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文化视野下的当代官场小说创作与接受❋

2010-11-25 06:40黄声波
文艺论坛 2010年1期
关键词:官场知识分子伦理

■ 黄声波

“政治文化”(political culture)一词是美国政治家阿尔蒙德(Cabriel A.Almomd)于1956年在《政治季刊》上发表《比较政治体系》一文时首先创用的,主要是指由政治心理、政治意识、政治态度、政治价值观等层面所组成的观念形态体系,“在特定时期流行的一套政治态度、信仰和感情”。①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英国批评家乔纳森·多利莫尔等为代表的的政治文化批评思想引入我国,给当代文学观念和文学研究方法带来不小的启示,②从政治文化的角度来观照和解释20世纪的中国文学创作,能够使我们对诸多文学现象作出更加合理的评价和诠释。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当代文坛一个相当引人注目的现象就是官场小说创作的繁盛,尽管在艺术创新方面乏善可陈,甚至因为艺术手法的模式化饱受非议,③但因其题材的特殊性,官场小说与这一时期政治文化的客观现实高度耦合,生动诠释和演绎了政治文化的复杂状貌,表征出转型时期社会大众的政治文化心理。与同一时期其他小说类型相比,官场小说非文学特质格外引人瞩目,其创作和接受带有明显的政治文化色彩。基于批评方法与研究对象的高度契合,从政治文化这一视角重新审视官场小说的创作和接受,能够发现一些其他研究角度尤其是纯文学角度难以发现的问题,更加客观地阐释其审美个性和文化意义。首先,官场小说对转型时期政治伦理异化现象及其导致的严重后果作了生动的描写,对权力建构的正当性和权力基础的合法性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给当代中国政治伦理的现代性重建,遏制和消除腐败现象的蔓延提供了有益参考。其次,通过一系列文人型官员形象的塑造,深刻揭示了权力机制中知识分子面临的信念伦理与责任伦理、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矛盾冲突,真实描写了权力场中知识分子的普遍境遇。再次,官场小说创作和接受的异常繁荣,反映了国民政治文化心理中“官本位”思想和“清官”情结的根深蒂固,中国政治文化的现代性转型还任重道远。

“所谓政治伦理是社会政治生活中调节、调整人们政治行为以及政治关系的道德规范和准则。”④政治的核心问题是政治权力的获取、运作与维护,因而政治伦理的问题实质上就是政治权力中的道德问题。政治权力作为一种外在强制性的力量,强调的是一种从外部强加的意志和秩序,它在运作的过程中会不断地受到合法性与合理性的双重挑战。阿克顿勋爵的名言“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表明,没有约束的政治权力存在着极大的破坏性与局限性,必然会导致其合法性与合理性的丧失。通过何种方式对政治权力进行有效的管理与约束,确保政治权力自身的合法性与合理性(合道德性)的存在,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意义与现实意义。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处于由传统的政治社会向现代市民社会的急剧转型时期,市场经济条件下官场政治伦理出现了相当引人注目的变化,一种不讲政治原则的、以实利性为核心准则的“官场伦理”悄然流行,成为某些官员奉行的官场潜规则,以官为本,以权力为本的“官本位”意识在不少官员身上恶性膨胀,官场似乎变成了一个角逐权力的名利场,这势必和国家主流意识形态积极倡导的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核心的“人民伦理”产生强烈的冲突,同时也对朴素的“民间伦理”和知识分子所崇尚的“士人精神”传统构成严重威胁。对此,当代官场小说进行了真切生动的书写,表现出对政治伦理异化的深切忧虑。

在张平的《抉择》、陆天明的《苍天在上》、李唯的《中华民谣》和《腐败分子潘长水》、祁智的《陈宗辉的故事》、田东照的《跑官》、《买官》和《卖官》,以及王跃文的《国画》等大量官场小说,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描写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作为核心的道德准则的“人民伦理”与“官场伦理”间的严重冲突。《陈宗辉的故事》中,初入官场的年轻大学生陈宗辉信奉“人民伦理”所倡导的伦理原则,全心全意为离退休老干部们服务,兢兢业业地勤勉工作,取得了相当出色的成绩,但在日常工作特别是在机关分流中,却时时有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和危如累卵的感觉。他全部的工作努力以及建立其上的自尊与优越,在“学生会副主席”林和平的后台与背景之前不堪一击。遭受了现实重击的陈宗辉,最后不得不放弃原来所信奉的“人民伦理”,臣服于现实官场中更为实用的“官场伦理”之下,开始寻找自己的后台以保持和谋求自己的权力与利益。河南作家李佩甫的小说《羊的门》,这部以河南某闻名全国的先进典型村为创作原型的官场小说,则对当代中国社会的乡村“民间伦理”在“官场伦理”挤压下的异化和畸变作了异常生动的艺术再现。小说中所描写的官场权力对民间伦理的侵蚀和毁灭,带给读者惊心动魄的阅读感受。

