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事

2010-12-31 00:00:00李心怡
山花 2010年20期


  一
  
  晚上,我接了个电话,是老庄打来的。
  他要刘强给他带三百块钱的鱼片。我有些诧异,老庄开的明明是文具店,再说他怎么知道刘强明天去青岛呢?我忍不住问,是自己吃还是?他说是自己吃,他最喜欢吃鱼片了。我说行,刘强现在睡了,明天让他给你去电话。老庄把电话挂得非常实在。
  老庄是小齐的老公,小齐是刘强的同学,而我,是刘强的老婆。
  这天刘强睡得早,十点多就爬上床找周公谈心去了。我挺羡慕刘强这点儿,无论何时何地,天大的事情都不能阻止他的沾枕头就着。我走进卧室,他睡得很坦然,身体窝成一坨,像个孩子。我在黑暗中把他的手机关上,被惊扰的困意复又萌生,刚才,在沙发上我看着电视也睡着了,多亏老庄的电话才能醒过来。
  第二天,我和刘强说了鱼片的事儿。刘强皱了皱眉头,没说话。我把豆浆倒在碗里,说,老庄挺有意思的,十一点多打电话来就为那么点事儿。对了,我说让你再给他去电话的,问问是光捎鱼片吗?那么多他吃得了吗。刘强咬了口油条,囫囵地说,麻烦,真是够麻烦。
  刘强去青岛开会,十天。他带好了衣物、相机、钱包、香烟,以及一瓶苏打水。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朗读者》。他说你要出去别忘了关窗户。记得换桶纯净水。还有,他蹲在我面前,着重叮嘱:别忘给我的发财树浇水。
  此刻刘强离我那么近,温热的呼吸拂动了我额前的几根头发,我忍不住看他,忽然意识到,对于现在的我,刘强的脸是倒着的,而一张相对八年熟悉万分的脸一旦倒着,并认真观察,就会迸发出我现在所有的陌生感。
  我砰地把书扔向他的脸,封面上,温斯莱特那几张被摄影技术分割的脸部片断毫不犹豫地击中了他。刘强哎哟一声,明显被吓了一跳。他说,你就自己在家犯病吧。我说,你在家我也是自己犯病。他气啾啾的:看谁管你!
  刘强走了。我对着空房子里的空气,开始觉得无聊,其实,他不走我也这么无聊,只不过他的出差给了我的无聊一点儿借口而已。我开始有些后悔刚才没送送他,连“小心些,到了给我来电话”之类的嘱咐也没说。
  但不可否认,我一点儿也不自责,同时感到很轻松。八年的二人世界,我们连厌烦的情绪都消失了。“抗战不容易啊,你的手变成了我的手,谁也不碰谁的手。”刘强有时候感叹。我则近乎恶作剧地想:原来也知道寂寞啊?整天只知道打游戏,让你那手变成“鼠标手”好了。
  我在一家事业单位做出纳。单位小得可怜,通共只有二十几个人,还得算上退休的。但小不代表简单,有人的地方就有人事,再说,这么个清闲的地方,不生些是非也怪难以想象的。我年纪最小,背景也差,他们理所当然地不考虑我的升迁问题。我问过刘强,要么做一辈子会计,要么就得卖身,你说呢?他说,扯蛋,你敢!
