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的介入与级差现象

彭宣维

(北京师范大学,北京,100875)

1. 引言

话语过程是如何体现说话人或作者的主观立场的？他们是如何与潜在的听话人或读者进行互动的？评价理论(Appraisal Theory)的介入(Engagement)和级差(Graduation)范畴就是用来解决这类问题的。虽然级差现象在我国学界从其他角度已有涉猎(如袁毓林1995;张谊生2000),但介入现象还未曾见报道,本文拟对此做一系统阐述。

介入和级差范畴关涉如下语言资源:说话人/作者通过语篇或针对听话人所采取的价值立场。其前提是,任何话语均以某种方式带有态度或立场特征;这种修辞性效果直接源于巴赫金或沃洛士诺夫的对话或异质话语概念即一切言语交际均可能揭示、指向或者关注相关话语的影响,期待对现实、潜在、或者想象的读者/听话人的反应。因此,即使独白也带有评价立场,也是交际互动、或者说是主体间性质的。这就是人们一向讨论的情态、归一度、凭据性、强化、归属、认可、以及效果论等议题。其中,“介入”关注说话人或作者介入话语的方式,即自己的见解与其他可能的声音和观点之间的互动关系;“级差”则是说话人或作者在话语强度(“语势”)或相关范畴的典型性(“聚焦”)方面赋予的语义价值,从而通过语篇表明自己与他人可能的价值立场的紧密程度,由此确立自己在相关共同体中的位置(见Martin & White 2005:92-95)。

本文拟探讨两种范畴在汉语中的表现,具体议题包括汉语的介入和级差系统及其实例分析;以及态度级差现象的原型分析。

2. 介入和级差系统

2.1 介入系统

介入分两大类:收缩与扩展。收缩性介入指说话人或作者直接介入话语过程而陈述的价值或观点,对不同状况、观点及其范围的挑战、抵制或限制,如否认或公告;扩展性介入指说话人或作者在一定程度上对不同观点或声音的容忍态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评价理论在文体学上的应用及评价语料库的研制”(编号:07BYY063)的产出成果。

度,包括接纳和归属两个次类。

(1) 再也没有办法了,这样下去,连小锅子也都卖去了。(柔石:为了奴隶的母亲)

(2) 说实在话,春宝底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头子可以买一房妾了。(同上)

(3) 想来是毛毛虫刺了我一下。(茅盾:春蚕)

(4) 老人真的爱他,认为这是一个做父亲的值得骄傲的光荣。(冯雪峰:老人和他的三个儿子)

例(1)的“没有”是针对说话人的窘况的“限制”:家贫如洗,“没有”继续生存下去的“办法”,唯有卖妻救命,只是这里的限制是否认性的。例(2)“说实在话”是说话人强调或明确介入话语过程的宣告,至于她“说”的是不是“实在话”,语篇本身并没有说明。例(3)是接纳,明确说话人的观点,但只是多种可能性的一种;(2)后一小句“可以”同此。(4)“认为”代表的是归属问题,话语过程不明确揭示说话人是否赞同相关内容或观点。下面逐一讨论。

否认分两个小类,即否定和对立。否定是针对相关命题引入对立的观点,如(1)中的“没有”。其他发挥类似作用的成分有:不、非、无、未、莫、没、未曾、勿、休、毋、免、别、甭、罔、靡等。例如:

(5) 你底妈妈待你是好的,你将来也好好地待还她罢,永远不要再记念我了！”(柔石:为了奴隶的母亲)

(6) 局长的意思照常开学,自己万无主张暂缓开学之理。(叶圣陶:潘先生在难中)

(7) 在一个星期中我曾足足的给了她八封长信,而未曾给人理睬过。(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

(8) 我想遍了,我觉得为了保存我的美梦,为了免除使我生活的力一天天减少,顶好是即刻上西山好……(同上)

(9) 日军本想利用大水消灭我军,结果未占到半点便宜。(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

(10) 儆戒无虞,罔失法度。罔游于逸,罔淫于乐。任贤勿贰,去邪勿疑。(北京大学古代汉语语料库)

对立性否认指对当前命题的替换或取代,进而对抗、制止或抵消相关命题。如:

(11) 总算有四大娘的父亲张财发做中人,那债主也就是张财发的东家“做好事”,这才只要了二分半的月息。(茅盾:春蚕)

(12) 四大娘很快活,又有点儿害怕……(同上)

(13) 石青嫂子见他门不开,反而作出非常傲慢的样子,便冒火地骂起来。(艾芜:石青嫂子)

(14) 辩论了好一会,终于讲定十二个铜子一辆。(叶圣陶:潘先生在难中)

(15) 不知几多人心系着的来车居然到了,闷闷的一个车站就一变而为扰扰的境界。(同上)

(16) 我一时竟忘了几日后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来将尽的些微的积聚,便慢慢的走上了闸路的估衣铺去。(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

(17) 我把信取来一看,心里就突突的跳了几跳,原来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译稿,已经在某杂志上发表了,信中寄来的是五元钱的一张汇票。(同上)

(18) 我想了许多零乱断续的思想,终究没有一个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穷状来。(同上)

(19) 寿生听了这话,猛的想起了一个好办法.(茅盾:林家铺子)

(20) 但今天却作怪,妈的房里明明有说话的声音,并且还听得妈在打嗝,却是妈连回答也没有一声。(同上)

(21) 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沈从文:丈夫)

(22) 这句话却不料就叫金旺他爹听见,回去就传开了。(赵树理:小二黑结婚)

所有加点的标记成分都能表达来自上文作者自己设定、或来自听者的对立意义。注意(12)没有(11)那么明确的标记成分,但“又”在这里发挥了相应的作用;不过“又”前可加“但”,可作省略看。下面这些成分:可是、可、然而、而、但、反倒、倒、其实、事实上、忽然、猛然、骤然、蓦然、陡然、居然、遽然、赫然、猝然、冷不丁、不料、不意、竟然、岂料、哪知、想不到、谁知、殊不知、怎知等等,均可发挥类似功能。

