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染女性形象的现代性建构

2010-11-24 22:22傅建安
文艺论坛 2010年4期

■ 傅建安

陈染笔下的主人公是一批“幽闭症患者”、“冥想症患者”、“行为怪异者”、“精神混乱者”、“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陈染正是通过书写“我的怪物、我的自我,”①颠覆了由来已久的传统文化对女性的界定,努力进行女性形象的现代性建构。

按照美国学者马泰·卡林内斯库的观点,现代是一种与古代相对应的概念,“‘现代’主要指的是‘新’,更重要的是,它指的是‘求新意志’——基于对传统的彻底批判来进行革新和提高的计划,以及以一种较过去更严格更有效的方式来满足审美需求的雄心。”②“有两种彼此冲突却又互相依存的现代性,一种从社会上讲是进步的,理性的、竞争的、技术的;另一种从文化上讲是批判与自我批判的”。③可见,与启蒙现代性对应的审美现代性表现出以浮士德式的上天入地的探索精神与外在现实对抗,重视创新,反抗庸俗势利的一种“现代意识”。现代性的核心词汇就是批判意识与创新精神以及不可或缺的探索欲求。陈染充分意识到女性孤独、压抑、绝望的生存处境,她以一个个孤高自傲、美丽灵秀的抒情主人公的灵魂漫游触摸女性现实处境,批判令人窒息的道德桎梏,突破各种主义规范,写出女性心灵欲求,最终以其个人化的文本抵达对人类形而上的共同命运的关注。

一、对男权秩序的颠覆策略

无庸讳言,老中国的妇女们在强大的菲勒斯中心权力话语的制约下,依附于男性仅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而存在,女性的聪明才智被遮蔽、被扼杀,丧失了人的主体性。五四运动亮出了鲜明的个性解放的旗帜,“我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如一声惊雷,唤醒了沉睡几千年的女性同胞,奏响了反抗与解放的最强音。于是,女人作为与男人比肩而立的人的共性被突出,女性的主体性地位得到强调,但与此同时女性与男性的性别差异却被忽视。长期以来,女性的社会地位得到提高,却没有人关心女性的切肤感受。正如虹影所言,“中国妇女从古保持到今天的地位是与诱惑隔绝的地位——安全、本分、平和、贤良——既无诱惑之欲,也无被诱之险。这种安全地位既是非性的,也是非诗的;既无诱惑;既与死亡的狰狞保持安全距离,也与生的真切绝缘。”④共性与差异成为长期以来女性现代性建构的悖论。特别是封建观念残存于意识中的“性=丑”,追求爱情却否认性爱的怪圈却一直左右着女人对幸福的认同与追寻。作为具有颠覆性力量的陈染赋予其女主人公的第一品质便是肯定欲望的合理性,作为理想女性建构的追寻者采取的策略,便是将爱与欲相剥离。

1.将爱与欲剥离,以躯体姿态颠覆男权中心

陈染坦言性,在她看来,性是女人与男人共同享有的一种天赋的权力。性是男性的生理需求,同样,性也不应该成为女性的特殊问题,女人不应再“与自己的天性打一仗”⑤。当铁凝等作家以一种前卫的姿态声嘶力竭地呼喊:“我是女人”时,陈染以平静的口吻说:“女人有两张嘴”,“性,从来不是我的问题”。在《与往事干杯》中,在春天这个性感的季节,在尼姑庵的老树开始吐叶伸枝时,肖濛作为一个正在成长的小女人的原始欲望被唤醒,尼姑庵的男邻居给她带来一个全新的宇宙,“黑夜天国的阳光照射在她树叶一般轻柔的身体上,她在海洋上飘荡,她变成了一条美丽的白鱼,潮涌而来的海水抚弄着她的面颊,撞击着她的肌肤,她浸泡在黑暗的阳光里。黑暗中她把一种不曾命名过的感觉吸进体内,从此便有一种东西不再朦睡”。在男邻居的诱导下,她尽情享受着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快乐。她觉得“一只小鸟在她的体内鸣叫,叫来了许多许多阳光,那光和她的灵魂一起在小鸟的嘴里鸣叫。”性在这个小女人的感受中,不仅不丑陋,而且显得激情四溢、如诗如画、如梦如幻。而《私人生活》中的伊秋与西大望的情欲生活也是一曲最美的生命之歌。这样,她们从自己的身体感受出发,“将那些曾经被集体叙事视为禁忌的个人性经历从受到压抑的记忆中释放出来。”⑥所以,《私人生活》中的倪拗拗在与T老师的亲密缠绵中发现自己身体上还有着另外一个她不知道的嘴唇在呼吸和呻吟,“想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到那神秘的、从未彻底经验过的快感。”而《沉默的左乳》中的“我”并不“拒绝我们的身体去享受生活里那些天然、本质而具体的欢乐”。⑦

