨来敲门。吉阿姨对赵秀珍仔细打量了一番,并且怀有一丝敌意。说过几句话,吉阿姨就离开了。
  你洗澡吗?游天军说,你们城里人天天都要洗澡的。赵秀珍笑着喷出一口茶水,说,谁是城里人,我是沱巴人。天太冷,就不洗了,而且冬天洗得太勤并不好,冬天只要勤换内衣勤清洗下身就好了。游天军打来一大盆热水。赵秀珍把脚放进去,水有些烫,她急忙缩回来,接着又轻轻地触水,然后再缩回来。经过几次适应性的试水,她才把双脚完全放入盆中。这个洗脚盆是木制的,是沱巴山区家家都用的那种。盆很大,至少可以放入三双脚,供三个人同时烫脚。赵秀珍说,快来,一起烫。游天军说,行吗?赵秀珍说,怎么不行!你还跟我客气。游天军憨笑着脱去鞋子,将双脚放入温热水中。
  喝过茶,烫着脚,酒就醒了许多,两人头脑更清晰。两人聊了一会儿所读的书,赵秀珍打了一个大哈欠。游天军说,你困了,你回去休息吧。两人把脚从盆里提出来,擦干水。赵秀珍说,我不想去招待所了,我要住你这里,你这里多温馨。游天军说,只要你不嫌弃你就住吧。
  游天军打开房里的电灯,给她交代一番后准备离开。赵秀珍说,你要去哪里?你也住家里呀!游天军犹豫了一下,就从衣柜里搬出一床被子。游天军有两三床被子的,平时父母或者妹妹他们偶尔也来住住。赵秀珍说,你也不要另外铺床了,就把被子铺我的身边吧。
  两人在一张床上躺下来,各自盖着被子。熄了灯,两人继续海聊。聊得兴奋,两人都没了睡意。这时,吉阿姨又来敲门。赵秀珍说,别理她,她是来查房呢。两人就闭上嘴,装着没听见。不久,吉阿姨就离开了。两人偷偷地笑了一阵。可是不多久,刘志伟又来敲门了。刘志伟见里面没动静,就说,游秘书,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啊!游天军低声说,我有什么不安全的!
  渐渐地,都困了,都不由自主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都八点多了。沱巴镇的冬天非常安静,包括机关干部在内都要睡到八九点才起床。游天军起床了,赵秀珍说她还要再睡一会儿。她翻个身又睡。她是一个不太会睡的女人,昨晚差点把游天军挤下床。她还抢走了他一半的被子,害得他冷醒过来,差点弄出感冒。想到这些,游天军就忍不住笑起来。躺在床上的赵秀珍说,你在笑什么?游天军就大笑。赵秀珍说,真讨厌,我的瞌睡都让你笑跑了。她起了床,追问说,你笑什么?你是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和我睡了一夜?笑孤男寡女的睡一张床居然什么事也没发生?游天军说,我不是笑这个,我是笑你很顽皮……
  吉阿姨对游天军失望了,她当天早上决定不再把女儿许配给他。有了这个决定,她就有理由传播昨晚的同居事件了。只是她的话在沱巴镇没怎么流传开来。
  时光一转,十年过去。游天军坐在了沱巴镇党委书记的位置上,而且娶了个漂亮老婆,生了一个儿子。当年游天军文笔在沱巴没人敢比,他还加入了省作协,成为一名作家。县委办要秘书,领导就把游天军调到县委办,在县委办他一直从秘书干到副主任,接着就被任命掌管沱巴第一大权的党委书记。到任时,正是春天,沱巴是山区,春天来得要比山外稍迟一些,可是此时也已经是山花烂漫了。踏上家乡的土地,嗅着百花的芬芳,游天军踌躇满志,暗下决心一定要大干一番,彻底改变沱巴贫穷落后的面貌。
  第三天,正赶上刘志伟嫁女,游天军没有接到请帖,但他不请自到。他的到来让刘志伟非常感动,在他印象里,很少有领导干部主动到平民百姓家吃喜酒的。游天军随的礼不轻,他的到来也让其他客人很受感动和鼓舞。游天军被邀请到主桌,受到刘志伟最高的礼遇。自从房草失踪,刘志伟衰老得很快,现在又过去了十年,才50多岁的刘志伟显得非常苍老。
  婚礼按部就班地进行。在进行到“二拜高堂”时,游天军颤微微地站起来,左手做出挽住人的样子,说,女儿啊,你妈就站在我的左边,你携姑爷向你妈鞠三个躬,跟她讲几句话吧!女儿哭诉起来,说妈,我才10岁你就失踪了,不管我了,你好狠心啊!这十多年来,爸爸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头啊!十几年过去了,爸爸一刻也没忘记你,常常在夜晚呼唤你……妈妈,你知道吗,你的离去也拉走了爸爸的魂魄!