接下来看公告类。下分三个小类:认同、宣告、背书。其中,认同又分让步和肯定两种。如:

(23) 细软的虽然已经带在皮包里,寄到教堂里去了,但是留下的东西究竟还不少。(叶圣陶:潘先生在难中)

(24) 人生诚然多磨难,但中华民族每逢逆境,都能守望相助,永不言败。(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

(25) 黑夜,静寂得象死一般的黑夜!但是,黎明的到来,毕竟是无法抗拒的。(夏衍:包身工)

(26) 阿多像一个聋子似的不理睬老头子那早早夜夜的唠叨,他心里却在暗笑。(茅盾:春蚕)

(27) 子舆之为我谋,忠矣。然吾闻之,为人子者,患不从,不患无名,为人臣者,患不勤,不患无禄,今我不才而得勤与从,又何求焉？(北京大学古代汉语语料库)

这些都是有关让步类认同:(23)说潘先生家的东西多,出现了三个相关的结构性成分“诚然……但是……还……”;(24)后面的“但”为前面的“磨难”提供认同性态度。(25)中“但是”和“毕竟”连用;(27)“然”后面的成分则为“忠”提供更多更具体信息。用于表达类似功能的标记成分有:尽管、即使、就算、哪怕、不怕、纵然、就等。

(28) 我知道,这是怎样都不能再睡得着了的。(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

(29) 他确实知道自己家并没得过长毛的横财。(茅盾:春蚕)

(30) 她第一次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动,她也是那样半惊半喜的！(同上)

(31) 她掼下了书包,并不照例到镜台前梳头发搽粉,却倒在床上看着帐顶出神。(茅盾:林家铺子)

(32)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自然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沈从文:丈夫)

(33) 他每日于八九点钟的时候起来,咳嗽一阵,便挑了一双竹篮出去,到午后的三四点钟总仍旧是挑了一双空篮回来的,有时挑了满担回来的时候,他的竹篮里便是那些破布破铁器玻璃瓶之类。(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

(34) 因为当我在深夜游行的时候,上天并没有太阳,并且料峭的春寒,于东方微白的残夜,老在静寂的街巷中留着,所以我穿的那件破绵袍子,还觉得不十分与季节违异。(同上)

(35) 因为我天天呆坐在那里,面前虽则有几本外国书摊着,其实我的脑筋昏乱得很,就是一行一句也看不进去。(同上)

(36) “春宝……我怎么能抛开他呢！”(柔石:为了奴隶的母亲)

(37) “《书经》里没有么？‘乃亦有秋,’……”(同上)

(38) 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象小山似的。(杨朔:荔枝蜜)

这一组例子是关于肯定认同的,肯定的可能是说话人自己的认识,也可能是对潜在听话人说的;这一点尤其体现在最后三个反问句中,它们具有征询对方认同的潜在作用。对比前一组范畴,虽然方式不同,但语用动机一样,均系说话人确定的口吻而直接或间接寻求听话人的赞同。注意最后几句是修辞性的反问,同样可以达到相关效果。

宣告类公告在(2)中已见过,下面是其他实例:

(39) 我真乃亦有“秋”了！(柔石:为了奴隶的母亲)

(40) 我实在不愿离开呢！(同上)

(41) 那边真是一份有吃有剩的人家,两百多亩田,经济很宽裕,房子是自己底,也雇着长工养着牛。(同上)

(42) “不饿,嗳,妈呀,怎么老是问我饿不饿呢,顶要紧是没有了衣服明天怎样去上学！”(茅盾:林家铺子)

(43) 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杨朔:荔枝蜜)

(44) 真的,有时我为愿保存我所爱的,我竟想到“我有没有力去杀死一个人呢？”(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

(45) 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同上)

(46) 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同上)

注意最后两例中“觉得”是典型的宣告;但(45)的“觉得”是作者赋予读者的,其实是作者本人的观点,所以作同一功能成分处理;但这一成分的确和人称有关(对比后文“他觉得”)。其他标记成分有:委实、着实、确实、的确、确乎、真个、当真、真正、真、确、委、诚、诚然、果然、端的、其实、实际上、难怪等。

最后来看背书范畴。这是说话人通过别的来源说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性、有效性、不可否认性或者提供最大限度的保证。这样的情况主要出现在论说性语类中。这一类现象易于理解,我们且举数例如下(均引自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

(47) 科学观测表明,椭圆星系中没有什么气体,也找不到年轻的恒星。

(48) 历史的发展证明周恩来的这些战略性的预测是十分准确的。

(49) 有资料显示:到了一九九一年,全国农民人均纯收入只比上年增长百分之九点五。

相关成分有:展示、预示、证实、验证、说明、表示、意味着、象征、代表、体现、反映、标志、标明等。

扩展类介入包括接纳和归属两个次类。下面是和接纳有关的实例:

(50) 这大约是俄国的飘泊的少女,在那里卖钱的歌唱。(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

(51) 那几天里,若说我完全什么事情也不去找什么事情也不曾干,却是假的。(同上)

(52) 她操的是柔和的苏州音,听了这一种声音以后的感觉,是怎么也写不出来的,所以我只能把她的言语译成普通的白话。(同上)

(53) 一直问到五马路边上的一家小铺子里,我看看夹衫是怎么也买不成了,才买定了一件竹布单衫,马上就把它换上。(沈从文:丈夫)

(54) 在楼上四海春茶馆喝茶的闲汉子,俯身临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对河宝塔边“烟雨红桃”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妇人陪客烧烟的情形。(同上)

(55)由于责任,他得各处去看看,是不是有些船上做父母的上了岸,小孩子在哭奶了。(同上)

(56) 我知道,如若苇弟来,一定比毓芳还好,夜晚若想茶吃时,总不至于因听到那浓睡中的鼾声而不愿搅扰人而把头缩进被窝点算了。(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

