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辉
一
那只不寻常的尿罐,是谷茂丰两口子去西北岭上整地时发现的。
这块田地合共八分五厘七,上季庄稼是春玉米,现春玉米已经收获,土地翻耕完毕,两口子正在一节一节地找平儿,平儿找好后播种小麦。这点田地要搁给别的人家,拖拉机拉着犁铧跑几个来回,再拉着半自动播种机跑几个来回,一锅地瓜的工夫便齐了。谷茂丰两口子不这样干。谷茂丰和王富英是过日子的老手,他们清楚粮食是一粒一粒积,钱是一分一分挣来,不该破费的钱,一分一厘不能花,不该省的力,一丝一毫不能吝惜。他们整治这八分五厘多春玉米地,一般要十五天时间。一锨一锨地扎完,拍碎捣细,清理明白杂质,两口子又开始整治浮面,找平儿。高的地方平下去,把多出的土搬运到低洼处。清理出一段地面,谷茂丰就倒过头去趴在地上眯缝着眼睛瞄,指点王富英这里还不行,那里还不行,王富英便跳舞似的,根据谷茂丰的指示铲铲垫垫地找平儿。谷茂丰横扫竖瞄再瞅不出高低不平时,又让王富英趴下来细瞅,验证一下是否真的已经可以。
谷茂丰两口子不只活计仔细,而且力气无穷无尽,下到地里可以甩开膀子连轴干,根本就用不着歇息。这是谷茂丰两口子摸索出来的经验。他们在劳动实践中发现,人的力气分四个阶段,一阶段是刚刚下地,水足饭饱,力大无穷。二阶段是累了,想歇息,如果这时候不歇息,咬住牙继续干,就会迎来第三个阶段,累得头昏脑胀,四肢瘫软,一住手就会一头倒下来。这是最为关键的一段,这一阶段挺过去,末一段很快就到来了,疲累感消失,疼痛感消失,什么感觉也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麻木,不管活计多重多苦,感觉到的只有木,木木木,木这感觉真好,真是太好了,谷茂丰两口子进入了这木的境界,往往要相视一笑,然后使出所有力气接续不断地干活。
两口子这么样劳心费神不惜力气地干活,在王富英这里是出于习惯,是出于父母亲的言传身教。父母亲向她指出,日子是干出来的,一滴汗水一粒收成呢。而在谷茂丰这里,则是村里村外的影响造成的。谷茂丰看到,村里有人住上高楼了,骑上摩托车了,抽上烟卷儿了,而他谷茂丰呢,还住在爹娘遗下的几间低矮破旧的土坯屋里,自行车锈迹斑斑如同废铁,嘴上叼的是旱烟锅。最熊人的是老婆王富英的豁嘴儿。老婆的样儿千般好,真是好极了,细苗苗的身段儿,花朵样的脸蛋子,乌亮柔软厚密的长头发,放在村里是压号的,却因天生一个豁嘴儿,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鲜汤。谷茂丰家境贫寒,个子偏矮,不娶这样的姑娘就有可能打光棍。但谷茂丰的心气儿是高的,因此订亲时他就发下狠愿,砸锅卖铁,过门后也要把老婆的破嘴唇缝合!要是把老婆的破嘴补好了,老婆就是村里的人尖儿了,不是压村里女人一头两头,而是整个儿把她们压进地里去了!那些笑话他谷茂丰娶了个豁嘴女人的东西就会倒过头来眼馋他,那就让他们眼馋去吧,眼馋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困死他们饿死他们!谷茂丰就愈发感觉日程紧迫,恨不能饭不吃了觉不睡了,恨不能让玉米粒变成金豆子,地瓜变成金银娃娃。可气的是无论他怎么费心劳神,玉米就是玉米,地瓜就是地瓜,谷茂丰始终余不出缝豁嘴的那笔钱。面对村里的小洋楼摩托车,尤其是女人们一双双完好无损的嘴唇,谷茂丰无计可施,只有继续精打细算撒泼干活,争取早日夙愿以偿挺起胸膛。
那只尿罐,就是在给这块翻耕过的玉米地找平儿的第三天上午发现的。谷茂丰整治到一块地势较高的地面,发现这地方沙性不小,他担心地底下窝有黄沙,就一锨一锨地往下掏去。地底下窝有黄沙可不是小事情,跑水跑肥,三天不下雨庄稼就蔫秧儿,产量影响老鼻子去。发现了这种地方,必须把黄沙掏出,换上熟黄土。谷茂丰掏挖到三锨深时,锨刃碰到了尿罐沿儿,他以为是瓦碴石头什么的,就往四周开掘,然后划拉浮土看大小,看从哪里下锨才能把它掘出来。呈现在眼前的,却是圆圆溜溜罐口的形状。谷茂丰心里一动,扑通跪在地上,两只手一起伸下去,挠钩一样往外刨土。王富英觉得蹊跷,忙凑向前去看,一下就看到了溜圆的罐沿儿,她的眼睛蓦地睁大了,有些气短地道,茂丰,是元宝啊还是大洋?谷茂丰顾不得回话,紧连着手儿刨土,因过于激动,身子颤抖不已。老辈人们说过的,打土豪分田地时,地主们想留后路,就把元宝大洋什么的埋在地下,好等变天时取用。地主们有些被镇压了,活着的也始终没有等到变天,等到头上的帽子被摘掉时,掩藏元宝大洋的那茬人基本不在了,因此福份大的村人就会挖到大洋和元宝。
罐里的泥土很快被刨挖干净,罐中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谷茂丰把泥罐提出来撂在一边,抄起铁锨往纵深开掘,往四周开掘,开掘到日头偏响,开掘出一个碾盘样大的土窟窿,什么东西也没有掏摸到。王富英疑惑说,这是咋回事?谁会把这东西埋这里专门哄人?谷茂丰叹口长气,意犹不甘地道,说不定宝贝让别人提走了!说着一腚坐在了土堆上。这时刻两口子才有心去打量歪倒在土堆上的尿灌。他们一看就是一只泥土烧制的寻常的尿罐。只不过他们惯常使用的尿罐口小,这只尿罐口大,惯常的尿罐肚子鼓鼓,这只尿罐肚子平缓,惯常的尿罐底儿菲薄,这只尿罐底子老厚,像个圆木墩儿,惯常的尿罐外表比较光滑,这只尿罐的外皮儿结着厚厚的土锈,仿佛披了一张蛤蟆皮,还印着两行曲里拐弯的怪字儿,这说明是老社会的尿罐,地主老财家里的尿罐,尿罐里盛过满满登登的金银珠宝。
谷茂丰活计也没心干了,摸出烟袋抽烟,看看天已偏响,又摔摔打打地拾掇家什回家。这时王富英的心已经平缓下来,就宽解谷茂丰的心道,他爹呀,咱生得哪门子气呢,好赖没有自费劲嘛,一只尿罐三块多呢!谷茂丰没有接腔,拾起小车上路。事是这么回事,一只尿罐三块多,他们等于一分钱没花,自得了三块钱,可这三块钱跟那一满罐的元宝大洋比起来,损失可就是天差地别了!正是下工时候,路上的行人不断流儿,他们看到谷茂丰小车篓子里的尿罐,喜欢多话的人大惊小怪地发出嘲笑,说他们真是会过日子,尿水直接撒在地里不行,偏要带上尿罐,装回家去沤出劲来再带回去!谷茂丰恨恨地拿眼睛瞪他们,末后忍不住气愤地骂了起来,骂他们嘴上沾了屎就用土坷拉擦擦,别胡乱吧嗒着臭人。王富英觉得好笑又好气,茂丰他这是干吗,气儿咋能乱撒呢,再说他哪来这么大的气,实在没道理。
二
村支书马宝银陪同乡里的赵委员走进院门时,谷茂丰两口子正坐在炕上吃晌饭,一口水一口馍地快速吞咽着,意思是填饱了肚子好快些下地,把挖尿罐耽误的工夫补回来。听到院门口的喊话声,他们通过木棂窗上的玻璃块往外一瞅,发现马宝银和赵委员脚跟脚地走进院来了,两位干部红光满面的,脚板还有些飘,显见是喝了一点酒。乡里的赵委员他们不摸底,村支书马宝银是一天两时喝酒的,喝酒又不用自家花钱,人家凭什么不喝。谷茂丰说过,他要干上村支书,一天喝它四顿,
一日三餐外,半夜再爬起来造他一顿!发现这两个干部走进门,两口子赶紧放下筷子,下炕出屋迎候,同时心里划出一个又一个问号:他们来干什么呢,村里一把手来了不算,还带来了乡干部?在他们的记忆中,马宝银他们登门拜访,除了收这收那,就是罚这罚那。这些天村里没有收取过什么,他们也没做错过什么,怎么一下惊动了两个大干部呢?想不出缘由更教人害怕,两口子不由发起了抖。
谷茂丰和王富英惧怕当官的,打骨子里怕。他们遇见当官的,大老远就掉转方向,哪怕绕十倍二十倍的路,他们也不愿意跟当官的碰面。跟当官的碰面,得低头哈腰,得说些不大想说的话,得让热脸去蹭冷屁股,这还是小事,要紧的是碰巧遇到当官的不高兴,麻烦事儿就可能找到头上来。非去拜见不可时,头皮早就发起麻来,胸膛里如同塞进了乱草,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拜见的路上,腿软得像面条儿。头越胀越大,眼睛一阵一阵冒黑光。其实呢,站到官儿脸前去也就那么着了,该说事说事,该赔罪赔罪,该认罚认罚,官儿再怎么不乐意,也不会把人给吃了。说起来,这个村支书马宝银,他们还跟他沾点亲戚,马宝银的老奶奶是谷茂丰他爹的三姑,亲三姑,论说马宝银得管谷茂丰叫表叔。只因谷茂丰是个平常人,要钱没钱,要门子没门子,马宝银就把他划进了大堆,当作了普通老百姓处理,不只直呼其名,而且出了事情大义灭亲,把谷茂丰的罪往狠里问,因此谷茂丰惧怕这个表侄儿村支书更甚一层。乡里的这个赵委员比马宝银更可怕。赵委员分管这个村庄,动不动就坐着小车跑过来,帮助马宝银搞这搞那,把马宝银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赵委员岁数不大,比谷茂丰小,比马宝银更小,可赵委员的脾气比谁都大,谁谁犯了王法,赵委员不管青红皂白,薅过那人的头发就揍。谷茂丰让他揍过两回。一回马宝银的院门让人抹了大粪,怀疑到谷茂丰的头上,赵委员用大喇叭把谷茂丰喊进村部,谷茂丰还没踏进村部门槛呢,赵委员就跳过来,一下薅住他的头发,一下把他薅进屋子,一下把他扯倒在地上,连三连四地用脚踢。要不是抹大粪的人被整治出来了,谷茂丰还要挨几回揍。另一回是他们两口子去东石坑刨地瓜,村里大喇叭吆喝收集资的事他们没听到,晌午回家听到后已经晚了,赵委员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这回赵委员在村部等得不耐烦,跑到谷茂丰家胡同口,让人把谷茂丰喊过来,谷茂丰一到跟前他就掴出一个耳光,推搡着他往村部走去,一步一拳,一步一拳,打进村部还不歇手,又把谷茂丰推翻在地,拳打脚踢了一番方告结束。
