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凤,王为奎
摘要:中国在前现代时期其社会内部已经滋生了许多现代性因素,创造了一个具有秩序性的社会环境。然而,作为前现代时期世界楷模的中国,在近代世界格局发生急剧变化的形势下,当朝政府却封闭保守,并渐趋衰落腐朽,原因之一在于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阻碍。作为根深蒂固的官方意识形态,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熏染出“文化中心主义”、“崇古主义”的保守心态,影响政府决策,阻碍现代化启动,从而阻碍了中国早期现代化的进程。
关键词:传统政治文化;中国早期现代化;影响
中图分类号:D089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0)33-0020-03
作为前现代时期的先进大国,中国的农业文明长期领先于世界,并曾经一度成为许多国家争相仿效的楷模,其社会内部也曾萌发了许多现代性的因素,西方一些著名的思想家曾经预言,中国将是首批迈进现代化之列的国家之一。但是,当西方世界以日新月异的发展速度掀起现代化浪潮之时,这时的中国却依然夜郎自大、封闭保守,并渐趋衰落腐朽。究竟是什么原因阻碍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外学者为这个中国历史发展之谜发表了许多仁仁智智的见解。作者认为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阻碍是其中原因之一,中国传统政治文化长期熏染出的保守心态,影响了政府的决策,阻碍了现代化的启动与进展。现代化需要具有现代性取向的政治文化的大力支撑,尤其在后发国家现代化初期,现代文化短期内大量输入,必然导致与传统文化的剧烈冲突,带来价值困惑及价值真空现象,甚至造成社会混乱。政府在进行现代化动员时,必须使用传统文化的符号系统,但又必须进行现代文化的移植,在二者的取舍程度上政府又面临着两难窘境,当朝政府没有处理好这个问题,缺乏世界性视野与危机意识,在彷徨中错过了融入世界现代化潮流的良好际遇。
一、中国早期现代性因素的滋生
中国在前现代时期一直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创造了发达的农业文明,一度是世界各国争相模仿的楷模。尤其当欧洲中世纪末期,其社会精英企求文明振兴时,对中国备加推崇。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社会学教授罗兹曼主编的《中国的现代化》一书中有这样的一段话:在世界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中国一向是整个东亚社会的文化巨人,其所扮演的角色,集西方在文化上无限景仰的古希腊罗马和作为现代文明中心而倍受倾慕的法兰西于一身。悠悠2000载,中国人表明自己拥有程度极高而造诣极深的多样化文化价值,拥有控制、协调和管理幅员辽阔而人口众多的国家的能力,拥有有效地技术开发应用于生产的扩大并维持数倍于19世纪欧洲国家人口的组织天才。中国人过去的生活标准是其他民族根本无法比拟的[1]。这是一个外国學者对中国古代先进的文明比较公正的评价。
在农耕文明时代,中国社会内部已经滋生了许多现代性因素,到宋代已经接近“亚现代”的水平。中国的政治制度具有精密的专门化和职能区分,并由职业官僚遵照高度理性化并有案可稽的成规及先例进行管理。在很多方面中国非常具备向现代转变的条件[1]186。在经济结构中,货币的广泛使用,具备私人契约关系的土地与劳动力交换的活动十分频繁,个人具有流动性选择职业的自由,这些是中国商品经济发展的现代性因素。在社会整合方面,前现代时期的中国是一个具有高度开放性和成就取向的社会,创造了一个具有秩序性的社会环境。由于不存在等级农奴制或长期世袭的贵族制,中国社会形成了流动性的社会阶级制。社会的城市化程度也很高,在1800年前后,世界上只有十个城市的人口超过了50万,其中的六个就在中国,这六个城市共占中国人口的5%-6%[1]193。在文化教育方面,罕见的民族高识字率和文化水平,向全国颁布政令的网络拥有共同的价值信念都是向现代社会转变的有利条件。所以,罗兹曼认为:“从现代纪元发轫之初的情形来看,似乎除去欧洲诸国及其繁衍地之外,倘使有哪个国家将走向现代化的话,那无疑就是中国”[1]。
