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迪拉
摩洛哥位于非洲大陆的西北角,隔着直布罗陀海峡和西班牙相望,有着漫长的、长达1700多公里的海岸线,与大西洋和地中海相连接。从15世纪末期开始,摩洛哥先后遭到了西班牙和法国的入侵,1912年沦为法国的保护国,而北部和西部的两个地区被划做西班牙的保护地。1956年,在“二战”之后殖民主义体系迅速崩溃的大形势下,摩洛哥独立为一个伊斯兰王国。可以说,摩洛哥是饱受殖民主义者侵略和压迫的国家。摩洛哥人大多信奉伊斯兰教,法语是通用语言。地域决定文化归属和文化特质,早在1920年代,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包括了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和摩洛哥这三个西北部非洲国家在内的地区,都深受法语文化的影响,这片区域诞生的文学被称为是马格里布法语文学,阿拉伯语为官方语言,法语则是这三个国家的日常通用语言。摩洛哥独立之后,有更多的作家投身到法语的写作中,以觉醒的民族意识为圭皋,对过去法国在非洲的殖民主义体系进行了分析、挖掘和批判,给非洲和欧洲的法语文学带来了异样的血液,这其中,塔哈尔·本·杰伦是最杰出的一位。
塔哈尔·本·杰伦是摩洛哥最著名的诗人、小说家和文化批评家,是当代阿拉伯世界非常醒目的一个文化人物,也是最近几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候选人。塔哈尔·本·杰伦1944年生于摩洛哥北部的城市费斯,后来移居到首都拉巴特,这座摩洛哥的历史文化名城。塔哈尔·本·杰伦青少年时代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家境不错,得以在1961年移居法国,1972年,塔哈尔·本·杰伦在法国巴黎获得了社会学硕士学位,并且以社会精神病学的论文获得了巴黎第七大学的博士学位。毕业之后,他在法国从事过新闻和教育工作,主要担任记者、编辑和教师,不断地从法国和摩洛哥两个角度,观察和了解西北部非洲和伊比利亚半岛以及法国内部复杂的政治和文化关系。同时,在摩洛哥,他以特殊的身份深入地了解摩洛哥的社会和民情,并以法文持续写作。1971年,塔哈尔·本·杰伦正式定居法国,但是他每年都要花几个月时间回到摩洛哥和家人、亲属们相聚,借机观察摩洛哥的社会现实。
像很多作家一样,塔哈尔·本·杰伦最初的写作也是从诗歌开始的。1971年,27岁的塔哈尔·本·杰伦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沉默气氛笼罩下的人》,随后,又出版了诗集《太阳的创伤》(1972)、《痣》(1973)、《扁桃树受伤死去》(1976)、《不为记忆所知》(1980),还接连出版了长诗《骆驼的话》(1974)等。塔哈尔·本·杰伦的诗歌风格带有强烈的抒情性,从早期的对青春期、爱情和摩洛哥记忆的吟唱,到后期对历史文化记忆的陈述与刻画,都带有鲜明的西北部非洲阿拉伯文化与法语文化融合和互相影响的印记。
1973年,塔哈尔·本·杰伦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哈鲁达》,这是一部篇幅不大的作品,讲述了一个摩洛哥移民在法国的遭遇,塑造了摩洛哥移民在法国的环境中受到挤压的无所适从的状态。小说取材于他当年在巴黎求学时观察到的移民经历,并描绘了一个移民内心的痛楚和哀伤。此后,他以摩洛哥人的生存状态为题材,接连出版了长篇小说《孤独的遁世者》(1976)、《疯子莫哈,哲人莫哈》(1978)、《大众作家》(1983)、《沙漠的孩子》(1985)等,以摩洛哥人的特殊文化形象,塑造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独立之后的摩洛哥独特的人文景象和人群的生存状态。这些小说的主人公都是摩洛哥的中下层人士,有在法国找不到归属感的移民,比如小说《孤独的遁世者》中,一个摩洛哥人迁移到法国之后,处于背井离乡的状态下,在情感生活、精神生活和性生活都遇到了困境,遭受着孤独的吞噬而无法对应,如同一个孤独的遁世者。