但是,性只是一种自然的生命过程,女性并不只是欲望的载体,更不是男性宣泄欲望的对象。相反,陈染是非常强调女性的主体性地位的,在情欲问题上,陈染主张“撒开手来做人”,做自己想做的轻松快乐的自己。正如《时光与牢笼》中水水带有叛逆意味的潜意识的畅想——“我不是一个小对钩而是一个人,我不是一只小安钉,被安在哪儿就乖乖地钉住”⑧,为了充分享受性爱的自由与生命的快乐但又不受制于男性,面对“九月的父亲”,黛二们的行为策略便是爱与欲的剥离,“把完整的一个人分裂成精神的与肉体的、灵魂与世俗的单独存在,”⑨将男人定位在欲的位置。因此,《私人生活》中的倪拗拗对T并没有更多的恋情,她只是感到自己身上的某一种欲望被唤起,她“更喜欢的是那一种快感而不是眼前这个人。”《与假想爱者禁中守望》中的寂旖小姐“喜欢独自睡觉,如果非要与什么同榻而眠的话,我选择狗,或者是男人。”将男人置于宠物的位置,因为睡觉是不需要心的参予的。而《沉默的左乳》中的“我”对于比“我”年轻五岁的阳光一般的纯粹的男孩儿并不是因为他好,与他灵魂接近,而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破开》中的黛二是多么的喜爱前夫“我的小婊子”这一叫法。女人可以将代表爱与神圣的禁地的“沉默小姐”(左乳)留给梦幻与生命,而将代表礼节、表示友爱的“说话先生”(右乳)留给欲望与激情。这样,男人的目光不再是检验女人是否是最美丽的魔镜,荣光与圣洁也将成为历史。女人也不再为男人所左右而成为生命的主宰,她们既充分享受性爱的欢乐,又精神上保持着灵魂的高贵与独立。五四以来纠缠于莎菲们的灵肉冲突在陈染的边缘化话语中得到了解决。女性以对待欲望、对待躯体的姿态颠覆了男性为中心的性别秩序。所以,埃莱娜·西苏指出:“妇女必须通过她们的身体来写作,她们必须创造无法攻破的语言,这语言将摧毁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⑩

2.拆穿男性爱的谎言,颠覆男性言说方式

孔夫子说:“食、色,性也。”可见上古时代,“性”与吃饭穿衣一样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儿。中古时期的禁欲主义却把性视为洪水猛兽,所谓“万恶淫为首”,“存天理、灭人欲”,为男女两性构筑了几千年的“礼教大防”,“传宗接代”成为满足男人性要求的堂皇叙事。到了近代,男女平等、恋爱自由的观念涤荡了将女性视为容器与工具的劣习,给男人实现无节制的性欲增加了一定的难度。为了既实现性欲求,又符合既有的礼、义、廉、耻的道德规范,顺应着爱的潮流,一批男人打着爱的幌子试图将女人的身体与心灵同时驯服,完成对女人的合法化占有。于是性占有道德化,肉欲美化,成为形成新一套更为隐蔽更具欺骗性的男性叙事的手段。而陈染偏不为其所迷惑,在与男人的欲望对接时,她拆穿了男人欲望的诡计,还原男性欲求的本来面目,从而颠覆了男性言说方式。如《巫女和她的梦中之门》中的“我”在受了狂躁无拦的“九月父亲”的羞辱之后,为了破坏,为了毁灭,她将自己交给“有着我父亲一般年龄的男人”。当男人诚惶诚恐地试图抚摸她,向他倾诉爱的话语时,她一字一顿地庄严宣告:“我不爱任何人,也不爱你。”让男人实现实质性地占有之后,内心道德倾斜。“他”虽然毁了“她”的身体,“她”却毁灭男人的灵魂。《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中黛二自称是干“夜间服务”的,怂恿了大树枝作为一个男人的本能。当一阵狂欢过后,大树枝等待着黛二诉说情话时,黛二吃吃地笑道:“你看我们俩像什么?不过是两只四腿动物,卧在刚刚完事的占有物身旁喘息。”让大树枝顿时萌生耻辱感与空虚感。而《沉默的左乳》中的“我”坚持认为阿粼不是她认识的最好的男人,而是“最好看的男人”,从而打乱了男人因为美好品质而两情相悦的爱情幻想。当女性不再以“祸水”、“灾难”面目出现肯定男性的正面价值与道德权威,而是以爱的话语成为男权的俘虏时,陈染笔下的人物不再做一个符合人类性行为约定俗成的规范的“爱人”,而轻松地做一个男人所不耻的“婊子”。其个人化的人物形象,颠覆了男性的言说方式,解构了男权中心的现代神话。所以萧钢称她“不断展示女性成长的心路历程反征服,对男性认识方式的拒绝,经此来消解男性中心的意义。”⑪