谷茂丰两口子走出屋门,满脸堆笑地往屋里让。马宝银没有理睬,面无表情地对谷茂丰道,赵委过来是想看一样东西,听说你们挖到了一只老尿罐?谷茂丰的心动了动,没能及时回话,赵委员有点不乐意了,红浮浮的脸膛上起了丝丝缕缕的阴云:说呀,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谷茂丰激灵打个寒战:赵委员,有,有。不等赵委员吩咐,谷茂丰就跑到茅房里去搬那只尿罐。回家时他们把尿罐送进了茅房里,顺便往尿罐里头撒了尿,为的是检验一下是否渗漏。看到尿罐谷茂丰才想起这事,便急忙把尿水倒进茅坑,抱到手压井的水泥池子里动手清洗。赵委员喊起来,不能洗,不能洗,说着就大步跑过来。谷茂丰惶恐地道,赵委员,还有臊味,得使劲洗一洗。赵委员并不计较,让谷茂丰起来,他搬起尿罐,口朝下控了控水,仔细打量起来。赵委员的眼睛盯在那两行弯弯拧拧的怪字上,嘴里不由自主地喃喃着什么,谷茂丰只听得清“屎黄”两个字。赵委员的眼睛睁大了,一鼓一鼓地越睁越大,眼睛一眨,很快恢复了平常模样,搓搓手对马宝银道,可能有点来历,带回去研究一下吧。马宝银就对谷茂丰两口子道,赵委员的意思这只尿罐可能是古代人物用过的,真要那样可能要值个三十五十,也可能值个三百二百,这就要看你们的耳垂多厚造化多浅了。钱的事你们放心,真是古物的话一分落不下你们的。
尿罐就被马宝银捧走了。
赵委员和马宝银说要带回去的时候,两口子都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不说点什么就太不对了,可他们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更甚的是两口子还直点头,似乎他们没啥话可说,十分赞成他们把尿罐带走。送走干部后两口子才醒过来,尿罐让他们带走是个错误,这只尿罐说不准是个古董!古董值钱他们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说过,在他们的印象中,那都是些奇形怪状的稀罕东西,他们没有想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尿罐也可能是古董。假若真的是一个古董,落到这两个干部手里就危险了。马宝银说一分钱落不下他们的,他们的话谁敢相信,这些干部净说些哄死人不偿命的话。尿罐要是古董,落到这么两个人手里去,不只不敢想望弄到钱,弄不好还要摊上饥荒挨上巴掌耳子哩!
两口子的心思让尿罐占据,午饭没心吃了,活计也没心思干了,一会想把尿罐讨回来,哪怕是挨一顿熊,吃一顿揍,也不能眼睁睁让到手的钱打水漂。想想又犹豫起来,为了几十几百块钱,熊挨了,揍吃了,这还是小事,要紧的是把这两个干部得罪下,往后的日子就难熬了!而如果尿罐就是只普通的尿罐,就值三两块钱,那就更不划算了!
王富英说话了。这些事情上,她要比谷茂丰想得开。王富英对谷茂丰说道,他爹呀,俺看算了吧,是古董不是还说不定,钱去人安,权当给他们送了礼吧。谷茂丰一下子火了,吼喝道,你说话比放屁顺溜呢,尿罐要值七八百呢,值一两千呢?你种几年庄稼才能挣出这个数!就知道胡说八道,娘个蛋的,要不是你那张破嘴,他们怎么会这样不把老子放眼里!王富英睁大了眼睛,谷茂丰这不是不讲理了吗,跟外人生了气,这帐咋能往自家老婆头上算呢?王富英的眼圈红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谷茂丰里里外外地走了一阵,想想老婆的话也对,就没好气地吆喝老婆出坡干活。
两口子到了地里,接着出土尿罐的地方继续整地,找平儿,一锨一锨地往前出溜,高的地方铲下去,凹的处所垫起来。两口子的活计干得不是那么扎实了,心里更是离活计远了,尤其是谷茂丰,动不动就寻思着回家去。他说很可能尿罐的事已有了消息,马宝银赵委员他们在等了,若是尿罐价值一千两千,两个干部没候到他们一生气给窝下了,他们做这点活可就亏煞了。谷茂丰便嘀嘀咕咕地合算起来,这八分五厘七毫小麦,顶了天闹六百斤,小麦六毛一斤,六六三百六,比一千两千差远去了。再说晚种一天半天也减产不了多少。王富英嗫嚅道,这么点工夫怎么会出结果?赵委员要回乡,要请懂行的人验看,验看毕了要吃酒,一天工夫怕也不够呢。
谷茂丰以为老婆说的是,可仍然是心神不宁,眼前浮现的是尿罐,脑袋里装的是尿罐,心上悬的也是尿罐。到底架不住尿罐的撺掇,天还没黑离平常收工时间还早,谷茂丰就把脚一跺停止活计推起小车回了。谷茂丰一路小跑,王富英紧赶慢赶才撵得上。走到自家胡同口上,两口子瞅见他们院门口立一个人,急巴巴地朝这边张望。两口子以为是马宝银,或者是赵委
员,谷茂丰埋怨老婆道,我说回吧回吧,你说一天怕也办不完,娘们的话真是不能听的!王富英今儿挨的抢白多了,再不敢言声。往前跑了几步,他们看清站在那里的不是干部,是谷茂丰的小舅子,也就是王富英的弟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王富田。王富英以为弟弟是来找他们去干活的,这次弟弟可来的不是时候,她担心弟弟也跟着挨抢白,便提前打预防针道,富田怕是又顾不上地里的事了。谷茂丰哼了一声道,今儿听我的,他就是水漫了墙火上了房,咱也不去给他干了!这是啥关节啊,抢收又抢种,他只知道寻思自己!
王富英的这个独苗弟弟王富田,谷茂丰一提起来就不免生气。王富田生得五大三粗,肉滚滚的腰粗得搂不过来,却是鸡肠子拉细屎,细作得没有人样。他到姐姐家来串门,串门也不是白串,不是让姐姐姐夫去帮他干活,就是相中了姐姐家的啥东西,讨要来了。王富田每回过来,烟不带一根,酒不捎一滴,甩着两把小木桩样的手指头,一进屋就拍打腚,说是姐你看看你看看,我想着去铺子里买几样菜肴的,贪寻思事了,什么也忘了!接着就让他姐买烟买酒炒菜,甩开他那大腮帮子吃。如此熟了套,谷茂丰都替他脸红了,直想戳他几句给他个难堪,因王富英替弟弟百般开脱他才没有开这个口。只是细作倒犹可说了,谷茂丰生气的是,他们两口子去王富田家串门,若是甩着手指头去,王富田那肥嘟嘟的苹果脸就憋得紫里透红,小眼睛冷得像两粒冰豆儿,甭说管饭,他水也不倒给你,敷衍了事地说声来了,就转身出屋忙他的去了。更气的是这个小舅子量体裁衣,看人下菜,在他眼里有点用处的,比如村支书,乡领导,富裕户,痞子头,王富田见了他们比自己的孩子还亲,娘生日孩满月,就带上大包小包去看望。这么做还真给小舅子带来了好处,使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工程贩子,也有人说是官贩子,庄子里铺路搭桥修渠什么的,乡镇里植树栽草建花园什么的,几十里内的活计都让他揽下了,自己能干的就组织人干,不能干的就转包给别人,据说早已做成了百万元大户。可王富田照细不误,对于姐姐家这种缺乏回报的亲戚关系,他仍是只知索取,一毛不拔。谷茂丰曾经设想让他出一笔钱,去县医院把他姐的豁嘴缝上。那时缝个豁嘴才三千多块钱,这点钱对他来说还不如虱子蹬一脚。王富田一听跳起来,说你们只晓得我挣了多少多少万,那些钱都是水里的月亮知不知道,我投进去了几百个万呀,驮着天大的饥荒哩!谷茂丰真想跟他断绝来往,去他娘那个六二五的,独木桥阳关道各走各的吧!想想不行,小舅子终归是个人物,断了关系单这脸面上就不光彩。
王富田大老远就招呼了过来,嗓门前所未有地甜:姐,姐夫,你们回来了?平日里王富田的招呼也比较甜,甜又不用花钱,不花钱的事这个小舅子是乐意干的,但比不上这一次,这一次的招呼是甜上加甜。
谷茂丰随便应了一声,心里悻悻地道,小舅子这回的欲求可能比较大,说不定是几天的活计哩,哼,这遭你那算盘算是拨错了,你就是抬抬腿挥挥手的活计,我们也不去给你干了!及至走到近前,两口子发现王富田的摩托车把儿上挂着一块肉,足有五六斤重,鲜汪汪的透过白塑料袋要滴出血来,谷茂丰的心跳加快了,其实是有些惊恐了:什么塌天大事让他如此破费,莫非要他两口子去杀人不成?
