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潮和个性之间突围——台湾当代小说创作带给我们的文化反思

2010-11-25 06:40郝敬波
文艺论坛 2010年1期
关键词:思潮小说家后现代主义

■ 郝敬波

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到世纪之末,中国新时期文学受西方文艺思潮的影响是毋容置疑的。而在涌入的各种思潮中,后现代主义风潮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打开大陆1980年代以降的小说文本,特别以先锋小说为代表的实验文本中那种颠覆、解构和叙事技术的后现代气息会扑面而来。当然,在思潮影响下的新时期文学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也是无可争议的。然而,新时期文学在拥着西方文学思潮向着现代性和世界性加速的同时,却在很大程度上无暇顾及了自我个性,造成了某些文学独立性的缺失,正如有评论家所说:“一个在时代的‘合唱’中失去自身独立性的文学,一个无法建构自身话语体系的文学,一个没有纯粹而自由的话语空间的文学,是无法建构自身的现代性目标的。”①对此,我们应该进行长期的文化反思。台湾文学作为中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也应当作为反思的一个视角和参照。如果我们来观照上世纪80年代以来台湾当代文学的书写,可以读出作家在思潮和个性之间所做的突围努力,并在风云变幻的世界文化风潮中彰显了独特的创作个性品格。在这里,我绝没有优劣高下的判断意图,而是从比较的视阈中试图探寻某些有益的启示。我们以台湾当代小说创作为例,从创作心态、书写对象和想象空间来探究其突围的多向维度。

一、创作心态的平静突围

“80年代中后期起,台湾文坛上出现了一面醒目的旗帜:‘后现代’”②。仅就小说来看,80年代中后期林燿德、黄凡、张大春等众多作家的小说中精神特征和叙事风格无不打上了后现代主义的烙印。即使到了新世纪,台湾评论界也还在谈论小说的后现代成分。2001年马森在台湾“第十五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作品评审时发表意见,指出该年度的获奖作品中一些后现代题材的小说还在增加。③然而,台湾小说的后现代书写,呈现出独特的“不张扬”的个性,这种“不张扬”在后现代主义的喧嚣中,显得别有意味,它隐透出小说家在这种喧嚣中略显平静的心态,与思潮“合唱”形成了一种张力,从而指向心态层面上的突围努力。我觉得,把握这种独特性对于准确理解台湾文学中的后现代主义书写,对于整个中国文学思潮的创作反思,都有着重要意义。

应该说从80年代中后期开始,中国大陆和台湾都受到了外来思潮的影响,两岸文坛上都出现了众多的青年作家,特别是小说界。深度模式的削平,时间向空间的转化,文本的开放性和平面化等后现代主义的显著特征在八九十年代小说中大量显现着。此时的大陆作家特别是一批先锋小说家让我们明显感受到他们创作心态的新奇和兴奋,一种如饥似渴、狼吞虎咽的全盘吸纳的激动和愉快,并以十分夸张的心态和姿态在书写后现代思潮浸染给他们的感觉。小说家的出场努力造成舞台明星出场的效应,策划一种夸张的最初造型,力图引起观众的哗然和喝彩,渲染出当代文坛的一派繁荣。后现代语境下的大众化书写,使得这些小说家们的书写心态异常浮躁。在经过这样一番情感和欲望的狂欢之后,这些小说家显然经历了曲终人散后的寂寞和迷茫。也直到这个最后,我们才意识到这种不平静的心态是他们在潮流中迷失的重要原因。在退潮之后,他们才显露出失去自我的面貌,意识到没有向突围的方向走得太远,“在此之前,我们关于先锋派的期望和幻想在他们还原为自身之后也已经袒露出了一厢情愿的乌托邦本质。真实令人痛苦,但真实毕竟让人清醒,只有在这种真实面前,我们才可能真正走进中国作家的心灵世界。”④这的确让我们痛惜,更让我们反思。