  其实我敢,但我不乐意。
  我是个虚无主义者,总是过早地对荣华富贵、生生死死的事情感到由衷的没意思。不过,对于下雪时钻进被子看小说,雨天里抓着薯片看韩剧,我还是比较热爱的,只要没人挤兑没人打压,日子就像在轧面条,按部就班,一根根出来,一天天过去。只是,生活这个沉旧的大面条机难保不发生故障,想废了它,行,不过也就没有面条吃了,而人不吃饭,只有死路一条。
  今天我没去上班,直接去的市文联。我是作协会员,秘书长前两天通知开会。
  到了会议室,才发现,来的不全是作家。再看墙上,红色的条幅印着一行苍白的大字:全市文艺工作者环城采风活动。
  我不记得说有什么采风活动,以为开个会听两句也就算了。我问身边的姑娘,到哪儿采风啊?他一转头,半脸胡子茬,说,到新区边上转转。
  我说,哦,谢谢。忍不住多看他两眼。他长得倒也平常,只是一头类似空气动感烫的黄头发,肆无忌惮地垂在肩上。
  他冲我一笑,说,我是自来卷儿。又说,朋友拿它练手艺,染成这颜色了。
  我忙说,挺好的挺好的。
  然后,我俩就都乐了。
  文联租了一辆红彤彤的大轿车,喜气洋洋地拉着“全市文艺工作者”们,驶向市区边那个名日新区的地方。
  平心而论,新区雏形建设得还不错,规划图上的公园、博物馆,还有什么五星级酒店都透出文明优裕的气象。建了一半的体育中心怪模怪样,像一顶大大的官帽矗立着,解说员咕咕呱呱地渲染它的规模和意义。我留意到不远处的几排小工棚,灰灰矮矮,简陋而真实。这个时候,里面不应该有人,人都在建筑物上,像蝼蚁一般。我忍不住说,住里面多难受啊。声音很轻,但不至于让人听不到,可是,没人像听到的样子,他们多数在说,不错,真不错。
  我又觉得没劲起来。
  自来卷儿——后来我知道他叫申白,是个画家,挤到我身边,说,留个号吧,你说,我给你打过去。我倒不烦他,就给他留了号码。
  回去的路上,文联内刊的小赵编辑和我挨着,她说,李姐,写篇相关的散文,这期给你排上。小赵人不错,有时我们几个年纪差不多的文友聚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她还告诉我:快报省会员了,到时候给你打电话。我谢过了她,又和她扯了一路的闲篇儿,下车时,她突然指着我的脸,说,哎哟,你鼻子旁边的这颗痣可不怎么好,我也是刚听说,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赶紧想办法把它祛了吧。
  听小赵这么一讲,我开始无端紧张。回家后,鞋也没换,直接站在门厅的镜子前左照右照。我发现我脸上有三颗痣,分别处在眉毛鼻子嘴巴旁边——都有什么讲究呢?我自认不迷信,但对生命科学,易理八卦总是报以相当尊重的态度。小赵说得没错,不可信其无。再者说,不也影响美观吗。只是,我有点儿奇怪,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它们?而且,它们是什么时候悄然落户到我脸上的呢?应该是在结婚以后,我记得化新娘妆时,化妆师还称赞我皮肤好,不起痘痘不长痣的。而结婚前,我曾一相情愿地以为,嵌在掌心里的命运是永恒的金刚钻,永远固若磐石熠熠生辉。刘强知道后,说,手纹会变的。他还说,你傻呀。我想想,当时脑子里确实充满了傻乎乎的泡沫,虚假繁荣过后,也应该是回落。嗯,简直是一定的。
  我好像又想多了。
  第二天下午,我先到单位打了个晃,然后溜出去找小齐。小齐在医院肾内科的化验室工作,每次找她,她都很忙。
  找到她时,她正背对着我和一个病人家属说着什么。我先冲另一个检验员打了个招呼,小齐抽空转过头——脸上捂着一个硕大的口罩——用眼睛示意我在走廊等她。
  我不愿坐医院的椅子,不全因为肮脏或细菌,我想是因为人——每天有那么多的人用身体的某个部位碰擦它,留下全然陌生的气味,久而久之,重复着的陌生全被隐藏在斑驳的绿漆里,安然无恙地继续接纳新的陌生,时间就这样掩饰了人对物的损耗和袭侵。想到这些我有点儿不安,而安全感似乎比什么都重要,但有时候却又让人腻味得发疯。
