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另类”到“末路”——论影片《艋舺》中的人物命运

由台湾导演钮承泽执导，阮经天等年轻演员主演的《艋舺》，打破了以往台湾青春片简朴、内敛的写实风格，开创了台湾青春片华丽、张扬的表现主义之先河。同时也创下2亿多元新台币的票房佳绩。倘若对其中投射出的人物形象进一步探究，不难发现，这一披着黑道外衣的影片，揭示出了影片对个体在青春时期躁动、迷茫、挣扎等精神世界的深层次的关注。

《艋舺》中的人物从开始追求庇护与自由到最终难以逃脱的、惨死街头的悲惨命运，其背后是源于黑社会内部结构发展的必然，同时也是解构了黑帮能够为个体获取安全、自由的神话。对于黑社会内部边缘小人物来说，是黑帮的神话点燃了他们所有的理想与渴望（建立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快乐天堂），但同时又是黑帮内部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将他们推向了生命的“末路”，将他们更加无情地抛弃了。黑帮的神话带给他们的仅仅是高歌跃进式的短暂狂欢，留给他们的却是长久的生命的代价。

艋舺，台湾最热闹的商业中心。在梦这样一座金山里，充满了商机跟梦想。像这样的地方，龙蛇杂处，总需要有人来维持地方秩序，维护利益分配。角头就是扮演这样的角色，利用街道巷弄划清界限，各自处理自己地盘里的大小事，各自保护自己地盘里的老百姓，黑道便在这样的情境下应运而生了，处于其中的人们，在暴力中堕入黑暗，在欲望中愈陷愈深，以彼此的残忍和冷酷挑战着法律和道德的底线，总是在暴力-欲望-权力-毁灭的道路上走向黑暗的深渊。

“另类”：城市的漫游者

影片中的蚊子、志龙、和尚、阿伯和白猴这些处于社会理想秩序之外的人们，有着孤独和痛苦的灵魂，就像游荡于城市中的漫游者，寻求安全感、归属某一个团体，成为他们个人维系生存的必由之路，在这个血雨腥风的江湖中诠释着青春时期的欲望、义气、暴力、孤独和痛苦。

青春在电影中显示了它残酷而又感伤、纯真而又叛逆、脆弱而又坚强、意气风发而又迷茫无助的复杂形象。伴随着青春而来的，并不仅仅是快乐和长大后的兴奋，更多的是烦恼、孤独、迷茫和痛苦。理想和现实的距离使得青春个体不得不将自己放逐于社会理想秩序之外，寻找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快乐天堂，为成人社会理想秩序所漠视并自我边缘化的生命状态使个体的存在天生具有了残酷的本质，有“青春残酷物语”之称的青春背后是一种无言的伤痛。

“有人曾说，踏入黑道，就像抽到了一枝坏签，最后不是亡命天涯，就是惨死街头。”（蚊子语）。可是那一年，周以文和他的兄弟们都以为踏入黑道，以暴制暴，才是王道，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他们一起走进大人的世界，并且一去不回。他们五个人用自己满腔的热情挥洒着青春，以各自的方式诠释着自己理解的忠义，并在叛离的轨道上越走越远，直至飞蛾扑火般地毁灭。

周以文，绰号蚊子，影片以他的视角向我们讲述了在那年夏天他和他的兄弟们之间烂漫、迷茫和残酷的青春经历。他在十七岁那年搬到艋舺，因为一根鸡腿，踏入黑道。在处于父亲“缺席”状态的家庭中，没有感受过父亲的关爱，和完整家庭本应该有的体面和尊重，被邻居、同学一路欺负到大；两年换了三个学校，因此也没有体会到朋友间真挚的情谊，直到遇见了这帮兄弟，他觉得他的生命才有了意义。从小到大没交过什么朋友的他，只知道义气，第一次的经历却把他引向了生命的末路。

李志龙，作为艋舺祖师庙庙口老大Geta的独生子，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台客太子，身为大哥的儿子，从小他就是校园里维持秩序的黑道势力，以至于他理解的义气跟权力两个字脱离不了关系。

和尚，是真正具有大哥实力的人物。由于从小被算出有兄弟命，便被托付给Geta。他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混黑道，当大哥”。由于智商很高，知书达理，所以办起事来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轻松专业。他的眼里只有志龙，他对义气的定义是外人难以理解的。

阿伯，一个最懂得生存之道的俗仔。义气对他来说，是招摇行骗的工具，是白痴才会相信的真理。

白猴，出生后爸爸死了，妈妈跟人跑了，一手被阿公带大。从小被人欺负，十岁那年，被志龙相中，成为小流氓，步入黑道。

从他们的生活背景中我们可以知道：五个人均生活在一种无望的精神状态之下，对于未来没有确定的方向，没有安全感，只有依靠混黑道来寻求一种归属感，一种另类的满足。五个人结拜，组成了太子帮，书写着属于他们的兄弟情谊，诠释并履行着各自定义的“义气”。