  客人们都听得流泪了。刘志伟老泪纵横,坚持不住而坐倒在椅子上。随后大家纷纷劝刘家老的少的,劝了许久才把老的少的情绪稳住。
  刘志伟的姑爷在白宝镇当干部,女儿也是白宝卫生院的护士,沱巴与白宝隔得有些远。白宝是一个交通发达的地方,那里物产丰富、经济发达。成了家,女儿回来的次数就自然少了,每当看到刘志伟孤零零的一个人,人们心头就隐隐作痛。在刘志伟心情好一些的日子里,有人劝刘志伟把房草的户口注销。刘志伟曾动过这个念头,心想,如果她还活着,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幻想罢了。但是游天军回沱巴来当党委书记后,刘志伟的信心又恢复了。他说,房草一定还活着的,不信你们去问游书记!
  游天军回沱巴目的就是要把沱巴的经济搞上去,提升全沱巴人民的生活水准。可是沱巴远离省道国道,离开铁路也远。除依照沱巴的自然条件大力发展特色农业,比如高寒西红柿、高寒萝卜以及高寒茶叶,应该大力发展旅游。那些年,游天军没少宣传沱巴的自然风光和风土人情,由于基础设施没跟上,来旅游的除了一些摄影家画家和少量的散客,真正的旅游基本没起步。沱巴人不能再端着金饭碗要饭了!游天军在全体干部职工大会上说。
  赵秀珍被请了回来。已经是经济部主任的她,成熟得多了、理性得多了。游天军和赵秀珍花了两天时间讨论出一个详细的宣传方案:另一边,镇长拟出了发展旅游的计划,包括招商景点开发基础设施建设等等。
  正赶上人们的旅游热,关于沱巴的旅游宣传文章接二连三地在桂城日报、省报上刊出,激发了人们极大的游兴。在赵秀珍的帮助下,从县里到市里一直到了中央有关部门都伸出大力支持之手。游天军亲自抓沱巴镇子的规划改造、旅馆餐馆的建设。游天军要让沱巴镇子有一个颠覆性的变化。
  拆迁工作比较顺利,但到了田七林这里却卡了壳。田七林不答应拆他的老房子。
  你是不支持沱巴的开发建设?
  不是。
  你嫌拆迁补偿少吗?
  不是。
  你是不忍老屋拆掉吗?
  不是。
  那是什么?
  就是不签字拆房子。
  对田七林,游天军不想来硬的,尽管田七林明显地与他对着干。在所有旧镇改造工作里,有两种方式,一是居民们在统一规划下拆除老房建新房,并且按旅游接待的样式建设;一种是政府征过来建设。田七林老屋在新城规划中心,他的老屋不拆,就意味着整个规划建设工作无法进行下去,所有发展经济的计划就会落空。游天军把田七林请到神仙界酒馆里,就他们两人。游天军要和他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一定要做通他的思想工作。可是,好说歹说,田七林只有三个字:不同意。又喝了两杯酒,田七林说,我就是同意拆我的新屋也不同意拆老屋!