(57) “人家特意为你办了酒席！四盘四碗一火锅,大面子事情,难道好意思不领情？”(沈从文:丈夫)

这就是我们常说的“说话留有余地”的语用策略。其他典型成分有:莫非、约莫、没约、像是、说不定、也许、或许、容许、或者、或、恐、可能、恐怕、想必、兴许、大概、大略、大约、大致、大体、八成、敢情、横是、约、盖、难道、莫不(是)、别是、必然、决然、自然、势必、必将、、必定、一定、准定、定、必、得、总、一准、定准、准、迟早、早晚、决计、保管、保不齐(住/定)、经常、常常、总是、有时、间或、偶尔、从不等等。显然,这里的“余地”需作宽泛理解,如“肯定”、“绝对”,甚至“从不”一类的推测都属于这个范畴。(57)是一个修辞性的反问句,不必作答,但仍然给听话人留有选择余地。总之,这一类成分多,使用范围也广;其中一些成分,如频率等,就是传统上说的情态。但语言成分不仅包括词语,还包括小句在内的表达方式。

注意区别下面的例子,它们说的是相似之处:

(58) 鲁迅先生家里的花瓶,好像画上所见的西洋女子用以取水的瓶子,灰蓝色,有点从瓷油而自然堆起的纹痕,瓶口的两边,还有两个瓶耳,瓶里种的是几棵万年青。(萧红:鲁迅先生记)

介入的最后一个大类是归属,涉及承认和疏远两个次类。例如:

(59) 他们相信六宝的话不会毫无根据。(茅盾:春蚕)

(60) 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同上)

(61) 他断定了这是一个贼。(同上)

(62) 那些狠心的强盗！都咬定我们有钱……(茅盾:邻家铺子)

(63) 过门之后,小两口都十分得意,邻居们都说是村里第一对好夫妻。(赵树理:小二黑结婚)

(64) 她知道这个老妇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虽则对她还算大方,可是她底嫉妒的心是和侦探一样,监视着秀才对她的一举一动。(柔石:为了奴隶的母亲)

(65) 云霖同毓芳两人看见我木木的,以为我不欢喜这生人,常常去打断他的说话,不久带着他走了。(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

(66) 林先生说明了来意后,那商会长一口就应承了,还夸奖林先生做生意的手段高明,他那铺子一定能够站住,而且上进。(茅盾:林家铺子)

(67) 刚才敝东吩咐过,他得的信,这次的乱子恐怕要闹大,叫我们收紧盘子！(同上)

(68) 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朱自清:绿)

(69) 好几天又不提笔,不知还是因为我心情不好,或是找不出所谓的情绪。(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

(70) 并且存户朱三阿太,桥头陈老七,还有张寡妇,不知听了谁的怂恿,都借了“要量米吃”的借口,都来预支息金。(茅盾:林家铺子)

其中例句(59)至(68)是承认类,最后二例为疏远现象。承认是一种中性归属,不明确说话人对相关命题的看法,诸如他人叙述、述说、阐述、描绘、表示、通知、叮嘱、介绍等;所用相关成分与前面介绍的宣告类大致相当,但“宣告”是作者借用别人的话来说明自己的观点,而“承认”是转引别人的话,作者是否赞同,则不明确。“疏远类”是说话人设法与所引的观点保持距离,或悬而待论,或对立批驳,我们常说的宣称、扬言、声称、吹牛(说)、自夸、吹嘘、造谣、责备等属于这一类。注意,接纳是说话人自己的声音,归属则外引他人的观点。

也有一个成分在特定语境中同时表达两种介入意义的,例如:

(71) 陈大少爷说过,今年上海不太平,丝厂都关门,恐怕这里的茧厂也不能(否定+接纳)开;但老通宝是不肯相信的。(茅盾:春蚕)

后面还将举例说明介入与级差之间由同一个成分表征的。

2.2 级差系统以及介入级差实例分析

级差大致相当于我们口头上说的强调意义,分语势和聚焦两个次类;其中聚焦没有进一步的分类,而语力的情况相对复杂,包括量和质两个方面的加强因素。鉴于这一类研究已相当丰富,只是缺乏像这里陈述的范畴化归类,所以不必像介入那样逐一举例讨论。

(72) 这样丈夫在黄庄多着！(沈从文:丈夫)

(73) 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花香。小船拼命往前摇。(孙犁:荷花淀)

(74) 天山蘑菇又大又肥厚,鲜嫩无比。(碧野:天山景物记)

(75) 如果你从山脚往上爬,在那天山雪线以上,就可以看见在青凛凛的寒光中挺立着一朵朵玉琢似的雪莲。(同上)

(76) 他底妻几乎昏去似的。(柔石:为了奴隶的母亲)

例(72)句末的“多着”为量范畴中的数量。一是精确数量,如一百,三百五,即除一以外的所有数目;二是模糊数量,如许多、好些、少许、大量、半、小半、多数、几、些、上下、多、余、若干、几何、好多、多少等等、倍、概率、比例、比重等。

(73)中的“一层”为跨度,其他如:广阔、宽阔、开阔、辽阔、广大、广漠、广、旷、空旷、苍茫、弥漫、无边无际、滔滔、浩浩、泱泱、宽敞、开阔;狭小、窄、瘦、狭隘;深、幽深;浅;长、漫长、修长、细长、狭长、短、短小。

(73)“薄薄”和“小”为量范畴中的体积,其他如庞大、巨、巨大、宏、宏大、粗大、高、高大、硕大、宽大、肥大、肥、丰满、大型、巨型、重型;中、中等、半大、中型;小、微、细、纤细、细小、苗条、细挑、矮小、小型、微型、袖珍、微薄、娇小;厚、厚实、丰厚、薄、单薄、扁平、扁。

(74)“无比”是描绘品质“鲜嫩”的,直接称品质;第二个“又”是在第一个“又”的基础上的复现,增加一个分值。所有带强调特点的形容词和名词都属于这一类;当然形容词同时带有一定的过程特点(见第十章),所以品质和属性形容词具有跨类特征。