有的小说主人公是心地善良但命运多舛的妓女,在生活的洪流中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有的小说的主人公是找不到灵魂安稳之地的知识分子,有的则塑造了受到资本和权势欺压的工人,等等,题材广泛,视线开阔。而且,塔哈尔·本·杰伦的这些小说在形式上最鲜明的特点,是采用了阿拉伯文学中的古老说书人的形式,似乎总有一个说书人的声音,在给你娓娓道来,在给你讲故事。这些小说的底色全部都是现实主义的,里面弥漫着浓重的忧郁气息和市井的生活气息交混的味道,使人似乎可以感觉到摩洛哥那些市镇黄昏时刻,弥漫在人们心头的哀愁。
表面上看,塔哈尔·本·杰伦似乎不是一个现代主义者,实际上,在他的小说中,以更加内倾化和诗人般的敏感,将人的存在进行了深刻的打量和描绘。他更加关注生命个体的存在,以考察和打量一个个的生命个体在特殊环境下的存在,来呈现非洲北部、地中海南岸国家和欧洲南部、地中海北部国家的人文联系和历史因缘,揭示了文化冲突背景下个人命运的多舛,将一个文化分裂和隔膜时代里的人心景象精雕细刻。
塔哈尔·本·杰伦于1987年出版了小说代表作《神圣的夜晚》,这是塔哈尔·本·杰伦被广泛称颂的作品,该小说出版之后,立即赢得了当年法国文学的最高奖——龚古尔奖,并使他成为西北部非洲马格里布法语区阿拉伯作家中,获得这个奖项的第一人,因此备受关注和赞扬。小说的主题直接指向了摩洛哥社会的宗法制度压迫下的普通人的生活。主人公是一个摩洛哥富人的第八个女儿,这个倒霉的富商没有儿子继承家产,因此,就把最小的女儿扎赫拉从小当作儿子来养,以此来避免家产落入他人之手。一直到她成长到20岁,她的父亲去世之后,她才开始恢复女性的面貌,但是,为了实现父亲的愿望,她要继续扮演男人,可是,她的七个姐姐无比憎恶她、嫉妒她,甚至叫人割掉了扎赫拉的阴蒂。扎赫拉因此和整个家庭中的所有女性成了对立面,母亲、姐姐联合起来压制她,她不得不离家出走了,结果在外面的世界里,又遭到了绑架、强奸和欺凌。后来,扎赫拉遇到了一个心地善良的盲人搓澡工贡苏尔,他们之间萌发了爱情。最后,她的叔叔找到了她,要强迫她重新回到那个可怕的、一点温暖都没有带给过她的家庭中,扎赫拉愤怒之下,开枪打死了自己的叔叔,作为杀人凶手被警察抓获,进了监狱。
这部悲剧小说的语调是平和舒缓的,带有叙述者无奈和宽怀的感情。小说是以主人公的自述构成了全篇的讲述方式,开头是这样的:
如今我已年迈,可以坦然度日。我要说话,卸下言辞和岁月的重负。我稍感疲惫。岁月的重压尚能忍受,而负担最重的是埋藏在心底、我长期缄默和掩饰的那些事。我哪里想到充斥我记忆的沉默和探究的目光竟如沉重的沙袋,使我步履维艰……我很高兴终于来到这里。你们是我的解脱,是我眼中的光明。我有许多好看的皱纹。额上的皱纹是真相的磨难留下的印记。它们是时间的谐音。手背上的皱纹是命运纹。你们看,这些纹路纵横交错,标志着命运的历程,描绘出一颗流星坠入湖中的轨迹……《神圣的夜晚》这部小说显然带有另外一种文化的奇观性,以讲述第三世界里一个屈从父命、女扮男装的女孩最终成为封建宗法势力的牺牲品的故事,来唤起第一世界里人们内心的同情和悲悯心,并且将野蛮的风俗和文化予以谴责和批判。小说在娓娓道来的语调中,悄然蕴涵了批判精神,最终给人物本身和世界贡献了希望。小说一开始是悲剧气氛的,到主人公开枪打死叔叔,达到了悲剧的顶峰,令人绝望。但是结尾还是乐观的,主人公安然地度过了所有的危机,老年了还能够给大家心平气和地讲述这个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塔哈尔·本·杰伦以这部小说丰富了“二战”之后越来越狭窄的法语文学,因此获得了法国影响最大的文学奖龚古尔文学奖。这个荣誉对于塔哈尔·本·杰伦这个出身非洲的作家来说,还是第一次,因此,当时的法国总统密特朗和摩洛哥国王哈桑二世都发了贺电,祝贺塔哈尔·本·杰伦荣获龚古尔奖。我想,国王都接受了这样揭疮疤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可见摩洛哥对塔哈尔·本·杰伦本人的胸怀和宽容。而摩洛哥国王哈桑二世还特别赞扬了塔哈尔·本·杰伦的获奖,是因为摩洛哥是非洲阿拉伯穆斯林国家中最开放的,从古代开始,她就对来自希腊、罗马的文化不断地接受和融合。