  我不拆你新屋我要拆你的老屋!以酒壮胆,游天军说了句硬话。
  你敢?看我不和你拼命!田七林将酒杯砸在地上,扬长而去。
  游天军握紧拳头,很想冲上去把田七林揍扁。当然念头只是瞬间的,对田七林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想想当年,游天军落难时,是田七林收留了他,让他进入弹簧厂,接着又给予了他许多的关照。这一点,游天军会永远记在心上,也会永远报答。事实上,游天军有了权力这么多年来,田七林从来没有求过游天军。前几年,弹簧厂倒闭了,全厂职工自谋生路。田七林本可以找当县委办副主任的游天军的,可是他没去,他自己在镇上开了一个小卖铺,艰难地维持着生计。他那疯婆娘每年都需要一些治疗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可是他都兜着,什么也不跟游天军说。可以说,自从游天军进入沱巴政府那天起,田七林一次也没主动去找过游天军。当时游天军要是知道弹簧厂倒闭,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帮助田七林的。
  眼下全镇搞城镇改造旅游大开发,老百姓全都支持,就田七林一个反对。游天军心里窝着一股火。他喝了一阵闷酒,拿起手机跟赵秀珍通话。两人胡乱聊了一会儿,赵秀珍说,你一定碰上困难了。游天军承认自己的心情很糟,但原因他没告诉她。与赵秀珍说过一通话后,他心里轻松多了。他原本想以醉来麻木自己的,现在他不了。他要克服一切困难,坚决果断地推进城镇建设,以造福沱巴人民。
  夜深了,游天军仍然徘徊在镇子的小巷子。现在,他已经在田七林老屋的这条巷子来回走了十遍,他甚至幻想刮来一阵风把田七林老屋吹倒。此时,前方有一个电筒亮光向自己靠近。
  游书记,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你要注意身体啊。刘志伟巡逻到了这里。
  游天军说,睡不着,心里有事呢。你怎么还巡逻?不是让你只值白天班的吗?
  刘志伟说,我身体是差点,但是巡逻这点事还能应付。眼下沱巴正在搞大开发,旅客越来越多,治安会受到影响的。我搞了几十年内保,有经验。
  他俩就在田七林家老屋下说话,他们的说话声很小,因为全镇人都睡了,他们担心大声说话会影响别人的睡眠。
  田七林家楼上突然传来哭泣声,声音不大,却很尖。刘志伟说,这里真的闹鬼了,快跑!事情来得突然,游天军本能地随着刘志伟跑出巷子。游天军说,我看不是鬼,哪有鬼如此明目张胆的!他只身返回。刘志伟说,坏人我不怕,我就怕鬼。游书记你还是不要回去!游天军说,我不怕的,他还吹嘘说有师傅教过我如何跟鬼斗。
  楼上的哭声仍在继续,细听,还有另外一个含混的声音说“不、不”——游天军赶紧把身子贴在门边的墙上。
  好像有人出来了,出来的人身子包裹着,还戴着帽子。光线很暗,根本看不清面容。锁好门,黑影就离开了,从身材判断,像是田七林。游天军跟踪一段路,却跟丢了。黑影对这里的巷子了如指掌,即使晚上也行走如飞。
  第二天晚上,忙完公务,游天军又来到田七林老屋楼下。十多年前,他还与田家老屋做邻居时,就觉得它有名堂。仍然是深夜时分,楼上还静悄悄的,听不到动静。游天军有些不甘心,他在门槛上坐下来。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终于有了响动,是开门声和脚步声。游天军紧张地站起来,试着大咳几声,声音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之后的沱巴很柔很静,确定从楼上再也得不到什么,游天军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次日上午,游天军来到田七林的铺子。田七林递给游天军一根香烟。游天军说我不抽烟,你知道的。田七林说,抽一根,抽一根,抽一根烟没什么大不了的。游天军就接过来。田七林以为他会点燃,却见他把烟捏在指肚上揉搓着。
  游天军这么玩了会儿烟,才说,你听到推土机的轰鸣声了吗?田七林说,听到了。游天军说,你看到沱巴镇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了吗?田七林说,看到了,沱巴的明天会很好。
  游天军说,你的老屋怎么回事?
  田七林慌张地盯着他。
  前天晚上我听到你老屋楼上传出女人的哭泣,昨天晚上又看到一个黑影从老屋钻出来。
  田七林极力否认说,没有的事,一定是你搞错了。
  如果不是念在你对我有恩的份儿上,我完全有理由叫人冲破你家老屋大门,让推土机把你家老屋推平!游天军严肃地说。
  一个尘封了15年的惊天秘密终于在这天深夜真相大白。
  田七林晚12点准时打开老屋的房门,他走出来,就像看到了一样,冲着一侧的黑影说,出来吧,我知道你一直在这里的。等游天军一脸尴尬地从暗处走出,他才继续说,现在这个秘密已经保不住了,经过考虑,我决定告诉你。田七林把游天军让进老屋,转身锁上大门。
  虽然是间老屋,但奇奇怪怪的传说还是让它显得阴森而神秘,说实话,游天军能走进来,靠的还是自己内心强大的好奇心,此刻他却有些发虚,尤其看到黯淡的灯光下那个慢慢立起来的瘦弱的人形,他感到整个后背的寒毛都站直了,是房草!