王跃文的《国画》、阿宁的《无根令》、田东照的官场系列小说《跑官》、《买官》和《卖官》等官场小说对干部官职的升迁这一权力建构中贿赂的盛行、资本力量的极力介入以及道德的沦丧的腐败现象进行了深入的揭示,表现出官场小说作者对中国社会现代性转型过程中权力建构之正当性的深切忧虑。尤其是阿宁的小说《无根令》,更是把权力建构中资本力量的侵入作为小说的基本叙事内容。小说表明,一种日益强大的社会性力量正在萌生自己的政治要求并且试图将资本的力量转换为政治力量。在现有的历史之下,其最初策略,便是在现有的权力结构中寻找或培育自己的代理人,甚至是直接进入权力机构,这足以让我们对一些资本力量所导致的权力建构的正当性产生高度警惕。

当代官场小说中有两类官员形象给读者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一类是以张平、周梅森、陆天明等人为代表的“主旋律派”作家塑造的,带有浓重卡里斯玛色彩的反腐改革英雄式官员形象,典型者如《抉择》中的李高成、《中国制造》中的高长河、《省委书记》中的马扬等。⑤另一类是以王跃文、阎真、田东照、肖仁福等为代表“官场写实派”作家塑造的文人型官员形象,典型者如《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国画》中的朱怀镜等。文人型官员大多都是由教师岗位或者从大学毕业走进权力机构的知识分子,身份上他们是嵌入权利机构的一分子,精神气质上则葆有知识分子的种种特质。他们怀揣传统知识分子的“入仕”观念,把“入仕”看作是自己实现人生价值的最佳途径,对于社会政治进程有着强烈的参与意识与使命感。这些身负传统知识分子理想信仰、道德品性、人格特质乃至思维定势的文人型官员,在不得不面对依然以官本位为潜规则的现代官场时,总是由于无法平衡知识分子的“道统”和官场“政统”之间的关系,在济世和善身矛盾中难以自拔,进退失据,最终无法逃脱传统知识分子遭遇的历史宿命,受到官场权力的侵蚀和异化,并由此承受极大的心灵痛苦,人格呈现为一种分裂的状况。阎真的《沧浪之水》,被誉为当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作品中塑造的池大为这一“失败的成功者”官员知识分子形象可以说是一个时代官本位思想、“官场伦理”侵蚀、毁灭“士人精神”的一个标本。“作品是一部当代知识分子人格失落的悲剧。”⑥