王富田忙忙火火地往屋里去。进到屋里,王富田把猪肉往案板上一撂就急煎煎问道,姐姐姐夫,是你们挖到了一个文物?
两口子一时没明白过来:文物?这话一出口他们就想到了那只尿罐,谷茂丰说,富田,你说的是那只老尿罐?
王富田说对对,就是那只老尿罐,真的让乡干部给拎去了?
谷茂丰的心里就发起了空,就把中午头马宝银和赵委员要尿罐的事说给了小舅子。王富田急了,什么几十块几百块,文物是无价的,几万块几十万块也是有的,你们上了那两个鳖种的当了!
两口子的眼睛一下子直了:你说什么?
王富田说,我说你们上了那两个鳖种的当了!
两口子异口同声地说,我不是问这个,我说的是钱!
王富田说,钱,无价,文物无价,几十万几百万也不稀罕哩!
王富英发起了抖,俺的亲娘,俺的亲娘呀!
谷茂丰打着寒战说,富田,你不是胡说?
王富田说我胡说于什么,我胡说能挣到你的钱呵!
谷茂丰眼前一黑,急忙扶住炕沿,稳了稳情绪,仍不无疑惑地道,富田,老尿罐值大钱,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王富田说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王富田走南闯北,见识过的稀奇事你一百个脑袋也装不下,我就是这么知道的!王富田就瞪着他那对玻璃豆似的小眼睛,吧嗒着两块厚嘴唇给姐姐姐夫讲说起来。他说什么庄什么人,掘白菜窖掘出一把古剑,换了八万块;什么庄什么人,打坟坑打出一柄石头斧,换了十二万块;什么庄什么人,挖老鼠洞挖出一个铜蛤蟆,换了二十多万块!王富田一口气讲说了十几桩,结末他进一步道,两千多年前,秦始皇在琅琊台住过,遗下的文物数不清,咱们离琅琊台只几里地,几十里外的人还有掏挖到宝物的呢!
谷茂丰两口子睁大着眼睛,张大着嘴巴,像听天书一样听王富田讲。谷茂丰听不多会就听不下去了,他的心让那只尿罐牵去了,恨不得这就去乡里追讨尿罐。尿罐值几万几十万,甭说得罪个村支书乡委员,得罪了乡长书记他也不怕了!这时王富田的话题也具体到了尿罐上,他说文物的事他听说不少,可从没听到过有人得过尿罐,越是这样就越值钱!王富田催促姐夫明儿就去把尿罐追回来,尿罐不能卖给国家,给国家顶多给个半价,文物贩子他负责联系,谁出价高就卖给谁!谷茂丰没做声。尿罐得追回来是对的。可他又担心王富田是在胡说,尿罐一文不值,他们得不着钱财又把当官的给得罪了。尿罐让王富田处理他更不放心,这个家伙扒着腚沟抠屁吃,尿罐落他手里怕是猪肉掉进狼窝了。现在的情况是,尿罐若不在眼前,搁保险柜里也不保险,只有放自己家里,戳自己眼皮底下才最牢靠。
三个人心在尿罐,晚饭的事情也忘记了。还是王富田记起来,王富田胖,肯害饿,肚子咕噜咕噜叫了时他想起吃饭了,一看表已过十点,便催促姐姐快点做菜做饭,问姐夫有没有酒,有没有香烟,没的话快去铺子里买。这个小舅子今儿带了重礼,又是过来点说特大喜讯的,吩咐姐姐姐夫就吩咐得格外气派。王富英没心思做菜,谷茂丰也没心买烟买酒,可王富田讨要出口了他们没办法,谷茂丰老大不愿地走出门,王富英利用那块猪肉,另找出三只鸡蛋,胡乱做出四个菜。王富田真是饿急眼了,风卷残云一般,一口气将四盘菜吞下去多半,这才有力气说话。他继续催促姐夫追讨尿罐,他说夜长梦多,多会讨回多会才能安心。并替姐姐姐夫展望未来,说姐姐姐夫这是跌跤捡到了狗头金,但他们不敢只是啃这块狗头金,老话说坐吃山空,要是不寻思法子,多大的狗头金也有啃光那一天。王富田说,这个不劳姐姐姐夫操心,一切有他,他要引领着姐夫做买卖,让这块狗头金再生一块狗头金,
日日不断地生下去,让狗头金堆成山,不断升高的山。谷茂丰热血沸腾,抓耳挠腮,眼睛里金灿灿一片,可他心下也明白,那只尿罐若换不来狗头金,或者狗头金尿罐追不回了,王富田描绘的金山只是墙上的一张玉米饼。
四
谷茂丰两口子睡不着觉了。两口子从屋里走到院里,从院里走到屋里,时疾时徐来来回回地走,越走心里越乱乎。两口子的眼前悬浮着那只尿罐,尿罐已经变成了金尿罐,像七八点钟的红太阳,金光闪闪,光芒万道,两口子恨不能这就把它抱在怀里,使劲地亲它,这时的他们就想不管三七二十一了,马宝银和赵委员得罪就得罪了,先把金尿罐弄回家再说,他们能怎么着他们呵,骂听着,打挨着,反正他们不敢把他们给毙了。尿罐变成金山银山后,马宝银赵委员就不敢撒野了。撒野他们两口子也不怵,有钱买得鬼推磨,撂出去几捆钞票,县长也能把他买到家!可一会过后,尿罐的色泽黯淡了,复原成了一只普通的尿罐,甚至还不如一只新买的尿罐值钱,他们甚至闻到了臊乎乎臭哄哄的烂味。两口子守着这样一只破烂尿罐,守着马宝银和赵委员四只怒目圆睁的眼,他们只觉一丝寒气打脚板心冒起,直凉到骨子里去,他们冷得发起了抖,他们后悔得直想抹脖子上吊。
天似亮未亮时,谷茂丰还是骑上车子窜乡驻地去了。拉在网里的鱼儿,他不能再让它跑了,可他也不想沾身上腥气儿,见到赵委员后他要见机行事,话赶话把尿罐的实情套出来,尔后再考虑这只尿罐要还是不要。
谷茂丰离去后,王富英的心就悬到了嗓子眼,她担心尿罐不值一钱,担心男人挨赵委员的揍,担心尿罐值钱但赵委员就是不松手。日头冒老高时,谷茂丰没回来,王富英的心简直要跳出喉咙了,她没心做饭吃,喝了两碗开水就作罢了,打算去地里干活,走到院门口又倒回来,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想着西北岭上的田地眼巴巴地等着拾掇,小麦眼巴巴地等着种,可别小麦种得拖泥带水,尿罐的事又泡了汤,两头没抓住一头,就又往院门口走去,手搭上门横档时又停住了。如此来来回回,白生生的日头升到东南天了,还是决不断是出坡干活还是继续等下去。
王富英等来了他的弟弟王富田。王富田一进屋就问姐夫去乡里了没有。王富英说去了。王富田这才略略放下点心来,擒龙捉虎地对王富英道,姐姐,咱们的爹娘是埋了好地场了,这只尿罐,要是找着好买主的话,钱说不定真得拿布袋装呢!王富田说昨晚他回家后就接续不断地打电话,这只老尿罐,八成省城博物馆里有那么一只,全中国就只那么一只,要是这只尿罐和那一只对上号,票子可就海啦!王富田激动地攥住了王富英的手:姐姐,我的亲姐姐呀,咱爹咱娘真埋了好地场了!王富英哭了。王富英一听那只尿罐值那么多的钱,这事多半是真的了,王富英就哭了。她哭着对王富田说道,那你还在这里瞎咯哒什么,还不快去迎你姐夫,你姐夫单人独马,要有个闪失可怎么办呵!王富田一听对头,打了自己一巴掌,旋风样跑走了。
王富田前脚离去,村支书马宝银后脚走进门。王富英听到门响以为王富田又回来了,或者跟谷茂丰一块回来了,一看是马宝银她登时慌作一团,心想八成谷茂丰在乡里犯了事,马宝银通知她来了!王富英心慌意乱地迎出屋子,她看到,马宝银不像平常的马宝银,平常的马宝银面皮总是揪皱着,年纪比谷茂丰小五六岁,竟是一脸的纹路,粗看去像个麻团儿。眼前的马宝银面盘舒展开了,眉眼里甚至隐约着喜色,话也没了冷意,相当亲切地问王富英道,茂丰在家吧?王富英赶紧回道。马支书,他不在家,去乡里买化肥去了。这是早就说下的,谷茂丰去寻赵委员,对任何人都不能说。
马宝银竟坐下来拉起了家常。马宝银连连叹气,说他们两家还是挺近的亲戚,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村支书,却没有特别看待过谷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支书情味寡淡呢!他们不晓得他是有难处的,上台后脚跟老也站不稳,一有点事情上头就找他的麻烦,越是亲戚的事儿人家越盯得紧,越容易出事哩。而今好了,上边的路铺平了,下边的路踩实了,庄子这一亩三分地,他马宝银可以横走竖走了,日后亲戚就是亲戚,朋友就是朋友,他要把他们大胆地亮到日光里去,该顾的顾该护的护了。
王富英以为马宝银在说官面话。马宝银二十几岁就干上村支书,脚跟踩在庄里早已是稳如泰山。庄子里他有十几家亲戚,像谷茂丰这般的窝囊亲戚,在马宝银那里的确不是亲戚,是普通老百姓,该出手了就出手,可对待那些有钱有势的亲戚,马宝银一上台就显示出来了,一起出出进进,一起吃吃喝喝,一起干这干那,那时候,马宝银的脚还没有踩热乎呢。就算是脚跟不稳的缘故吧,明里不敢另样对待,背地里总可以吧,马宝银悄悄递个话儿,谷茂丰怎么会挨揍呢!可听着听着,王富英胡涂了,马宝银脸色这样温和,语气这般亲切,人家是一村之长呢,凭什么如此和善这般亲切!