(75)“挺立”表示“立”、“直”的程度,为过程:针对过程的强弱修饰,这也包括其中的“可以”,即减弱现象;所有带类似特点的副词、副词短语、介词短语都属于这一类,因为它们都是针对动词(过程)的。

(76)“几乎”属于典型的聚焦现象:上面涉及的语势范畴是针对具有过渡特点的现象的,聚焦则是描述不带过渡特点的范畴的。比如,“晕去”、“跌倒”概念本身无所谓“几乎”、“完全”、“差点”,这些是人为聚焦而加上去的。马丁举的例子是true father(真正的父亲)。其实,父亲就是父亲,无所谓真假,但在具体使用中,“父亲”的内涵发生变化,指“父亲”的品质,于是就可以带上级差成分加以修饰。

下面是其他实例,同时标明了介入成分,既是比较,也是总结。所属范畴放在相关成分后的括号内;一个实例中可能含有多个类别的成分,不便集中分列:

(77) 殴打之外还(过程)有饿饭、吊起、关黑房间等等(数量)方法。(夏衍:包身工)

(78) 举一个例,杨树浦某厂的条子车间三十二个(数量)女工里面,就(对立)有二十四个(数量)包身工。(同上)

(79) 墨鸭整天地(跨度+过程)捕鱼,卖鱼得钱的却是养墨鸭的船户。(同上)

(80) 工作,工作(复现),衰弱到不能走路(品质)还是工作(复现),手脚象芦柴棒一般(品质)的瘦(品质),身体象弓一般的(品质)弯,面色象死人一般的(品质)惨(品质),咳着,喘着(复现:过程),淌着冷汗(递进:过程),还是(跨度)被压迫着做工。(同上)

(81) 有一次,一个叫做小福子的包身工整好了烂纱没有(否定)装起,就遭了“拿摩温”的殴打,恰恰(跨度)运气坏。(同上)

(82) 河中涨了水,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品质)近(跨度),全(数量)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沈从文:丈夫)

(83) 好像单单是(过程)这样答应,还深恐(过程)开罪了来人,这时觉得有一点(数量)义务要(接纳+过程)尽了,这男子于是从暗处爬出来,在舱口,小心小心(过程,按两次计算)板着篷架,非常(过程)拘束的望着来人。(同上)

(84) 舱中有个小小(体积)床铺,床上有锦绸同红色印花洋布铺盖,折叠得整整齐齐(品质)。(同上)

(85) 水保来船上请远(跨度)客吃酒时,只有(品质)大娘同五多在船上,问及时,才(跨度)明白两夫妇一早都(数量)回转乡下去了。(同上)

(86) 那呆相是女人很(品质)容易(过程)清楚的。(同上)

(87) 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的(复现:过程)与乡村离远(跨度),慢慢的(复现:过程)学会了一些(数量)只有(过程)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于是妇人就毁了。(同上)

(88) 因为我的器具都(数量)卖完了,这一堆书和画架白天要(过程)当写字台,晚上可(过程)当床睡的。(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

(89) 回头一看,我只(过程)见了一个自家的扩大的(体积)投射影子,此外什么也辨不出来(过程)。(同上)

(90) 有时候(跨度:分布频率),我的脑筋稍微(过程)清新一点(过程)下来,也(过程)曾译过几首(数量)英法的小诗,和几篇不满四千字(跨度)的德国的短篇小说,于晚上大家睡熟(过程)的时候,不声不响(过程)的出去投邮,寄投给各(数量)新开的(跨度)书局。(同上)

(91) 在乱昏昏的(品质)上海租界里住着,四季的变迁和日子的过去是不容易(过程)觉得的。(同上)

(92) 我搬到了邓脱路的贫民窟之后,只(过程)觉得(宣告)身上穿在那里的那件破绵袍子一天一天的(跨度)重了起来,热了起来,所以我心里想:“大约春光也已经老透了(品质)罢！”(同上)

(93) 摆好了画架的板,我就朝着了这张由书叠成的桌子(聚焦:非真正意义上的桌子,唯功用相当),坐在小一点(品质)的那堆书上吸烟,我的背系朝着梯子的接口的。(同上)

(94) 你自家(聚焦:强调)去看罢！(同上)

(95) 他似乎(接纳)渐渐(过程)发怒了。也就(过程)走出门外去了。(柔石:为了奴隶的母亲)

(96) 他底妻简直(聚焦)痴(品质)似的(品质),话一句没有(否定+过程)。(同上)

(97) “唉！苦命呀！”她低低地(过程)叹息了一声。(同上)

(98) 等她朦朦胧胧地(过程)刚离开思索将要(跨度)睡去,春宝又(对立)醒了。(同上)

(99) 大娘底性子是极(品质)好的,对人非常(过程)客气,每次(跨度:频度)看见人总(过程)给人一些(数量)吃的东西。(同上)

(100) 他在廊沿下走来走去(复现:过程),口里念念有词的(过程),不知说什么。(同上)

(101) 以前(跨度)在她自己(聚焦)底家里,她不相信她有这样的(过程)娇养,恐怕(接纳)竟(对立)和街头的母狗一样(品质),肚子里有着一肚皮的(数量)小狗,临产了(时间跨度),还要(接纳+过程)到处地奔求(过程)着食物。(同上)

(102) 可是只(过程)向她满面(空间跨度)羞涩地看一看(复现:过程),并(过程)没有(否定)叫。(同上)

(103) 他向新(跨度)来的少妇,仔细地(过程)瞧了瞧(过程),堆出满脸(跨度)的笑容来。(同上)

(104) 我总(过程)想畅畅快快(过程)跟你谈一次——唉,可(对立)总是(过程)没有(否定)时间。(张天翼:华威先生)

(105) 并且永远带着他那根老粗老粗的(品质,按两次计算)黑油油的(品质)手杖。(同上)