二、建立一个以爱为支点的世界

当“爱情”这个词,许多年来被有的人从字典里请出去的时候,陈染肯定女性欲望,又将爱从欲中剥离,揭穿男性爱的谎言,但这并不意味着陈染不需要爱。不可否认,在只剩下炸弹一样的重金属摇滚和一声声变得声嘶力竭的嚎叫的都市,陈染笔下的主人公是孤独的、寂寞的、绝望的,但也正因为对世界看得清,孤独寂寞与绝望才使她如同寻找一个有足够能力覆盖她的父亲一样迫切地找寻爱。她们对友谊和爱情始终“有一种玩命和献身精神,”⑬她们绝望地追寻,渴望建立一个以爱为支点的世界。所以,《与假想心爱者禁中守望》中的寂旖小姐虽然所爱者早已离开了她,原有的呼机号码已失去意义,但她仍然“一遍一遍默诵那一长串代表着那个人的数码,唯此,她才感到与他接近”。“从空旷的冷漠中”,她代替电话线那边的假想心爱者“搂了搂自己”,在她的生命中,那手成为“一把在喧嚣又凄凉的都市中拨出的温婉之音的竖琴。”于是,寂旖的足印像一枚枚灵魂的印章,踏在既繁闹又凄凉的城市渴望着回声。她的主人公意识到:“情爱远远高于性爱,它包含了心灵、思想以及肉体。这才是人类情感中最令人动心不已的东西,是真正能使一个现代女性全身心激动的东西”,所以,“我一生都在追求这种高贵而致命的爱”⑬。这种“高贵而致命的爱”,不仅包含肉体,更重要的是精神的沟通与慰藉。按照传统的视角,陈染的女主角心灵的寄托投向了爱情。

1.“禁中守望”的飘渺爱情

陈染笔下的主人公并非单纯的“感官享乐主义者”,她能让她的主人公在无爱的城市以爱与欲相剥离的形式享受自然的性爱,但她们又饱受着精神无所归依的痛苦绝望。性虽然从来不是她们的问题,但她们对精神恋爱的渴望却是她们最纠结的难题。在这个破碎的世界中,她们渴望着一个在能力与思想上能覆盖住自己的男人,他有着“与我共通的对人类普遍事物的思考”,“我在他性别停止思考的地方继续思考”。于是,《潜性逸事》中,雨子在精神上只做了一件事,找寻爱情。《麦穗女与守寡人》中,“她的心只能醉于爱情和死于爱情。”《无处告别》中黛二与琼斯在一起虽然能获得极大的满足,但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却从未被唤起,所以她不会因躯体的迎合而放弃心灵的契合,尽管回国以后生存艰难,依然怀念与琼斯在一起的时光。现实的利益因素使爱情的追寻爱乎其难,“情场犹如战场,犹如商界,犹如政坛,……成为耍手段、弄诡计、陷害别人,高价出售自己的污浊之地,”于是,她们在非正常的情境中捕获爱情,幻想爱情,营构爱情的乌托邦。在《纸片儿》中,满身是主意但从不出声的小姑娘纸片儿遇上单腿人乌克,乌克带给具有明显抑郁症的纸片儿美妙的乐音,让纸片儿听懂了“凉爽的秋天就要来临,太阳说村子里的屋檐不再孤独”,使其得以十四年以来首次开口说话,第一次开怀一笑,展现出爱情的奇幻与美丽。《空的窗》中的盲女,在失去心爱的男友后,仍渴望与男人灵肉的结合,于是在自己心里幻想自己的男人有多优秀,热恋着自己想象而成的男人,还以遥遥相望的爱慕者的口吻写了个朦胧而隐晦的信封:“北京鼠街每天太阳初升时分开窗眺望的女人收。”异曲同工的是,《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中的寂旖因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理想的爱人,而营构了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的美丽图景;《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中黛二经历了破碎的婚姻后,也塑造出一个可以照亮她的内心的“英雄”。黛二们既要解放了的现代女性的感性欲求,直接纯粹的身体行为,同时又向往着彼岸的圣界。她们迈出分裂的双腿,伤痕累累的追逐探寻。