然而,作为前现代时期世界楷模的中国,在近代世界格局发生急剧变化的形势下,依然盲目陷于传统政治文化熏染出的保守心态,囿于“文化中心主义”、“崇古主义”的桎梏,封闭保守,阻碍了中国早期现代化的启动与进程。
二、中国传统政治文化:根深蒂固的官方意识形态
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主要部分是儒家政治文化。它是在中国传统社会,以小农经济占主导地位的经济结构和以皇帝为最高顶点的垂直型社会结构上产生的。自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以来,儒学由诸子学上升到官学的地位,后经唐宋道学家的演绎、阐释,儒学成为道德伦理范式,经政府科举制度及官员选拔任命系统的加强巩固,儒家文化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干,占据着正统地位,且深入到普通民众和上层精英,成为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一部分,广泛弥漫于政治、经济、社会等一切领域。儒家文化长期居于统治地位,个中原因除了它的许多内容符合人类求真、崇善、爱美的天赋本性,隶属于普遍的人性,因而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外,政府的强力培植作用甚大。完善的科举制度,固定的考试内容造就了驯顺的官吏,禁锢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形成了单一的文化价值体系。科举制度是一个具有许多“现代化”特征的体制,它是集中的,能在全国范围内实施,并能通过系列非人格化的普遍性规则,充分履行着理性化的官僚职能。统治者、社会精英、普通民众都认可它、眷恋它,因而具有广泛的合理性、合法性的基础。作为一种制度,很难说科举制就缺乏变革的潜力,明代皇帝曾通过一道圣旨废除过八股文,而采用廷对(唐宋两代用)扩大学生的学问和视野。然而清政府对西方外来文化的冲击却反应迟缓,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才提出了“中体西用”的思想模式,这是中国文化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第一步。“中体西用”即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意味着把代表传统文化的“中学”和代表西洋文化的“西学”在价值和功用上加以区分。中学具有精神伦理价值,用来“治心身”,西学具有物质世俗价值,用来“应世事”,实际上动摇了“礼义至上”的传统伦理价值观念。特别是随着中国现代化的启动,急需大批掌握现代科技知识的专门人才,自强运动的领导者如李鸿章等也认识到为求自强之术,必先觅“制器之器”与“制器之人”,建议在考试中开设新科,但未被清政府采纳。1862年,第一所官办学校——京师同文馆终于成立,在同文馆内增设天文和算学内容,遭到清政府保守派的恶意攻击。一直到1887年西学才正式列入科考。但是在清末书院的课程中,传统儒学仍占统治地位,传授西学甚至是被清政府禁止的,这种状况直到1895年甲午战争后才发生改变。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终于令清政府对传统儒学的弊端产生了清醒的认识。儒家政治文化重人伦轻自然、重道德轻工艺、重农轻商、重义轻利、重集体轻个人等思想与西方的重商主义、个人主义、功利主义、民主思想等格格不入,而西方这些思想符合了当时市场经济运行的要求,促进了现代化进程。儒家文化在追求物质财富和生产效率方面较之西方的科学主义相形见绌。实行了1300多年的科举制度的取消,使传统儒学终于去了正统主导地位,动摇了儒家政治文化的制度基础,然而,这一切措施实在是来得太晚了。
日本19世纪的现代化之所以成功,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首先突破了儒教世界观的束缚,而在中国,儒家政治文化的沉重历史包袱使中国政府改革的态度与速度迥然不同于日本,并相形见绌。萌芽于魏源的新价值观并没有被政府发展到限定儒学的有效范围,新旧价值观在维护还是否定名教的形式下进行着冲突,而此后的中国,“维护名教”常常成为现代化的障碍。