马宝银继续表白自己,他说两家亲戚走动得不理想,怪他马宝银这个晚辈怕三怕四,也怪谷茂丰这个表叔架儿太大呢!说到这里马宝银开心地笑了:我的表婶呀,要是我表叔稍稍放下点架子,逢到事情就积极努力地去争取,我这个表侄儿也不会失礼到这个地步呢!我表叔倒好,逢到吃肉喝汤的事儿,他脸儿也不露!王富英惊呆了。马宝银自称表侄儿,称她为表婶,称谷茂丰为表叔,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马宝银喝高了,胡说八道起来了?可睁大眼睛细看,马宝银面色平常,掀起鼻子吸吸,闻不到丁点儿酒气。再一想,中午饭还没到呢,早晨若喝了酒早该醒了。王富英就知道马宝银是真心认亲了,内心里边却更加胡涂了:十几年里马宝银把这门亲戚丢在脚底下,就像压根就没有这回事,而今怎么突然要供到头顶上去呢?
马宝银还在说,他似乎要把生疏了多少年的亲戚味找补回来。他说起了乡里的赵委员。说赵委员之前,马宝银先瞅了瞅窗户,瞅了瞅屋门,好像赵委员可以破窗而入,可以漫过屋门直接蹦进来似的。马宝银对王富英说,小表婶,你可能不晓得,赵委员最不是个东西了!王富英吓一跳。赵委员不是东西,马宝银不是东西,这些话王富英经常听到,却是从普通百姓嘴里听来的。现在这话由马宝银嘴里说出,王富英怎么听怎么觉得可怕。
马宝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就举例说明。他说赵委员走到这里走到那里,见了什么眼馋什么,漂亮女人,稀罕物品,钱,见了就想据为己有。马宝银跟他交往五年,让他拿走的东西数也数不清。稀罕物品你不敢让他过眼,更不敢让他过手。一次马宝银要办个什么事,贷了五千块钹的款,信贷员给他送到家里去,碰巧赵委员在座,赵委员就发过话去,说他正好手头有点急事,急需五千块钱,三两天就还。说着赵委员抢劫似的把钱抓了过去,然后就再没下文了。又一次,村里收集资,赶巧赵委员过去时集资收齐了,村文书在清点钱数,赵委员说不用你们跑腿了,我顺便捎回乡里去吧。村文书是知道他那贼脾气的,却不敢违他,把一提包钱
给了他。说起来活活把人气死,姓赵的竞半道上落下一万块,说是丢路上了,手头有了时就赔出来。马宝银愤愤不已地对王富英道,小表婶,你该记得前年冬天我们收集资,说是齐了齐了,拉后却又说接到新指示一口人再收二十块那码事吧?王富英说记得记得,俺咋会不记得呢,一听说再征二十,俺们险些愁死呢!马宝银说,这回你晓得姓赵的是个啥东西了吧,简直是个贼呵!
王富英不知不觉听进去了,马宝银把这么机密的事儿都说给了她,这让她着实感动,亲不亲血上分,马家跟谷家流淌着相同的血呢,马宝银这个表侄儿要诚心实意跟他们走动起来了。
马宝银忽然记起尿罐的事:对了小表婶,我得跟你们透个话,坡里挖出的那只老尿罐,价钱恐怕买得下咱们这个村庄!那尿罐上写得明明白白,是秦始皇年间制造的,只不过是篆字,你们不认识!昨天中午姓赵的说要带走,我是他的下级不敢阻拦,也阻拦不住,我就朝你们直挤眼,可你们贪看姓赵的和尿罐去了,没有注意到。表叔回来你给他说一声,怎么处理赶紧拿主意。你们认识的人少,又不摸路子,可能卖不出个好价钱,这个不用担心,你们的表侄儿站这里呢,红道白道尽咱们走,保证让天物卖上个天价钱!
马宝银走后王富英兴奋了好一阵子。跟马宝银攀上了亲戚,不,是接上了亲戚关系,她王富英不指望沾什么光。只要不挨打挨骂吃挤地瓜就行了。兴奋过后,王富英的心又乱起来,比马宝银过来前更乱乎了。先时弟弟王富田说那只尿罐值多少多少万,现在马宝银又说值一个村庄,尿罐是个宝物大概确定无疑了!然而谷茂丰还不回来,去迎接他的王富田也一去不见个影!
五
谷茂丰是傍晚时分回来的,跟他的小舅子王富田一块儿回来。一块回来的还有那只不平常的尿罐。谷茂丰没骑他的自行车,王富田也没骑他的摩托车,他们是租借一辆小轿车回来的。自行车和摩托车躺在车屁股眼里,谷茂丰和王富田坐在轿车里边,装着尿罐的纸盒坐在中间他们的腿上,谷茂丰和王富田四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纸盒,四只手死死地把着纸盒,尿罐盒被护卫得纹丝不动,即便是天塌地陷也不会出事儿。
尿罐回转得不太容易。早上谷茂丰骑自行车跑到乡政府,政府大门还没有开,谷茂丰就站在门旁边等候,等到大门拉开,小轿车大摩托车一辆两辆地往里进,九点多钟时大栅门缓缓关上了,没有发现赵委员。谷茂丰就问,问大门口站岗的人,说不知道,他想进去问,站岗的人不让,谷茂丰发起了急,说他有要紧事情,站岗的人再不说话,拿电棍指着把谷茂丰赶到街那边去。谷茂丰没法,就围绕着政府周边打听,居然得到了消息:赵委员八成去县博物馆了!赵委员得到一只古董尿罐,酒也没心喝了,悄悄地四处打听价钱,野路子到底不行,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去官方博物馆验看去了。谷茂丰决定上县。上县来回得十二块钱,可他身上没有一分钱,便记起十字街口那边卖菜的姥姥庄上的人,便骑上车子奔过去借了十五块钱,接着就坐上了跑县城的大客车。谷茂丰打听着来到县博物馆,吸取进乡政府的教训,他告诉把门的他是来找他的表弟赵委员,就是带着古董尿罐来验看的赵委员。把门的说有这么回事,说着把电话打进办公室,说明情况,馆长请谷茂丰进去。谷茂丰就奔进馆长室去。馆长是个老汉,头发雪白,身子精瘦,跟电视里的仙人似的。馆长说赵委员刚刚离去。这时谷茂丰又多了个心眼,说那只老尿罐模样的东西就是他的,他托表弟赵委员来探探价,请馆长同志给个实底。老馆长的眼睛泛起亮光,说尿罐是两千多年前的宝物儿,是大内御制品。两千多年前,秦始皇第二次来琅琊台,打算住上几个月,就把他的老娘也搬了过来。秦始皇他娘不服水土,这里那里都不得劲儿,孝心极重的秦始皇就挖空心思地想办法,仿着他们老家那地方的东西起屋造家具,其中撒尿家什烧制了三只,七九年在琅琊台脚下出土了一只,现存省城博物馆,另外两只始终下落不明。现在鲁南地方村民使用的泥尿罐,就是从秦始皇时期延续下来的,只不过模样略有变化。老馆长说起来没头了,谷茂丰实在按捺不住,只好打断他,问尿罐值多少钱。老馆长说这只尿罐的价值约计在五百万元左右。老馆长还在说,说尿罐是珍贵文物,谷茂丰要一时不舍得拿出来,可以妥善保存在家中,万不可随便买卖,更不可流失到海外去,否则国法不容。老馆长说,这番话他也给赵委员说了,赵委员似乎不以为然,意思是想自己处理狠赚一笔。东西既然是谷茂丰的,那个赵委员他就不担心了。谷茂丰已经听不下去了,生硬地起身告辞出门。
坐上回程汽车谷茂丰再次来到乡政府大门口,他想继续胡说赵委员是他的表弟,一想门岗已经晓得自己的底细,就心急火燎地离开大门口,心生一计,转到政府大楼后院那边去,顺墙爬了过去。谷茂丰见人就问他的表弟赵委员,很容易就见到了办公室里的赵委员。赵委员一愣,面皮绷紧起来,接着却又慢慢松动了,松动得风调雨顺,面色从未有过地好。赵委员让谷茂丰坐,说他正要找他呢,他倒自动找上门来了。谷茂丰不坐,他说他是来看看那只尿罐的。赵委员乐呵呵地道,我找你就是为尿罐的事呀,我正替你寻买主呢,告诉你,你要发财了,那只尿罐,卖好了能卖上十万八万!谷茂丰说,赵委员,这么值钱的对象,俺想抱回家看一看,看几眼再请你卖。赵委员的脸又慢慢绷紧起来,好像不认识谷茂丰了似的,绷着脸端详了他好久,然后才开口说道,你是不信任我赵委员?谷茂丰面不改色地道,信任,俺只是想尿罐了,想抱回家看几眼。赵委员恼了,习惯成自然地伸出手去,左右开弓,啪啪打了谷茂丰两个耳光,咆哮道,一天不见,反了你这个谷茂丰了,我要办公,有话下班后再说!谷茂丰抱定天打雷轰不动摇的信念,摸了摸火辣辣的腮颊,继续道,赵委员,你打死俺,俺也得看一看尿罐,让俺看一眼吧。赵委员跳起来,又是两记耳光扇过去,告诉你,这是党委办公室,不是任意胡闹的地方,你给我滚!谷茂丰岿然不动,赵委员,俺没胡闹,俺就是想尿罐了。赵委员再不说话,拽起谷茂丰往外拖去,一直把他拖出大楼。