这个时期台湾文坛也人才辈出,黄锦树、张瀛太、骆以军、陈雪、吴钧尧、陈裕盛、纪大伟、洪凌、成英姝、郝誉祥等小说家频频在各种文学评奖中获奖,或者因出书而开始引人注目,这一现象与大陆小说家追求的出场效应看起来是相似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家所故意营造的渲染气氛和夸张心态要少得多。在台湾的两报(《联合报》、《中国时报》)三刊(《联合文学》、《幼狮文艺》、《台湾新文学》)中我们能更多地看到作家平静的个性诉说。“他们将不断的发出自己的声音,而我们除了静静观望,可能也得为他们配乐,或者合音。”⑤这些作家各自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不是渲染和炒作,在很大程度上也淡化了夸张的欲望。在文本书写上,两岸小说家一样迎合了时代的文化环境,消解宏大叙事,抹平书写的深度,共同表现出后现代语境下的自我抚摩和欲望展示,但是我们注意到台湾此时的小说家沉浸于体验和表达,而不是以一种夸张的呼喊来引起注意,因而他们在心态上总有一份积淀的努力,正如王德威评价他们时说:“其中不少人因为文学奖而崭露头角,但他(她)们长期默默笔耕的志气,又岂仅限于争取一二奖项?由部分作者为作品的序里,可以看出他(她)们的心路历程。”⑥

正因为这种面对思潮的平静心态,他们的小说创作才可能贴近和切入指涉对象,形成有穿透力的书写,并生成丰厚而不是单薄的思维表达,才有自己的声音和志气,才形成了与时下思潮的张力和突破。

二、书写对象的质疑突围

詹姆逊在谈到后现代主义和城市关系时指出:“新的建筑——就如我在前面提到过的许多别的文化产品一样——像一则命令出现在我们眼前,要求我们生长出新的器官扩展我们的感觉中枢和我们的身体到某种新的、尚未想象到的、也许最终是不可能的多维度空间中去。”⑦这里詹姆逊提出的后现代思潮中诸如都市景观一样的文化产品,以及城市资讯景观带来的思维空间的变化构成了后现代书写的主要对象。在80年代中后期,台湾小说家首先表现出对这种多维度空间中资讯景观的深度观照,他们用敏感的触角扫视社会,反映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社会景观,并开始书写了后工业社会中人的心理变化。耐人寻味的是,小说家并不是完全按照后现代的文化思维和逻辑去认同书写对象,而是带有距离的审视,带有主体独立性的质疑。这个时期对思潮文化景观叙写、审视和质疑的主要作家是林燿德、张大春、黄凡和平路。

林燿德以诗人的情绪敏锐地感应当下时代,用开放、追寻的视角去描绘现代化的都市和后工业文明,对资讯文明的审视和质疑是林燿德小说的重要特征。短篇小说集《恶地形》中的作品大多直接审视了当代都市充满复制假冒的状况,《氢氧化铝》描写了摄像的虚假性,《圣诞节真正的由来》、《史坦答并发症》、《赖雷一日》等都述写了“圣诞老人”的假态。《恶地形》中的G女郎追求世俗价值和感性享乐,《大东区》中的小七、葛大、春仔、阿呆、小克、乔芳妮所具有的暴力和性的追逐倾向,所有这些书写都质疑了后工业社会中人的生存状态和思想特征的变化。“后现代所有的目标都指向差异,而这种差异正是由思想的变化引发的”⑧,因此,他的小说更带有了一种思维转型的基调,打上了由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审视的烙印。张大春则主要通过建构后现代场景的平台来审视后现代图景。他的著名小说《公寓导游》是把琐屑的日常生活放在一个平台上叙写,公寓的每个窗口都透露出后工业社会的众生相:隔膜疏离,世俗卑琐,是非不明,欲望膨胀。在这篇小说中张大春用近乎冷漠口吻去叙说当下的世界,展示社会表征的同时也明显带有了质疑甚至批判的视角。中篇《我妹妹》把“我”与“妹妹”成长的过程铺展为展示社会表征的平台,描写的纷繁和冷冰的生活图景充满了游戏、滥交、疯狂和死亡。这篇小说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大陆先锋小说家残雪的《山上的小屋》。不过残雪用近乎偏激的态度去剖析现代人的冷漠、猜疑和仇视,她过滤了家庭成员之间的所有温情,用巫婆般冰冷的手指敲响残酷世界的真实大门。而张大春则不然,他更多的是一种窥视、审视和质疑的欲望,力图从自己的观察视角和思维逻辑去观照后现代社会的诸多图像。