任何一種伟大的传统文化,都具有普遍的潜力,关键在于政府如何对文化进行取舍、选择和改造。一般说来,在制度和意识形态方面,传统政治文化基本上处于现代化的对立面,在伦理道德和民族意识方面,传统政治文化有着双重影响。传统儒学之所以在中国早期现代化启动时成为不利因素,首要原因在于传统儒学的制度化,形成与皇权结构相互支持的官学制度;其次是教育内容的僵化,有效领域的广泛化。在面临西方文化冲击之时,当朝政府一味固守传统的制度结构,不去变通。只有在旧制度彻底解体之后,传统儒学所包含的实践理性的内容才可能被释放出来,在新条件下推陈出新,发挥作用。
三、传统政治文化熏染下的保守心态:严重阻碍了中国早期现代化的启动与进程
中国在近世之前的辉煌文明铸就了国人优越骄傲的心态,文化中心主义与崇古主义也因此具有久远的渊源和影响,五千年绵绵不绝的中华文明曾经为世界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踏入近代以前,中国在农业、手工业生产、科学技术发展、文化艺术水平方面,都居于世界的前列,是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家。正是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天朝中心观的传统政治观念。在传统的中国人看来,中国从衣食物品到文化制度无不毕备,而且有最完美的道德教化,所以中国对于外国一无所求,根本没有交往的必要。长期以来,“四夷”(即周围世界)对华夏文化向心归顺的谦恭,又进一步助长了中国人以尊临卑,以天朝临蛮夷的自我中心意识,使文化中心主义成为民族意识的深层积淀。
(一)文化中心主义影响政府决策
文化中心主义的表现形式之一是“内夏外夷”、“华夏中心”、“夷夏之辨”的思维方式。夷夏之辨是传统政治文化的特征之一。夏本指中原地区,夷则是对四周少数民族与周边国家的称呼,如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这都是化外之民,要比中原汉族低一等。夷夏之辨困扰着王朝的政治举动,最高统治者抱着祖宗的遗制与传统政治文化观念不作任何政治上的变革。因此,当欧洲各国从海道而来谋求同中国进行交往时,也自然而然地被视为“夷狄”了,而当第一次鸦片战争的炮火震开国门时,清政府的对策仍然是同以往处理夷狄的政策一样——“羁縻怀柔”。以道光为首的清政府认为他们不过是要求贸易通商而已,“尚非潜蓄异谋”,所以采取传统的“驭夷”之法,包括暂时“调和”和“安抚”,以维持原来的秩序。第一次鸦片战争后,“都门仍复恬嬉,大有雨过忘雷之意。海疆之事,转喉触讳,绝口不提,即茶坊酒肆之中,亦大书‘免谈时事四字,俨有‘诗书偶语之禁”[2]。处在康乾盛世余韵之下的清政府对西方的严峻挑战毫无认识,“不了解世界大势,仍然以‘天朝上国为中心,必然墨守成规,排斥一切新生事物,拒绝一切社会变革”[3]。清政府就这样贻误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后约20年的宝贵时光。
在这段时期内,世界上只有英国完成了工业革命,美法工业革命刚刚起步不久,中西之间差距不大,国家权益还没有大量丧失,如果清政府采纳林则徐、魏源等地主阶级改革派“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主张,积极引进西方技术,进行各项改革,则中国现代化的启动将提前20年,赶上西方是很有可能的。
文化中心主义对政府决策的影响另一表现是以“返圣学之本”来应对西方挑战。所谓“返圣学之本”,即确认尧舜孔孟之道“乃乾坤所系以不敝者”。因此,中国不必去理会洋夷,更不必学习西技,源于中学的西学不过是旁枝末流,最终还是要“返其本”,回到中国之道上来。
总而言之,无论是将西方事物视为夷狄,还是将西方事物视为中国传统的派生物,都是认为不必学西方,这样的思维方式严重阻碍着中国的早期现代化进程。利马窦对中国人的这种中国中心观批评道:“因为不知道地球的大小而又夜郎自大,所以中国人认为所有各国只有中国值得称羡。就国家的伟大、政治制度和学术的名气而论,他们不仅把别的民族看成野蛮人,而且看成是没有理性的动物。在他们看来,世界上没有其他地方的国王、朝代或者文明是值得夸耀的,这种无知使他们愈骄傲,一旦真相大白,他们就愈自卑”[4]。