谷茂丰爬起来,抹了几把脸,粗喘一口气,愤怒和委屈齐涌心头,他哭叫着往楼洞里冲去,半道上突然停住了。且不说进去进不去,看赵委员那个凶恶样子,他进去了也讨不出来的。谷茂丰一下想到了大楼子村的那几个地痞。那几个地痞,没有难住他们的事情,村支书马宝银就时常地求他们。谷茂丰走出大院在路边水沟里洗出手脸,大步奔跑着去十字街那里骑他的自行车。
半道上谷茂丰遇上了王富田。对于这个小舅子王富田,平日里遇上谷茂丰总是爱理不理的,光沾不着他的,还要时常地挨他的啃,吃他的冷眼,他理他干什么呢。可是现在,谷茂丰像八百年没有回故乡,一回故乡就遇见了亲人一般,一望见骑着摩托车飞驰而来的王富田,谷茂丰的泪水唰就下来了,王富田停在眼前,他早已哭做一团。王富田问明情况,害牙疼似
的呻吟起来。谷茂丰说快走吧咱两个人就不怕他了!王富田说走走,你知道个吃地瓜剥皮!王富田还要埋怨下去,眼睛眨巴了一下,追要尿罐的法子出来了。他摸出手机,背着姐夫嘀嘀咕咕跟什么人说了一会话,就发动摩托车驮着谷茂丰往乡政府跑来。跑到政府大门口,王富田速度没减,朝门岗招了一下手,门岗向他打了一个敬礼,敬礼还没有完毕,摩托车已停到了楼门口。
他们找到赵委员,王富田抢向前握手,一迭连声地说想死了想死了,半月没见了,真想死了想死了!赵委员的眼睛乜斜着谷茂丰,满腹狐疑。王富田解释说,这是我姐夫,赵委员,我姐夫人粗心也粗,不周的地方一定要多担待!赵委员已是满面怒容:王大财主,你跟你姐夫找到我办公室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我要被免职了?王富田连忙说赵委员哪里话,赵委员哪里话啊!王富田就把事情给赵委员说明了。他说姐夫得了一个不错的文物他才知道,同时听说姐夫找赵委员讨要来了,他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赵委员这样的好领导,巴结还来不及呢,况且赵委员清正廉明,就是喜欢收藏个文物,这事让他和姐夫赶上了,是个大好的幸运机会哪。他就骑上摩托车追赶姐夫,不想姐夫得了文物的事已是满城风雨,半路上他接到了县长的电话,县长也喜好个文物,让他马上带过去看看。
赵委员,你看这事弄得,你看这事弄得!
赵委员冷冷道,王大财主,你以为我是三岁孩子?你以为我跟县长说不上话?王富田赶忙点头哈腰道,赵委员,这么说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不说我还得指靠着赵委员吃饭,就单说住在这块地面上,敢跟赵委员乱来,赵委员落实后还不得整出我的屎渣来?借我一百个胆也不敢胡来呀!
这时办公室主任上来汇报,说是刚接到县府办电话,问前去商借秦始皇母亲便罐的人到了没有,允许出借的话请快些带过去鉴赏一下。赵委员一时无话,连连咽着唾沫。王富田道,赵委员,兄弟的话没错吧?要错只能错在县政府那一边了。赵委员脸上阴晴不定的,一会后,他拍打着王富田的膀头儿说,你这个大财主,只知道你道行不浅,没想到伸展到天涯海角去了!王富田笑说,赵委员呀,说到家咱是个老百姓嘛,路子短了到哪里去挣钱!赵委员懒得再说,说那只破罐在家里,说完心烦意乱地领他们回家去取。
得了尿罐,王富田去商店里要了一个纸盒,一堆软纸,把尿罐精心装点进纸盒,租了一辆小轿车坐进去。谷茂丰说还有车子和摩托,放哪里呢。王富田说不忙走,不忙走,走时再说。谷茂丰就问起糊弄赵委员的事。糊弄赵委员谷茂丰没很往心里去,他都富成这样了,糊弄下赵委员还有什么了不起呢,他只是看小舅子不说话,没话找话说罢了。王富田道,像乡委员这层干部,跟县长根本拉不着,县长放个屁,他们只有赶快趴腚上闻的份儿!再说几百万块钱,能买姓赵的几十条命,买他滚几百次蛋!对了姐夫,你下车骑车子回吧,我得赶紧去县里卖尿罐,夜长梦多!谷茂丰没动弹,嘴唇动了动,只是堆出了满脸的笑。王富田说,你听到没有姐夫?谷茂丰有点尴尬地说,富田,你姐给我说过,老尿罐追回后她想看一眼。王富田看了看他的眼睛,想发火没有发出,就让司机发动车子搬上摩托车自行车回家。
六
他们把尿罐盒抬下车,抬进屋子。尿罐盒极轻,他们却三个人抬下来,抬在手里极重。比几麻袋小麦都重,抬上炕去时他们累得张口喘气,大汗淋漓。谷茂丰拆开盒封,打着嘚嘚把尿罐搬出来安放在炕上,王富英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她想抚摩一下,手半道上让男人打开了,谷茂丰自个儿抚摩起来,两把手指一齐抚摩,却是只敢让指肚儿沾着尿罐皮,试试探探地享受着。王富田点上根烟抽着,只抽几口就一把摁灭了,苦笑不得地说道,姐,姐夫,那不是钱呵,那只是个撒尿的罐呵。看够了没有?看够了我得带着它去换钱了!谷茂丰不作声,心思显然已经离开了尿罐,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王富田就抓住了尿罐,要往纸盒里装。谷茂丰把他按住了,四只手摞在尿罐上,一时谁也没有动。王富田看看谷茂丰的眼睛,手从谷茂丰的手底下抽出来,有些惊讶地道,你的意思是信不过我这个弟弟?谷茂丰没有说话,手还按在尿罐上,慢慢地,谷茂丰的脸红了,说道,富田,尿罐怕碎,寻买主就不带了吧。王富田面红筋胀,道,你连我也信不着,是不是让钱烧胡涂了!好,那就让事实说话吧,看看我给你带来个什么样的大价钱!
王富田无可奈何地去了。两口子的心思归拢到尿罐上。他们盯着尿罐,尿罐变成了金黄色,金黄色的尿罐在膨胀,膨胀到了天大,屋子里金光万道,璀璨辉煌,两口子的眼睛看不过来了,看疼了,他们就相互注视起来,牙齿对牙齿地笑起来,猛地抱成了一堆,在炕上翻滚,又忽然停下来,四只眼睛一齐投向尿罐,过会又搂抱着翻滚起来。王富英说,茂丰,宝贝出手前咱们不出坡了,在家看着宝贝,小麦晚几天就晚几天吧!谷茂丰说,就是不种了还有啥了不起呢,就是六亩多地全不种了,咱也照样吃香喝辣,钱打着滚儿花也花不完!王富英说,那就不种了!谷茂丰说,不种了不种了!
两口子忽然发起愁来了,几百万块钱搬进家门,他们该怎么去花呢。谷茂丰说来了钱就去县城缝豁嘴!王富英说中!谷茂丰说缝完豁嘴就起楼,起个三层高的!王富英说中,再买个电动缝纫机。谷茂丰说中,还得买辆摩托车。王富英说中,还有手扶拖拉机。谷茂丰说中,孩子上学,一天给他十块钱花销,不,二十块!王富英说中中中。两口子算了下账,二十万块钱也花不掉,距几百万块远了去。王富英说,再想一想,使劲想一想,看啥个东西需要置办。两口子就揪皱起眉头,海阔天空地畅想起来。王富英先想起来了,兴冲冲地道,茂丰,亲戚朋友都分一点吧,让他们也跟着喜兴喜兴!这时他们听到院门响起来,以为王富田回来要尿罐来了,谷茂丰激灵爬起来,一看不是王富田,是村支书马宝银。王富英就记起上午马宝银过来套近乎接亲戚关系的事,就给谷茂丰把大概说了。谷茂丰冷笑道,他哪是过来跟咱接亲,他是跟尿罐接亲哪,跟钱接亲哪!王富英心里豁然明白过来,自语道,这个人的脸皮咋这样厚呢,弯儿转得这般快,俺这个女人都替她害臊哩!