1991年,塔哈尔·本·杰伦出版了小说《低垂的眼睛》,这部小说描绘一个性格刚强、但是颇有些一根筋的摩洛哥女孩子,根据家族的传说,要去寻找到祖父当年埋藏在山里的财宝。财宝最终没有找到,但是她却找到了摩洛哥山村特别需要的更加宝贵的水源,给村民们带来了喜悦和希望。小说带有摩洛哥特别区域的文化特征,在讲述上十分清新、生动,篇幅也不大。通过这部小说,塔哈尔·本·杰伦把摩洛哥沙漠地带贫瘠土地上的特殊文化景象和社会习俗展现给世界,以奇观性打动了很多读者。
塔哈尔·本·杰伦的上述早期作品,主要是探讨摩洛哥文化的特性,探讨摩洛哥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中的不适应性,以及非洲人来到法国、西班牙等欧洲近邻国家谋生的艰难图景和他们的心灵挣扎。到1990年代之后,塔哈尔·本·杰伦的写作进入到喷发期,这个时期,他的小说主要指向了非洲北部的阿拉伯穆斯林国家内部的社会问题和腐败现象。
1994年,塔哈尔·本·杰伦出版了小说《男人的毁灭》(中文译本为《腐败者》),该书出版之后,很快获得了非洲马格里布地区阿拉伯国家所设立的地中海文学奖。在小说的题记中,塔哈尔·本·杰伦写道:“我谨把这部小说献给印度尼西亚伟大的作家普拉姆迪亚·阿南达·杜尔。我拜读了他于1954年在印尼发表的小说《贪污》。为了表达我对他的尊敬和一位作家对另一位作家的支持,我写了这本关于腐败现象的小说《腐败者》。如今,腐败现象已经是肆虐南方国家和北方国家的司空见惯的灾难。故事发生在今日的摩洛哥。我意在向他说明,在相隔数千公里之遥的不同的蓝天之下,人的灵魂一旦被蛀蚀,就会在恶魔面前缴械投降。这个相似而又不同、带有浓郁地方色彩而又具有全球性的故事,把我们跟南方作家的距离拉近了,尽管他的南方国家远在天边。”
塔哈尔·本·杰伦的《腐败者》以第一人称的方式,讲述了掌管建筑项目审批大权的官员穆哈德的故事:他本来是清正廉洁的,他的家境也很贫寒,虽然手中掌握了大权,但是却不愿意谋私利。但是,在家人的逼迫下、在家族实力的蔑视下,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不得不走上了贪污受贿的道路。最后,情人也对他谴责,他又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意识到在真主的注视下,他必须对自身进行灵魂的拷问和自责,以至于陷入到精神的痛苦中。在长篇小说《腐败者》中,塔哈尔·本·杰伦塑造出一个逐渐地滑向腐败渊薮的人的灵魂画像,他对自身的拷问,灵魂的挣扎和动摇,在妻子、儿子、表妹、上司和下属的关系中,努力地寻找着一个平衡点,而且主人公是一个穆斯林,宗教的约束使他有敬畏心,因为对真主的信服而产生的敬畏心,最终使主人公获得了力量,这是这部小说很出彩的地方。小说也因为描写了大量摩洛哥当代社会的风俗画,带有落后地区国家的文化奇观性,满足了西方打量落后国家的心理,也因其批判性的锋利而获得了欧洲批评家的青睐。腐败现象在如今的全世界都存在,哪里有权力和金钱,哪里就可能有腐败。我们的国家在最近30年,腐败现象一直呈现愈演愈烈的势头,过去,贪污受贿几十万上百万已经非常了不得了,在现在的新闻报道中,经常可以看到动不动就是贪污几百万、上千万上亿的腐败官员被审判的事迹。可以说,中国作家在这方面大有题材可以写。有很多作家写了不少官场小说,但是小说的艺术性很糟糕,没有文学技巧,语言干瘪、无个性,人物扁平而没有深度,只是在描述一种现象,缺乏小说本身的形式感和对主人公灵魂的深度挖掘。