从政治文化视角看,文人型官员形象的命运,有助于我们认清中国社会现代性转型时期知识者在权利机构中的真实境遇。德国社会学家韦伯曾对政治行为中“责任伦理与“信念伦理”的关系问题进行过极为深刻的分析,他指出:“这个世界受着魔鬼的统治,凡是将自己置身于政治的人,也就是说,将权力作为手段的人,都同恶魔的势力签定了契约,对于他们的行为,真实的情况不是‘善果者惟善出之,恶果者惟恶出之’,而是往往恰好相反。任何不能理解这一点的人,都是政治上的稚童。”⑦他警告说:“任何想从事一般政治的人,特别是打算以政治为业的人,必须认识到这些道德上的两难困境。他必须明白,对于在这些困境的压力之下他可能发生的变化,要由他自己负责。我要再说一遍,他这是在让自己周旋于恶魔的势力之间,因为这种势力潜藏在一切暴力之中。”⑦具体到转型时期的中国现代官场,投身于权利场中的知识分子,必然面临着韦伯所说的“道德的两难困境”,在官本位思想依然根深蒂固的当代官场,他们要比现代宪政民主政治体制下的西方从政知识分子经受更加强烈的心灵痛苦和更加艰难的道德抉择。《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国画》中朱怀镜等形象极为真实地反映了转型时期权利场中的知识分子的普遍境遇,它形象的证明了具有智力优势、追求人格道德自足从而持有信念伦理的知识分子在现实权利格局中的尴尬和脆弱。但吊诡的是,作者对这些人物的命运际遇包括他们的精神异变、道德堕落抱有某种不可抑制的同情和理解,这甚至成为诸多研究者诟病、指责官场小说的一个重要原因。⑧的确,在作者的笔下,文人型官员的命运际遇包括他们的精神畸变和道德堕落似乎是值得同情的宿命性质的人生悲剧,是这个时代的典型症候。但当我们撇开道德意义的愤慨,从权利机制运行的自身逻辑进行考察时,不难发现,官场小说作者的“同情”其实有着深刻的现实逻辑。在现实的政治权力运作机制中,知识分子秉承的价值理性和权力运行追求的工具理性总是处于深刻的矛盾之中,责任伦理在一定程度上会消泯信念伦理的存在,知识分子的精神超越和道德诉求在强大的权力机制面前往往不得不保持缄默。正如孟繁华所言,池大为的命运际遇深刻反映了个体意识和精神超越在严酷的当代官场“承认的政治”面前的脆弱与渺小。⑨在严酷官场铁律面前,小人物只能以扭曲人格与泯灭尊严的方式变相地获得被承认,唯其如此,池大为似的“杀死过去的自己”的堕落就不免带有宿命的色彩,深味其中辛酸的官场小说作者对之表现出某种“同情”,也就不难理解了,从另一方面看,这也恰恰表明了小说的深刻之处。但权利运行的铁律不应该成为一个真正以政治作为终生职业的知识分子放弃自己精神超越的绝对理由,更不应该成为官场小说作者放弃对权利话语进行质疑和批判的理由。塑造能够倾听内在良知的召唤并且敢于担当历史使命的从政的知识分子形象,应是官场小说作为一种审美表意实践的世俗救赎功能所在。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官场小说创作和出版呈现出高度繁荣的态势,成为一道奇异的文学景观。文学发展的历史证明,一个时代的政治文化语境能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影响读者的阅读心理,读者在政治文化心理驱使下的文学期待最终左右文学的走向,造成某种特殊文学类型包括题材类型、主题类型的文学创作和接受的繁盛,转型时期中国社会的特定的政治文化制度和政治文化传统造就的当代读者的政治文化心理,正是官场小说这一特殊的题材类型小说持续繁荣的根本动因,从某种意义上讲,读者对当代官场小说的接受和阅读带有很强的政治文化色彩,甚至可以把这种阅读称之为“政治化阅读”或“政治性阅读”。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市场化转型,一方面造就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另一方面,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政治经济生活中的腐败尤其是官场腐败也日趋严重,成为危及社会稳定和执政党统治合法性的政治毒瘤,民众对之深恶痛绝,社会不满情绪不断增长,日益成为一种急需释放和排解的“政治焦虑”;特别是在市场化进程中日益边缘化的底层民众,由于当代中国法制进程的缓慢和人治传统的根深蒂固,在自己的利益诉求很难得到合理满足的情况下,更容易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能够代表弱势民众利益,为弱势民众说话的清官身上。这种日益强化的政治文化心理正是以张平、周梅森、陆天明为代表的以反腐倡廉为主题的“主旋律派”官场小说受到社会大众尤其是底层民众热烈欢迎的深层原因。单从小说艺术而言,包括张平《抉择》这样堪称优秀的主旋律官场小说与同时期其他类型的小说相比,并无多少值得称道的亮点,其主人公李高成这一反腐英雄的形象真实性受到众多评论者的质疑。读者很容易感觉到李高成身上叠现的建国后十七年小说中经常出现的“高大全”人物形象的影子,就其人性的复杂程度而言,这一形象缺乏起码的可信度。⑩不过吊诡的是,偏偏这样一个在当代文学中已经很难见到的“卡里斯玛”形象却在大众读者中激起了如此强烈的反响。如果不是单纯着眼于作品的艺术品性,而是更多探查作品的政治化功能和意识形态题旨,其实也不难解释《抉择》广受大众读者喜爱的原因,即《抉择》以一种艺术的方式想象性地满足了社会大众的政治期待,使他们的“政治焦虑”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释放;李高成这一多少有些苍白的清官形象更是因为契合了社会大众尤其是弱势民众的清官理想,因而受到他们的喜爱和追捧。我们甚至大胆猜测,李高成形象卡里斯玛化是作者刻意为之的产物,因为唯有舍弃人性的复杂、赋予其超乎常人的完善品格,李高成才能成为林毓生所说的那种能够“赋予心灵的与社会的秩序的”卡里斯玛典型,⑪以更好地满足了社会民众的对于清官政治的强烈期待。