  房草红光满面,冲着他笑,和15年前相比,她并没有什么变化。
  游书记,你不要怕,我是房草!
  房草给他泡来杯茶,开始讲述15年来的故事——
  我是那天深夜四点钟离家出走的。刘志伟折腾了我一夜,他彻底困了。我离开时,他睡得像死猪,女儿正甜甜地睡着,我俯身吻了她。我的邮递包放在沙发上,我习惯性地背上它,脚步匆匆地走向田七林的老屋。背上邮递包,我就意识到我犯下大错,可是我并没有回头。有些事情是不能犯的,犯了就难以回头,想到犯下的大错,我的步子更快,态度更坚决。果真,田七林在这里等我。我向他扑过去,跪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求求你,救救我!我害怕,我再也不回去了!
  在外人眼里,田家老屋冰冷而恐怖,而于我,这里却是天堂。
  那时我已经结婚5年多,这5年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恶梦,我和刘志伟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虽然他看起来很仁义,也很厚道,但作为一名丈夫他却粗暴得像一匹发情的禽兽。每次我们同房时他都会先痛打我一顿,不是我被捆绑着,就是这之前已经昏了过去,可能只有我的眼泪与哀求能让他兴奋,能产生男人的尊严,我不清楚这是不是一种病?也无法启齿问别人,我只能忍着,包括我胳膊上的青淤我小心地用衣服包裹好,但还是有人看出了这个秘密,也可能是我脸上露出的忧怨吧。看出我家里的秘密的就是田七林,有一天他从我身边经过,忽然看着我说,你没什么事吧?没有人这么问过我,当时我没有理他,而是直愣愣地走开,但我心里还是温暖的,像冬日里遇到一片难得的阳光。
  我曾经问自己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以为只有我死掉,或者刘志伟死掉的时候,但自从有了田七林的那句问候,我就发觉自己变了。有人还是注意自己的,还是关心自己的,有时候在路上我都忍不住寻找他的目光,希望他看到我手背上的伤,那是头一晚刘志伟留下的。可能这个缘故,我在刘志伟施暴的时候不再是逆来顺受,我会怒目圆睁,会发火,我会说,你再这样我就跑了。刘志伟很意外,也很兴奋,好,跑吧,全国都解放了,看你往哪里跑?……
  有一次我试着走进弹簧厂,田七林热情地招呼我,给我让坐上茶。田七林一边干活,一边和我解释弹簧是怎么生产的。以前我一定会觉得无趣,那天却听得津津有味,以后我就常去弹簧厂,有时坐一个小时,有时坐两三个小时,这要看田七林的工作什么时候做完。田七林很会体贴人,眼光也非常毒,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我的内心。那天,我泪流不止。我说,我想走了,林哥!田七林说,走?上哪儿?我不说话,只继续哭,的确哪里都不是我能去的,田七林说,你可不要乱想啊,要能走我还不早走了!当然他也想不出好办法。最后他想了想说,要不到我的老屋躲几天吧。
  躲起来!这种愿望瞬间在我心中强烈起来。我只是没想到这一躲会这么长时间,会十五六年,这绝不是事先我会预料的。当天晚上田七林把老屋收拾干净,把一切家用的东西都筹备齐全等着我。
  我神不知鬼不觉地住进了田七林的老屋,开始了我的秘密生活,我们的甜蜜生活。他白天上班,晚上夜深人静了才过来陪我。
  发现我失踪,刘志伟很着急,我相信他的着急是真的,他是喜欢我的。我透过这扇小窗,看到了寻找我的队伍,听到了寻找我的声音。还有女儿揪心的呼唤,这一切几乎就要动摇我的决心。几天之后,当我看到女儿从楼下经过时,我差点叫出声来。我不能啊,我一叫唤,就什么都暴露了,在人们心目中的良好形象从此终结……
  等最初的杂乱、躁动全部过去,一切都平静下来,我才开始面对那些难以打发的光阴,应当说夜晚是甜蜜的,是我的开心的圣殿,但白天,它是一条漫长的,前往夜晚的路,要我一秒一秒地走过去……
  有一天我很无聊,信手打开我从家里带走的那只邮递包。里面还有十来封信,一个包裹。我忽然有种好奇心,想拆开它们。我当邮递员这么长时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十分清楚一个邮递员是不能私拆他人信件的,但我现在不是已经“失踪”、“消失”了?连同消失的当然还有一个邮递员的身份。我已经不是邮递员了,当然可以拆信,我就这样慢慢说服自己拆开第一封信。那是展元村刘笠香的外甥写的,说的是风湿药品的事,接着我又忍不住拆了第二封……等我拆到第五封信,也就是一封来自武汉一所大学的信件时,我终于有些后悔,不仅因为离家出走,还因为它是一封大学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是什么,一个人的大学,将来,甚至他的一生,我看到过不少人拿到通知书时,那一刹那儿欢天喜地的表情,他们甚至会把家里仅有的一只母鸡送给我,就因为通知书是我送来的,我送的是福,是命,是前程!