  幸好这时小齐出来了。她揭下口罩,露出漂亮的牙齿。“今天刚好徐大夫的班,你先做两个,不然太疼。”她边说,边带我去三楼的皮肤科,那里可以做激光。早晨我给她打了电话,说想把脸上的痣祛除掉,她让我下午过来。
  徐大夫和小齐显然关系挺好,她一边用精酒棉球擦拭我的脸,一边和小齐叽咕着安利不如仙妮雷德。忽然间,我害怕起来,酒精微微的刺激沁凉地穿过我的皮肤漫延全身,这是和陌生不同的另一种不安,失去抵御,在想象中提前到达结果。
  过程和想象中一样疼,眼泪也出来了,被徐大夫毫不留情地擦掉。“三天别沾水,你有点儿疤痕性体质,先做两个看看。”我站在地上,对她说谢谢,她点了下头,问小齐:和于主任说了吗?肾源的事儿他们已经找派出所改了户口,私底下字据也立了。小齐看我一眼,我就先行出去。两分钟后,小齐也出来了。
  “几点下班?”我问。
  “六点。”小齐冲我笑笑,“徐大夫的表姐做换肾手术,买的。”
  我点点头。隐约知道这大概是违法的,不过,钱可以矫正很多事情,所以,徐大夫的坦然比小齐的谨慎光明多了。
  “哦。那你忙吧,我先走。麻烦你了。”
  小齐说别客气,等刘强回来一起吃饭。我说,行。让刘强请客。小齐说,让老庄请吧,为他那鱼片刘强跑了好几个地方。唉,他离鱼片活不了似的。
  我说,没事儿。别买错了就行,刘强不怎么会买东西。
  小齐说,刘强挺细心的,比老庄强多了。
  我说,他也就对朋友才这样。我俩一块儿笑了笑,冲小齐挥手时,我忽然闻到一股类似铁锈的味道,有点儿潮湿还有点儿腥,脸上的伤处抖动着疼痛,情绪开始轻飘飘地向下坠,过程中透着郁闷和不知所以然。
  “虽然没必要,但他确实不爱给我打电话。”我试着想生气,但也只是略微的别扭。
  没错。我曾经怀疑过小齐和刘强的关系,但我从没否认过异性间友谊的存在。我对刘强说,小齐心里有别人。刘强说你怎么知道。我说,你就没看她QQ空间里的记录?刘强说,看那个干什么,再说你又上我QQ了?我说,是你自己没关。唉,小齐怎么会嫁给老庄呢?
  是啊,小齐怎么会嫁给老庄呢?
  第一次看见老庄,我有点儿吃惊。我承认,吃惊来自于我的势利,但是,如果能使生活达到某种平衡,势利又有什么不好呢?而,小齐和老庄,像是来自不同的世界——这么说是有点儿文艺腔,那么不妨可以总结为:两人不属于一个阶层。
  其实,老庄长得还算体面,人也不坏,但环境和修养决定了一个人的谈吐,或者还有气质。老庄让人沮丧的地方就在于,他不知道——或者是太知道,和小齐间的差异,而极力掩饰和表现他的不在意,非常掩耳盗铃。
  我和刘强讲过这看法。他说,太刻薄。又说,小齐身体不太好,好像是心脏方面。他翻个身,我只能看到他的背以及沾到衣服上的头屑。“不然,小齐干吗嫁给他呢。”我想说,当初你怎么没娶小齐?但想想,还是没问。他俩是朋友,这个我清楚。不清楚的是,我到底对此持有什么态度。应该没什么,我想,就算刘强给小齐打了长途电话,也没什么。那么,我别扭的是——我不知道。
  可能是我太无聊了。
  胡跃和申白同时找我。
  我只好对眼前的申白歉意地笑笑,再接听手机里胡跃的质问:
  “你到哪儿去啦?”胡跃在线路那端埋怨,“电话总也打不通。”我说,刚才开会,手机没带。她说,我都快死了。我说,你在单位吗?她说,在,但屋里就我自己。我说,我现在有客人,一会儿给你打过去。她说,行。
  申白似笑非笑:李老师,我属于不速之客吧。
  我给他接了杯纯净水,放到办公桌上:蓬荜生辉呀。他说:这叫主雅客来勤。我哈地笑出声来:咱俩这是干什么呢,不嫌肉麻啊。
  主管会计不在屋,财务室里就我们两个人,比较放松。我很不习惯在单位接待艺术圈的朋友,那是两套体系,分属于两张不同的面具。在单位,我不能以文人自居,也就是说,我不敢明目张胆地变成鸡群里的鸭子,被边缘和排挤绝非容易咽下去的果子。
