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骁窈
这一段历史,尚未为人熟知;这一场战争,也未获应有的关注。
知晓文物南迁的人想来不在少数,也有人听说甚至得以亲见台北“故宫博物院”里珍藏的那些来自紫禁城的好东西,譬如那颗“翠玉白菜”,抑或是那尊西周毛公鼎,再或是连温总理都惦念着的《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然而,以上这些却仅仅是故宫文物大流迁中最表面的故事,“翠玉白菜”倘能开口说话,定要向我们讲述这其中数不尽道不完的跌宕和艰辛。可惜,它并无此般能耐。所幸,章剑华先生有心有力,积累数年,笔耕数月,终于为我们展现了这一段本该知晓却渐渐淡忘的历史,这一场本该纪念却常常忽略的战争。
“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战事吃紧,华北屏障渐失,北平已是岌岌可危。后者一旦沦陷,昔日的紫禁城、如今的故宫博物院便门户洞开,日军则可长驱直入,取宝物易如探囊。“为了国宝不落日寇之手、不遭抢劫破坏”,故宫人及时策划文物迁徙以避战祸,13427箱故宫文物“先分五批南迁,后分三路西移”。“时延十年,地迤万里”,“在十多年的颠沛流离中”,故宫文物“没有一件被战火焚毁,没有一件在途中丢失、损坏和变质”,创造了世界文物史上的一个奇迹。而留下来的文物却未如此幸运,据载,战争期间共计3607074件又1870箱公私文物及741处古迹惨遭劫毁。同样有流血牺牲、同样有忘我奋斗,故宫人“虽未直接走上战场同日寇拼杀”,却是“在另一个战场上开展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文化抗日’战争”。
在《承载》中,章剑华先生以历史的责任与包容,为我们还原了那段史实真相。他恪守忠实面对历史、客观纪录历史的创作原则,秉持审慎缜密的历史批评视角,以融通历时与共时的博大维度,着力于历史时空的接近和解析,通过对浩瀚的文献、数据和图片资料的收集、甄选、整理和研究,真实、客观、生动地对抗战中故宫文物大迁徙这一事件给予符合历史实际的文学定位和现象还原。
历史与文学其实难分。在人类早期的某一个阶段,历史也曾与文学浑然一体。古希腊的荷马“史诗”既是历史事件的记载,又具有强烈的美学特征。司马迁的《史记》同样如此,其人物传记篇篇皆是精彩的文学作品,方才有鲁迅先生“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赞誉。而先生的这段评语,本身也是他“文史可以高度融合”这一观点的一个体现。不过,文史虽则同源,却到底还是分道扬镳了。从专门设立“史官”“掌官书以赞治”到秉持慎重严谨的修史态度以及“不掩恶、不虚美”的直书实录精神,历史学的记载、叙述以及形形色色的褒贬时常与涉及江山社稷的大是大非联系起来。它往往热衷于注视各种宏大的巨型景观,譬如国家独立、民族解放、政治风云、外交形势、社会制度和革命运动等显眼的事件。而文学则不同,它认领的是各种具体的人生故事,现实主义之后的文学更明显地转向了底层,转向了普通大众的悲欢离合。它的精彩之处,不在于高瞻远瞩的宏论,而在于生活中的各种经验和细节的体现。所以,如果说历史学擅长居高临下地处理历史,那么文学考察的是历史与人生的复杂互动。
纪实文学当属于文学,但又与一般意义上的虚构文学不同,它是“借助个人体验方式或使用历史文献,以非虚构方式反映现实生活或历史中的真实人物与真实事件的文学作品”。当它触碰或反映宏大历史事件的时候,它与历史学之间的界限便模糊起来。但仍由两点可供我们辨析,其一便是人物的塑造。历史学家也写人,写人的命运,写人与人的矛盾、冲突和斗争,但其目的终是为表现历史,再现历史。文学家则不同,他们更关注历史挟裹下的人。应该承认,那些在历史大变迁中真实生活着的人的故事最是真切也最是感人,读之方能细细体味他们一路走来的蹒跚与心酸、荣耀与自豪,方能感受到历史有着怎样的真实和过往。章剑华先生显然认同这一点,为此,他在全书多处放弃了对宏大史实的描述,反而浓墨于人物和细节的勾画,这才有了马衡与马彦祥父子之间的激烈争吵,才有了李宗侗外强中干禁不起唬弄仓皇辞职的狼狈,才有了吴瀛先推辞后犹豫最后毅然接下任务挂帅南迁的心理历程,才有了易培基、马衡、周肇祥等许许多多鲜活生动的人物。