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虽然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封大学录取通知书,早在我出走前,就应当把它送出去!显然它被我忽略了,而这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多天,已经不可能把它再从老屋里送出去,我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再把它交到它主人的手里。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处在一种焦虑中,我甚至想到回家——就说去了一趟柳州的姨妈家,或者在山路上遇到了坏人,从崖壁上掉下去。而且对女儿的思念几乎击溃我最后一点理智,我不是个好妈妈,我只是个自私的女人,我应当回到从前的生活里承受别人的口水和道德的惩罚,但那天早上的一件事阻止了我,早上平常上班的时候我看到刘志伟给女儿结小辫,他怎么也结不好,一气之下就把辫子剪了。女儿坐在地上哭,我也跟着她哭——原谅我作为一个女人一点小小的私心,我不想再变成刘志伟的发泄工具,就因为我不再是房草,房草已经死了!
  但这一切比起对你的愧疚,它们都远远不及,我不时会在窗口看到你在镇里游荡,我当然知道你来这里为什么,你又为什么会长时间地朝老屋张望,我甚至疑心你已经看出了什么别人忽略的东西,我知道这时候你心里除了郁闷、悲伤,就是对我的仇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铸下这么大一个错误,我觉得我是善良的,但我却伤害了一个更无辜的人——所以我希望你好,一点点好起来,从失掉录取书的阴影里走出来,我让田七林想尽办法帮助你,并且为你任何一点进步而高兴。你可能不知道,你要来镇里当书记,最高兴的人可能是我吧?
  我知道,无论我怎么道歉,忏悔,都无法弥补对你的伤害。这世上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的女儿,但相对于女儿,我觉得你更无辜,因此无论我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我都希望这是为了你们,尤其看到女儿一天天长大,你也一天天强大、成功,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安慰。女儿结婚那天,她和夫婿经过了楼下,我看到了。我默默地向他们道了10次祝福。
  渐渐地,我和田七林好上了。我们真是在这件事之后开始恋爱的,又过去一年,我们才秘密地像一对夫妻那样生活。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幸福盖住了对你和女儿的愧疚,也渐渐忘记了邮包里的那封信件。好在,女儿一天天长大了,你也一步步地走上了成功之路。
  真应该感谢田七林那个疯老婆。是她的疯,阻挡了人们的眼光和脚步,迷乱了人们的思维。我才得以顺利地在这里生活,所以我一直提醒田七林要善待他老婆,不能跟她离婚。
  我在这里生活快16年了,尽管我的活动范围非常之小,生活一点不方便,可是比起和刘志伟在一起的生活,强一万倍……
  房草平静地讲述着这16年多来的故事。虽然故事是粗线条的,但足以看出她的用心。田七林坐在一旁,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房草从挂着的邮递包里掏出一封牛皮信件。“华中工学院”几个红色大字跳进游天军眼睛里时,还是一下把他击傻了。良久,他从房草手中接过信件,哆嗦而小心地抽出信纸。看到录取通知书,游天军就难以自抑地干号起来,刹那间几乎所有的经历,他在村口眺望房草的那些个早晨黄昏,他在沱巴镇绝望地游走——潮水般呈现,他的手指在不停地颤动,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克制了。
  夜很深很深,整个沱巴镇像无人的旷野。许久之后,游天军稳住情绪,收起信件站起来。田七林和房草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请求与期待。
  清晨,游天军在一阵鸟叫声中醒过来。这一夜,睡的虽然短,但他感到很充足。他走下床,一边唱着跑调的流行歌曲,一边洗漱。之后,给赵秀珍打电话。
  我经过思考,决定改变一下城镇建设规划。他说。赵秀珍一时没说话,他又重复一遍。
  赵秀珍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想把新的城区分成两半,以那条巷子为界,各后退5米。并且把巷子的建筑全保留下来。我把它取名为老街。他说。
  赵秀珍说,为什么要这样?