  我不知道申白为什么来找我,但搞艺术的人大都有些率性的脾气,我只希望他不要逗留太长时间。果然,他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来找我聊会儿天,他也没有逗留很久——到处都是算盘珠和碳素笔的凝视。申白说,我要出画册了,回头给你拿过来。我连忙祝贺他,让他一定要给我留一本。
  申白走后,我给胡跃拨电话,对方无应答。
  胡跃总是这样。她找你,十万火急;你找她,小姐很忙。可是,我们是十三年的好朋友,闺密。
  胡跃找我,也无非是她那点小情事。
  情事。唉,小情事。我真的没有办法将胡跃的问题和爱情联系在一起了,当然,最初的时候我也曾为她担心,叹息,无奈,劝阻以及同情过。可当婚姻走到第九个年头——我们同一年领到结婚证,她已经更换了六个情人,以及被别人发现三次。
  三六九,顺啊。胡跃忧伤的嘴巴发出寡廉鲜耻的叹息。可我不能这么说她,事实上,胡跃也并非无耻,她比我周围绝大多数人都要来得真诚和热情,甚至带点儿使你哭笑不得的孩子气。
  “我承认自己是感情饥渴型。我比谁都希望有什么从一而终,一条道走到黑,一棵树上吊死的幸福事儿,可你知道什么叫钝刀子割肉吗?我和薛斌在一起,包括性生活,就没有激动的时候,至于说高潮,一次也没有。别,千万别说咱们上一辈连啵也没打过。他们那精力都用来做革命小将了,他们在力比多的认知上相当幼稚和纯情,属于没开化的典型。可我不行啊,我有正当需求,感情肉体都需要。再说,我命犯桃花,算命的都说我有桃花运了。真的,李佳,你知道什么叫情不自禁,情非得已吗?”
  我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知道你这样做非常危险,从道德情感以及生活的稳定性上看,都极不可取。再说,对方有家有业,也知道你非自由身,瞎胡闹什么?
  而胡跃每次都很痛苦,真实的痛苦。最苦的一次,她把刀片立在腿上,像看纪念碑或耻辱柱一样忍受着身心的战栗,哀伤着时间和鲜血共携式的流淌。我听了对她说,只要肉身存在,血和时间都不会消逝,她淡淡一笑:闷得慌。
  胡跃变得更加依赖于这种关系的存在和消亡,让我最难过的是,到后来,她真的像是在胡闹了。
  “薛斌也没闲着。我知道。不然还能怎么办?离婚,不可能,我们两家是世交。再说,和谁结婚不一样啊。其实,现在好多人都这样,你不知道罢了。”
  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嘴上不停地劝她甚至骂她,但心里,分外地沉默。世上本没有路,走得多了,也只是一条死路。胡跃只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她没能拒绝情感的糖衣,反被里面没有现实可依托的空虚极大地消耗了生命能量,她现在所做的,只是饮鸩止渴。我骂她的角度也很单一,道德责任以及良心,但对一个任性而自我的孩子,这些只能她自己慢慢醒悟以及学着忍耐。
  我没有再继续给胡跃打电话,她也没有。然后,我就忘了。
  
  二
  
  刘强买了二十包鱼片,每袋净含量1200克。他问我,你吃多少?我说,都拿走吧,老庄真是属猫的。
  老庄属虎,比我们都大。他说请我们吃麻辣鱼,顺便拿鱼片。我不爱吃鱼片,但很喜欢麻辣鱼,刘强说,你才真是属猫呢。
  我说属猫好啊,人应该像猫学习,高贵孤独干干净净。刘强拍下我的头,说还懒洋洋的。“懒是因为不依赖,不依赖就少欲望,自我隔离生出的冷淡也是种不错的姿态。”我在心里嚼着什么,只告诉刘强快点儿,时间不够了。
  我们四个人总共喝了七瓶啤酒,老庄自己喝了五瓶。
  半年没见,老庄胖了很多,尤其是腰上,像多套了两个游泳圈。他说,都是夏天喝扎啤喝的。但他的酒量还是那么浅,只五瓶青岛,说出的话就开始散架。他说,青岛好啊,啤酒好,鱼片好,环境好,对了,陈好范冰冰也是青岛的吧,嘿,刘强你怎么不留那儿呢?