2.欲罢不能的母女亲情

因成长过程中的“尼姑庵情节”与“九月暴君”的阴影,“我对于男人所产生的病态的恐惧心理,一直使我天性中的亲密之感倾投于女人。”于是,陈染的主人公从母亲的怀抱中寻觅亲情。母爱是温暖的,母亲对其主人公而言有着不可更改的三位一体的事实,既是母亲、朋友也是需要呵护的孩子。母女之间“间或亲情融融,诙谐幽默,相依为命、休戚与共。”⑭《世纪病》中,母亲的关怀如同朋友,《角色累赘》中的母亲则类似于密谋或同盟。但母爱时而成为关怀与温暖,时而又成为血缘的枷锁,令人奔逃无门。在《无处告别》中的黛二出国前还对母亲依依不舍,回国后则对母亲的监控深感厌恶,《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中,母亲对女儿进行跟踪管制,如同间谍如影随行,即使黛二紧闭窗帘也能感觉到母亲窥视的眼神。母亲对女儿爱的霸占,使黛二觉得窒息,与母亲的对峙又使其身心俱疲。既然母爱有时是爱的联结,是血缘与友情,有时又如一处萨特式的地狱,母女爱恨如此复杂错综,那么,可信赖的家园便逐渐变得可疑,于是成熟的知识女性再一次出现了精神的困境。异性的恋情只能依靠想象来完成,母女之情又成为思想与行动的桎梏,陈染的主人公把对爱的追寻投向了同性情谊。

3.欲说还休的姐妹情谊

在冷漠的都市,陈染是多么地醉心于爱。陈染的主人公在历经情感的丧失,婚姻的破灭之后,感情孤寂空虚如一只“饥饿的口袋”急需要填充。而男女之间由于心理构造和志趣的不一样,难以真正彻底沟通,“所以有些现代女性,不得不在同性那里寻找精神与情感的呼应与安慰。”⑯茫茫人海中,她们只有在同性中才能找到既互相爱慕、互相欣赏、互相怜惜,又拥有着不可或缺的强大与担当的超性别感情。这是单纯的爱,可以不涉及到性。《私人生活》中倪拗拗只有与禾寡妇在一起的时候,才真正体验到欢愉;《潜性逸事》中的李眉在雨子的心目中,永远是她的同谋和分担者;《饥饿的口袋》中的剧作家麦弋与女友薏馨则具有才情的欣赏与心灵的相通。《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中黛二与伊堕人比异性之间更能互相温暖、互相理解、惺惺相惜——甚至能与强大的母爱抗衡,伊堕人是把她从令人窒息的母爱中拯救出来的唯一一人。“男人们在欣赏我时,从来只看到我的外貌,像观赏一只长毛的名牌狗,”“她的眼睛可以一层层剥开我的伪装,矫饰和怪癖,像上帝那样轻轻贴近我的心灵”。伊堕人就是黛二的前世,是她的守护神;《私人生活》中的禾“是我身后的影子”,“我是她的出路和前方”。此外,肖氵蒙与乔琳、麦穗女与守寡人、黑衣女人与纸衣女人无不体现出灵魂吸引、声气相通。这不能简单地等同于“累斯嫔”(leisbian,意为女同性恋)情结,她们虽然也有着性的吸引,但更多的却是心灵的相通。这种同性温情的渴望到《破开》时简直成为一篇女性主义的宣言:“人与人之间的亲和力,不仅体现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它其实也是我们女人之间长久以来被荒废了的一种生命力潜能。”因为只有女人最懂女人,最怜惜女人,“我们要把天下所有的才女都召揽在一起,我们要姐妹成群。”