塔哈尔·本·杰伦的长篇小说《错误之夜》出版于1997年,这是一本探讨摩洛哥女性社会地位和文化地位的小说。小说的背景是一个北非的海港城市丹吉尔,描写私生女紫娜在一个错误的夜晚被一对男女所孕育,导致了家族蒙受了羞辱,于是,她的外祖父因此自杀。紫娜长大之后遭到了歧视和侮辱,她开始变得冷酷无情,决心报复,于是纠结了几个同样深受男权迫害的女子,联手开始了自己的报复计划。小说描绘了丹吉尔的五花八门和混乱不堪,将摩洛哥的另外一面展现给我们,小说的循环复仇故事,带有着寓言性。塔哈尔·本·杰伦给我们展现出他犀利的目光和观察微小事物和人的存在状态的能力,小说的背后,都挖掘出摩洛哥作为一个伊斯兰国家,她的文化内部的矛盾、忧愁和丰富性。
塔哈尔·本·杰伦是一个相当勤奋的作家,进入新千年之后,他的创作力并没有衰退,而是以文学手段继续探讨摩洛哥和法国之间的文化联系。1998年,塔哈尔·本·杰伦出版了随笔集《为女儿讲解种族主义》一书,并以这本书获得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的“全球宽容奖”。已经有人预言,倘若再有非洲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塔哈尔·本·杰伦是一个最有力的非洲裔竞争者。因此,对塔哈尔·本·杰伦的关注,实际上是对整个非洲北部的马格里布法语文学的关注,也是对当代后殖民主义小说流派的关注。2004年6月17日,塔哈尔·本·杰伦以他的小说新作《这眩目致盲的光》,获得了都柏林文学奖。这个奖号称是世界上为单本小说所设的奖金最高的文学奖,奖金达到了10万欧元。在爱尔兰,都柏林奖的评委会认为,《这眩目致盲的光》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小说杰作”,并盛赞它有一种“炽热的朴素和美”,以及“语言的明澈”。都柏林文学奖由都柏林市议会、市政府和一家公司共同主办,用以奖励世界上任何国家和地区,以任何语言写成的文学精品。2007年的候选书目由世界47个国家的162家图书馆所推荐,其中35部由其他语言译成了英文,《这眩目致盲的光》是译自法文。必须要说道的是,2006年,土耳其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穆克凭借小说《我的名字是红色》也获得了这个奖项,拿到了10万欧元。
塔哈尔·本·杰伦的这部小说,取材于一个于真实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小说以细致的笔调,叙述了一个男主人公在摩洛哥的沙漠地区中的一座地下集中营内所艰难度过的20年骇人听闻的日子。这一类专门关押政治异见分子的集中营型的监狱,是已故的摩洛哥国王哈桑二世所设立的——有趣的是,就是这个哈桑二世,为塔哈尔·本·杰伦获得了龚古尔文学奖曾经大声叫好,但是现在,塔哈尔·本·杰伦要挖他的坟墓了——哈桑二世把很多人关在一点阳光都看不到的小地牢里,很多人被关押达几十年之久。最终,当监狱的地牢于1991年被打开时,只有为数不多的囚犯得以幸存下来。我们可以想象,当一个从地牢里走出来的人第一次看到了阳光,那么,他一瞬间感受到的,一定是一种眩目的光芒,也是自由的光芒。都柏林奖的一个评委说:“这部关于野蛮之地和幸存者——那些‘活尸’的小说,同时,动人地描述了无限的恶,以及人类求生精神的力量。”可见,在小说的题材上,长期居住在法国、用法语写作的塔哈尔·本·杰伦,很善于以欧洲的眼光来打量、审视和批判摩洛哥的历史、现实和文化,以双重的审慎和激越,表达了一个人道主义作家的呼声,同时也显示出他自身文化身份的矛盾性。这其中有着复杂的一面,弄不好,是揭疮疤,滑落到被西方国家利用来攻击摩洛哥没有人权的地步,像有些国家总是对中国挥舞着人权的大棒一样,但是,塔哈尔·本·杰伦很巧妙地把对摩洛哥的历史和现实的展示放到了更高的层次,以人的坚韧存在,呈现了摩洛哥复杂文化中的生命力。
塔哈尔·本·杰伦从最开始写作到如今,其写作生涯已经持续了近40年,写作的体裁包括了诗歌、小说、随笔、剧本、文学文化评论和政治时评等等,出版有各类作品30多部,在非洲和欧洲有着广泛的影响。他的作品将法语的优美、精微和复杂与摩洛哥的阿拉伯口头文学和民间传说完美结合,创造出一种多元文化汇合的文学新风格,属于当代“后殖民文学”流派中令人瞩目的杰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