(106) 这个城市里的黄包车谁都(数量)不(否定)作兴跑,一脚一脚(过程)挺踏实地(过程)踱着,好像饭后千步似的(过程)。(同上)

(107) 拿着雪茄的时候就叫这根无名指微微地(过程)弯着,而(过程)小指翘得高高的(品质:指小指),构成一朵兰花的图样(品质)。(同上)

(108) 对那正在哇啦哇啦的(品质)主席摆摆手(过程)。(同上)

(109) 我没有(否定)多余的(品质)时间来谈这件事。(同上)

(110) 他交代过了这才(跨度)真的(聚焦)走开。这就(跨度)到了通俗文艺研究会的会场。(同上)

(111) 再往里走,天山越来越(品质)显得优美(品质)。在那白皑皑(品质)的群峰的(数量)雪线以下,是蜿蜒无尽(跨度)的翠绿的(品质)原始森林,密密的(品质) 塔松象无数(数量)撑天的巨伞(品质),重重叠叠(品质)的枝丫间,只(过程)漏下斑斑点点(品质)细碎的(品质)日影。骑马穿行林中,只(过程)听见马蹄溅起在岩石上漫流的(过程)水的声音,更(过程)增添了密林(品质)的幽静(品质)。(碧野:天上景物记)

(112) 兴旺也(认同)学会了帮虎吃食,从此金旺他爹想要捆谁,就不用亲自(聚焦)动手,只(过程)要下个命令,自有(认同+过程)金旺兴旺代办。(赵树理:小二黑结婚)

(113) 她本想早(跨度)给小芹找个婆家推出门去,可是因为自己声名不正,差不多(聚焦)都(数量)不(否定)愿意跟她结亲。(同上)

(114) 恒源庄上一定(过程)听得了这些风声,这才对我们逼得那么(品质)急(过程),说不定(接纳+过程)上海的收账客人也有点(聚焦)晓得——只是,谁和我们作对呢？(茅盾:林家铺子)

(115) 寿生望着她的后影,呆立了半分钟(跨度)光景(聚焦),然后转身,下决心担负这挖货给裕昌祥的责任,至少“师妹”是和他一条心要这么办了。(同上)

(116) 他知道他的祖先以前(跨度)也(认同)是落在这块岩石上,但(对立)他们总(过程)觉得他们才(过程)是真正的(聚焦)猛禽,黑色的镇山之神。(周涛:猛禽)

(117) “我今天也(过程)算(聚焦)看见打仗了。(孙犁:荷花淀)

(118) 他们赌咒(过程):下欠的二百多元(数量),赶明年初十边(聚焦)一定(过程)汇到上海。(茅盾:林家铺子)

(119) 一条街上冷清清地(品质)简直(聚焦)没有人行。(同上)

(120) 而这条路也就(过程)等于(接纳+聚焦)破产,他这铺子里早已(跨度)没有(否定)自己的(聚焦)资本,一旦清理,剩这一晚上,林家铺子里直(过程)忙(过程)到五更(跨度)左右(聚焦),方才(跨度)大致(聚焦)就绪。(同上)

下面是一些兼跨两个大类的实例,有的同时属于介入和级差,有的属于介入和态度,还有的是态度和级差:

(121) 他括了两分钟(数量)洋火之后,猛的(对立+时间跨度)站了起来。(张天翼:华威先生)

(122) 小小的孩子也哭了,手脚乱舞的,可是老妇人终于(对立+跨度)给他拉到小门外去。(柔石:为了奴隶的母亲)

(123) 现在是蕴姊又死了好久,我还(对立+跨度)不继续下去,心想便为了蕴姊在世时所谆谆向我说的一些话而便永远写下去做纪念蕴姊也好。(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

(124) 一个脸孔肥肥的,两眼很有心计的约摸五十四五岁的老妇人来迎她,她想:这当然(接纳+过程)是大娘了。(柔石:为了奴隶的母亲)

(125) 但秀才不认同,以为太通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翻开了《易经》、《书经》,向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认同+跨度)没有恰贴的字。(同上)

(126) 遇到那位顾客一定要(倾向+韧性)除去一毛钱左右尾数的时候,他就从店员手里拿过那算盘来算了一会儿,然后不得已似的(接纳+聚焦)把那尾数从算盘上拨去。(茅盾:林家铺子)

(127) 只靠一点工钱和米贴绝(接纳+品质)难过活的,于是石青便在挨晚边的闲暇时间。(艾芜:石青嫂子)

(128) 于是这丈夫不必指点,也就知道往后舱钻去,躲到那后梢舱上去低低的喘气,一面把含在口上那支烟卷摘下来,毫无(否定+过程)目的的眺望河中暮景。(沈从文:丈夫)

(129) 来客照规矩应当(妥当+接纳)坐在床沿。(同上)

(130) 你刚才说的那——叫什么的——东西,能够(接纳)卖五块钱,要是(接纳)每天能(能力+接纳)做一个,多么好呢？(同上)

3. 态度级差现象的原型分析

词语的褒、贬两个典型的评价特征其实只是总的特征;从极度的褒扬到极度的贬抑,其间存在复杂的过渡情况。这些情况中,有的是离散的,另一些则是连续的。其中有许多不对称现象(汉语的有关理论阐述,见沈家煊1999a)。

一般来讲,在词汇系统中,褒义词语和贬义词语往往是成对出现的;如果是这样,从经验意义的角度看,这种对反关系往往还是成对的反义关系。例如:

(131) 是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贾平凹:丑石)

(132) 浩浩大大一座山……没有遮遮掩掩的地方,只是一味坦荡。(余秋雨:皋兰山月)

前一例中的“丑”和“美”,刚好一贬一褒(情态人际意义),也是一反一正(经验意义)。后一例中的“遮遮掩掩”和“坦荡”,也是这种情况。下面是一些常见的具有对反经验意义关系的褒贬词语,前褒后贬,其间用“∷”,表示特征对立关系。