果然马宝银是冲钱来的,冲尿罐来的,他一进屋就看到了蹲炕头上的尿罐,眼睛一下子直了,跟他的表叔表婶随便打个招呼,就直愣着眼睛往尿罐凑去,眼睛睁着,嘴巴张着,身子微微哆嗦着,就像一条三年没吃饭的狼。谷茂丰把尿罐往里推了推,看了看马宝银的眼睛,又把尿罐往里推了推。马宝银痴了,依旧往尿罐那里凑着,手按到了炕沿上,无疑是要往炕上爬了。谷茂丰伸了伸手,把尿罐抱在了怀里。王富英觉得难堪了,就对马宝银说道,马支书,县里的人说尿罐不能见光,晒脱皮就毁了。谷茂丰借机把尿罐装进纸盒里,把纸盒搁在了炕旮旯里。马宝银这才回过神来,对谷茂丰笑道,怎么样表叔,姓赵的不想给是吧?我早就料到了,
要不我怎么紧催着表婶给你下话呢!谷茂丰吩咐老婆泡茶买烟,他要守护尿罐,不敢挪窝。王富英就麻利儿泡茶,尽管马支书是冲钱冲尿罐来的,可人家这么大一个干部,低三下四地求过来了,还是应该礼貌招待的,过去的事情就不计较了吧,一切从眼前开始。马宝银不让王富英去买烟,乐呵呵地对他们两口子道,表婶,表叔,咱们亲戚这么多年了,没正经八百坐一坐,今儿就找补一下吧!
马宝银就爬上炕去盘起腿来,毫不见外地跟表叔表婶拉起来。马宝银说谷茂丰把尿罐追回后,赵委员连着给他打了三次电话,尿罐县长索去了他没办法,他要求马宝银立即着手整治谷茂丰,要把他整得跪着走路!马宝银嘴里应付着,心里却冷笑不止,姓赵的不晓得他跟他是亲戚哩。他不但不准姓赵的胡来,他还要把谷表叔敬到头顶上去呢!马宝银说,他一听就听出来,县长索要尿罐是两个表叔编出来的,不过这不打紧,露出馅来有他这个表侄儿顶着呢!两口子心里热乎乎的,心想钱真是好东西,天下再没比这东西更好的东西了!马宝银越说越亲近,越说越深入,他说年前就要发展表叔进党,年后就接进村干部队伍里去,往后表叔表婶的日月就旱涝保收了。谷茂丰喘开了粗气。钱真是个好东西,天下再没比这东西更好的东西了!
谷茂丰正兴奋着,听马宝银顺风顺水地掉转了话题,拐弯抹角地说起了尿罐的事。谷茂丰表面上忘记了尿罐,内心里尿罐始终蹲在那里,所以一听马宝银说到尿罐他就警觉起来,热火火的心一下冷却了。马宝银的话藏山隐水,不温不火,遮遮掩掩,但谷茂丰很容易就把要紧东西提取出来。马宝银的意思是说,这只老尿罐,得由他这个村支书来处理。不让他村支书来处理,尿罐卖不上大价钱,赵委员找事他也不会去管,那样天就会塌地就会陷,两口子的日子根本没法过了。王富英有些发急,望望谷茂丰的脸,盼望男人把马宝银挡回去。既不得罪又不应承,把马宝银挡回去。
谷茂丰听出马宝银话里的骨头,气冲牛斗了,他按捺着,忍耐着。
谷茂丰说话了,马支书,这尿罐,俺要是打谱自己找买主呢?
马宝银道,表叔,你不只辈分大,还比侄儿聪明嘛!
谷茂丰说,马支书,俺要就是胡涂了哩?
马宝银的嘴唇抽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
谷茂丰的话匣子打开了。谷茂丰说,马支书,一年两次集资,你收一百,我缴二百,中不中?犯了村规民约,你罚一千,我缴两千,中不中?再不行我一跺脚离开这个庄,地我丢了,屋我丢了,去城里住高楼,吃饭店,行不行?你说行不行啊马支书?你说行不行啊马宝银?我叫你马宝银了你听没听到?多少年了,你拉我头上屎我掰下来,照我脸撒尿我屁不敢放,马宝银啊马宝银,你这个气死人的马宝银呵!
马宝银大气没有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干咳了几声,点点头道,老表叔,你是长辈,我是晚辈,晚辈即便没错儿,长辈的骂也得听着,打也得挨着,再说阴差阳错的,这些年我也做过几件对不住表叔的事,老表叔尽管骂尽管打吧,改日你表侄儿再过来领受。马宝银蹁腿下炕离开了屋子。
王富英倒不忍心了,甚至替马宝银感到难过,抬手不打笑脸人,谷茂丰不该夹枪带棒朝马宝银发这么大的火。再想想马宝银做过的事,人事找不出一件,王富英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谷茂丰的心早已回到了尿罐上,他说尿罐盒不能摆炕上了,得藏起来。这些年人们想钱想红了眼,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也有,断道的,破门进宅子的,把户主放火上燎的,饭锅里慢慢地煮的,树大招风,钱多了招贼。谷茂丰反复考虑,决定把尿罐从纸盒里挪出来,换上石头,石头盒摆在抽屉桌上,以备万一进来人就让他把石头盒抱去,而把尿罐藏立橱上边的老柜子里,两口子不眨眼地盯着,大小便换班,夜里轮番睡觉,直到尿罐出手,变成大捆的钱,然后再考虑出坡干活的事。
尿罐藏进谷茂丰他奶奶遗下的黑柜子里。不一会,两口子又想了,谷茂丰就站到立橱旁边的凳子上,揭开柜子抱出尿罐,王富英在旁边接了送到炕上,两口子乐滋滋地横瞄竖瞅,一会后觉得可以了,就又送进柜子。一会后又想了,就又抱出来,如此接接续续,隔不多会就要抱出一回。天还没有黑尽,他们就把屋门院门关了,另找了几块老粗的木杠顶在门上。谷茂丰让王富英先睡,他值上半夜,王富英不睡。她说她睡不着,让谷茂丰先睡,谷茂丰说他也睡不着,两口子就一齐值起了夜。两点多钟时,王富英打熬不住,在谷茂丰的嘲笑声中歪在铺盖卷上睡去了。其实她不舍得睡,不舍得离开尿罐,似乎她睡过去就离尿罐远了,但眼皮山也似的压下来,怎么也抬不上去,她就知道非睡不可了,她就使劲看了一眼黑柜子,凭想象揭开柜盖,把尿罐抱出来,紧紧地抱在怀里,亲着尿罐睡去了。谷茂丰看一眼立橱上的黑柜子,看一眼睡过去的老婆,快活样儿潮水般往脸上涌。后来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老婆的豁嘴上,眉眼儿就皱起来了,越看越觉得刺眼。老婆睡着时的豁嘴格外醒目,格外难看,可没有像眼下这般难看过,谷茂丰抓起手帕蒙在老婆的脸上,同时心里道,不行这几天就让她去县医院缝豁嘴吧,反正大钱就要涌进家门,这个豁嘴太影响情绪了,得赶紧把它抹了去。
七
王富英睡醒时天还不亮,她揉了揉眼睛,让谷茂丰睡,谷茂丰睡去后她在炕上坐到天麻亮,然后便下炕喂猪喂鸡扫天井做早饭,早饭做熟时谷茂丰醒过来了。两口子吃了早饭,王富英让谷茂丰再睡一会,谷茂丰说睡不着了,想出去串个门儿。王富英知道他的脾气,得了大财的他想出去显摆了,便嘱咐他可别张狂得失了人样,谷茂丰说晓得晓得便喜滋滋地出门去了。
谷茂丰去人家家里串门,他出去不多会儿自己家里却来了串门的,是谷茂丰的三表姨。三表姨不单是来串门,主要是借钱,借五十块钱。三表姨对王富英说,他们的三表姨夫哮喘病犯了,躺在炕上喘不动气已经六天,儿子们没有钱,眼扑扑就要喘死了,方才忽然听说表外甥这里发了大财,她饭没吃就奔过来了。王富英想也没想就给了三表姨五十块钱。三表姨离去后王富英越想越乐。王富英记事以来,只记得自家向别人借钱,别人向自己借钱这是开天劈地头一回。有钱的滋味真好,往外借钱的滋味真好,甚至比进钱的滋味还好,往外借钱的滋味舒坦得特别,真是太特别太舒坦了!