  老街是沱巴人历史文化的一个缩影,前来饱览了沱巴秀丽的自然风光后,一定想要深入地了解沱巴的人文。老街恰好提供了这么一个平台。
  她想了想,说,你说的老街其实没什么太大的特点,还不如你们游家村、栗树脚村,她们倒像古村落。不过,她停了一下,经过思考后又说,留下也行,但需要修缮一下,可以弄成一条商业街,专卖沱巴的特产。
  于是,沱巴的城镇改造因为游天军的一句话而重新作了规划。接下来工程进展非常顺利。
  看着一天天成长起来的新城,人们对老态龙钟的老街越来越看不顺眼,议论说,应该把它铲掉,重新建一条商业街。有人给游天军提建议。游天军说,她是有价值的,拆掉就永远没了。我们要有历史文化的胆识,要有更长远的眼光。房子越久它越有价值。人们说不过游天军,就只好作罢。
  提到田七林的老屋,游天军就想到有差不多一个月没见到他了。这一个月来,游天军没日没夜地工作,恨不得明天城建工作就完成。因为,宣传效果的好,来沱巴的人日益增多,而沱巴的接待能力却远远跟不上。除了忙,游天军也在下意识地回避田七林。提起老街、房草,他心里堵得慌。
  游天军来到田七林家的商铺。守铺子的是田七林的小儿子,这小子前年就高中毕业了,没考上大学,在镇上做些生意。
  你父亲呢?
  外出一个月了。
  上哪儿了?
  不知道。他没说。他只说,你们兄弟俩相互照顾吧,我要外出做生意了,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
  游天军似乎意识到什么,他说,你有老屋的钥匙吗?
  有啊,你要钥匙干吗?
  游天军接过钥匙急忙赶到老屋,开了锁,上了二楼。房草不见了。可以肯定,房草和田七林私奔了!游天军大叹一口气,说,你们着什么急嘛!这房不是给你们留着吗。
  沱巴在动,而田七林的疯婆娘却安静下来。每天她坐在老屋门前,不再指着楼上骂骂咧咧。人们看到她这个样子,就上来和她说话,可是她总是呆呆的。然后人们就说,这女人终于把话说完啦。
  三年之后,沱巴的旅游如火如荼,财政收入跃居全县前列,甚至超过了有着良好工业基础的白宝镇。这一年,游天军被组织上任命到别的县当县委副书记。离开沱巴前,他再次去到田七林的铺子前。
  你爸呢?
  失踪啦!
  离开沱巴时,他深情地望了几眼老街。可是就在游天军上调的两个月后,他得到消息说,老街被铲平了,新的领导班子将建一条仿古式的商业街。这也是赵秀珍的意思。
  “这样,田七林和房草就永远失去了家园”,游天军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第二天,他又在日记中写道:“只要有爱,到处都是有情人的家”,想到这里,他心就轻松下来。
  而他的录取通知书被他悄悄藏着,可是藏着是藏着,他却接二连三地做着关于通知书的梦。有时他梦见接到通知书的那一刻,有时又梦见手中的通知书被大火焚烧成灰,还有时梦见学习生活于华中工学院……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都在折磨着他。但是,关于通知书关于梦,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密友赵秀珍。他要永远为房草保守这个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