褒义 贬义 褒义 贬义 褒义 贬义

新∷旧 宽敞∷狭窄 鼓励∷劝阻

高∷矮 肥沃∷贫瘠 表扬∷批评

喜∷忧 镇静∷慌张 讨伐∷镇压

爱∷憎 幸福∷痛苦 保卫∷抵抗

笑∷哭 轻巧∷笨重 赞同∷反对

直∷曲 能干∷无能 珍视∷鄙视

正∷歪 清澈∷浑浊 羡慕∷嫉妒

方∷圆 美丽∷丑陋 团结∷分裂

褒义 贬义 褒义 贬义

益处∷弊端 汗牛充栋∷寥若晨星

聪明∷狡诈 固若金汤∷一触即溃

光荣∷耻辱 妙趣横生∷味同嚼蜡

福气∷灾祸 足智多谋∷愚昧无知

孝子∷逆子 水滴石穿∷一暴十寒

勇士∷懦夫 脚踏实地∷好高骛远

赢余∷亏损 隐姓埋名∷招摇过市

精华∷糟粕 风和日丽∷天昏地暗

这些成对的褒贬成分主要是：(一)描述特征和品质的形容词(如“魁梧∷矮小”,“好∷坏”),(二)表心理活动的动词和形容词(“忧愁∷烦闷”,“高兴∷悲伤”),(三)描述各种活动的动词(“上台∷下台”,“奖励∷惩罚”),(四)描述现象与状态的动词和/或形容词(“笑∷哭”,“好转∷恶化”,“成功∷失败”,“饱∷饿”),以及(五)感叹词。

但褒贬意义并不总是对称的。这里有几种情形,一是只有中性和贬义的对应关系,例如,以下实例中的“占据”和“盘踞”分别是一个中性词和贬义成分。

(133) 不过,眼下他能在这个城市占据一个位置,已经完全心满足了。(路遥:人生)

(134) 八月三十日井冈山一战,湘敌始退往酃县,赣敌仍盘踞各县城及大部乡村。(毛泽东:井冈山的斗争)

即是说,在这些成分中,一般看不到或很难看到与这些中性成分相关的、比较合适的褒义词语。下面是其他例子:

中性 贬义 中性 贬义

理由∷借口 情报员∷特务/探子

帮工∷跑腿 跟随∷尾随

争论∷唇枪舌战 消息∷风声

交际∷应酬 曲艺∷玩意儿

演员∷伶人/戏子 涉足∷厕足

教师∷教书匠 住∷栖身

事件∷风波/乱子 撤离∷逃跑

涉及∷牵连 演奏∷吹打

实行∷奉行 写作∷缀文

度过∷消磨/打发 东西(物)∷家伙/玩意儿

打听∷刺探 证据∷把柄/辫子

出台∷登场 农民∷乡巴佬

这一情形涉及的成对词语,大都是动词和名词。

另一种情形是中性词语与褒义词语的对应,一般看不到或很难看到与这些中性成分相关的、比较合适的贬义词语。例如:

(135) 他靠在铺盖卷上,也不看父母亲,眼睛茫然地望着对面墙。(路遥:人生)

(136) 她烧红了脸,满心喜悦的依偎在他身边。(杨晓静:青梅竹马小精灵)

(137) 但陆武桥只来得及朝她喊一声:别！宜欣就已经将陆建设的手臂撞向天空。(迟莉:你以为你是谁)

(138) 一列列大山的剪影衬在暗蓝的天幕上。(路遥:人生)

这里(135)中的“靠”和(136)中的“依偎”与(137)中的“天空”和(138)中的“天幕”,就是典型实例。按理,(14)中的“天幕”与“天空”也有类似关系,只是两者有经验意义上的差别。下面是别的实例:

中性 褒义 中性 褒义

过年∷迎年 有∷赋有/享有

描写∷描绘 池塘∷玉池

邮递员∷绿衣天使 地球∷寰宇

二月∷杏月 船∷舟/舫

回忆∷追怀 打苞∷吐穗

中国∷华夏/神州 特点∷风味

瀑布∷玉龙/水帘/白练 眼睛∷眸子

年龄∷春秋/年华 书信∷鸿雁

访问∷拜会/拜访 书本∷芸编/黄卷

分析∷剖析 遗迹∷芳躅/雪泥鸿爪

出钱∷解囊/施舍 接受∷禀受/膺

国家∷社稷/祖国 桥∷飞梁/玉虹/玉腰

就调查到的实例看,这一成对关系与前一种情形相似,基本上也都是动词和名词。

第三种情况是,有些词语只有贬义或褒义,无所谓相应的中性或对反意义成分。

(139) 以人类的智慧,消灭杀人蚁不是做不到的事。问题在于有相当数量的人类成员不同意消灭杀人蚁,他们甚至说杀人蚁是上帝源来的。(郑渊洁:杀人蚁)

(140) 顾道人道:“你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捉拿那女贼花夜来?”华华凤点点头,道:“她犯的案太多,我们早就在注意她了。”(碧玉刀:江湖少年春衫薄)

(141) 她再努力的探头出去看看还有没有一线生机——“你在看风景？”猛地被吓了一跳,林沛书“咚”的一声竟撞到窗格子。(于晴:龙的新娘)

(142) 是不怎么雅观啦！不过天生好看的容貌稍稍弥补了这点;也不知他上辈子是不是睡猪投胎的,怎能就这样轻易入睡？(同上)

这里(139)中的“问题”与(140)中的“案”,就该算是两个带有一定否定评价意义的成分;但我们很难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分别对应的中性词语或褒义词语。(141)与(142)中的“风景”与“容貌”,这样的词语带有一定的褒义特征,却不容易找到相应的、比较恰当的中性词语或贬义词语。这或许与该类词语的出现情景有关。即是说,出现这一类词语的语境本身就是否定或肯定的。