蚊子、阿伯和白猴，在长期被欺负和压抑的情境下，个人的微不足道和孤立无援，使安全需要和归属需要成为他们最迫切的需要。而这时候，当志龙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时，使他们的世界充满了希望。希望成为一个强大的团体中的一部分，通过这个强大的团体来使自己获得一种强大感、安全感，是孤立的个体自身看来最佳的选择。而黑社会对于个体来说，虽然充斥危险，但同时也是寻求安全感、能够帮助个体缓解和克服恐惧心理的一个群体环境。其实，大多数的小混混都是基于这种最基本的安全需要走入黑道的。马斯洛在1944年所著的《人的动机理论》中首先提出了需要层次理论，他认为人类有五种基本需要，即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其中的社交的需要，也可称为归属和爱的需要。包括社会交往，从属于某一个组织或某一种团体，并在其中发挥作用，得到承认；希望同伴之间保持友谊和融洽的关系，希望得到亲友的爱等等。“对于个体来说，外在生活的自由无法替代和消解心灵无处安放、精神不被接纳的痛苦和困惑，寻求归属感，满足归属需要是每个人都无法抗拒的宿命。”[1]当蚊子问和尚为什么要找他加入时，和尚说，“因为五根手指合起来，才是一个拳头”。直到遇见了这帮兄弟，加入了这个团体，他才觉得他的生命有了意义。也就是对安全感的追求致使他在这个深渊里越陷越深，最终走向毁灭。

在刚步入黑道的日子，作为城市边缘的漫游者，蚊子和他的兄弟们度过了他们的美好时光。这期间，处处弥漫着浓浓的兄弟情谊。江湖上的小打小闹成了无聊生活的调剂品，使得个体暂时告别了孤独和痛苦，走进了一个乌托邦的世界，以乌托邦的梦想——以暴制暴，来诠释着他们眼中的公道和正义。

他们用打斗折腾出一些刺激来排解孤独，创下了引起艋舺地区所有角头的大拓堵的最高记录；用女人来排遣精神上的空虚，企图激发出一点活力来慰藉烦躁。可欢愉是短暂的，等待他们的仍然是无止境的、更大的空虚、孤独和烦躁。“山雨欲来风满楼”，接踵而至的灾难已然降临，而他们却惘然不知……

“末路”：权力侵轧的牺牲品

“混黑道，当大哥”是黑道中人的终极奋斗目标，“大哥”就意味着拥有了权力和地位，而权力和地位在江湖中注定是要通过血腥和暴力来获取的。黑道中的小人物，是死得最惨烈价值却最低廉的人物。这些讲情谊、重义气的人们到头来往往只是老大们的挡箭牌，是权力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亡命天涯或惨死街头的“末路”成了这些悲剧式人物无法摆脱的宿命。

影片虽然与以往展现的黑道有所不同，但黑道永远是黑道，盗亦有道，只是道中人的自诩，并非人人都能恪守和坚持的。片中老大Geta拖着木屐，戴着浴帽为大伙做饭，这充满温馨气息的生活场景与黑道上所推崇的残忍、暴力相去甚远，这里的黑帮有着太多看似散漫化、生活化，甚至质朴的气息，以至于蚊子对黑道产生了误识。风平浪静掩盖下的激流暗涌随时都可能将人吞噬，依赖血腥和暴力是黑道解决问题不变的法则，其宣扬的忠、信、仁、义在争夺权力和追求上位时往往显得那样不堪一击和苍白无力。

“在当下的成长电影中,青春时段是表达的重中之重。而青春历来与愤怒、暴力、欲望联系在一起,这是缘自生命本能的残酷,是无拘无束的生命本能遭受成人世界诸多羁绊后第一次不顾后果地冲撞,也是无拘无束的生命原欲最后一次不顾体面地宣泄。这种缘自生命的破坏力跳出了道德评判,它用生命的热力与极端的激情表达了青春美丽的一面,又呈现出青春的恶性毒素,在成长电影中形成了残忍凄美的风格。”[2]影片中的五位年轻人也用自身的个体经历诠释着他们残酷凄美的青春。弗洛伊德曾说过，人有两种本能，一种为生本能，另一种为死亡本能。黑社会中的黑道中人将这种生存哲学阐释得异常清晰。生本能，即生存本能，是一种对生存意识的渴望。蚊子、志龙、和尚、阿伯和白猴，决定成立太子帮，加入黑社会，寻求安全感，是生本能的一种体现。死亡本能，即一种破坏力，当自己的生命、利益遭到威胁时，生本能即转化为死亡本能，一种破坏的欲望，以破坏、牺牲他者来达到保护自我的一种特殊的生本能。Geta和Masa，这对原先结拜过的麻吉，在社交场上拱手揖让，称兄道弟，热情寒暄，似乎很有人情味，但这层人情面纱所掩盖的是最无人情味的利益关系。

片中，外省人灰狼曾经感慨过，“风往哪个方向吹，草就要往哪个方向倒。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经以为自己是风，可是最后遍体鳞伤，我才知道我们原来都只是草。”《艋舺》中的五个年轻人，曾经也以为自己是风，以为踏入黑道，以暴制暴，才是王道，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可最后却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也只是草，一颗风中摇曳的草，最终难逃遍体鳞伤的残酷结局。往日的肝胆相照变成了如今的兵刃相见，义气在权力和利益面前遭到异化和消解。如同在片尾和尚说的那样，“因为这里是黑道，因为我们混的是黑道，挡路者死，谁还有得选啊”。确实，他们宿命般地无处逃遁，并且无法选择，只能沉浮在权力的洪流中，随波逐流。

在狭小的街巷里，我们看到五个曾经肝胆相照的兄弟彼此兵刃相见，争个你死我活，也看到了他们在年少的生活中被逼迫、被利用、被压榨、被终结的宿命。他们用生命的热情与极端的激情表达了青春美丽的一面,又呈现出青春残酷的另一面。在电影中形成的残忍凄美的风格，使我们对暴力、欲望和权力进行了更为深层次的思考。

注释

[1]马斯洛：《人的动机理论》，华夏出版社 1987年

[2]陈林侠《成长的怀旧与传统的成长——大陆与台湾成长电影的比较》《理论与创作》20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