这个上午,王富英接待了七拨借钱的,借出去了八百五十块。两口子的全部积蓄,四千多块钱现金,都藏在家里的抽屉桌暗柜里。两口子也去银行存过钱,他们发现,活生生的钞票换来的是一张小存折,跟白条条相差无几的小存折,越想越觉得危险,万一钱数对不上号呢,万一银行就是不认帐呢,思来想去就把钱提出来了。有了钱时再不去银行,千层布万层布地卷起来藏暗柜里,一抬眼就能看得到,一伸手就能摸得着,这才感觉踏实了。十多年的积蓄,今儿一下借出去了这么多,搁往日就是砍三刀,王富英也不敢这样干。今儿却眼皮几乎没有眨一下。事情明
摆眼前,八百五十块跟几百万比较,根本没法儿比呢,这么个借法儿,全庄人都过来拆借也不打紧的!王富英的快活情绪就连绵成河了,忍不住天上地下地乱想起来,她想等收到那笔大钱,先拿出一点来分份儿,亲戚分三等,一等一家一万。二等八千,三等五千!朋友也分三等,一等一家三千,二等两千,三等一千!邻居也分三等,一等一家一千,二等八百,三等五百!不行全庄人都分到吧,一家五百。上数三辈五辈,庄里人怕都沾亲带故呢。就算不是这样,老亲世邻的了,山不亲水亲,大人不亲孩子亲,说到底都相互挂连着呢!
王富英沉浸在借钱分钱的快活里,险些把午饭的事情忘记了。做熟了午饭,又记起谷茂丰还没回来,她想这个家伙显摆起来没个档了,那就由他去吧,憋屈了这么些年,也该轻松高兴一回了。日头偏晌时,谷茂丰还没回来,王富英依旧不急,以为谷茂丰让人留饭了,庄里有这个风俗,凡显要人物,干部或者大富户啥的,吃饭时溜达到谁家,谁家就不愿意放他走了。王富英不想让谷茂丰这样做,她的意思,什么时候都要做个本分人。因尿罐在家不能离人,她便一个人把饭吃了,打扮得齐齐整整地等串门的人。
这时王富英还不晓得,早上出门不多会儿谷茂丰就让人带到乡里去了。
谷茂丰走出家门后就在大街上溜达,他想多见到一些人,他想把全村人都见到。他恨不能去村部里用大喇叭把村人召集到街上去,向他们大声宣布:我谷茂丰有钱了,钱多得可以买下这个村庄!他当然不能这样吆喝,这样做来就把贼人引进家里去了。他只能咧开大嘴朝着人们笑,腰杆子挺得笔直,说一些大有深意回味无穷的话。这样做着时,他看到村妇女主任朝他走来。往日里,只要是干着点儿差使的。只要有点来头的,只要有仨俩五个钱的,见了谷茂丰像没见到一样,冷着脸子擦肩而过。现在,村妇女主任朝他走来了。这个村里的主要干部笑吟吟地朝他走来了。村妇女主任是个姑娘,是个模样俊俏二十八岁还没找主儿的姑娘。村里人说,妇女主任跟马宝银相好才干上妇女主任的,才没有找主儿的。谷茂丰背地里也骂她,骂她身子还不如田地,别人爱怎么犁就怎么犁。妇女主任老远就打起了招呼:茂丰哥,我正要找你呢,走吧,咱们去村部里谈。谷茂丰心里道,难道这块货要让我这个新大款犁她不成。谷茂丰竟想对了。进了村部,妇女主任把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开门见山地道,茂丰哥,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妹子想巴结你这个大财主哩!妹子是个自私的人,想抢先占下你这棵大粗树,日后好招凉,早饭就允许妹子请客吧?谷茂丰胸膛里已是激跳如鼓,眼睛直勾勾把妇女主任攫住了,这个女人真是个尤物,尤其那小巧玲珑的嘴巴儿,两片肉乎乎的嘴唇红汪汪的,大小适中,若把他的嘴对上去怕就美死了。
谷茂丰稀里胡涂坐上妇女主任的摩托车。稀里胡涂走进乡里饭店,稀里胡涂进入了包问。妇女主任让谷茂丰挨自己坐,一口气点了十多个菜,便你敬我让地喝将起来,很快就喝得燥热难当了。妇女主任脱了上衣,只剩个汗溻儿,两只光胳膊豆腐样娇嫩。谷茂丰眼花缭乱了,忍不住想抚摩那两只光胳膊,抚摩她身上的一切,但最想望的还是她的嘴巴,眼下,由于酒菜的湿润,妇女主任的嘴唇越发鲜艳了。两个人终于喝倒了,妇女主任的头抵在谷茂丰的脖子上,花枝乱颤地说,茂丰哥,想不想陪妹子睡一会儿呀,妹子盹得睁不开眼了。谷茂丰粗喘如牛地道,中中,怎么不中。两个人便互相搀扶着走出去,请服务小姐开房间睡觉。走进睡觉间,妇女主任说出去解个手,谷茂丰心急火燎地等待着,他没有等来妇女主任,等来了饭店的服务小姐。小姐说妇女主任醉趴架了,她来代替她行不行。谷茂丰睁大眼看时,小姐比妇女主任年轻得多,俊美得多,嘴唇比妇女主任小巧得多,鲜艳得多,谷茂丰便急不可耐地抢过去,一下把她抱住了。
谷茂丰多少年没有体味这种飘飘欲仙的滋味了。这种美得死人的滋味谷茂丰只在新婚的日月里尝到过,还得把电灯灭掉,把王富英的豁嘴忘掉,新婚过后这种滋味就远了,即使屋子里漆黑一团,王富英的豁嘴模糊得干干净净,那种滋味也追不回了。他知道原因还在于豁嘴儿,潜意识中豁嘴儿始终挂在他眼前,压根就没办法消除。谷茂丰恨不能淹死在这小姐身上,恨不能住在酒店里不走了,他把小姐的嘴唇亲了又亲,小姐的嘴唇比羊肉鲜美,比蜂蜜甜蜜,比芝麻油还香,他怎么也吮吸不够。小姐同样迷恋谷茂丰,这里哪里地抚摩着他,迟迟不忍离去,酒店领班打手机找她了,才依依难舍地分开身子。谷茂丰仍痴在床上,回味着小姐的身子,小姐的唇儿,心里想道,钱真好啊,妇女主任倒过头来请客了,请他喝酒吃饭,还请他睡女人,他姓谷的是一步登天了!等卖掉尿罐,他要先来这里住上几个月!
要不是村妇女主任过来,谷茂丰还不知要痴到什么时候。其时已经是中午了,妇女主任是过来领他出去吃饭的。妇女主任说早上她空腹喝酒出了洋相,没有陪好谷茂丰,今中午要找补回来,让谷茂丰乐个够。谷茂丰晕晕乎乎跟着妇女主任走出睡觉间,一进大厅他就看到了村里的马宝银和乡里的赵委员。马宝银和赵委员站在吧台边握着手说话,显然两个人来酒店吃酒,在吧台边不期相遇了。这些干部几乎每天都要来饭店吃酒,不管公事私事,一律来这里添字吃酒。谷茂丰就斜起了身子,让脊梁对着他们,尽量不让他们看到。谷茂丰不是怕他们,村乡干部,眼下在他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了。谷茂丰是不想跟他们啰嗦,搅了他和妇女主任的好事。这两个茅草根干部见了他自然会啰嗦的,马宝银还会和他套近乎,赵委员那里,拿县长糊弄他的事他怕早已知晓了,他会哕嗦起来没个完的。妇女主任也看到他们俩了,高兴得拍了一下手,对谷茂丰小声道,茂丰哥,咱们抓到冤大头了!往后你用到他们的时候还多,今儿就先联络联络,让他们请咱们吃海参鲍鱼!妇女主任的话香乎乎地吹进谷茂丰的耳朵,谷茂丰觉得不能回绝了,一起喝就一起喝吧,他们啰嗦什么全当放驴屁,跟妇女主任睡觉有日子哩!
八
谷茂丰同马宝银赵委员的关系竟渐渐亲密起来。那天中午他在饭店里遇到马宝银和赵委员,外加村妇女主任,四个人一同进入饭店最好的单间,赵委员请客,轮番上过二十八个大菜,谷茂丰没吃过一样,有一些还闻所未闻。赵委员原来是个再好不过的干部。他喜笑颜开地告诉谷茂丰,他们打着县长的旗号骗取尿罐,他当场就识破了,因碍于情面不好意思戳破罢了。他不怪谷茂丰,那么大一个财宝,谁也会小心翼翼的。赵委员实话实说,他还想在尿罐身上挣几个钱,不过属于正大光明地挣,要嫌价码低了决不勉强,直到谷茂丰觉得合适为止。谷茂丰觉得赵委员的话合情合理,正好跟小舅子的价码比着,谁也别想藏奸耍滑头。谷茂丰就连连点头应承。马宝银和村妇女主任打趣说,我们不指望挣钱,只指望跟大款同志闹个平起平坐就足了!马宝银大约知道他争不过赵
委员,尿罐的主意便不再打,识时务的他就自动退出了。席散时,赵委员给谷茂丰放下一个价:三百八十万块。
第二天早饭后谷茂丰才回到家里。这半天零一夜的时间里,他又睡了三个小姐。谷茂丰一分钱没花,吃了四顿大餐,睡了四个小姐。谷茂丰哼着小曲儿走进家门时,王富英正在炕上陪着串门的人说话,准确点说,是陪着借钱的村人说话。这一天一夜里,王富英接待了三十四个借钱的人,散出去了两千六百五十块。他们家的积蓄是四千七百二十块,眼扑扑要借光了,王富英却如同赚了两千六百多块似的,不,比赚了两千六百多块的滋味要好得远。串门的人一走,王富英就兴奋难抑把借钱的事给谷茂丰说了。谷茂丰立时气炸了肝肺,一个耳光掴过去,吼道你知不知道借钱的是孙子,欠钱的是爷爷?你这么个借法儿,金山银山也踢腾光了!你这个臭娘们呵!王富英急于把事情说出来,也是让谷茂丰共同享受一下的意思,没想到招来的是一记痛打一顿臭骂。王富英趴在炕沿上哭起来。谷茂丰还在骂,我还给你缝豁嘴,我不给你撕大撕碎就不错了,你裂一辈子去吧!这时小舅子跑进屋来了,看到姐姐姐夫吵架他没很在意,只气哼哼地撂了一句:没钱吵,有钱也吵,是不是有毛病呵!转而就喜滋滋地告诉谷茂丰,尿罐有主儿了,价钱是三百零六万!谷茂丰真想也给小舅子一个耳光,赵委员都给到三百八十万了,他才给三百零六万,要不是博物馆给出的价格站那里,这狗舅子肯定还想得大头呢!谷茂丰冷冷道。有人出到四百多万了!王富田讪讪地说,我也没说这就是出手价嘛,我的意思是说有人出到这个数了,价码还得继续讲下去!