(二)崇古主义者抗拒现代化启动是传统政治文化罩在清政府头上的又一项枷锁
崇古主义是传统农业—宗法型社会的观念性产物。农业社会与宗法社会的基本特征是生活范围狭窄,社会交往有限,社会变迁滞缓,人们习惯于以传统为圭臬,“以古为尚”的思维范式成为一种历史惯性,政治上的“正统”,学术上的“道统”,文学上的“文统”便是这种思维模式的表现。在这种思维模式下,圣人之言、经传所云成为人们的政治行为规范和治理国家的准则。严复指出:“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断乎不可合者,莫大于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胜古”[5]。纵观中国早期现代化的进程,每每遇到统治者及各阶层崇古主义思想的抗拒。早期现代化启动之时,洋务派每一项带有创新意义的举措设施,都曾招来“破坏列祖列宗之成法以乱天下”的指责,这些争吵、指责、阻碍、延缓了各项举措的正常进展,甚至长期停滞,最终导致工业化进程缓慢,特别是在人才培养方面,由于缺乏现代化急需的各种人才,需要引进西学,西技,但是保守派百般阻挠,改革派阻力重重。百日维新之时,西太后严厉斥责光绪昏愦不肖,任意妄为,“置祖宗所立之法于不顾”。致使维新的成果仅存京师大学堂一项,其他各项变法虽然轰轰烈烈了一场,但一切又恢复原状,缘于当朝统治者对于传统政治皇权的眷恋。清末新政虽然进行了巨大变革,但“不变者三纲五常”,清政府牢牢把住祖宗之法和君权专制不放,使许多改革流于形式,清政府因此被称为“假立宪”。这种崇古主义的心态一直贯穿在中国早期的现代化进程中。
马克思早在1859年就指出:“一个人口几乎占人类三分之一的大帝国,不顾时势,安于现状,人为地隔绝于世并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自欺。这样一个帝国注定最后要在这样一场殊死的决斗中被打垮:在这场决斗中,陈腐世界的代表是激于道义,而最现代的社会的代表却是为了获得贱买贵卖的特权——这真是一种任何诗人想也不敢想的一种奇异的对联式悲歌”[6]。
总之,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熏染出的根深蒂固的保守心态,成了古老中国从传统向现代转变的严重障碍。一直到19世纪末,中国还没有完成向现代国家转变所必需的基本认识转变。当朝政府由于这种保守心态,而对现代世界的认识大大滞后,是阻碍中国早期现代化进程的难以估量的因素。
需要指出的是,我们对待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应采取辩证的态度。儒家文化中变易思想、自强不息思想、经世致用思想等是有利于现代化的重要因素,并且这些思想被历代改革者所引用。儒家政治文化对政治以及人性的乐观态度,其入世精神、大同理想带给中华民族的是前行的动力与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但是历代统治者尊儒是利用其维护封建专制的政治制度,以礼的规范窒息人的精神,从而巩固其统治地位。自宋代政府偏向于儒家德性方面的发展,大大发挥孔孟的伦理道德观,智性方面并没有多少发展,近代政府仍是重德性轻智性,使儒家政治文化成为一种秩序文化,强调社会的稳定与和谐,从而成为早期现代化启动的障碍。
参考文献:
[1]吉尔伯特·罗兹曼.中国的现代化[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2]齐思和等.鸦片战争(五)[M].北京:神州国光出版社,1954:529.
[3]丁三青.现代性与近代中国[M].徐州: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2000:164.
[4]利马窦.利马窦中国札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3:13.
[5]严复.论世变之亟——严复集(第1册)[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1.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