但是生活的磨砺使陈染意识到,女性之间,即使是最优秀的知识女性,建立深厚而持久的友谊可以说是天底下最难的事,因为这里边有一个彼此欣赏到妒忌的界线问题,她们掏心置腑又有所保留,既无法豁舍又断断连连,男性的介入更容易使女性情谊脆弱易解,因为共同的审美使她们爱上同样的男人。《潜性逸事》中与自己心灵相通的女友竟然是欲嫁自己丈夫的人,《饥饿的口袋》中亲密无间的薏馨竟为了一张绿卡舍弃麦弋去了墨尔本。深挚且动情的同性友谊并不能持久,背叛与伤害不光来自异性,同性的伤害更加刻骨铭心。所以麦弋与薏馨的友谊就像一束悬置半空的凄艳之花,虽然幽芳四散,柔美如水,但这束生命之花永远都只能悬置半空,升华燃烧或摔碎消亡都是奔赴绝境与毁灭。同性情谊发展到后来也是如此地无法捉摸欲说还休。

陈染的主人公试图在异性爱的“死胡同”里挣扎出来,噼噼啪啪地捣毁旧有的规则,让超乎功利的同性之爱成为照亮前方的绚丽的星辰,让不可能成为通行的道路。虽然极致是绝路,但是她们毕竟在追寻。

三、陈染女性形象的现代性建构

作为“一个孜孜不倦的理想主义者”,陈染“对事物永远有一种‘高’的要求”⑯。从倪拗拗、肖濛到作者所钟爱的黛二,其作品的主人公用瘦削的身体扛起理想主义的大旗,对爱进行执著的追求与探寻。她们虽然不像母辈们有着激情万丈的青春,但她们能让人触摸到从都市少女到成熟知识女性真切的生存体验,为我们呈现出世界的丰富、多元与平等,她们以其思辨气质的主体意识体现出不断创新、不懈探索的现代意识。

1.创新精神与超乎性别之上的言说系统

陈染为我们展现的是具有独特思维的叛逆女性。她们不囿于成规,勇敢地逃脱,又不断地投奔——从“九月父亲”的到阴影到无法建立安全感的母爱,再到不断营造不断失落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姐妹情谊。然而正是因为其颠覆的勇气,她们才有可贵的创新。为此,陈染建立了一个超乎性别之上的言说系统。这是一个封闭的自成逻辑的世界,她为这个世界指认命名,并确立其行为规范。在这里,有她们的“不小姐”、“是小姐”,有“沉默小姐”、“说话先生”,她们在其间进行别人所不知道的丰富的精神交流。她们用一枝象征混乱、颠覆、瓦解以及乱交的后现代方式的操作秃头的铅笔书写“潜性逸事”,倾听“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以达到巫和梦的领地,让我们认识到除主流世界以外另一个内宇宙的丰富性。她们在幻想中与“流浪人”交流,与“假想心爱者禁中守望”,在这个“群众的时代”、“政治的时代”、“个人不能救助的时代”,抛弃追星逐月的“主义牌”拖鞋,展现了一个自在自为虽也不无焦灼的另一个世界。

2.主体意识与思辨气质

陈染的主人公如同作者一样对破坏着迷,但无论如何颠覆,如何解构,她们不能忘怀的就是作为一个人的主体意识。而人的主体意识是从子君、莎菲开始,所有女性为之奋斗不已又不断受到世俗诱惑而失落的一样最具现代气质的东西。她们需要性爱,但是她们坚持左乳的沉默。陈染小说的主人公,不管是对异性爱与同性爱的追寻,原则出发点都是两心相印。《世纪病》中“我”理智地知道山子使我着迷的只是他的身体;黛二虽然在气功师的诱导下,产生“全身心投降与缴械之感,”但当她得知这只是气功师的一项实验时,她在幻想中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时骄傲地离开,这些都体现出坚持自我主体人格的高贵。不仅如此,她们还具有现代主体人格不与世俗认同的思辨气质:《私人生活》中的倪拗拗拥有哲理性的思考、不断叩问生活;《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中的黛二不断追忆与自我分析的天性;《时光与牢笼》中水水从与丈夫的性生活中也能总结出“爱抑或仰慕于某些人来讲是性行为的牢笼。”《麦穗女与守寡人》中一句经典名言——“无论在哪儿,我都已经是个失去笼子的囚徒了。”——就是具有毁灭性与再生性的思辨:旧有的规范已经颠覆,新的希望却无处追寻。《饥饿的口袋》剃秃了头的麦弋小姐对男人失望的同时,对女人也感到失望了,这种况世的孤独让她领悟到:“打开房门她永远只能与自己相遇。”《凡墙都是门》在生活中完成着对世界的领悟——既然这个世界最大的规则就是无规则,为什么不能随方就圆呢?这样所有的墙都不会挡住你的去路,“所有的墙壁都是门”啊!也正是从这些具体的生活感触中,她们总结出抽象的人生道理,从异性爱的无处寻觅,大胆地宣扬实践同性之爱,从女性的困境达成对人类困境的形而上的思考。