左右官场小说接受的另一种政治文化心理是“官本位”思想。“官本位”文化在中国社会源远流长,在漫长的社会历史进程中,崇拜权利、迷恋官场已经成为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社会转型时期,“官本位”思想阴魂不散,其影响甚至随着市场化进程中官场腐败的加剧不断强化,而政治改革的滞后,也使得当代中国官场依然充满着神秘的色彩,官场对中国老百姓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正是这种日益强化的政治文化心理,造就了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图书市场对以正面描写官场权力生态和揭露腐败现象为特征的官场小说的旺盛需求,正如一些论者所言,官场小说为什么热?原因无非两个:相对满足了人们窥探的欲望;近似于职场秘笈。⑫的确,官场小说为大众读者撩开了官场的神秘面纱,以王跃文等人为代表的“官场写实派”更是以近乎写实的方式展示日常化、世俗化的官场生态,在他们的笔下,官场众生相以工笔画的方式惟妙惟肖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中的官员形象的神圣光环和英雄主义色彩消失殆尽,世俗化取代了神圣化,这极大地满足了读者的好奇心和权力欲。与对当代官场的日常化、世俗化展示相联系,官场小说还对当代官场中的那些普通读者能够猜到、却不一定能够猜全的所谓官场潜规则进行了生动的体现和深刻的剖析。对官场权力运行机制的揭密,对官场黑幕的暴露,对官场游戏潜规则的演绎,几乎成为当代官场小说一种最为显著的文本特征。正因为如此,一些读者把官场小说看作是“职场秘笈”和“升官指南”。这看起来有几分滑稽,但也符合传统政治文化对官场的认知。因而,官场小说热,热的本来就不是文学,其政治文化的意义远远超过其文学的意义。当代官场小说这种诡异的非文学阅读状况也在无情地提醒着我们,中国当代社会的政治文化的发育还远远未到乐观的时候。

概言之,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的官场小说创作与出版的持续繁荣,是一种值得关注的文化和文学现象,作为一种以正面描写官场权力生态和揭露腐败现象为特征的小说题材类型,官场小说对这一社会转型时期政治文化的状况进行了生动的诠释和演绎,直接表征了这一时期社会大众政治文化心理的复杂状况和本质特征,从政治文化视角重新审视这一时期官场小说的创作和接受,有助于更加客观地认识和评价其审美个性和文化意义。

注 释

①朱晓进:《非文学的世纪:20世纪中国文学与政治文化关系史论》,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第5页。

②王丽、胡庆龄:《文学、意识形态与政治文化之间——论乔纳森·多利莫尔的政治文化批评思想》,《齐鲁学刊》2008年第1期。

③武新军:《新官场小说求疵》,《当代文坛》2004年第7期。

④贾红莲:《中国传统政治伦理思想的架构及现代价值》,《中国哲学史》2004年第2期。

⑤黄声波:《卡里斯玛化及其危机——官场小说反腐英雄形象浅论》,《名作欣赏》2009年第8期。

⑥谭桂林:《知识者的精神守望与自救——评阎真的<曾在天涯>与<沧浪之水>》,《文学评论》2003年第2期。

⑦[德]马克斯·韦伯著,冯克利译:《学术与政治》,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10页、第114页。

⑧马航飞:《论90年代以来官场小说的叙事伦理》,《常熟理工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唐欣:《道德隐遁的浮世绘——近年官场小说的叙事伦理批判》,《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6年第4期;金玲:《浅析当代反腐小说写作中批判精神缺席现象》,《金华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3年第4期。

⑨雷达等:《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笔谈《沧浪之水》》,《书屋》2002年第3期。

⑩毛克强:《重铸现实主义文学的灵魂》,《西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鲁道祥:《“新官场小说”论》,武汉大学文学院2005年硕士学位论文。

⑪林毓生:《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83页。

⑫黄波:《从官场小说中找“职场秘笈”?》,《检查日报》2009年1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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