  我转过头对小齐说:你家老庄喜欢小狐狸脸的女人啊?
  刘强回答,青岛是挺不错的。但老庄已经转了话题,开始说他的文具店,像说自己孩子一样,好与不好都透着含辛茹苦。在这点儿上,我有些佩服老庄,他是那种把自己的事看得很重要的人,重要到认为生活就该是这样,他就应该这样去做。我想:老庄,以及平庸的快乐。
  小齐指着我的脸,李佳,恢复得不错。我说,做得挺好的,谢谢你啊。她笑一下,说别客气,有事儿再找我。我说,好。
  常识告诉我们,当一个人说出“不客气”时,其实已经在客气,而通常,客气这个词给人的第一反应不是礼貌,而是生疏。刘强坐在我身边,对面是小齐,老庄坐在小齐旁边喋喋不休。不知为什么,只要有刘强的存在,我和小齐就会变得分外客气。
  小齐给老庄撕开一袋鱼片,不许他再喝酒,或者是不让他再说话。我发现老庄嚼动鱼片时嘴巴很有意思,怎么说呢?像猫又像老鼠,飞快却又含而不露。吃了鱼片的老庄,开始抱怨,抱怨小齐不够温柔体贴以及朋友太多。他说,刘强,那天晚上我给她打电话,说你俩在一块儿呢,对吧?
  我忽然升出一股怒气,抢着说:是中午。刘强给你们家修电脑呢。
  老庄却又开始说另一件事,大意是他喝多了,小齐把他拖到澡盆待了一宿,第二天就开始感冒。这件事让我们都笑起来。刘强举起杯子,说,来,小齐。老庄说,不许喝。小齐喝了一口,发现刘强干掉,她也就干掉了。
  我大约喝了一瓶半啤酒,却几乎吃了半锅鱼,胃越来越感到空虚的同时,还满涨出欢快的饥饿感,同时,意识开始自我放逐地轻飘不定。我冷眼看着另外三个人,或者说,老庄一个人。他已经吃了两袋鱼片,被小齐阻止着开始捞锅里的菜叶和海带。他虚胖的脖颈弯曲成一个厚实的弧度,喋喋不休的嘴巴吐出大串大串的沉默——另外的三个人用大片真实的沉默联合阻挡着他的声音。
  进货,走账,存钱,买房子,孩子的教育,以及成就感和抱怨,细细碎碎地唠叨从老庄的舌尖上滚下来,真实得像锅里那只四分之一的鱼头上的眼睛。我有点儿想哭,当然不是为老庄,但也不像是为自己,那么,是为了饥饿吧。我俩都是那么的饥饿。
  回去后我问刘强,老庄是不是很痛苦?问完我就后悔了,我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或想得不完全是这样。果然,刘强非常莫名其妙:他干吗要痛苦?人家活得好好的痛苦什么,你看他今天,不是挺高兴吗?我不可救药地接着问:那小齐呢,她对老庄有冷暴力的嫌疑吧?刘强险些没翻了白眼儿:老婆你没事儿吧?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看你对我还不如小齐对老庄呢,要说冷暴力,也是你对我。我说,那是你不和我交流不理我。刘强说,你别喝多了整事儿啊,睡觉去。
  我生病了,发烧。
  刘强陪我输完液,又煮了一锅粥。我说,我会不会就这样死掉?他说,不会。我忽然烦躁起来,怎么不会,就快了,我就快死掉了。刘强说你不会。我说为什么不会。他说你刚才还闹着往粥里放肉松呢,死个球啊。