黄凡80年代中后期的小说突出地书写了时下社会景观对人的心理影响,这在大陆八九十年代小说中也是突显的主题。然而,黄凡在文化思潮中以对社会图景的个性审视和独特思索著称,并因此成为台湾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从《都市生活》到《小说实验》,黄凡不是刻意去书写“现代性”或“后现代性”,而是在社会变化的视角中关注人的变化,同时又以人的变化去审视时代的变化,而不是盲目顺从和刻意模仿思潮文学的叙事策略。长篇小说《反对者》对“知识”进行了嘲讽,“这部企图宏阔,意欲写尽现代社会机制的小说,却有着后现代话语中心的雏形,同时,也展露了后现代社会点点面貌”⑨,更为重要的是,这部小说不仅审视了人们对传统观念和思维模式的反思和叛逆,并在冷静的思索中产生了对时下文化思潮进行自嘲一种张力,彰显了创作主体可贵的独立性品格。作家平路更是被认为采取批判的策略去表现后现代。平路是以一种回忆的温情去审视后工业社会,用质疑和批判的神色去书写人的内心感受。小说《五印封缄》叙写了世纪末社会的氛围和表征,“反复渲染的世界末日般的氛围,正可作为当下迈向后现代的社会情结的写照”⑩,而且言说了人们在社会变化中的茫然心态。在小说《按键的手》中,平路着重描述了后工业社会中人们的心理变化过程。在经过了“人生意义”的追问后,“我”走出了愤怒、悲伤和无奈,走出了现代主义的英雄愿望,走向所谓的平面化、低俗化。“即使是个糟糕的人、讨厌的人、愚蠢的人,又有什么关系?”人物的这种心理变化显然正随着后现代思潮浮出传统的深度。《暗香余事》中丈夫骏二在地震中死亡,妻子美云“奇怪的是当时她的日子里并没有少什么,有骏二存在或者没有骏二,东西都放在原来的地方……家里没有什么东西提醒她骏二的存在”。这种心态一扫传统观念中的温情和悲伤,一切都隔离在断裂的时空中。我们阅读这些小说的时候,在感知社会心理纷繁变化的同时,也清楚地捉摸到作家个性声音的复调存在,并诉求着质疑和批判当下情感变迁的企图。

正是在这种文化思潮中台湾小说家对书写对象的质疑甚至批判,他们才可能从不同的角度深深切入感受内核,而不是裹挟在思潮风云中没有谙熟某种体验就迫不及待地宣扬和书写,从而从文本生成的层面具备了创作独立性的突围可能。

三、想象空间的深度突围

后现代主义思潮解构线性思维而强调空间碎片,因而身在其中的小说家也往往进行共时的碎片书写,拒绝思维空间的深度想象。而台湾当代小说家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们形成了后现代主义的文化想象与自我思维相交的双重空间,继而从想象空间纵深的维度上求得自我突破,并形成了独特的话语品格。我们从一个文学现象入手,以较有影响的台湾女性写作的想象空间来说明这个问题。

因为女性文学范围较广,在概念上也存有争议,我们只是从女性文学隐含和表现出的后现代主义的文化特征,或者说从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对女性文学内在影响的层面上,整体把握台湾女性文学中小说书写的后现代主义特征,并选取颠覆和对抗的角度,来探讨台湾女性文学中小说创作中想象空间的深度嬗变。

袁琼琼被认为是台湾新女性主义文学的开创者,与朱秀娟、杨小云、曾心仪、苏伟贞、廖辉英一起于80年代初在台湾掀起了新女性主义的浪潮。袁琼琼的小说《自己的天空》获1980年联合报小说奖,被称为女性主义文学的早期代表作。小说主人公静敏被丈夫抛弃后,经过努力奋斗,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天空”。静敏相对于传统相夫教子的家庭妇女来说是新女性,但不具备“颠覆”性的思维和企图,她所做的一切都还只是靠双手让自己生存下去,因此这部分作品还没有形成女性反对男性霸权的颠覆力度。到了李昂的《杀夫》,女性颠覆力度就线性延伸。《杀夫》中的林市,在丈夫性虐中苦苦挣扎,她疼痛的“猪嚎”是丈夫的乐趣。在饥饿的恐惧中,在痛苦的恍惚中,林市实施了极端的反抗——杀夫。尽管小说中林市是在神志恍惚中将丈夫杀死的,但“杀”的力度的确让人震撼,这种力量不再是渴望拥有“自己的天空”,而是突然迸发去毁灭男性世界,小说也因此引起轰动和争议。