3.从个人困境到人类困境

从异性爱、母爱到同性爱,陈染的抒情主人公老是在寻找,思念着模糊不清的家乡,渴盼着能寄托其心灵的精神家园。然而,精神的探求是无穷尽的,肯定之后,接下来还是只能否定。她们奔逃无门,想“与往事干杯”,却又“无处告别”。她们的追求是那么痛苦、无望,那么孤立无援。如《与假想心爱者禁中守望》中的寂旖小姐置身于喧嚣的市声中犹如立于四周是狼群的空漠的旷野。她只能模仿一只母狼,持续大声的学狼叫,才不会被狼群吞没。作品展现她们的“潜性逸事”、所倾听的“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无疑是极具个人性的,而这种极具个人性女性的生存困境,同时也正显示着人类的生存困境。当寂旖小姐在狼群中尖叫呼嚎想力图逃避狼群的袭击时,那死去的小年以生命的代价从顶楼窗口探伸出身体所够抓的东西也只是“活人的温暖之声”。《饥饿的口袋》中的麦弋在失去爱情、友情后,感情的空洞使她走向余闲时间储蓄所,而来这儿的几乎所有的人“正是缘于某一种内在的空洞,他们需要一种拥挤或充满”。所有的队列都是一场缓慢的充满期待心理的生命进程,而其期待本身就是一场空。所以,麦弋想到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寻时,发现“这种寻找实例的企图本身也是枉然一空”。而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尼姑庵”、“破庙”,“空洞之宅”等意象与形成迫性的孤独氛围与女性脚下绊人的绳索与人类的孤独、人与体制的碰撞与对抗、人在现实中的困境联系起来,个人的经验升华为人类的整体经验,并获得一种思想的普通性。如陈染所说:“我不认为个人的或女性的东西是小,只要它升华到一种人类的高度,反映人类面临的一种困境,就是非常大的东西。”⑰

陈染小说的黑衣、秃头、耽于幻想、不拒绝肉体的堕落也不拒绝精神的挑战、自我实现也自我毁灭的女性乍一看是奇特、怪异的,但是她们却以对人生意义的不停的叩问与思考体现着独立的现代意识现代观念,她们从莎菲、章秋柳、司漪纹、梁倩等一路走来,但比其先行者有着开阔的视野。虽然她们的追寻最终是绝望的,但她们显得颠覆与创新更具勇气、更加理性,无怪乎有人评价,“陈染是当代中国作家中现代主义色彩最为浓厚的一位。”⑱

注 释

①芭芭拉·约翰逊:《我的怪物/我的自我》,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88页。

②③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页、第284页。

④虹影:《拒绝萨福的诱惑》,《中国新时期女性文学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93页。

⑤皮皮:《女人与小说》,《文学自由谈》1989年第3期。

⑥林白:《记忆与个人写作》,《花城》1996年第5期。

⑦⑨陈染:《沉默的左乳》,《陈染文集2·沉默的左乳》,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89页、第289页。

⑧陈染:《时光与牢笼》,《陈染文集2·沉默的左乳》,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0页。

⑩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01页。

⑪⑯陈染、萧钢:《另一扇开启的门——陈染访谈录》,《陈染文集4·女人没有岸》,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51页、第251页。

⑬陈染:《没结局》,《陈染文集 4·女人没有岸》,江苏文艺出版1996年版,第8页。

⑬⑯陈染:《超性别意识》,《陈染文集 4·女人没有岸》,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14-126页。

⑭戴锦华、陈染:《个人和女性的书写》,《陈染文集2·沉默的左乳》,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395页。

⑰陈染:《陈染自述》,《小说评论》2005年第 5期。

⑱于展绥:《女人在路上——80年代后期当代小说女性意识流变》,《小说评论》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