  我无力地躺在床上,刘强摸了摸我的头,说烧退了。我说那你陪我说说话吧。他说,行,你说吧。我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可说的,长久以来我们就处在“没什么可说的”里面。这时候,我想起一件事:前不久,申白及他的朋友约我喝过一次茶,中途,朋友先走了,我和申白聊了一个多小时,很愉快。当然,这也没什么可说的,如果非要找出可供圈点的话题——这是我婚后第一次和异性单独相处。
  事实上,我很少和艺术圈的人打交道,也对泡各种场合没有任何兴趣,甚至,谈得来的朋友也少,越来越少。刘强不喜欢我这样,但很放心,人一旦有了放心的状态,多半就会产生懈怠。当然,刘强不是个小心眼的人,可我在一瞬间产生了点儿恶作剧的想法:告诉他,夸张一点地告诉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我终因自己而惭愧。
  刘强给我拉过被子:睡一觉吧。我顺从地闭上眼睛,一股失重的眩晕似乎将我整个人都搅动起来,近而产生类似呕吐的感觉。我幻觉自己喝多了酒,可我就是醉不了,我以为醉的时候,人也在清醒着。我想,是身体上的虚弱暗示给了心理的软弱,我居然不可抑制地想到和申白在一起,那种久违的愉悦,同时,却也清醒地感到脸在发烧,疾病和羞耻让它不安和理所当然地红了。而比脸红更遗憾的是,我还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甚至于,主角成为胡跃和申白,他们云雨的过程像被流着口水的毛玻璃阻挡着,又像闪着雪光的荧光屏。我也第一次在梦里感知了某种心理活动:申白消失了,而胡跃,被老庄一挥手推下悬崖——我不知道我在哪里,只知道嗓子里堵住的满是惊恐乞求以及后悔。睁开眼睛之前,梦中的我还飘在黑暗的底部。只有我一个人。
  我在公共汽车上得知的那件事情。
  在此之前,刘强告诉我,他妈给了两万块钱。见我满脸的疑惑,他打着火机点了根烟:我和他们讲了。我妈——让你陪我去看看。
  我很久没见过刘强他妈了,自从她上次指着我鼻子喊“不会下蛋的母鸡”开始,我就发誓不再见她。然而,也是那时才知道,刘强对她隐瞒了其精子成活率低的事实。我一点儿也不怪刘强,真的,他不知道,我根本不想要孩子,一想到有孩子我就会紧张不安抗拒得要命。但我们谁也懒得解释,慢慢解释也凉成了空气。
  “这几年,难为你了。”刘强生硬地挤出这句话。我想我应该有所表示,用体贴鼓励式的温存来融化看不见的冰,可我的情绪像给什么东西粘住了,风干了,只好僵硬地说,好。
  直到上了公车,我仍处在近似迷糊的状态中,只隐约觉得,那天的太阳分外虚张声势。当时,我用左手挡住一侧的金光,在颠簸的车轮上昏昏欲睡,身后有个女人在快乐地啧啧称奇:又出新闻了。一男一女抱着从七楼上跳下来。什么事儿?丑事呗,让人堵在屋里出不去了。另一个声音说:堵住了也别跳楼啊,大不了挨顿打就是了,死了没有?快乐的声音说:俩都死了!还挺年轻,才三十多岁,你说他们傻不傻呀,这事儿哪有在家干的。
  阳光透过指缝流窜到我脸上,分割出一条条的阴影,我忍不住斜转过身子,身后的女人正将报纸举起来,给我右边的女人看,这样,我刚好看到:一幅模糊不清的油印图片,下面是一组方块字“本报讯(记者阿宁):昨日下午三时,在晨曦花园七号楼一单元,一对男女从七楼坠至水泥地面,当场身亡。”