为了在这种思维逻辑下进一步拓展书写的想象空间,实施对男性霸权的彻底颠覆,女性小说家不再追求一种平庸的男女平等,努力在二元对立的结构中求得突破。郝誉祥的小说《洗》,就以女性对身体的注视形成了颠覆的张力,言说了突破二元对立的渴望。小说在平常琐屑的生活空间里开辟出“洗浴”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女人可以注视女人身体,获得自身存在和愉悦的体验,意欲在男性缺失的情况下,揭示女性自身存在的愉悦。大陆的小说如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也细腻描写了女人对身体的触摸和注视,但多表现为“自恋”的行为,没有作出颠覆倾向的想象努力。台湾小说家的女性颠覆空间至此还远没有终结,到了洪凌的《异端吸血鬼系列》,想象空间的深度掘进可以说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境地。《异端吸血鬼系列》中,洪凌描写了女同性恋性爱体验的愉悦,重要的是,洪凌是用“吸血”的方式让人物来体验爱欲的快感。吸血鬼用獠牙吸血,相互换血,以此来达到性爱的高潮,传统的性爱方式被“吸”所替代。而这个“吸”的感觉,文本中传递给我们的是“不可言说”的快乐感受,只能用这种女性写作的方式来体验和表达。洪凌把“吸血”的动作写得温柔优美,然而正在于此,这种书写却带来了对男权中心的强大冲击。一方面,吸血鬼吸血的方式彻底颠覆了男性话语主宰传统的性爱理念,“吸血鬼的吸血方式一旦引进性爱领域,颠覆了原来的人类社会对性爱形式与其价值观念的理解”⑪。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吸”的体验书写颠覆了男女二元对立的体系,被开辟的新感觉让女性独立存在,独立产生新的想象的自由空间,并享受新的体验和快乐。

从“杀夫”——“洗浴”——“吸血”这个书写想象的深度延展过程,我们可以感受到台湾女性写作的力度延伸,一种彰显自我想象的个性努力。我们知道,后现代文化思维是拒绝深度模式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台湾文学想象空间的深度延宕正是从文化逻辑上形成了对时下思潮的有效突围。

我们在这里只是从文本解读的角度来反思思潮下作家创作的旨趣和目标,从而在参照的视阈中找寻可能的启示因素。当然,我们不能准确了解小说家的意图,但正如韦勒克和沃伦在《文学理论》中所说:“对于大多数作品来说,除了完成的作品之外,我们没有证据弄清作者的意图。即使能够拿出明白宣称作家创作意图的证据,但这种证据不必要束缚一个观察家的手足。作者的‘意图’不外是‘合乎理性的想法’、评论,这些‘意图’当然不能不加以考虑,但也可以从完成的作品的角度加以批评。一个作者的‘意图’可以远远超过他完成的作品。作家的意图可能是一些计划和理想的宣言,而他的实践却可能远远低于或偏离这一目标。”⑫因此,在这个文化思潮和创作个性频频际会的时代,我们呼唤更文学性的、更独立性的创作意图,呼唤更高的文学理想和文学目标。

注 释

①吴义勤:《中国新时期文学的文化反思》,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47页。

②朱双一:《近二十年台湾文学流脉》,厦门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11页。

③参见马森:《有后现代主义美学的风味吗?》,《联合文学》第18卷第1期。

④吴义勤:《中国当代新潮小说论》,江苏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445页。

⑤李瑞腾:《90年代崛起的新生代小说家》,陈义芝主编:《台湾现代小说史综论》,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版,第513页。

⑥王德威:《众声喧哗之后》,麦田出版社2001年版,第405页。

⑦弗·詹姆逊:《后现代主义,或后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法]让-弗·利奥塔等著,赵一凡译:《后现代主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50页。

⑧Hall,D.,From M odern China and the postmodern west.Malden,MA,From to postmodernism Blackwell Publishers,2003,P.49.

⑨许琇祯:《台湾当代小说纵论》,五南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243页。

⑩朱双一:《近二十年台湾文学流脉》,厦门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29页。

⑪陈思和:《凤凰·鳄鱼·吸血鬼——试论台湾文学创作中的几个同性恋意象》,台湾师大国文学系编:《解严以来台湾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146页。

⑫[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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