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霞
周作人在谈到北京的茶食时,对茶食有一经典的定义。在他看来,茶食应该是包含历史的精炼或颓废的点心。这样的点心已不复为果腹之物,而是像琉璃瓦一样已经过了五百多年的历史洗礼,让人产生归趣和思渴之情的方物。
偌大的京城是没有茶食的。周作人在果腹之余不免想起家乡的乌篷船,思慕着独卧船仓,一边品茗,一边读书的那份悠然心境。这样的心舒云卷堪称人生之至美享受,足可以忘却一切世俗的忧愁和烦恼。波澜不惊,看尽翻云覆雨。这种心境在天子脚下本不易得,尤其是面对难以下咽的果腹之物时,心中总是会没着没落的吧。
而实事上,没着没落恰恰是北京人的平常心态。没着没落侃大山,聊几句青花瓷行情;没着没落喝着大碗茶,听几句贵妃醉酒。这在北京城的文雅生活中,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面对几千年历史文明的沉积,周作人有些看不破,总想在过眼云烟中寻得一方精神的原乡。他后来为日伪政府所利用,这和他精神上的原乡追求不无干系。
历史的沉淀往往会在每一件事物中留下印痕,其深浅细微处离不开人们的真正物质所需。一碗茶,一叶舟,一片瓦,无不是历史精魂的缩影,饱含着人们深沉的生活体验和精神向往。
青海人世居宁静的高原,渐渐养成了喜欢闲适的原乡情结。“坐一天”是青海人闲适生活的精当描述,连出嫁女子归宁都叫“坐娘家”,而不是回娘家。女子的“坐”往往会有针线相伴,而男子的“坐”便纯粹有些和尚打禅的“坐功”了。无论老少,都富有很大的耐力,能坐在太阳底下大半天,一动不动,任凭光阴如水一样流走,而毫不顾惜。有一则寓言说,一位打渔人在海边晒太阳,过来一位游客问他,你今天打的鱼多么?打渔人说,多。他又问,你为什么不多打些?打渔人反问为什么,游客说,这样你以后就能很悠闲地晒着太阳,不再为生活奔波了。打渔人笑笑说,可我现在已经在很悠闲地晒着太阳啊。青海人有句俗话,“现有的福现享着”,恰恰能诠释这则寓言,给凡俗生活一个最精辟的定义,因为青海人是很喜欢“现有的福现享着的”。
前些年,我非常反对青海人的“坐”,认为家乡的落后与这种“坐”酿成的心性脱不开干系。后来,这种“坐性”在时代的风浪中一再升华,竞至培育出了高原地区独具特色的一种经济现象,那就是茶园经济的空前繁荣。一到夏天,有闲又有钱的人都往茶园涌,似乎不去茶园都赶不上时髦了。这两年,形形色色的农家小院又开始粉墨登场,大有弘扬农村经济主旋律的姿仪。不光城里人,连乡里人闲暇了,也会去农家小院坐坐,聊聊家常,话话桑麻,品几样地道的农家菜,然后回去。在自己家里推广。一坐倒能坐出致富的门道,也算是好事一桩了。
一般的农家小院,如果女主人善于主内,往往会熬得一手好茶。青海的茶,料极贱,无外乎茯茶、花椒叶、红枣、荆芥、盐几样,制作也很简单,就是将这几样东西放在沸水里熬两三分钟,盛出时热腾腾的,馥郁芳香满屋中弥漫。一口解乏,二口提神,三口四口忘了恼心。再孤单的人,倘能得热茶天天相伴,那心里定然也是暖暖的。热茶佐之以焦黄酥香的馄锅,一口茶,一口馍,既解乏,又解饿。人间美味,至此尽矣。想也奇怪,青海没什么能登上大雅之堂的名肴佳馔,但青海人从不以此为意,花气力去开发什么特色肴馔以赢得满堂彩。青海的茶食恰如青海人的心性一样,是慢慢坐出来的,平常到分不出高贵与贫寒,连用料和制作方法都始终保持着民间最初的模样。做饭,做庄稼,做针线,做买卖,再坐一天,坐坐娘家,做和坐常常分不出你和我来。
前段日子,一位北京友人曾来青海小玩,回去后,惦念不忘青海的茯茶和馄锅,说让人觉得亲切,很故乡,很安逸。馄锅自然不易做,但茶倒值得一试。我在电话中仔细告诉她熬茶“秘笈”,她亲自试验,终于熬制成功,品尝一口,竟觉大类咽泔,趣味全无,茫然问我何故。我说,是因为你没有坐啊,要静静地坐下,才有滋味。她听完,思索了几秒钟,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说,是啊,坐下,很该坐一坐,可是你来北京坐一坐试试。
我很高兴她听懂了我的话,但我不能陪她在北京坐。我知道,偌大的京城,自周作人以来就找不到原乡了,现在去坐。岂不是饱历炼狱。当然去拼搏天下,倒也值得颂扬,但这和我历史的沉淀已没有丝毫相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