  太阳变成了苍白的颜色,我浑身瑟瑟发抖,轻轻地问身后的女人:您认识他们吗?她热络地回答:知道,这家男的姓薛,女的姓胡,和我儿子住一个楼。
  我不相信。
  一直到车停在某个站牌,我才下车掏出手机,拨打着胡跃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打,仍然是这样。
  不会的。如果是真的,会有人通知我。我和胡跃是十三年的好朋友。我开始寻找薛斌的电话,找到了,按下去,没等接通我就猛地合上手机盖,并开始大口地喘起粗气。喘息中,汹涌的饥饿感再次攫住了我的胃,我咬紧牙关忍受着,却不想咬到了舌尖,一股火辣辣地刺激刹时遍布口腔,润滑的口水涨潮般伺机涌出,却因过分密集而变得苦涩。
  我站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吐起了唾沫,直到嘴里干涩地发不出声音,苦味依然祛除不掉。我用手背擦了几下嘴唇,沾染上恼怒的红色,是血。看到血,我平静下来,同时闻到一股熟悉的腥味,像鱼片,又像潮湿的金属。远处,模模糊糊的有人过往,里面有刘强和小齐,我肯定是他们。我冲着他们挥手,微笑,他们却没看到似的又消失在远处。
  我给小齐发信息:在哪里?
  小齐回复:山西。用带醋吗?呵呵。
  我瞪着手机屏幕,居然下意识地拨通了申白的电话。他在线路里彬彬有礼:我的画册你看了吗?感觉如何?你的文章我看到了,很好啊。给我写个画评如何?赵编辑已经答应这期给我连画作一起发了。呵呵,我还给你专门画了幅写意呢。
  我眨眨眼睛,行云流水地对答:您太抬举我了,我水平有限,尽力而为吧。然后,他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我想他再说什么,那头自来卷儿也不会变成清汤面,就像我不会把肚子里那句“你个狗日的”喊给他听一样。
  饥饿。
  难以忍受的饥饿。我抱住逐渐痉挛扭曲的胃痛苦地蹲下身。
  周围,没有人管我——当然不会有人来理我。正因如此,我才有了冰冷的力气和热烈的欲望。
  ……
  几盒甜腻而硕大的蛋糕堆积在地板中央,还有一盒放在我半跪着的膝盖上。
  大把大把的奶油从我的嘴巴进入到胃,然后向上飘到脑子里,如大片大片剥落下来的忧伤,臃肿迟钝地将我团团糊住。
  吞下去。胡跃说。她慈祥地看着我,有如九百九十九岁的老太太。
  我抡着胳膊,鼓起的腮子帮像气球似的变大,嗓子眼却意外地豁达有力,简直像下水道一样的顺畅输送。亲爱的胃,你无论如何都填不满,没关系,看我怎么对付你。我狼吞虎咽着,像胡跃凌空一跳时耗尽一生的力气那样。看到了吧,胡跃的腹腔在接触地面的刹那鼓涨得像个灯笼,紫色黑色红色白色,尔后变成无色的灯笼,最后四分五裂地跌在地上,露出被羞辱的真相。
  真相是什么?我噎得眼泪横淌,开始呕吐。可是越来越多的奶油飞舞在不存在的房间里,不比虚无缥缈的情事更轻浮,更空虚。
  啊——
  在虚脱之前,我终于发出汽笛一样的尖叫。
  干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