以下这些褒贬义成分基本上都没有相应的中性词语:过错、纵火、赌博、贿赂、交代、检举、逃逸、跟踪、噩梦、捉弄、漫骂、棺材、尸体、火葬场、毒品、判决;赠送、养分、准则、胆量、智力、志气、韵味、龙/凤、首都、事业、利润、报酬、训练、把玩、邀请、祝愿。

总的说来,这些成分在词汇系统中不多,基本上都是动词和名词,系语言进化过程中附着在相关经验(事物和事件)特征上的评价特征。

与此直接相关的是,既然语言中有这样一些只有褒义或只有贬义的成分,那么有没有无褒贬意义的中性词语呢？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事实上,我们的词汇系统中有相当数量的词语是完全或基本不包含褒贬评价特征的。例如:过程、下落、目的、立场、三角形、范围、结构、界限、名称、籍贯、课程、号码、商标、文字、题目、目录、图表、报刊、阅读、陈列、衣服、镜子、电表、犁、内燃机、水库、玻璃、物体、二氧化硫、纺织、排版、间作、驾驶、标注、整理、缝纫。

前面谈到了褒贬词语的对反问题,在这种对反关系的背后,还有许多复杂情况。一是褒贬之间有中性成分,二是没有中性成分。不论是否有中性成分存在,对反的褒贬意义既可能是离散的,也可能是连续的。

首先看褒义、中性和贬义三类成分均存在的情况。例如,“起义”、“举事”和“造反”三个词指的是同一种行为。采用武力对当时的社会制度或政府起兵发动武装斗争;但三者所包含的评价语义特征不同。“起义”是褒义词,为说话人所认可或赞同;“造反”是贬义词,为说话人所抵制和反对;“举事”则是一个无所谓褒贬的中性成分。从二分法的角度看,上述三个侧面可以分为中性义和非中性义,后者进一步分为正褒义和负褒义,即贬义。

这种情况在汉语的词汇系统中很常见,如,“请愿∷游行∷示威”、“让位∷退位∷下台”、“创造∷制造∷杜撰”、“月牙∷弦月∷残月”、“情侣∷对象∷相好”、“声望∷名声∷声名”、“杰出∷普通∷平庸”、“殚精竭虑∷思前想后∷挖空心思”、“一致∷相同∷千篇一律”、“诞辰∷生日/辰∷母难日/设孤”、“诞生∷出生∷落草”、“啸鸣∷响∷呜咽”、“露珠∷露水∷阴液”、“逝世∷死亡∷完蛋”、“婵娟/玉桂∷月球∷广寒宫/月魂”。

当然,三类词语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可能是相对的,例如,“传播”、“传布”和“散布”三词中,“传播”常用于褒扬评价,“传布”用于中性语境,“散布”往往用于贬义评价;但都可以作为中性成分使用,如“传播/传布/散布革命思想”,“传播/传布/散布反动言论”。这一点可以看作是相关词语的评价意义的进化还没有完全固化的例子。

其次是只有褒贬对反词语,没有中性成分。请见下例:

褒义 贬义 褒义 贬义 褒义 贬义

福气∷灾祸 恩惠∷冤仇 荣誉∷耻辱

成就∷过失 经验∷教训 优点∷缺点

益处∷害处 正品∷赝品 合格∷等外

指望∷企图 理想∷幻想 精华∷糟粕

清晰∷模糊 人造∷天然 正确∷错误

和睦∷不和 公开∷秘密 合法∷非法

奖励∷处罚 认真∷马虎

在这些成对词语中,客观世界有中间情况,但词汇系统中没有中性成分,如“认真”与“马虎”之间就找不到一个比较合适的中性成分。

第三,在这些对反关系中,还有一些复杂的不平衡现象,当把这些对反关系和反义经验特征联系起来考虑时,情况更是如此。例如,“上等”、“上品”、“优等”与“下等”、“下品”、“劣等”是对反成分,其中间有一组成分,如“中等”、“中档”、“中级”等成分所包含的是中性特征;但还有一组词语也是贬义的,如“平平”、“平常”、“平庸”、“平凡”、“平淡无奇”等。这样,一组等级大致相当的褒义词语就对应于一组以上具有等级关系的贬义词语了。再如,与“深奥”对应的贬义词是“肤浅”或“粗浅”;可是还存在一些经验意义是反义关系、而评价意义却都是褒扬性的,诸如“浅近”、“浅显”和“浅易”。“甜”的反义词有两个:“酸”和“苦”,两个反义成分都是贬义性的。“逮捕”的反义词是“释放”,但均为贬义。

还有更复杂的情况。例如,就“表面”和“实质/本质”而言,前者带有一定的贬义特征,后者具有褒义性;但“表面”的同义词“外表”和“外部”是中性的,与“内部”和“内心”一样;但还有与“表面”的经验意义相近而贬义特征更强的“面目”、“门面”、“外衣”和“面具”,也有与“实质”的经验意义相近而带贬义色彩的“本相”、“原形”以及比“实质”的褒义色彩更明显的“本色”。其间的关系可用下图表示出来。其中单向箭头表示递增或递减,双向箭头表示褒义与中性以及中性与贬义之间的对立关系(见下图1)。

图1 经验和评价性反义关系示意图

总之,汉语词汇包含的评价认知范畴有两类。一类是连续的,如“好”与“坏”两个成分所表达的对立极端之间,就存在许多过渡情况;另一类是不连续的,如“成功”与“失败”,“合法”与“非法”,“进攻”与“防御”等所反应的认知评价尺度。对于前一类,可能又有两种情况,评价认知范畴是连续的,语言中也有一些相应的成分表达这些过渡关系,如“优∷良∷中∷差∷糟”;这样的成分就是评价“聚焦”成分。不过在词汇的褒贬意义的积淀过程中,也可能只有表对反评价特征的成分对,实例如“尊贵∷低贱”、“光明∷黑暗”、“著名∷无名”、“贵重∷便宜”、“雄健/奔放∷婉约”、“伟大∷渺小”、“深刻∷肤浅”、“全面∷片面”、“真实∷虚假”、“杰出∷普通”、“对∷错”等等。这样的成分就是评价的“强度”成分。下面拟对表示连续特征的词汇现象补充一些实例。请看下例:

(145) “是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奶奶脸红了,我也脸红了。我感到自己的可耻,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贾平凹:丑石)

此例中的“丑”和“美”与“可耻”和“伟大”是一贬一褒(评价性人际意义),也是一反一正(经验意义)。就“伟大”而言,其反义词通常是“渺小”,此例中它是如何与“可耻”搭上对反关系的呢？其实,“可耻”是“渺小”的一种特例,即“渺小”到了“可耻”的地步,从而衬托出“伟大”的极致。因此,从评价特征的角度看,“伟大”与“可耻”构成了两个褒贬情感的极端。但就可能涉及的范围看,“渺小”还包括一些除“可耻”以外的成分,如“寒碜”、“难看”、“羞耻”、“丢人”、“丢脸”等。显然,这中间有情感聚焦关系。

从具体语用实例中我们通过对比看到,无论是褒扬还是贬抑,在分布上都存在过渡状态。

(146) 我去找送我花的朋友,想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挽救的办法。(Yvonne:人生的花开花落)

(147)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会主义建成。(巴金:怀念萧珊)

(148) 我多么愿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同上)

这三例中分别出现了“想”、“愿意”、“心甘情愿”,三者都表示肯定的主观情感倾向;“想”只是一个表达一般愿望的词,“愿意”的情感倾向比“想”突出,而“心甘情愿”比前两者都突出。三者从而出现级差对比关系。又如:

(149) 要女人付酒钱,那有多难为情。(碧玉刀:江湖少年春衫薄)

(150) 傅蓉蓉好奇心顿起,不知道是什么门票,会让韩伦专程给她送来？她刚准备站起身,又想起自己“扮演”的角色,万分为难的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要怎样应对。(杨晓静:最佳女婿俏千金)

(151) 当陆武桥替她将这一大篮菜提回家之后,宜欣窘了,红着脸坦白说她只会炒鸡蛋和小白菜。(迟莉:你以为你是谁)

(152) 韩伦心头一惊,蓉蓉怎么从没和他提过此事,只怕自己刚才的举动已经造成她很大的难堪。(杨晓静:最佳女婿俏千金)

(153) 这世界注定是几家欢乐几家愁,永远不得宁静。当时代还没从新婚的眩晕中回过劲来的时候,风光无限的陈台长正被一封人民来信弄得焦头烂额。(饶雪漫:调频)

例句中出现的“难为情”、“为难”、“窘”、“难堪”和“焦头烂额”包含一个共同的语义特征,就是一种不愉快的处境;所不同的是,从“难为情”到“焦头烂额”,这种语义特征的聚焦级差逐渐增大,“焦头烂额”则是“比喻极为狼狈的情况或处境”。

具有典型褒贬意义的连续体模式主要是由表示评价意义的副词体现的,这就是韩礼德说的“情态”(Modality),包括习惯性、可能性、义务、倾向和能力(Halliday 1985/1994:82-83;对汉语的初步描写见彭宣维2000:123-126)。至于从词类的形式角度观察褒贬态度语义特征,笔者已有初步论述(同上,127-131页);也有专门从副词的角度探讨褒贬意义的(如张谊生2000),还有对形容词语义特征的级差关系进行考察的(李宇明2000:225-275)。而更深入、更全面的工作留待以后专论。

最后附带谈一下前面提过的重言词语。从功能上看,重言词语的基本评价功能就是或多或少加强或减弱相关词语的褒贬特征。例如,在我们直接评价一个人时,说“笨”与说“笨笨”的语气是有所不同的,前者重,后者轻。这是级差递减的实例(另见张敏1997)。而件件、人人、个个、每每则有增强作用(如“平生衣禄是绵长,件件心中自主张”)。“洋气”是一个褒义成分,但“洋里洋气”却是贬义性的。总之,重言词语,还有连绵词语(如玲珑、忐忑、巧妙、懵懂),其褒贬语义特征均值得深入研究。

从分布上看,我们可以由此归纳出一个从纯经验意义到纯褒贬意义的级差模式。也就是说,(一)有些词语只包含经验意义,如空气、添、切削、兑换、贸易、序言、制度、鸡、物资等等,即只有所指意义。(二)而另一些词语是纯粹或接近纯粹的褒贬意义,如幸亏、恰巧、刚好、多亏、糟糕、可惜、遗憾、居然、竟然、简直以及所有的感叹词;这一类词语基本上不含经验特征,或者说经验特征不明显。(三)还有些词语是既有经验意义也有评价特征,或者说是两者并重,如勾结、破坏、侮辱、戏弄、疲倦、振奋、润泽、清澈、茂盛、肥沃。(四)其他词语,如悦耳、冤屈、耻辱、舒服、痛苦、高兴、灰心、羡慕、后悔、愿意等描写心理状况的成分,其所指特征不如褒贬特征显著,虽然也带有一定的经验意义。(五)情调、罪行、战争、意志、策略、智慧、特色、经验、案件、士绅等,则以经验意义为主。

于是,我们获得了两个级差模式,一是从极度褒扬到中性到极度贬抑的过渡级差,尽管其中有离散情形;二是从纯粹经验意义到纯粹态度褒贬意义,这其中也有许多中间情况。总之,褒贬意义是词汇的人际意义特征,是长期的语用积淀的结果。

4. 结语

本文讨论了汉语的介入和级差现象,并对级差现象从原型理论的角度做了系统分析,从而深化了对态度意义的认识。体现这些语义范畴的通常是词,但也有词组、短语和小句;事实上,还应该有复句、段落、甚至整个篇章,但限于篇幅,这里无法引述。从这里我们看到,相关现象还有待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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