这些细致的描述,自然在一定程度上有赖于作者的虚构,这也便是我们辨析纪实文学与历史学的第二个凭证。历史不允许虚构,历史学家笔下的人物必须是历史上实有的、客观上实实在在存在的。史家对历史人物的褒贬和评价必须以客观存在的事实为依据,否则就不能算是一个严谨的史学家。虚构则是文学的特权。但纪实文学又不同于一般的纯文学,它在运用这种特权方面需要把握好一个度,这便是要实现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的辩证统一。丢掉了历史真实,艺术虚构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据;丢掉了艺术虚构,历史就不可能变成文艺作品。这里所谓的历史真实,不是指历史事件、历史细节的真实,而是历史本质的真实,历史规律性的真实。也就是说,即使你在历史事件、历史细节上达到了相当程度的真实,但是对历史的本质、历史规律没有把握住,也不能说是达到了历史的真实;即使你对某一时代的描写,其事件、人物、细节都是虚构的,但是严肃地反映了那一时代的本质方面,也可以说是达到了历史的真实。在《承载》中,在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虚构之间,章剑华先生已然达到了艺术的平衡。在叙事模式上,他尽量采用贴近历史真实的情节元素,从而构成了“宏大叙述”的艺术主题题材叙述特征;而在细节编织上,他又大胆注入“想象元素”,激活、充实并丰富了作品的叙事结构,呈现出作品语言的深度与张力,极大地拓宽了作品的艺术表现空间和审美接受空间。我们由此看到,《承载》虽以翔实精准的史实为基础,但其中的人物和情节并非全部真实,这其中既有为真实人物设置的虚构情节;也有嫁接在虚构人物身上的真实事件;或者人物和事件都是真实的,只是采用了“张冠李戴”之法,让甲做了乙的事;当然更少不了完全虚构的人物和情节。易培基自然是真实存在的,但他怒斥敌特悲愤而死的情节又显然来自作者的虚构,然而读来不显突兀,只因完全符合易院长平素的气节和临终前的境遇;司母戊大方鼎的出土也是确有其事,为躲避日伪掳劫而将它藏起,并以另一些出土古物“狸猫换太子”也实有发生,只是主角当然不是书中的欧阳道达与尹焕章,但一则不影响整书的历史真实感,二来也为几位书中人物的拳拳爱国心和出众的应变能力增加了一份生动的例证;至于书中的线索人物,敌特本田喜多与金花玉当是完全来自作者的虚构,不过也是脱胎于千千万万于战期潜伏我国的日伪文化特务。
这样的恣肆纵横也并非空穴来风,它源于作者独特的历史经验、历史认知、历史自觉和历史诠释。著名学者黄仁宇曾这样解释他的历史观点:“不是单独在书本上可以看到的,尤其不仅是个人的聪明才智可以领悟获得的。我的经验,是几十年遍游各地,听到不同的解说,再因为生活的折磨和煎逼,才体现出来的。”因此,《承载》自然不可能仅仅是对故宫文物大流迁作全景式的展示,它的身上真真切切地烙刻着作者独特的审美印记。章剑华先生并非书斋式学者且一直引以为憾,然而二十余年的从政经历却赋予他不同于学者的历练和经验,他以一个入世者的精明独到地剖析笔下的人物,于是便让宋子文这个党国政要于一怒一喜之间跃然纸上,而吴瀛在与检察官朱树声的对峙中掷地有声有理有据的辩驳,也让人大呼过瘾。对于知识分子,他更有一种割舍不去的情结,他熟悉他们、热爱他们,了解他们的长处也知道他们的弱点,对前者他是由衷的敬佩,对后者则抱有一种宽容的惋惜,似乎缺点有时也会显得可爱。他渴望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身为官员却坚持学习、笔耕不辍自是一种体现,而这种情结汇于笔下则凝结为易培基、马衡、徐森玉等一批伟大而平凡知识分子形象,他热切得为他们歌唱,赞颂他们国难当头虽无缚鸡之力却不畏艰难敢于舍生忘死勇挑重担的决心和勇气。远不止如此,章剑华先生自始至终跳不脱作为一名文化官员的使命感,字里行间敛聚着一股感而不伤的沛然之气,纸纸页页浸染着以国为家的大爱情怀。正如《承载》之名,他笔下的这篇故事,与其说是再现一段历史,毋宁说是在赞颂一个关乎国计民生的文化使命的实现,一则战火之中的古国文明的传承。
时代苍黄,故宫文物辗转于时光的流淌和地理场景的变换,好一段风风雨雨却无处诉说。《承载》撷了马良之笔,代言了那一段故情旧事,这是对那一段历史和那一场战争的追忆。然而,掩卷长思,我们不难发现,《承载》所带来的启示却更多的是指向当下与未来……