打这以后谷茂丰每天去乡里吃酒,不是村妇女主任请他,就是马宝银赵委员请他,再不就是饭店里的几个小姐想他了,让村干部捎过话来,谷茂丰就让妇女主任马宝银赵委员请他。赵委员把尿罐价格一天一时两时报给他,王富田也是一天一时两时报给他,赵委员的价格总是远远领先王富田。谷茂丰心里立着老馆长给的价码,少于五百万元他的心动也不动。谷茂丰还天天跟王富英吵架,火气越吵越大,竟然吵起了离婚的念头。谷茂丰想我给她缝什么豁嘴呢,缝得再好也会留疤痕,破嘴不能囫囵了,即使囫囵,囫囵得天衣无缝。也是四十几岁的货了,没大趣昧了,干脆离掉得了。谷茂丰就真真正正地想到了离婚。乡饭店里那几个小姐说过,只要他点个头,她们就跟他过日子去。谷茂丰知道这种女人不能要,千人搂万人压的,嫁了人恐怕也闲不住,可话往回讲,就是娶上个这样的女人,也比王富英强上天去。
这天王富田过来说价,谷茂丰一听还是比赵委员天上地下,他气不打一处来,把王富田撵出门去,接着就向王富英提出离婚,说是这日子没法过了。王富英呆了。她想到跟谷茂丰结婚以来,给他生出儿子,没死没活地跟他干活,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如今有盼头了,日子却又不能过了。谷茂丰的样儿是不能商量的,他是有了钱,看不上她这个半老女人了!罢罢罢,离就离吧,不离也得离。说起来,跟了谷茂丰这样的男人也真没意思,他别的本事没有,就知道死命干活,这也罢了,他还一边干活一边瞅着别人,恨不得自己眨眼间富起来,别人眨眼都穷下去,真不像个男人呢!只有一样,王富英要儿子,否则她就不跟他离。不想她还没有提说,谷茂丰就提出他不要儿子,他只要尿罐钱。他说尿罐是他挖出的,钱应全部归他,看在十八年夫妻情分上,劈给王富英十之一的份子,让她过上天堂日子。王富英不答应,说家里的钱理应三人三十一,她不争了,只要一半就行了。结末谷茂丰许给她十分之二的尿罐钱,离婚协议达成了。因尿罐事关重大,得日夜看守,别人看守不放心,谷茂丰又提议,尿罐出手前两人还住一起,离婚暂不公开,离婚证由他一人去办。现在他跟干部们的关系这样铁了,离婚这点事儿好办。
果然谷茂丰当天下午就拿回了离婚证。看到离婚证时王富英哭了。谷茂丰却是红光满面,已经把新媳妇娶到家了的样子。王富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想她再找主儿,随便抓一个也比谷茂丰强。村里就有这么些光棍儿,因穷困娶不上媳妇,王富英带着一百多万块钱嫁过去,天堂的日子了!谷茂丰兴奋过后注意力回到尿罐上,他想现在王富英是外人了,什么心思难说,况且她还有那么个见钱眼开的弟弟,不得不防,尿罐得快些出手!
他们离婚的第三天上,也就是谷茂丰初次去乡饭店吃酒的第八天上,尿罐的价格突破了五百万。赵委员出到了五百一十万。王富田不知怎么回事,竟首次赶到赵委员前头去,比赵委员整整多出了十万块。谷茂丰便蹲在马宝银家里,用电话跟他们两个人谈价,到了晚上,赵委员涨到了五百三十八万,王富田涨到了五百三十九万,谷茂丰当即拍板,让赵委员明天过来取货。谷茂丰不卖给王富田的意思是,他不差那一万两万,不想让前小舅子赚那个钱。卖给赵委员好,谷茂丰等于买通了进出官府的大门。
九
谷茂丰不动声色回到家里,照旧轮番守夜。谷茂丰不瞌睡,再说他还想往深里想一下,尿罐这就出手到底对不对,他便值起上半夜。王富英值下半夜,天亮时不用值班了,王富英没有睡好,这时睡起回笼觉,睡没多会儿,她被谷茂丰的哭声惊醒。这是一种异样的哭声,谷茂丰的心包就像让人捏碎了,喉咙让人掐住了,他的哭声惊心动魄,然而声音嘶哑,软锤敲破锣那样揪心撕肺。王富英突地睁开眼睛,屋子里阳光灿亮,炕上没有谷茂丰,谷茂丰的哭声是打炕下边传出来。王富英爬过去,她看到,谷茂丰跪在地上,跪在一堆碎瓦碴里,撕扯着头发没命地哭。尿罐碎了!?王富英也哭起来,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以为这是在做梦,她跌撞下炕去,站上凳子揭开黑黑的柜子盖,柜子里是空的,她摸了几把,柜子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她倒下凳子,倒在稀碎的尿罐碴里,一下昏了过去。
两个人直哭到天明,哭到王富田过来报告尿罐新价位。两个人听到拍门声,谷茂丰以为马宝银领着赵委员来搬尿罐了。哭声更为惨烈,压低嗓门对王富英道,快把碎片收拾起来,让干部们知道就完了呀。王富英哭道,这哪能瞒得住,早晚得知道哩!谷茂丰说瞒一天是一天吧,说着动手划拉尿罐碎片。这时门外边的人喊叫起来,姐,姐夫,快开门呀!两口子这才晓得是王富田。谷茂丰让王富英去开门。王富英问瞒不瞒他,谷茂丰骂道瞒他干什么,你怎么瞒得了他呵!王富英出去敞开院门,王富田贪去寻思尿罐了,没有发现姐姐的脸色不对,他左手拎着一块肉,右胳膊环抱着一箱酒,门一开他就往屋里跑去。进到屋里,王富田这才觉出气氛很不对头,他看看王富英的脸,看看谷茂丰的脸,狐疑地道,你们怎么啦?谷茂丰王富英一齐哭起来,王富英哭着说,富田,尿罐让谷茂丰打碎了!
王富田一怔,木桩样戳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
王富田验看过纸盒里的尿罐碴,半晌无言。半晌后他沉沉地道,没福的人怎么也不行,捡到金条变毒蛇。捡到元宝变癞蛤蟆。王富田坐在炕沿上抽了一根烟,转而就跟王富英谷茂丰讨钱,车费钱三百六十块,摩托车油钱八十块,电话费三十块,请人吃饭钱二百五十块。他自个儿的吃饭钱误工钱摩托车磨损费啥的,因是要紧亲戚,他就搭上了。
王富英生气地说,你还有良心没,俺家遭了这样大的难,你好话不说一句,就知道要钱要钱!王富田一下火了,他跳下炕,蹦着高儿叫唤道,怎么着怎么着,想赖账不成?我这腿是给谁跑的?买卖是给谁做的?挣来的钱,我可是一分花不着呢!谷茂丰气得直转圈儿,他抱起一把暖壶,嘭地摔碎在地上:我们给你,我们一分不欠你的!
谷茂丰是胡涂了,那天他们分家时,他分到三百二十块,王富英分到一百一十块,这些钱远远不够呢。钱找出来时他才记起这事,难受得泪水唰唰流出眼睛。王富英请求王富田道,钱就这些了,剩下的过些天再还行吧?王富田想想没别的办法,只好说道,那你们得定下个日子,到时候还不上是卖地还是卖屋!王富英说,来年土豆下来时中吧?王富田说,这可是你们说的,到时不还别怪没亲戚味儿。说完提上他的猪肉,抱起酒箱,大步走出门去。
这次离婚游戏似的作废了,因为,谷茂丰的生活已不能自理,也就是说他疯掉了。谷茂丰是在王富田走后立即疯掉的。王富英正想同他商量商量尿罐的事怎么办,马宝银和赵委员那两个干部怎么瞒哄,瞒哄到几时才算个头,就见谷茂丰眼睛一直,大步奔出屋去,抓起铁锨就跑走了。打这以后,谷茂丰换了一个人,提着铁锨满坡里转,这里挖几下,那里刨几下,锲而不舍地刨挖不止。其余的人事全不知了,不知道回家,不知道吃饭,害饿了时,抓起东西就往嘴里塞,倦了困了,不管什么地方,躺倒身子就睡。王富英便没法儿离开他了,好像她又添了一个大孩子,那个小孩子在外头上中学,这个大孩子在家里玩闹,谷茂丰这个大孩子比那个小孩子难管理,王富英得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否则不知他跑到哪里去。辛苦自然辛苦,但王富英不用挨骂受气,事儿都可以自己做主,所以有时她觉得日子比以前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